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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井项

常井项

LV1 2016-07-14

【后生长时期的爱情】

作者:常井项

连载最近更新:   十月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入校以来的第一个假期。名义上是为国庆祝,但老实说,在这种日子里,除了颜色很红的红色景点之外,和本国有关的事情也并未得到太多的讨论。几年前还有两个长假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天气好些的前一个用来旅行,南边叶子都枯得差不多的后一个就用来修整、放松一下。   他们的约会是在假期的第二...

作品简介:生长早已停滞,欲望却仍在发育。爱情,真正意义上属于这个时期的爱情,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他。很多年以后他会发现这段时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所有的正在发生着的不堪与无奈都再不能怪罪于未完成的发育,而那些指向自己的碎片——文学、编码、她,或许还有被唤醒的身体——却再也不能拼凑出生活的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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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常井项

    常井项

    楼主 LV1 2016-07-14
      这是八月底,几乎可以算作是包含夏天在内最热的日子。朴生刚从队里逃出来。他有点累了,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按他父亲原来经常教的方法,深呼吸,闭了一会儿气——据说这样有利于肺部——然后很快脸变得惨白。近来的教官们也是小心翼翼的,少见休息的了,只盯着几乘几的方阵,看见有人不对劲就赶紧把他放出来,生怕出了事情。   当然朴生就是这么逃出来的。他起初觉得这挺幸运的,可以跑到操场上边屋子里去休息。那儿还有个窗户,可以看见下面路过的队伍,包括据说很好看的仪仗队。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就是在他推开那个轻飘飘的绿色的门的时候,他发现那屋里站满了人,充斥着一种淡淡的酸味。他站在门口撑了一会儿门,里面味道好受多了,他觉得他们应该感激他,至少给他让个位置出来,但对方似乎没有这个想法,还是站在屋里那扇落地窗前面,对外面的队伍指指点点。平日里他也喜欢这类的活动,只要是针对异性的活动他都喜欢参与,而且人多一些好,说起来更有意思,虽然最后得到的结果往往偏激。偏激又怎样呢?无所谓的,那结论又没谁会拿来用不是么?——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愚蠢,他觉得自己应该特别一点,起码要和别人有一点点的不一样。   朴生于是走出了第一步:走到门外,把那扇绿色的门关上了。好,现在有些区别了,他靠着门这么想。他敢打赌里面的人不会把门撑开,他们沈浸在那点小事情里面,完全意识不到需要交换一下空气。   然后需要下一步的动作,他想。找个女朋友,这很重要。试试二十四小时和她抱在一起,或者用录像说明自己亲吻的时间已经破了世界记录。他在那一瞬间想起的和女友有关的事情都不那么平凡,所以他忽然感到这件事情是如此的必要,在证明自己这方面。他揉了揉后颈,这样有利于思考,很认真的数了数,然后说,我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找个女朋友了。梳头发和牵手这类的事情总得要做的,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差不多是时候了。     后来几天朴生又想起那个姑娘几次。当然他不知道是谁,他只觉得应该是某个人才对。这种略带宿命论的看法忽略了两件事情。首先是他自己——一米七过一些,消瘦,小鼻子小眼睛,颧骨高高凸出来的那个男人——是再普通不过了,不可能是什么故事的原型或者主角。其次就是他现在的女朋友,那个和他看上去还比较合拍的家伙,虽然他们实际上已经没什么联系了,但名义上仍旧是存在的。他觉得对方像个女人,但并不像那个姑娘,所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何况也什么都没有发生,大的小的,跑到宾馆去,或者只是在街上牵牵手,什么都没有,她总是说不要,连一个具体的理由都不愿意给出来,大大的降低了他自我安慰的可能。   有一天晚上,可以确定的是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带着那个姑娘准备过河,他们轻轻一跳,然后掉进水里变成了蝴蝶,没飞起来,淹死了。他那两天很多梦。三点钟就是被一个梦惊醒的。刚睡着就梦见了这个。虽然也是个噩梦,但开头起码还不错,所以他就呆坐在床上,回忆那个梦,不愿再睡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别的东西,可能是这个梦里的,又可能是别的地方的。那辆打着两个前灯的汽车忽然冲到了摇摇晃晃的竹床前面,一个不知哪儿来的人操着台湾腔说:「这就是车灯哦!」   他身体里忽然就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对女友的,对那个姑娘的,一定程度上还包含她的四肢,心脏,头发和五官。他打开灯,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准备翻几页。可是没什么作用。他第一次这样。他发现这和他想去大学里做个比较文学的教授不一样,这愿望竟然可以暴露在灯光下面,而且严严实实地压住了他其它所有的想法。   什么比较文学呢,说来说去不也就是比较不同地区的情人们吗?情人,文学,情人,文学。要学这个或许要多找几个女朋友才行。可是他太特别了,别人常常说他奇怪,在外面一起坐着的时候一言不发,抱着一本书看看,或者就是傻笑,「十足的单身汉」。这么特别,没办法找几个女朋友的,只能找那个姑娘,当然同样奇怪的家伙。他们两个会过得很不错,每天说些奇怪的话题,比如说命运,离家出走,吞下半瓶安眠药,到离这里最近的三流学院去念外贸专业……他想来想去都没想出什么好事来。由此他更加确定自己是个怪人,换句话说,他对那个姑娘的渴望正在膨胀,然后在因为太过困倦而入睡的那一刻达到顶点。     然而命运就让他在第二天的早上见到了那个姑娘。他那时候正在寻找会场的入口,是学校组织的,更接近于校长个人讲演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所以要求要按照班级坐到一起。他找到会场入口的时候偷偷朝里面望了一眼,一半是玻璃门上自己淡淡的影子,另一半就是黑压压的头顶。他突然有些紧张,虽然不是他发言,但他没带书,不知道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间,更重要的问题是他忘了自己是哪个班的。然后那个姑娘就突然跑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他知不知道五班在哪儿。他想了想,朝里一指。等对方走了,他也听到声「谢谢」才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他在场馆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方才明白刚才遇到了那个姑娘。就是她了,齐肩的短头发,眼神淡得像初夏的梨花一样,穿着双运动鞋,一下子就晃着手跑了进去。不论怎么看都很奇怪——当然也漂亮。他于是开始思考起怎样完成自己的计划,找个女朋友。他起初想拜托别人去要到她的联系方式,直接联系,从朋友做起嘛。但他有觉得这不很靠谱,因为自己没什么朋友,仅有的那几个也不一定会帮忙。所以就等着命运的安排吧。等着在那个看上去很大的图书馆前面偶遇,或者是晚上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从她身边跑过——她看起来就像是每晚会跑步的人。他想了很多方法,或许又说不上方法,他连改变生活去「制造」偶遇的愿望都没有,只期望那个姑娘和他的生活能有什么交点,或许直接大面积重合了最好不过。   他顿了顿,开始想些眼下的事情。他发了条短信问昨天刚认识的王漾。对方回复说五班。他于是想起来自己也是五班的,和那个姑娘同班。他觉得这不太可能,弄不好那个姑娘是高二的,不小心跑过来了。这事情毕竟不太真实。更何况在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虽然他本班的姑娘一个也不认识,但起码应该见过。他只好将信将疑地走到会场里面去。他看到那个姑娘就坐在他们班那里,抱着一本硬装书在看,《瓦尔登湖》,或者别的什么。他觉得那书封很熟悉,他假期可能尝试看过,但没能看完。他对什么树叶,杂草这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尤其是现在,现在他只对那个姑娘感兴趣。   他的王漾把他叫了过去。正好坐在那个姑娘前面。他手里空空,就弯着腰,低下头去闻那姑娘的气味。不是很清楚,洗发液和沐浴液的味道更强一些,虽然那不是他想要的,但不可否认,很讨鼻子喜欢。整个会议过程中他都在看前排的那个姑娘,他问王漾那姑娘叫什么名字,王漾也不知道,只说好像是个广东姑娘。他于是对广东这个地方有了别样的好感,虽然他只去过一次,还是匆匆路过,但他爱上这姑娘也只花了一次照面而已。   散会以后,他在去食堂的路上又见到她一次,面色忧郁,手上拿着的确实是《瓦尔登湖》,他想他顶多在看《论公民的不服从》露出这种表情,他虽然想念比较文学,但眼下又总觉得自己对这国家是背负了什么该死的责任感的,于是常常站在林荫道上释放自己的忧郁。可眼下那个姑娘似乎把他往常泄露出来的感情都吸收走了,就站在那道巨大的铁丝网门的旁边,看着低矮的景观灌木丛。他想她说不定是个诗人,或者像梭罗一样会跑到学校旁边的山顶上去修个小木屋。真是糟透了。他虽然面上常告诉别人想要隐居,平平淡淡的,但心里一直还想做点事情——那该死的责任感。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如果愿意这样就这样吧,安安静静呆着也不错,像是学比较文学的人该干的。他这么想,从那个姑娘身旁走了过去。     从散会之后到那天晚上入睡前,他一共遇到她五次,一次提过了,还有四次和那一次的情况差不多。他觉得可能是次数还不够多,要二十次,一百次才行。但他又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他在她身上近乎看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安静,美好,忧郁,或者一点点含蓄的暴躁。这姑娘如果不是为他生来的又是为了什么呢?连睫毛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中等长度,微微上扬,好像爬藤的夕颜一样,一下就缠上了他的脑子。   他那天晚上坐在寝室的床上,用手机看了前几日下好的旧电影,临走的时候忘记拷贝字幕了,所以他只看见那男人不停地亲吻自己的亲人,两个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法语台词一句也没听懂。他觉得他应该学学法语,说不定那姑娘会喜欢,不过也可能会说:「你说得像得了慢性咽炎一样。」他有些无聊了。对面王漾刚睡过去。他叫了两次才把王漾叫醒。   「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果只是不停地相遇,多少次会相爱呢?」他问王漾。   「两次就好,一次要电话,一次要房号。我现在已经要到电话了,所以现在要休息一下,养精蓄锐。」   说完王漾就睡过去了。他也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听懂了王漾说的话。但总之是有些道理的,说不定普通人就是这样的,只是他和她都很奇怪,所以需要相遇二十次,一百次才行。他想到这里,心安了许多,他于是拿出阅读器来,准备看看书,看到困了就睡觉——多亏他脾气好,已经习惯了心里那种时不时像上帝一样冲到面前的渴望,他最近已经能看进去一点书了,至少可以看一些小说。   他最近就常是这样的。做什么事情都像是在接近那个姑娘,心也变得异常细腻敏感。看电影的时候,到了导演预设的场景(重逢,欢聚,偶遇,分离),他总是会感动得掉下泪来,这在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他往常还会嘲笑别人中了导演和编剧的套子,让别人骂他一句怪人。这种情况在看书的时候更明显。他现在只要一看到那些热情的词语(比如爱,沈溺,亲吻,还有别的你可以自己想想)就会浑身颤抖,感觉那个姑娘就要飞(轻一点的话就是飘)到了他的面前来,在他面前晃荡,轻轻撩拨着头发,冲他说着什么。他当然是没听清的。但他猜她说的就是他在书上看到的那些话,在拜伦或者雪莱的诗里,或者在莎士比亚那儿。   事情到这里往往就差不多了。他跑到洗漱间去,处理一下自己的下肢,用下午接好的温水洗个澡,然后躺倒床上水上几个小时。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除掉晚上的这部分时间,他的生活都是循规蹈矩的。每天早上六点半早早起来,吃了早饭之后就去教室里坐着,看看书,又看看那个姑娘空着的座位。等她来了之后就把眼神往下压一压,害怕和她目光对视。上课的时候,如果时机允许,可以走神的话,他也会想想她。然后直到中午午饭的时候,看见她用并不灵活的跑姿跑去食堂,再慢慢一个人猫去那个地方,坐在离她十到二十米的地方,安全也安心的距离。他中午会去操场上走走再会宿舍睡二十分钟。下午因为没休息好往往就要睡觉,有一次差点打起呼噜来,只因为那时候她在他前面几排,所以才省去了丢人的烦恼。下午吃了饭以后他就到处走走,背背诗,普希金的或者海子的。然后把地上的花(那时节是石榴)捡起来,夹到笔记本里放着,等到过些日子再一片片地数。就算干了这么多事情,回教室的时候仍然很早。他没参加什么社团。他觉得这东西和比较文学差不多,什么绘画社,轮滑社,文学社,都是找情人的地方,而他现在不需要找,所以就只需要一个人呆在教室里。   他那天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坐在教室最右下的角落里,念了半天诗可是没念明白,拿出本小说来看,可又是本明晃晃的《彷徨》,连点男女情爱都不沾的,实在没心思看下去。于是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她的位置。他看到她桌上有个牛皮纸封的本子,很眼熟,她似乎每天都带着走。他看了看,四下无人,离自己最近的窗户外边也只有打在栏杆上面的太阳,于是咬了咬嘴唇,走上去,把那本子翻看了。   「黄昏时,他才看见云杉树丛间,位于一条多沼泽溪流上方的台地上,有一间屋顶低矮的粗糙小屋。有人在家,因为白烟静静地从积雪屋顶的短排烟管上冒出来。拴在院子的狗对着突然自林中冒出的奇怪队伍,发出一阵喧闹的叫嗥。」   本子的第一页抄的就是这几个句子。他觉得有些熟悉。可能是约翰·海恩斯。那个在阿拉斯加住了二十多年的怪老头。他并不意外。他早猜到她会跑到哪个鬼地方去呆上一辈子了。不一定是阿拉斯加,也可以是西藏,瑞典,甚至是撒哈拉,总之只要没人就行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还是有些意义的,至少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也算对她有了些更深入的了解。   他回到座位的时候就在盘算自己知道些什么,关于她,关于自己和她。名字叫——方简月,十六岁,生日是十一月五日,家住在另一个县城里。身高,一米五九,或者再低一些,总之没超过一米六,因为他又一次听到她抱怨过了。体重,他也不清楚,估计一百多,反正比他重一些。三围,想这些或许有些过分,但目测应该还不错。至于脸,除了额头太亚洲人了些,其它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喜好嘛——读书,到处乱跑,站在林荫道上发呆。更具体一些的话,攀岩,露营,自然散文和诗歌——除了最后那个验证过,其它都是听说的。   至于他同她的关系,不好不坏吧,他觉得。好在他精神状况还好,不然一定会做一个数据统计的,比如说一共见了多少次,其中她笑着多少次,板着脸多少次,忧郁的样子多少次这样的。他数学不好,但这么简单的统计也难不倒他。他尝试过给她写一首诗,虽然失败了,但他可以确定他是爱她的。他现在只希望和她跑到一片黑暗里去,抱着她说:他将爱她一直到他死——就像杜拉斯说的那样。     这段日子里他只忘记了她两次。   一次是因为他被很久不见的女朋友叫了出去,两人在咖啡店里坐着,一点点算计原来的事情。他的女朋友似乎很享受,可他却只觉得事情多得一团糟,什么都理不清了——何况是些没用的事情,不知道理清来干嘛。   另一次则是因为他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脑子晕晕乎乎的,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对她的欲望忽然就蒸发了。他于是得到结论,蒸发爱情的温度比烧坏大脑的要低一些,四十度就够了。   这是个蛮俏皮的结论。但他却是很严肃地在这么想。他想爱情应该比脑子坚固一些,不然就没有必要让它来占据脑腔。换句话说,他在那场大病之后觉得这么费力的追求自己的爱情是全然没有必要的,他尽可以轻松些,像王漾一样,见两次面就好了——不得不说,王漾每两周就换一个的女朋友对他真的有些刺激。   他于是决定在返校的那天中午,把她留下来,在她面前背几段海恩斯,让她知道自己是个不错的家伙。然后时间走的很快。到了那天中午的时候,她先走出门去,他就跟在后面,正准备开口,就看见她回头,说:「你也用python吗?」他想了想,因为过度紧张,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于是又问:「我是说语言啊,语言。」说着两手像在指挥一样地摊开。他终于明白了,应了一声,说自己还用G和PHP,读诗累了念一点很不错。她笑起来。两人就这么一直聊到了教室出去的那个转角,一共有十二米的距离。她说她今天要先回去洗个澡,就不陪他吃饭了。他虽然很想要个电话,可还是一个人走到食堂去要了个面包吃。   那天下午的时候他在班门口等了半天,快上课的时候她才跑过来。他看来不及了,就赶紧给她说,他现在要写个程序,但python用得不熟,要她帮帮忙,让她留个电话,周末联系。她抿一抿嘴唇,左手摆弄着发梢,右手把手机拿出来,让他把电话输进去。他虽然意识到这样的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动,可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照做。   他那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什么都想不清楚。唯一决定了的事情就是把诗集都收回书架上去,反正还没有编程语言有用。他觉得他们两人的这个开始不够浪漫,差点东西。但事情就已经注定了。或许后面还有些补救的机会。     后来的日子里他都在等她的短信。大概是在第五天,或者是第六天的晚上十一点种,他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像往日一样略带神经质地看了看,却看到是个陌生的号码。   「今天下午你站在那树下面做什么?」   「想事情。」他慢慢把这几个字敲了进去,他近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她了。   「想什么呢?」对方回复了。   「我有些抑郁。」   「抑郁?」   「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很糟糕的开场白。」   「所以呢?」   「所以呢?」   …………   他早就记不清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些什么了。总之互相绕了绕圈子,然后他说他爱她,她说她也是的,接着他说他一定不会抛弃她的,她说她有可能,不过不会在他抑郁的时候说出口。他于是陈述了那一大套东西,有些像《社会契约论》,但要有人情味得多。她说这样很好,先说清楚总之是好的。两人关于那份契约的内容说了很久,这不太像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干的事情,但保险起见,他们觉得详细说说会比较好。结果就是他们俩要当地下情人。因为他不希望恋情被别人打扰,她不希望自己仅剩的隐私都要曝光于众(虽然在日后的某一天她也会为此感到些许后悔)。事情说清楚之后,两人或许就说起了华兹华斯和乔伊斯。他们也没搞懂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但话题往往很自然地就转换过来了。说起彼此的喜好,他说想做点事情,以后会慢慢告诉她。她说她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压抑,从进这个学校开始的一切都糟透了,她想要某天离家出走,至少要从学校逃出去。最后到了两点过一些,他们最后约定了时间和地点——明晚十点十五分,音乐楼的后面——然后彼此道了声晚安就睡了。     可夜晚并不那么安定。最后一条消息是十一点二十七分,她发送的,他本想再回复一下,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总之把一切都包裹得紧密一些,可时间却并不等他,到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离那句晚安也接近一个钟头了。他于是像往常一样,决心把这一切都往后推一推——具体来说就是晚上的十点十五分和她见面的时候,他得把今天没能说出来的话都说出来。这对他来说确实有些难度,一方面是他并不能确认自己真的爱上了那个女孩子而不是别的什么怪异的感情,另一方面则是他的真实的腼腆——这情绪在过去两年的恋爱里已得到了一些治疗,但并不完全——同并不相熟(也就是接近所有)的女孩子说话倒不会再过度紧张了,可说那些并不常用的字句还是不得不打些结巴。   不常用的字句——他想到了晚安。这词在几年前他还不大会用,算是家庭教育的问题吧,他的母亲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两个字——并不是没经历过夜晚,只是更习惯用一些不大意味深长的语汇,比如「快睡去」,「早些休息」,「别太晚」——而他的一切的一切,当然包括恋爱在内,都是直接或间接地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所以「晚安」在他的初次恋爱中就成了一个不常用的字句。   他那时候像个孩子,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但却真真切切的是个孩子。他恋爱的时候将自己所有的都交给了对方——当然并不是一下就交割出去了,起初只是一点,然后很快被对方收下,接着又是一点,又是接受——终于到了他准备将自己余下的所有抛掷出去的日子,对方便很快关上了窗口,宣布不再回收垃圾了。   他郁闷了有些日子。他以为这是在展现自己的情感与信任,可转念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将对方当成了保险箱这类的东西——柔软一点的话就是收纳箱,但总之是放东西的——这样推导下去结论并不好看,所以就都停在这里了,他只是隐隐察觉到自己的感情过于充溢,但并不知道解决办法。   这次短暂恋爱给他最多的影响就是「晚安」。他开始用这两个字和人进行交谈,起初每每想起她第一次给他发送这两个字时候他在白色被子里轻微的颤抖,后来就只剩下一些神经元还在不自觉的活动,最后终于消解了所有的意义,像把一瓶超量的安眠药丢进了海里一样,再也起不了作用了。这些事情他也不是经常能想起来,总是要到了对的时间才会有所记忆,身体自然是毫无反应了;大脑,要说有的话也就是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些木讷,多打几个结巴,不要把一切词汇都用尽了,更不要把属于身体每一个毛孔的细微收缩都留在了恐惧和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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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常井项

    常井项

    楼主 LV1 2016-07-14
      凌晨四点他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就是「冬天」这个词。他猜几个钟头之前,大脑为了保护自己,在听到这个词语的一瞬间就使自己进入了睡眠,企图以此绕过可能被唤起的漫划一般的纸片们。不过睡眠时间——至少与那些纸片相比——实在是太短了,这该死的季节就在他脑子里种了下来,然后在清晨最安定的时刻扑到他的嘴唇上。   他得随便想点什么。凌晨四点确实是个很特别的时刻,时针和分针构成了一个一百二十度的夹角,鲍勃迪伦也唱着「Well it's four in the morning by the sounds of the birds」——可是鸟——他翻了个身子,然后很快听到外面的鸟叫,啾啾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鸟,很小的几率会是歌里提到的那种,但也一样地影响睡眠。   他感到睡眠正在消逝。说成随风飘散或许太诗意了些,让人误以为这是很愉快的事了,但本该填充这个夜晚的事物切切实实地如同气化一般地消失了。他不得不收下那些好似从破旧的磁带机中释放出来的嚎叫,尝试用眼睑遮蔽本就不存在的光线,以搪塞木板上那个空乏的容器。但这一切仍不受他的敷衍,他想了想,有些费力地患上衬衫,理好被子,然后爬下了床,朝毛巾走去。   毛巾是黑色的,那种与夜半球世界无关的黑色。眼下是很难买到这样正确的黑色了,不仅是他的母亲,连他自己都曾抱怨是否值得花上一个下午去打理这些事情。但他事后,在每个早晨或是深夜,都会觉得这一切是必要的,这块儿毛巾几乎成了从他黑色梦里醒过来的场记板,或者是连接他和他人呼吸的空气的毛细血管。那上面细小的绒毛好像钻进他的毛孔里去,带着水分,水分,告诉他说,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若说有的话,也不过是对她而言。可这一切她不知道,他也并不清楚这段已经发生但还没开始的感情究竟什么时候会走到他想要的那一步——他并不清楚那一步是什么,到了这颗行星的哪个角落——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和她有所沟通,清清楚楚地了解关于计划中的,虽然大多数时候不会成立但仍然需要相信的未来。   他在这个时刻的面前近乎赤裸。   身体像气球一样开始漂浮。他背完了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诗,又计算出地球在到达他们约定的时刻之前还需要转二百六十七度,最后想起了那些角度弧度温度强度背面的皮肤。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那个冬天,之前膨胀的欲望一下被击溃,感知器官也出于自我保护而完全地关闭了。他既因与外界隔绝而感到恐慌,又害怕那些汹涌过来的神经电流一下就将他变成被折磨得喑哑了的发光二极管。   他脑子里漂浮过一些电子元器件,他将自己的每个器官同零件一一对应起来——心脏是阀门,脊髓是接点,四肢是齿轮,大脑是裹杂的线路,嘴唇是手指,眼睛是眼睛……   这些对应和联结变得无休无止,而且越来越快,他感到一丝放纵,然后是然后,直到他又一次获得了修普诺斯的眷顾。     新的一天并不顾忌属于他们的昨日,甚至也不在意几个小时之前的自己,就这样在他面前强硬地铺展开了。课程自然没有增减,功课也如往日一样——这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知道自己并不能也不可能改变这些事情,但他根据上一次感情的经验,仍旧期待着一点点变化,在周围的人们身上可寻到的变化。具体来说他希望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太对劲,但保留在内心好奇或是同伴之间耳语(不超过九十四秒)的程度上,不要来询问他(他怕说漏了嘴),更不要直接知道了这一切。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他也并不打算向人提出来。他知道这一切与别人没什么关系,无非是他对于潜藏和暴露的嗜好在作怪。他从没有任何变化的环境中握住了安全感,却又在自己的过于稳定中嗅到了一丝恐慌。   为了缓解这些致命的情绪,他整个早上频繁地回过头去看她。落空的有二十四次,看到她眼睛的有十一次,和她的同座相对的有七次,和她是四次,欢喜的一次,悲伤的一次,渴望的一次,无休无止的一次。他在草稿纸上画满了正字,一开始是为了记录这些光线,后来就变成了脑海中的映像的回放——按照之前的比例,无休无止的二十四次,渴望的十一次,失落的七次,欢喜的四次——他最后把这些数字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打定决心,要走到她面前去。   他经过了四排桌子和六个睡着的人,光线正好打在她身上。那个,你,他说。怎么了,她把头抬起来。还,记得吗,他咬了咬嘴唇。应该会吧,她说。是吗,他调整了一下双腿,让它们轻轻搭在桌脚上。嗯,你比我想象的还不会说话……   这场谈话本该持续更长时间,可忽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留白,他匆匆说了声再见,准备离开,她拉住他的袖子,你可以念念翁加雷蒂,她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就让他走了。   那之后他稍微镇定了些。之前尚未落地的一切几乎都得到了肯定,一切照常发展着。他彷佛听到了周围的人在小声议论著还没发生的事情,而他正沈浸在将要坠落的快感之中。   午饭之前她走得很快,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层面上偶遇的可能,他便有些失望地和王漾一起去了一层的餐厅。他们俩在寻找座位的时候看见了她,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他们坐得很近,中间大概有两三米的距离和一个吃蒸饺的男孩子。那人并不高,但蒸汽却包围了他那弱小的身体和朴生残存的视线。他于是从桌下看过去,企图能在油腻的砖块上看到她的影子。总的来说他失败了,但确实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在砖块上晃荡,他于是第一次感谢起这些污垢,并打算下次打理卫生时留些余地——这种愚蠢的想法被他所意识到了,他感到悲伤并且愉快,暂时是愉快多一些。他慢慢咀嚼着并不太好的菜色,和对面的家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她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一下,同他打了个没有回应的招呼。   他花了有几分钟去回想她那时的表情。这其中有些特殊的意味,但并不知道是她的意思,还是他的臆想。似乎是分配了太多精力给大脑,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筷子就这么插在碗里,好像被汤料抱断了一般。王漾拍了拍他的背,让他快些吃完,好回去收拾一下桌子,还说他昨晚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把柜子里的东西搞得一团糟。他于是更加不能动作了,神经每触及到那个时刻就变成一串白点,将他全无印象的行动都指向了她。   他明白过来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自餐厅到宿舍要走一百七十四个大步或者二百九十一个小步;脚下的彩砖是一个四层的方阵,从二到七,每一层的边长都是质数;途经的茶花树有十一根枝,打七月到现在已经落了六十三朵花——所有能知道的事情都是可量化的,几乎就要将世界拟合成一个完整的图示,可当他走向自己的时候,一切尝试轰然倒地。不得不朝向先验的部分,除了上帝,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解释他的爱她;而除了她,没有谁能说明她是否爱他。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爱。身体用平静去安抚内部的起伏,他将书桌上散乱的书本慢慢立起来,一个个地放平里面的折角,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他承认了自己爱她,或许听上去有些轻浮,但他自己只觉得悲哀。他决定要同她多聊些事情,将那些飘渺不定的感情尽快拉到地面,以维持重力在他身上的作用。   整个中午,除了回复旧友的一条信息外,他几乎用上了所有的时间去思考这一切。从陌生人到恋人,再到他单方面的热爱,这段关系的转化过于快速了——如果这都是他一个人的战斗,那么他就快要胜利了;而如果这些变化里有着任意一点她的因子存在,他猜测,这段关系会加速地冲向结束。   下午铃声响起的一瞬间他就跑了出去,黑色背包的带子先是在门上敲了一下,随之在墙面上规律地撞击着,而那些绿色的门板,夹在棕灰色的裂纹里,就这样掉在了他身后。   阳光晃眼,他降低步速,看到她从另外一栋楼上走下来。楼道间有个一米见方的窗口,每下一层他都能看到她一次,从腿到脖颈,窗口将她肢解成了不连续的段落,留在了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到她快要被光线所拼接起来了,他就赶紧跑了两步,到门口的花坛那里去,装作在看仅剩的那朵茶花,尝试着人造一次偶遇。   「你不午睡吗?」她跑了过来,冲他说。   「十多分钟吧,比较浅,你呢?」   「我不睡,看书。」她将手伸到茶花树上,手臂靠着他的肩膀,「只有这一朵了啊。」   「嗯,只有这一朵了。」   她停下来,把脸凑到他面前,吐了吐舌头,然后径直将那片枯黄的花采走了。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为超乎自己预料的她而欣喜,还是为那几片花瓣而感到些悲伤。她右手拿着花,放到鼻子前面,左手则拉扯着他,朝教室走去。她问他闻过这花吗。他说夏天的时候闻过,像是西替利嗪的味道。她把花放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花粉过敏,还有这味道是不是很像图书馆。他凑上去问了问,说在他吃下过敏药之前,这花的味道都还像图书馆。   灰色T恤的敞口翻开了,像花瓣一样地露出心脏。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它盖上,手指却在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顿了下来,并久久停留在了那花最锐利的边缘里。她把花收回来,用茎部戳了一下他的手指,再用起重机一般的动作将它隆重地卸了下来。   他们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问她晚上是不是常做梦。她说其实并不太多,虽然人的一生有七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做梦,可绝大部分的梦都被遗忘了。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早晨,发现那些梦境比产生之时更加模糊不清,除了恐惧之外早就一无所有了。他于是问她有没有记下梦的习惯。她想了想,说没有,可这是个蛮不错的主意……   他们俩进门以后就站在讲台上聊了很久,先是关于梦,后来是弗洛伊德,然后是那些不靠谱的精神分析带来的文学,最后就是做一个记录梦境的网站。两人商量起算法实现,服务器租用等事情,一致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一两个月就能弄好了。细枝末节的事情等到开始操作了再讨论,而眼下,再没什么可说的他也应该回到自己的地方了。   「你最近的一个梦是什么?」在他离开三四米后,她忽然问到。   「车灯,蝴蝶,水。」他努力地回想着在脑海中发生过的事情。   我只梦到了──舌头在上半腔体里轻轻打了个旋,和上齿触碰后就很快落了下来——你,她说。他尝试模仿,将舌头从上到下地摆放,可无论如何,他也听不到那么微弱而又强烈的声音。他对她笑,被那些点滴击中过后的笑容。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让空气在口腔里挑动着他的心脏,眼睛却是虚化的,透明了他的身体。   他恍惚地听到一些河流在周围旋转,依着奇数的拍子响动,而他的双腿也跟着河流中的某一滴雨水流动着,裹挟着身体朝那个下午——只收发了四五条信息并看了两小节《道德哲学讲义》和二十几次她的下午——而去。     地理课的时候,任课的老师并没有来。那是个中等身材(南方标准的)且永远穿着一件运动夹克的男人,头发像刚从熨斗下拿出来一般规律地起伏,额头是典型亚洲式的,搭上略显小巧的五官总不大精致,尤其是那疲倦的雨天,他要戴一顶黑色的不知是否有助于的毛毡帽,双颊也要按着物理定律自然地(甚至有些过分地)下垂,这就直白地以眉毛为对称轴构成了一个陀螺——如果校长足够用力地去鞭策他,想必是可以转起来的。   校长可能也确实那么想过,很多年前就让他带了一个重点班——小镇里头最是淳朴,重点就真的是重点,并不谈论什么航母火箭高速列车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想让他好好转一转,最好就不要停下来了。可他似乎太过于在意自己的专业知识(准确的来说就是地球物理加一些人生哲理和自然常识),常常花上一整节课教学生如何仰望星空,通过北斗星勺柄上的开阳星东边的第四颗星(他忘了名字)去检验视力,以及如何快速打死一只总长还没有七寸的蛇(他也忘了方法了,反正不是打七寸)。   总的来说,对以上这些听上去还比较有趣的内容,他记了个马马虎虎,但对于考试要考的内容,他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那时候一心想着躲过马克思先生,所以从没考虑过念文,更没想过要好好了解一下华北的农民到底怎么种地。   其他人的想法和他似乎都差不多。会听他说完每一句话的人定是一个都没有的;存有笔记本和勉强能算作「笔」记的笔记的,大概也就是个位数;更多的人几乎不知道讲台上的那个影子在做些什么,而与此同时,那个该来但没来又或许将来的人对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实在要说有的话,便是他有时候会挡住前排的光线)。于是这节课很快变成了自修。他拿出罗尔斯准备翻几页,回头看了几眼她,只看到是硬皮的书,看不清楚书名。他想下课或许可以去问一问,还可以隐晦地(这种方式不一定必要,但对他有着异样的吸引力)询问一下她晚间的计划——如果那儿有人怎么办,如果那儿是一片漆黑怎么办,如果她不爱他该要怎么办。   他拿出笔记本,准备趁着这些空暇时间在上面抄点什么,可以是些翻译得不大好的诗歌,也可以是门口树叶──枯萎蝴蝶的颜色和细仅的好像钢笔描绘出的纹理。他想起那些与他相差着遥远的且近乎凝固的时空的祖先。他们会将喜欢的一切刻画到岩壁上,譬如一头足够吃上三天的野牛,还有他们捕猎成功的英勇场景。他们看到那些并不在乎光线处理更完全忽视了透视法则的线条和图像,就会觉得那些东西业已属于所有,那些动作也会如神迹一般地发生在他们的身上。这是一种实用的艺术,从目的而言是为了填饱肚子,从结果来看,更是有着画饼充饥(尽管常被用作贬义)的伟大作用。所以就他们的的生活而言,这一切或许就不能称之为艺术,因为更美的一切──吃不饱的鸟类,有毒的草木,还有红色四溢的失败──都不在他们的范围以内。他们只在乎生存,而艺术又是个无用的东西……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尼安德特人的后裔。这种感情有些近似于哲学家的愿意作柏拉图精神上的私生子,只是哲学家们如果多下些功夫,或许真可以查出自己的血脉与那个古希腊人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对他来说,对那个已经消失了几万年的种族来说,血脉是怎样一个不可能的概念──他们沟通的最大单位会是基因,更悲观一点说就是某一截螺旋链,控制皮肤上某个毛孔的舒张,或者瞳孔在紧张时候收缩的范围,总之是一些毫不重要的东西。但他总觉得艺术就藏在其中,藏在毛孔和瞳孔之中,藏在收缩与舒张之中。   这是很多年前他看的一本人类学的著作告诉他的。尼安德特人几乎拥有他的祖先所抛弃的一切,一切草木虫鱼、飞禽异兽,一切鲜红的惨白的漆黑的失败,一切美感与无用。他们将这些都画在墙上,祈求它们──他们所画下的所有──会持续下去,祈求舞蹈和歌能蔓延到最后一刻。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有多少属于那本着作,又有多少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幻想,但总之,关于尼安德特人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们迎来了他们画里所预料到的彻彻底底的失败,几乎是他们愿望中的失败。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和那些自己所厌恶的祖先的深刻而具体的羁绊。他以为自己是艺术的,是无用的,可那些都只是他的自我催眠,他,从血液里,就无法摆脱他们的影子。他抄写诗歌,因为他没有办法写出一首卡瓦菲斯;他收集树叶,因为他的身体远没有它们完美;他爱上她,因为她是比他强烈一千倍的他;而他,灵魂颤抖着,想要占有这一切。   他几乎是绝望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她的侧影。鼻梁挺拔,颧骨略高,但仍被皮肤牢牢抱住,头发披散在肩上,时不时将耳朵暴露出来。他手里的钢笔是上个周末在一家街边小店里买的。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用它来涂抹自己的欲望,那时它只是一只钢笔,并不是连接他和遥远时间的透明天线。但这些都已发生,他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是他们的后代,而自己也向他们一样,希望用图画来占有事物,希望用线条来预示未来。唯一的区别可能就在于他是明白这一切的,而他们却一无所知。但他转念觉得,说不定他们也知道这些毫无作用,但强烈的生存的渴望压制了无用的美的冲动,使他们需要一个鲜明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的行动,而这种自我安慰本身就形成了诗歌一般的言语的艺术──他不愿再往下想了,他需要自己粗俗与鄙犷(他也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希望自己的行动只与她有关,而与一切艺术一切为其他人类的感官而服务的事情无关,不然他就难以生存下去。   他于是想起了今晚他们见面的场景,钢笔像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在空中摇曳,他将笔尖放到纸上,轻轻划擦,随即发现它早已干涸……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会时不时地听到脚步声,和单薄的风一样忽远忽近。他背靠着红色的砖墙──这个场景在他脑海里复现过很多次,在别人的故事里出现得更多──他不大清楚设计师是怎么想的,但他觉得这些红色的瓷砖遮住了水泥板的细密,粗粝得足够容纳一些感知。当他想到这些并回头仔细看着那面墙的时候,他发现早有东西藏匿在其间,而这种发现也已被重复很多次了。他把书包放到地上,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五六厘米长的手电筒,摇晃一番,确定其中还有电池后,点亮了墙壁。   眼前是一面形迹模糊的涂鸦,那些颜料正随时间向下流淌,最终在地面凝结成一个手掌大的彩色泥块儿。很多东西不可辨认,当然或许也没有需要辨认的意思,但他仍然敏感地察觉到,和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一张被雨水拉长的悲伤的面孔,而一旁写着「Hello,Oaks」显然也不是它悲伤的原因。他回身用手电照了照背后的山,大都是松树和梧桐这类季风地区常见的景观植物,当然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本地土生的家伙,但总不会是橡树。他想在这里涂鸦的那个人,要么同他一样,是个完全不认识植物的家伙,要么就同每个人一样,体内充斥着对未得到事物的渴望。   他的手机亮了一下,几乎是无意识地,他用手电去照射那块儿四寸多大小的玻璃,眼里全是意外的眩光。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她,于是将手电筒关了,把手机也放到了包里。他在想那个用铁瓶子涂抹世界的人,是为着一点犯规的快感,还是希望有人能在一切融化之前发现他的感情。或许他是把眼前这团钢筋混凝土当成了橡树──除开这面四五度大小的墙,总的来说,这幢贴满了淡灰色瓷砖的圆柱形建筑和生物还是有着某种程度的形似的──必须在背面,因为它面对的是几幢更高的,而且弥补着人群的楼房,这迫使它用成片的玻璃暴露自己的内部,说明自己对他们的盼望。但背面就不同,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自己,除了几个必要的通风口外,几乎是一个光洁的整体,那些到了秋天会集体死亡的树叶,也堆积在它的身边,让它隐约发现自己真实的生命,鲜红的充满着欲望的生命。   他好像听见谁在说话。那意象虽然不够真实,但却意外地很明了──那个男人,每天晚上在这里等她,背靠着红色的橡树,听见人群在离自己十多米的地方无知地走过,然后渴望就顺着树皮和背后的山峦涌了进来,要同他说话,告诉他她已经走丢了,这次的旅行只能停在这株橡树的身旁。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极少量的血液尝试着填补周围的缝隙,然后将更真实的漏洞留给他的双眼和大脑。   很久以前那里确实有一个洞穴。顺着半人高的洞口走进去,里面是个二十多平米的密闭空间,碳酸钙顺着露水凝结,在他到达之前被人敲了个粉碎。他也不相信那些东西值多少钱,更小的时候听说有的可以卖四五万,但那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是他的真实,这些东西更大的价值在于扔到低浓度的盐酸里,看那些气泡在狭小的房间里溅开,再关上门窗,体验一种几乎死亡的快感。这些对他来说都停留于幻想,但却每每让他精神抖擞──他想到自己可能在某一天,同她在那个潮湿的洞穴里,一起迎接欢愉和死亡──身体也忍不住亢奋起来。   事实上这确实发生过。他们之间虽然连手指的触碰都很少发生,但在夜里,两个人都入睡的时候,某些情感确是完全暴露的。他晚上醒来的时候看到她的信息,让他凌晨四点到那座山下面,她要给他她亏欠的所有。他不明白亏欠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语句里满是悲伤,一下就将他的睡意侵吞了。他很快就换好衣服,背着包,轻轻关上了家里的闷。风几乎都停了,街道表里如一,和远远看上去一样晦暗。那些黄色的路灯不停拉扯着他的影子,他也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会不会跟上来一个人。他渐渐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想起前几个日子他同她说过那个山上的洞穴,他猜测起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同他每晚的梦完全相同,还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无法说服自己的欲望,这让他近乎绝望,好像这段他的意义上的失败的爱情在那个时刻之后就要真的失败了。他不自觉地开始朝山上走去,到了那个洞穴之中,在那些破碎面前脱下自己的衣裳,几乎是绝望地想要变成一个野蛮人。   但另一些空气却又拥了上来,尝试让他记起过去的粘稠的时刻。那些支流慢慢汇集到一起,翻滚到同一个洞穴里,密度一点点增大,光滑的表面随着尺度的缩小而粗糙起来,彼此之间的摩擦变得越来越剧烈——他开始用力,将到来的日程拉近,直至昨天,而感情也在同一时刻幻化成了空茫和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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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常井项

    常井项

    楼主 LV1 2016-07-14
      如往常一样庸俗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睡眠之中的。他隐约记得那个洞穴罩在他的头顶,在不断缩小后几乎要将他吞没了。然后就那么颤抖着朝回走来,经过遇见她三次的林荫道,三十四度的斜坡,手臂和晚间即将关闭的铁丝门擦碰了一下,晦暗的面孔几乎将刚睡醒的保卫吓了个半死……除此之外的事情并不那么容易回忆,上述说法也只是基于他早晨醒来时的恐惧和手臂上那个铁锈味的伤口,并不具有真实记录的价值。   他看了看手机,五点四十五分,离早间打破睡眠的那个响声还有三刻钟的时间。他想把临床的王漾叫醒,问问他自己昨晚究竟是什么模样,可那答案中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他感到难过──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脆弱,或者是冷漠。他起身转了转脖子,随后又很快躺了下去,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昨晚的消息,发现还有一条自己没有印象的──当然更可能是选择性遗忘了──「今天有事来不了了,别一直等我。」他认真看了这句话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看过;但如果真没见过,那很难想象他不会在那颗橡树背后等到第二天早晨。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把他自己割裂开来,昨天的他,这场睡眠开始之前的他,见过这几个字,并且感到有些悲伤;而今天的他,安稳地度过这个晚上的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并且要对它们做出一些合理的分析。   首先是前一个分句的语气:总的来说很平淡,并且没有用情感稍微激烈一些的语气词,说明她并不认为这件事情多么让人失落。然后是那个「有事」,有些含糊遮掩的意思,说明这件事情她不愿告知他──说不定就是和另一个男人的约会撞了期,但这么想总归不大好,他不愿意恶意揣测对方,但这怀疑似乎又有些根据,让人不得不多想一想。他于是又回忆起他和她的几次接触,她那些细微的动作和自然的神情,他们之间的种种无不在暴露着她对于应付一个男人方面的经验。他有些头疼,也不大愿意这么想了,他想得乐观一些,比如句首的那个「今天」,严格限制了时间,说明再过一天,或者最多几天,他们还是能在那颗橡树下见面的;而最后那个「一直」也说明她知道自己在等她,就算不那么在意,至少也会有些许怜悯的意思在……   当然这种分析可以无休止的延续下去,并且把他醒来时候混沌的感情全部投入其中,但这除了缓解大脑的空白就再无作用了。他在某个地方打住,大概是那个「别」字,他认真地翻了翻古汉语词典,看了这个词语的篆文的写法,发现其中可能深藏着一些意思──同时也发现自己的愚蠢──于是一切就此打住,他放弃用文本分析一般的手法去解释自己的境遇,更不愿被自己放进了一堆印刷品的中间。他回了一条短信,问她:「你醒了吗?」   然后很快就有了回信。   「昨晚睡得还好吗?」   「嗯。你呢?」   「还好吧,手臂上的伤口裂了,晚上醒来了一次。」   「没包扎吗?我原来攀岩的时候也经常被划到,包扎之后一两天就好了。」   「不用包扎好得快一点吧,伤口也不深。」   「被什么划到的?」   「门,那个铁丝网。」   「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拆了。」   「嗯。」   「今晚好吗?」   「我没带扳手,只有两把螺丝刀。」   「不是这个。」   「嗯。」   他想这时候应该多说两句俏皮话,遮掩自己的不堪(他也不确定这有没有暴露在她面前),但他确实有些高兴过了头,上下滑动着屏幕,确保自己没有再次陷入到臆想中。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和另一个女孩子的沟通——和眼下很像,但他那时还没有这样,只是心率略微波动着地给她又发了几条短信确认一下。这些事情让他有些悲伤,他不大能够面对自己已经变得脆弱这件事——他已经能够接受很多,比如自己的欲望,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无能与乏味,但只有脆弱是不行的,因为一切悲伤都指向脆弱的平方,二者互为因果,他可以预想到这一切把他送进深渊。   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他知道自己真正害怕的并不是这些事情,而是孤独,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面的孤独。他朝前翻了翻短信,发现还有一条未读的消息,是昨晚等她的时候发送过来的。那电话号码很熟悉,结尾是一二五零,原来被他开过不少玩笑,但他觉得还是有些虚幻。信息里面说他会来参加他们的一次考试,然后由校方决定要不要把他留下──他觉得这事很严重,所以来问问情况,要好好凖备一下。他回复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女孩子们都异常地讨厌,又问他什么时候来,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随后就躺了下去,准备等铃响的时候和其他人一起醒来。   他换衣服的时候手机连续震动了很多下,他以为是闹钟,就没有搭理,等他腾出手来敲了那屏幕两下,却发现有十多条未读消息。他真不知道对方哪儿有那么多话对他说,如果不是一个字按一次发送的话,那一定就是系统出了故障,把一条消息发送了很多遍。他想了一下,在他的新手机里把这个电话号存成「X先生」,然后把手机收进裤兜里,问让王漾陪他一起去吃早饭。   这天的远处有点泛紫,总让人怀疑和附近时时施工的建筑有关。他们离开宿舍的时候还早——应该是一个多月来最早的一次——四下无人,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女生宿舍,似乎也有几个人在下楼了,只是她应该不在其中。这是一种怪异的直觉,因而没有办法向他人诉说——一旦这么做了就很有可能陷入奇怪的境地,好像在传播什么「太阳能量储存器」一类奇怪的东西——当然他的意思不是太阳能,太阳能是已经可以储存了的,关键是「宇宙的精神力」(他也记不清究竟是不是这个),在一个澳大利亚的神棍们的机会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提到了这个,按这个趋势进行下去,等到这东西被大家全都接受了的时候,「科学界一定会重视起来并且坦白自己的错误的」。这话听上去像是疯了,但对于那个说话的花了不少钱买了一盒宇宙能量储电池(七点五折后大概是一万三千澳元)的老头来说,这些东西必须是真的。所以对于朴生来说——他通过名字把意识隔离开来——「科学界一定会明白他的直觉是对的,至少在她的那些事情上」。   他在想这些事清的时候可能问了王漾几个问题,比如他昨晚回去的时候神色如何,是不是有些像被锁在学校行政楼下的那只他叫不出名字的犬类。但王漾好像并没有回答他,只顾着向前走,时不时拿出手机来回复消息。他想可能是自己没有问,就拍了怕他肩膀,说:「昨天晚上有发生什么吗?」「没有,在宿舍的晚上都没什么好发生的,你要愿意我也不会的。」王漾把发送键按了下去,他看到了几个词,应该是「青云路」、「九点」和「手表」。他在脑子里把这几个词拼凑了一下,可能是九点到青云路去修手表,也有可能是九点到青云路去买手表,当然或许是带好手表,九点要到青云路——那条街他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真是模模糊糊了,那里大概有一间学校,自己去参加过什么项目或者比赛,总之就是自以为把握住了改变人生的机会。这种感觉有点像殖民者撤走之后的南美洲,智利、阿根廷或者墨西哥(他还没想清楚墨西哥到底在不在南美),然后用当地的话来说——当地的话翻译成中文来说——王漾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像个二尾子说的。这个评价有报复心态,也可能是刚醒来不多久脑中词语和现实间不合理的拼接。他于是不再说话,开始翻看起那十几条信息。   X先生是个典型的理科生,他并没有话多少力气就看懂了对方的意思,这其中少了一些趣味(文学性的或者观念性的),但他也不能确定在自己已经甘愿被一个女人占据的时候,这种趣味还能不能存在。无论如何,总的来说,X先生告诉他说,考试是下一周的那场,又问他们上到哪里了,说自己给校长发了几封邮件,有的回复了有的没回复,问他怎么办,接下来就是好几条的邮件正文和回复,最后还问候了一下他「最近怎么样」。他心里冒出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亏欠的感觉,可能是将她和X先生还有另一些无法控制的东西揉成一团了,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把这分开,不然如果X先生真的到来,那他就会接近那些早就远了的东西;但如果太过用力,身体又可能变得血肉模糊。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不要成功,那他就可以安心地将那一团全盘抛开,躲到自己的空间里去。他似乎动用了自己体内暗藏的许多个人格去回复那些消息,他于是说了很多,到他说完想说的话时,已经不知道哪些话属于他的大脑,哪些话又属于他整个早晨都在隐隐作痛的胃部。     同X先生有关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X先生)就这么一直纠缠到这个晚上,到他站在橡树下,等着她的时候,短消息的振动还时不时地侵袭他的触觉。他早有些不耐烦了,但那些偿债一般的感情在支撑着他,甚至让他过分高兴。他在区分自己和早上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心里的态度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是单薄的,在这个地方没有过去,而X先生可以同名字一样带过来无数的陈旧的X。那些东西里面肯定有好有坏,但也正因此才有着那种隐秘的快感——如果去窑子里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被鄙夷,那可能只有二尾子或者阉人才会去那地方——他觉得这想法有些奇怪,当真不够本分,好在他也还不懂得本分的好处,所以仍在维持着冒险的游戏。   他忽然被什么东西抱住,沉重的呼吸拍打他的后颈,划过两耳,兜个圈子后被他嗅到了——是钢琴的味道,他知道是她,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声音颤抖着,好像厌恶与欢愉同时泛滥了。   她没听见他说的话,又抱得紧了一点,用鼻子轻敲着他的脊柱,双手在他的喉咙上摩擦。她说对不起,昨天没来,然后是补偿一般地,将脑袋整个埋到了他的背面,像是要努力地融化进去。但他体内正装着别的东西,她的每一寸的深入,都会引起强烈十倍的排斥反应——他说快松开,他快要死去了,等那真的松了一点,又补了一句说:「太用力了情人们都会被勒死的。」   他觉得这句话很轻浮,可是好像没有别的方式可以遮掩自己的慌乱,他不能将自己的感情如此暴露出来,至少得把另一个人赶出去,无论它是X先生还是X先生所代表的一切。他于是转过身,轻轻将她推到了树干上,抚摸着她的面颊,问她:「有过吗?」她摇了摇头,说:「什么都没有。」他知道这不是他所想的意思,可是今晚的所有都指向了另一个女人,他觉得等他们分开了,他是说面前的她,或许也就是那句话,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破破烂烂的丢失和忘记。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使他无法呼吸,嘴唇像逃生一般地同她的身体相贴——额头,眉眼,耳垂,残兵败将们在四处扫荡,撕咬力所能及的每个毛孔,最后贴在了她的嘴唇上——看上去很灵巧但是却意外可靠。他们从那里不断吸收氧气,双眼紧闭,两人律动不一的心脏很快将氧气消耗殆尽,然后是舌头,野蛮地朝外探寻生存的机会,被笨重的牙齿碰到后便很快退回第一次离开的故乡。但一切努力都没有用,他们几乎要同时晕厥了,如果用录像带拍下来,两张面孔或许都因为太过兴奋与紧张而变形。但两人却意外地喜欢这种愚蠢的毫无美感的野蛮行径,到他们已经放松一些,能够用鼻腔进行呼吸,并且微微睁眼看着对方的时候,那两双眼睛都在说,让他们窒息就是了。   他很快变得不安分起来,双手笨拙地伸进她的外套里,四处摸索着,但又里敏感地带远远的,好像在筹备什么计划。他有些日子没有碰琴了,他知道自己只是会照着谱子和CD按键的机器人,轻一点重一点,和感情没多少关系,重要的是准确。可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些东西,那些,黑的白的可能还是塑料制成的劣质琴键——他很多年前在计算机上安装了一个几乎占了半个硬盘的施坦威的音源,他那时候还小,还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弹琴,真的会有一天可以碰到这些声音背后的实体,所以很高兴地用塑料键盘敲打出那个重量体积都远不相称的声音——他感觉她的肉体也在唱歌,应该就是一个键盘类的乐器,手指很轻松地落下去,然后弹回来,看那个闪烁的高度,很可能是一把手风琴。他决定一探究竟,手指便顺势滑下,从衣服下摆的边缘走了进去。   那是片荒地,单凭触感来看,可能是因为过分光滑而寸草不生,也有些像是用了除草剂这类的化学药品。他的双手在其中,感受着那些细微的起伏,每一寸的皮肤和毛孔都在吞噬着他的感官。他问她:你喜欢你的身体吗?她没有说话,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指引他向上。「再等一会儿好吗?」不知道她的感受,可是他分明就闻到了空气中糜烂开来的恐惧——它们原来是爱,是可怜,是肉体,可现在,它们让人颤抖——他的双手在小腹中心停留,想象着刚出生的她在他的面前,而她与过去最重大的联系,那根脐带,就要这么被他剪断。他这么想着,觉得他们已经被缠绕在一起了;意识回到身体中,四肢重新属于他,并且就此慢慢向上,走到了山下。   太久没人到达的景点空无一人,原本在路口等客的导游(或许是骗子)也都不见了。门票或许还是需要的,但如果常年居住在这里的话,总会知道一些别的门路——比如侧门旁开了不少洞的围墙,还有后面那个松松垮垮早没人愿去的几乎快要垮掉的小门;其实正门也可以,只要你和那个看门的人稍微熟络一些,她也并不会在意少为国家挣几分钱——这问题的关键是交流,如果愿意进行这些交流,他们也没有必要上山,旁边有一座石桥,还有几米深的藏蓝色的河流——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那地方都更为深入,只是难免要为自己所察觉。   当他们快步走上山顶的时候,发现那里除了几株樱桃树就再没别的什么了。那些樱桃应该种了有段年头,可能因为没打农药,颗粒不那么饱满。他偷偷摘了一颗尝尝,发现还是苦的,但是回甜,就又摘了几棵,笑着问她要不要也吃一些。她说她从小就不喜欢吃樱桃,让他快一些,她想要去河边。他后来觉得那些东西越来越甜,上面的褶皱也在不断被拉平,他看到河两旁金色的树在朝下落着叶子,桥上铺了几年的石粉也跟着风飘到河里,好像所有东西都在死去,只有他手里的樱桃还完好地活着。   他终于愿意面对这一切。双手和嘴唇都尽力接纳着别人的身体。如果灵魂附丽,他一定会跑进她的头颅,用她的眼睛观察这一切,穿透自己的麻木与不堪。这事情可能没那么严重,但他需要过度描述这个时刻对他的重要,于是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那些哲学、星辰、道德,他原来喜爱的一切都在坍塌——这个时刻不能容许其他的东西存在,直到他又一次被惊醒。   忽然的落幕让两人都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跑到另一处去,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抓住他双手的想法都没有。他于是左右摆了摆脑袋,清醒一番,然后回复刚才那条打乱了所有事情的消息;她则自顾自地扣上了背扣,稍微打理了一下T恤和外套。对方说,他的母亲会陪他过来考试,并且以后再也不会阻拦他做的决定。他想这事情以后或许还会发生,他母亲的承诺只是说明现在过得并不如意,和以后没有太多直接的关系。但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他的父母——他几乎要将他们遗忘了,每周在家的两天倒还好,可是其他的日子里,由于二十四小时的生活他们近乎完全没有参与,他就好象提前感受到了离乡的感受——只是少了那种再回不去的愁苦,单纯的是一种陌生感。对,陌生感。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也是的,看起来是那么陌生,可能到他死他也不会觉得这张面庞里有多少他熟悉的部分,就算每一个器官都被克隆了一遍,可是只要一点点的偏差,这种陌生就永远不会存在。这可能是他爱她的原因之一,不熟悉就意味着不用占据,也就不用面对他自己。   她慢慢走了过来,抱着他,牙齿陆续撕扯着脖颈上的每一寸肌肉。她问他,为什么第一次就这样。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如果她不喜欢的话,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换一个剧本。「王尔德很好,」她说,「但只要是你,无论多少次,都只会有一种开场。」他意识到这其中的悲哀,为求解脱一般地询问她,是否真的不喜欢这些事情。她把他的手臂抓过来,用力咬了一口,最后提起地上的背包,准备回去了。   「宿舍十一点要关门。」   「我知道。」   「我先走了。」   「嗯。」   「蛮喜欢的,虽然太粗暴了。」   她回了一下头,看到他还在和那个陌生人发着消息。   「我也这么想。」他对陌生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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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常井项

    常井项

    楼主 LV1 2016-07-14
      十月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入校以来的第一个假期。名义上是为国庆祝,但老实说,在这种日子里,除了颜色很红的红色景点之外,和本国有关的事情也并未得到太多的讨论。几年前还有两个长假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天气好些的前一个用来旅行,南边叶子都枯得差不多的后一个就用来修整、放松一下。   他们的约会是在假期的第二天。原本应该更早一些,毕竟两人都想看看对方离开了那个压抑的环境还能不能让自己有些感受,好对这段感情作出一些适当的取舍。唯一的问题就是睡过头了,两人前一天夜里都在看小说,她念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她的评价并不高,至于他,则是又重看了一遍《2666》,在里面多瞄了几眼和二尾子有关的段落——他最近常想起这个词,需要检验一下自己的用法是否足够准确。上述活动的结果就是他们在假期的第一天都睡到了下午,错过了适合(交通不拥堵而且街上的二尾子少一些)的时间,也错过了老放映院的《罗生门》和中华北路旧书店的搬迁。   由于先前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没有遭遇的遭遇,所以两人的后续的约会十分顺利。他从家住的郊外搭一个半钟头的公交车到了市内,她再从家中慢慢走到公车站的门口等他。他下车的时候走到空旷一些的地方去,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显然很不习惯那上面的味道——他小时候在家乡乘的公交车,虽然只有六七辆,开得却很平稳,还会有淡淡的橘子味的熏香,乘客也都十分和善——这可能和他现在长大了有些关系,但总的来说,家乡的那种公交车显然是要更舒适一些的。   他看见她到了站牌下面,穿着一身好像要外出登山似的衣服,神情自若地望着远处的缓慢驶来的红白色公交车,嘴里默念着什么东西。他想等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原地仔细地看了一下她——虽然没有商量过约会的内容,但来这个地方显然不会是远足来了;市内最高的一座山上也全都是水泥路,用不着穿成这样;还有脚上那双草色的布鞋,感觉真像是从五六十年代走回来的。这让他忽然想起学校。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所在的学校,就是从前世界的遗腹子——当然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这也就说明那个常被人批判的世界在各种意义上生命力的旺盛。可那孩子似乎真是要死了,「为更好地工作而休息」的口号在各种宣传册上被反复提及,但并没有人相信它,或者真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是为了做社会主义的螺丝钉而已。   他忽然觉得,在自己的眼里,她可能活得更像是一个小说的角色,而不是真实的人,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女朋友、恋爱对象这类的事物。她就是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他活在他已经熟识了的锁链里;自以为叛逆的他,其实早就被灵魂的工程师们教育得服服贴贴了——不过是螺丝钉和生锈(其实他更喜欢发霉,可是这有些困难过头了)的螺丝钉的区别。他感到一种清醒的幸运和无力,然后,为了更接近这一切,他站在原地,背对着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你在哪儿?」   「车站。青云路。」   「我下车的时候没看见你,我跑到旁边书店去了。」   「哪家?」   「市图书馆一层的那家。」   「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他那时准备问她是不是没戴眼镜,可对面忽然就传来忙音。他一回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更远一些的一个背影正小跑着朝另一条街去。他又打了两次电话,但都没人接,看着那影子越来越小,便也跟着跑了过去,一直隔着她十多米,生怕被发现了。几分钟以后,他看到前面图书馆的牌子,就停了下来,找到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进去要了两杯橙汁,看她站在图书馆门口,进去又出来,似乎是很愤怒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在哪儿?」   「我刚准备打电话给你说我出来了。」   「在哪儿?」   「外面这儿有家叫’Red Oaks‘的店。」   然后又是忙音。那张面孔扭过来,看向这边,很快又把头埋了下去,慢慢朝他走过来。似乎是知道正被观察着,所以步子比刚才慢了很多,四处张望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他那时候感到她的可爱,还有那套登山装的戏剧性——如果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更好一些的男人来赴这场约会,这说不定可以写成一个不错的故事,但于他而言,可能连对此发表几句评论的勇气都没有。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牙齿轻轻咬着唇边的吸管,然后看着这场约会一点一点走进倒计时。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有愿望都已经完成了。他发现自己在各种意义上,文学或者生活,都是足够喜欢她的。不一定能谈得上爱,虽然他已经说过那个字眼很多次,但目前来说,还说不上,至少他不愿意。当她离他很近的时候,几乎就隔着一块儿玻璃和外面十几米的空气,他发现她里面穿的是那天晚上的那件灰色的T恤。那之后她约过他很多次,可他总说需要适应一下,他觉得自己没办法控制自己,她说就算那样也没关系,可他并不能这样想。他还没能弄清楚这些事情,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他觉得今天或许可以明白,如果电影院没有他们要看的电影,书店也无聊乏味,他们或许可以去找一个合适的树洞,做些过几个年头的白日梦。   过度活跃的脑神经让他觉得周围的事物都是虚幻的。围裙上落了四五个咖啡渍的服务生过来,问他还需要些别的什么,他看着那个菜单,问她有没有橡树汁。服务生愣了一下,然后说:只有独角仙才喝那个。他又问这里有没有角。服务生于是跑回收银台去,同那个站着似乎快要风化了的中年人耳语几句,很快回来说:对不起先生,我们卖光了。他看对方很认真的样子,觉得自己大概进错了地方,时间好像被拉长了,连饮品都变得奇奇怪怪。   「那就不用了,我下次自己带上角来吧。」   「先生,就算你带上了也是不行的。」   双方很默契地就此打住。他又朝窗外看过去,除了她已经消失的身影外,一无所获。他想她可能是在来的路上突然被强盗带走了,或者是遇到了一个于她很重要的男人——比较确凿的事实是她已经不见了,不论去哪个地方,起点都在这里,所以很有必要了解一番周围的事情。他开始端详起这条破败的街道:那些沿途向下的,收紧的力量,正悬挂在沿街的树上;转角的那条路和火车站很靠近,他几年前远行的时候应该在那里搭过车,整体来说是一种红黑色的映像——红色的火车、站牌、检票口,还有黑色的人群、行李、小偷和不断提醒自己要注意身上财物的旅行广播——未必能分清所有的东西,但他亲眼看着一个不称职的小偷把自己的钱包给拿走,他冲他笑了一下,他慌乱得把刚到的东西掉到了地上;还有来的时候经过的青云路,那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沿街菜市场,挑着扁担箩筐的人按自己定下的顺序或繁或简地搭好摊位,在那里度上整日,父亲曾经打主意让他卖过几天菜或者报纸,但他都没什么兴趣,早上起得很早在沙发上看福克纳的小说,书被父亲抢走拿过去看了两眼,大约也就是那时候起打定决心要让他去学些艰深的东西的……   她在身后忽然抱住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亲。这和逆反没有关系——即使有关他也不能承认——更多来说只是觉得那些每个人都在做的事情很无趣,比如去念一个建筑硕士或者是MBA,不说福克纳,大部分的大仲马都比他们有意思。但父亲的意思是这些东西不能让他过得很好,或许还会十分清贫——他喜欢这个词,尽管父亲的重点是在后面那个字——他不希望他以后过得不好再来埋怨他。他于是说:嗯,好的,我就听你的吧,可是先把我的伍尔夫还给我。对方于是把那册硬装书扔过来,像个德胜将军一样地走到阳台上浇花去了。重点似乎也不在这里,他需要思考一下,但对面显然已经坐下了一个女人,好像还在说话。他想说,哦,见鬼,请你安静些好吗。但对方很可能回复他说卡佛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这句话也没什么意思。是的,总的来说就是这样。很多东西他现在已经觉得没多少意思了,除掉最好的那些小说(要不了多久就会看完的)和像堆肥过多的爬山虎一样要一直爬到大脑顶端的哲学分析以及哲学分析的分析,大部分的书现在就像石头一样砸到他头上。或许还是可以看那些有趣的东西的,但问题就在于如果是在意那有限的部分,就要像连续生产一般地反复阅读和剖析,试图理解自己的作者的心境;而如果是无限的那一边,很可能要一直看到分析的九次方才能住进坟墓。   他感觉被谁踢了一下,然后突然从那藤蔓里跳了出来。她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恋爱。她吸了一口橙汁,说总之不会是她。他说或许是的,他可能需要一座通往正常生活的桥梁,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的生活在哪个意义上不正常。她问他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他说不会的,他真的只是在逃避。   「逃避什么?」   「自己。我感觉自己会死去,所以要逃出来。」   「我们都会死。」   「但这不一样。」   她泯了一下嘴唇,问他是不是他的尸体不会腐烂。他说如果不加福尔马林应该不会。她说那就没什么不同了,火化之后都是一堆白色粉末,连成瘾都不会。他说是的,可他一直以为他会像他想的那样,现在却发现自己只是在讨厌日常而已。   「这不大好活下来。」   「是的。」   「你可以试试做个仁波切。」   「我不太信这个。」   「我也不信。可是只有仁波切的肾结石叫舍利。」   他看着她的眼睛,真切的觉得他还是他,并没有变化,无论对几十天或者几年以后的规划有任何不同,他都只是一个不喜欢一样的人。这些年广告经常宣传这个,比如喝占有率菜百分之零点三的碳酸饮料意味着不同,吃薄荷加多了好像在灼烧口腔的口香糖也算不同。他估摸着在这样下去几年,他就真的愿意做个正常人了——或许更早一点,因为她让他感觉离生活进了一些,而他还在顺着向上攀爬。   「走,去图书馆看看吧。」   「嗯。」   他起身结账。看到她的碎花裙子,突然意识到她是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想了想,便抓住她伸出来的手,前后摆动。人群忽然就密集起来,她挽着他的手臂,和路上的每一个人相接的目光都变得和善。经过一个裂纹密布的灯柱时,他问她刚才是特意换衣服去了吗,她说其实不是,是去拿了一盒急救药物。我是不是想错了,他问。她说不是的,虽然她现在还有些害怕。这些回音在蓝色的施工板与被各式广告占领的灰墙之间盘旋,一直经过了转角的那从绿色景观植物,把他们送到了那幢建筑之前。   单从门口看,这里确实很冷清。提高本城人民的素质是不切现实的东西,除非政府摊牌下来任务或者这里存了些不错的(性描写在三成以上,而且比现有的朦朦胧胧的小说与杂志更露骨的)色情文学。他想起自己书架上那几本维多利亚时代的小册子,是从一个旧书商手里收来的,没花几块钱,对方不懂外文,所以也没办法知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那书商后来问过他几次,他就说那里面就是一些生活琐碎的描写——他那时仍觉得性、做爱以及描写做爱是一件没有多少意思的事情。加深他这种印象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他看着那些需要查字典的优美描述,对照查到的医学数据,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怀疑自己是先天的性冷淡。这件事情的背反几年之后就发生了,在它发生的时候,他又觉得这种念想实在过了头,还是原来并无感觉的时刻好一些,虽然那是身体还未生长的标志。   她问他图书馆最上面的那些图画他认识吗。他认真看了一下,说那应该是水文,这一块说的是每个节气星相是什么样子,又应该做些什么。她问他怎么会认识这些东西。他说他前些日子看了一些论文,认识了几个水字,刚好上面这几个都还眼熟而已。她说她对这些东西可能永远都没有兴趣,不过如果有人研究得差不多了,她可能会去看看。说着就拉着他的手,沿着大理石板的楼梯一直跑到二楼。   他那时候还在回望身体快速生长的日子。过高的激素水平带来了和年龄不相匹配的欲望,而已然分不清是由尚未健全的下体还是更加贫乏脑部所主导的恋爱,几乎成了失败代名词。他在白日里过着一种生活,晚间做着另一种梦,维持两者之间差异的就是文学。那些字里行间的模糊好像在代替他连接起现实与另一份现实,连接起他的生长,还有眼下的后生长时期。   生长早已停滞,欲望却仍在发育。爱情,真正意义上属于这个时期的爱情,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他。很多年以后他会发现这段时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所有的正在发生着的不堪与无奈都再不能怪罪于未完成的发育,而那些指向自己的碎片——文学、编码、她,或许还有被唤醒的身体——却再也不能拼凑出生活的全景。   他醒过来的时候正在社科文献室,架子对面是她,拿着一本厚厚的《中国女性史》,和他目光相接以后就冲他笑了一下。他看了一遍自己这一柜子的书名,又随手翻了翻,觉得除了几本看上去还算扎实的书之外,其他的大概连文献汇编的工作都没做完。她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抱着那本书,肩部在书的夹缝里流转,直到把整张面孔带到他的面前。   「你觉得怎么样?」   「等等。」   他拉着她,一直走到了最后一排书柜的后面,然后粗暴地吻了上去。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抱住了他。他的双手却没被束缚,隔着轻薄的细布和她的身体相接,由下到上,一直滑倒她的肩膀。那具形象分裂的时候在空中留下了许多纠缠的痕迹,他冲她笑了一下,她说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了,然后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遮住自己的面孔。   「我只是害怕。」   「我大概能明白。」   「我害怕把你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我本来就是她。」   她把韦伯放回了书架上,紧紧抱住他,让他亲吻她,让他不要害怕。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自我救赎的通路,又一次与她相接。牙齿摩擦着舌头,下颌柔软,对方时不时地将它缠绕,响应着他的行动。   「你还要吗?」   「嗯。」几乎是颤抖着。   「柠檬味。」   「嗯,我来的时候吃了柠檬糖。」   「我对柠檬过敏。」   「对我呢。」   「还行。」   「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交换口腔内的菌群。」   他忽然笑出声来,舌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另一些细微的感情在味觉神经中发散开来……     他后来屡次回忆那些场景,只觉得过得实在太随性了一些——和海德格尔对不上眼之后就去找了几本杂志,与公共阅览室的中年妇女一番交锋后最终选择放弃了这个地方,去了一家放老电影的放映室,那天的电影本应该是《公民凯恩》,可老板似乎没能起来,她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最后就去电影院里看了一场记不得剧情和名字的电影——总的来说就是这样的,从离开马克思韦伯之后就再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许总要一些严肃而且不进人情的东西作为阻挡,他们才有可能发展出一些基本的爱意。   这样的约会之后还有几次,看了《末代皇帝》和几部黑泽明拍的电影,当然也就见到了那个眼里透着混沌的放映室老板。他被人叫做小武——虽然他经常放,但应该不是贾樟柯的那一个——自己虽然常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但听多了好像也就习惯了。这几乎就是他活到现在的唯一方式,对他来说,可能习惯了就是了,无论是小时候弹琴生出来的厚厚的茧还是现在每天慵懒而且有些无望的生活。不过朴生对这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偶尔在这里等她,消磨时间,就不免和他聊聊,然后谈谈有关她的事情。   最近的那一次就是这样的。他清早搭公交车来了这个地方,发现店里只有他和小武两个人,给了她几通电话都没有反应,就坐下来和小武一起看了一部岩井俊二。他觉得那电影里柔光镜实在用得太多了,看得他眼睛发涩,而且他恨不能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人好像永远不需要念书,除了最开始的几分钟,几乎所有人都在四处晃荡。他想自己如果也能剪辑掉在那个铁丝网包围的空间里的时间,那么自己的感情或许也能蒙上一层柔光镜,变得稍微形式一些。他问小武为什么那两个女人都会喜欢那个男人。小武接了一杯热水,说他也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傻吧。」   他很想反驳一下,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了,就接过那杯热水,喝完之后点了点头。终于片尾曲也播放完了,音响按照惯例播放了小武自己录的放映室介绍的音频,大概就是说这个组织成立于四五年之前,主要放映范围有些什么(他并不能听明白那些名词)。他那时候觉得放映室里有种奇怪的气氛,还在散热的机器声音和音响来回交织,空间被声波占据了,不知道小武什么时候录下的那句话,他听见他说,她原来和另一个男人,高个子自然卷,经常来这里。   她这时就出现在放映室的门口,进来抱了他一下,说她睡过头了,问他们两个刚才有没有发生点什么。他想问问她那是怎么回事,小武却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他刚才看电影的时候睡着了,按他们这里规矩,收费要加倍,随后把刚冲的橙汁倒给两人,自己又去和机器鼓捣起来。   他们那天强不过小武,就又看了一遍《关山飞渡》,小武说那个摄影有很多研究的余地,但余下的三人(中途又来了一个女人)显然都只能看懂剧情而已。到最后临走了,小武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推着送两人离开,转身去和那个女人说话去了。   回去的路上和一两个月之前又不大相同了,一堆枯茬子在街上到处摆着,杂乱的枝干如果不是太细了,可能直接砍下来就能拿去当个根雕;只是大多数的路人对这项隐形的财富也都不大在意,走录的时候只低着头,或者就是看看路边并不潮流的潮流店里的衣服。他有好几个剎那都很想问她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并不是有什么自私或者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但那种想法存在的时间太短了,还没组织好的语句就这么被打散,随后便等着下一次的冲动。   他本该是有些难过的,因为她有事情瞒着他——他确实也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轻松。经过上次那家咖啡馆时,他想起麦卡勒斯的一本小说,和咖啡馆或者红橡树有关,里面说爱是轻松的愉悦的,但被爱总会让人感到难过,因为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灵魂相交的可能——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他总害怕自己记错了,但似乎也没什么,并没有谁会让他标注引文,而他想起的每一句话,对应的都是他,而不是那个已经完成作品很久的作者。   他最后也没能说出那句话。当然后来他也并没有再想起了。他隐隐地觉得有些幸运,好像自己又可以重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个时期。他打开钱包,准备买一瓶果汁,然后从里面掉出什么东西来,他捡起来,发现是一张纸条,然后就朝那家「红橡树」跑过去。   「先生,欢迎光临。」   「现在有橡树汁了吗?」   「您呢?」   「在这儿。」   「真的是独角仙啊。好的,请稍等。」   服务生和前台又说了几句,然后就从后门跑出去了。他看着手里那个几乎要破碎了的独角仙标本,觉得时间好像并没有在他身上起多少作用。他那时候和她,另一个她,在一个小花园里偷偷地采花,两个人步子细碎,生怕惊来了花园的主人(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他最后做了四五朵杜鹃的干花,几天之后给了她,而她就送给他这个独角仙,让他放在钱包里,看到它就要想起她。   很快服务生就把橡树汁取来了。一共四十五块,如果您自己有角的话,还可以打打折,她说。他笑说那实在太困难了,又问她哪里弄到的这个东西,对方没有再说话,只对他眨了下眼就去照顾别的客人了。他闻了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牛奶的味道,他原来抱住她的时候就会闻到这个味道,好像要浇过他的皮肤一般。他看着手上那只沿着味道寻找橡树的独角仙,好像自己也将要变成一片加多了干燥剂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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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染指

    染指

    LV8 2016-07-22
    请问征文大赛里为什么不可以在自己笔记里复制黏贴呢?请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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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等一个人的咖啡

    等一个人的咖啡

    LV16 2016-08-01
    似乎不行

    染指:请问征文大赛里为什么不可以在自己笔记里复制黏贴呢?请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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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陆草木之花

    水陆草木之花

    LV12 2016-09-03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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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阅读快乐

    阅读快乐

    LV18 2016-09-06
    半夜猫子,好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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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信仰

    信仰

    LV20 2016-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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