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青骊终究还算幸运，对于他这样一个大学学了四年数学，突然半路出家开始涉及计算机行业的年轻毕业生而言，这份工作的回报还算是优厚的。每个月领到薪水之后，除开吃住的必要消费，他都再悄悄地存下一小笔，准备日后为叶斐如买婚戒用。叶斐如心思细腻而机敏，因此每次与叶斐如通视频电话的时候，他都格外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言语中露出破绽，破坏了这精心准备的一次惊喜。叶斐如在他走后又搬了一次家，搬家后他们第一次通话的时候叶斐如便举着手机，带着一千四百英里外的陈青骊参观她的新房子。家具陈设虽然算不上精致，房间里也稍微有些散乱，但却充满了一种淡淡温暖的居家气息。叶斐如的手机镜头带着他的眼睛慢慢转过整个房间，最后在一个能看到卧室全景的角度停了下来。夏末秋初的夕照依旧青白透亮，一弧柔和的光高高地悬在窗角的窗帘钩上，在屋里流水一般微微地晃荡着。陈青骊知道那是叶斐如养了许多年的一株他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是在恋爱后不久一起在商店里买下的，小小的一蓬盛在透明的玻璃盏里。盏底没有土，只铺了薄薄的一层白色石子。叶斐如说这种植物好养，只需要一点点清水就能活下来。如今它已经跟着女主人搬了好几次家，蜡质覆盖的绿色叶片却依然碧绿清亮。叶斐如是真心喜欢这些小花和小草的，陈青骊想起曾经有一次他们吃完晚饭后一起出去散步，那时正是晚春时节，天光半掩，夕照残红，街角边一从不知名的野花蓬蓬勃勃正自怒放。叶斐如看到那丛野花时，竟情不自禁地欢叫了一声，一下便挣脱了陈青骊的手，小跑过去蹲在了那一丛花前。这突如其来的娇憨神态在多年之后依然令陈青骊悠然神往，也让他坚信了和叶斐如这样的小儿女相伴一生，终究是一种无上的幸福所在。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异地的第一年过得平淡如水，波澜不惊。在第一个没有一起度过的情人节的时候，陈青骊收到了叶斐如寄来的一份礼物。他小心地拆开裹得如蚕茧一般的汽泡纸，才发现里面的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一片青碧色的绿被封在瓶子里，像是一块柔润的玉石。他揭开瓶盖，才发现是叶斐如为他做的满满一瓶抹茶巧克力酱。这巧克力酱的配比调的极好，巧克力的浓甜半掩了抹茶粉的苦味，却又把那意思属于茶叶的清劲儿恰到好处地透了出来。不知道叶斐如究竟是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将这么多抹茶粉细细地、不着痕迹地化进熔融的白巧克力里。大概这就是爱情本来的味道吧，陈青骊想，本味明明是甜的，却又有着淡淡的苦涩穿流其间。在陈青骊品尝抹茶巧克力酱的时候叶斐如做出了毕业后就回国的决定，又带着淡淡的不安将这个决定告诉了他。陈青骊在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便对叶斐如说那我就辞职和你一起回国，反正……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女孩打断了。 暂时先不要回来，青骊，叶斐如在电话的另一侧冷静地说。现在国内工作也不好找，你先在美国再积累两年经验，等准备万全了再回来娶我。 但是……陈青骊还在犹疑着。 放心，我不会不要你的，叶斐如语气温柔而宽慰。过了片刻，又道，既然我已经要回国了，那不如你请个假送我回去，顺便互相见见父母吧。 于是陈青骊请了年假，陪着叶斐如飞回家去见她的父母。叶斐如的家在长江之畔的一座小城里，陈青骊到得晚了，深夜不便上门打扰，便送叶斐如回家后自己找了家宾馆住下。因为时差还未倒过来，他第二天醒的极早，却又无法再次入睡，只好拉开了窗帘看向窗外。 清晨的城市尚未苏醒，宽阔的街道上依旧寂静无声，但很快就喧闹起来了。而这座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城市，也正在从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逐渐的显影出来。对面的建筑鳞次栉比，一开始仿佛是是隔着雾，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但很快就清晰起来了，灰白色的山墙在晨光中静默着，仿佛久经沧桑的古老面容。在陈青骊目力所能及的小半个院子里，一从盛放的月季沉重地支着脑袋，它在昨夜的一场透雨里流了太多喜悦而紧张的眼泪，此刻依然泪珠涟涟。江边响起了汽笛，灰色的晨雾缓缓地向后退去，渐渐露出极远处水天一色的混沌来。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即是是在清晨，初夏的阳光依然是炽热的。它照在陈青骊的脸上，陈青骊就觉得脸热辣辣地烧起来了。这热像长了脚，顺着他的血脉向四肢流去，手心便立时沁出了薄薄的汗，直到叶斐如来握住他的手的时候都没能消退掉。叶斐如无声地微笑起来，你紧张？她问。 嗯……嗯，是。陈青骊吭哧吭哧地说。 怕什么，又不是马上就要带你去见他们，先吃个早饭再说。叶斐如说着就把陈青骊拉进街巷纵横的市场里，阳光缓缓爬上小巷覆瓦的矮墙，这街道正在晨曦中慢慢苏醒。墙檐上的瓦楞草，干枯的和新生的，细白的和葱绿的，一齐都在风中轻微地簌簌抖动。人声渐渐鼎沸，如同浮涌的海潮，将一筐筐，一盆盆的嫩藕和莲蓬推上小巷两边的菜摊。还有一种只有大葱粗细的，长长的东西，层层叠叠地码在木盆里，用清水养了，透出白玉般的颜色。叶斐如解释说这是藕尖，是极嫩极嫩，尚未长成的嫩藕，切段清炒就能上桌，鲜味独到，特别好吃。 许多年后陈青骊还记得在这个惴惴不安的清晨所吃的带有仪式感的一大碗大连面，所谓“大连”者，形容这面汤厚油重，浇头丰富是也。半旧的白瓷大碗，猪骨汤煮的发白，泼墨似地浇进碗里；浇头层层叠叠码在面上，像堆起的一座小山：鸡肉丝、猪肉片、油炸过的小块猪油渣，鳝鱼骨头将肉剔得净尽，也下锅油炸了，荤香扑鼻，浓得仿佛化不开。这么热的天也吃大连面啊？老板端面上桌的时候问。是啊，肚子里吃饱了不紧张。叶斐如回答，边说边向低头吃面的陈青骊看了一眼，如水的瞳仁里含着遮掩不住的温存笑意。 在这次面见父母的短期旅程里，陈青骊在叶斐如的城市里呆了五天。五天里叶斐如每天清晨便早早地叫陈青骊起床，拉着他走街串巷地到处找早餐。叶斐如踩着一双小巧的皮高跟鞋，步履轻捷，像一条在岩缝中游来游去的鱼；陈青骊亦步亦趋，目识神记，竟将叶斐如家附近这一片小小的市场摸了个滚瓜烂熟。离叶斐如家相对最远的小店卖的是牛肉米粉，门前摆着的大锅里总煨着满满的牛肉；对街的油条摊子上炸的糍粑只有麻将大小，一块钱能买四个，看着焦黄，吃着喷香；在往里走一些的食摊上有元豆泡糯米，是用蒸熟的黄豌豆浇上猪骨汤，泡着糯米饭吃，方言中又称之为“蓿豌子泡糯米”。叶斐如最喜欢去的是一家卖锅块的小摊子，老板锅块烙得好，又长了张神似芒果台汪涵的脸，在这小城中十分有名。锅块略似烧饼，外表粘着芝麻，内里却是千变万化，牛肉、猪肉、葱油甚至素饼皆可。老板捏着尺余长的铁钳，从热烘烘的炉膛内把锅块夹出来，面香外溢，馅味内藏，再刷薄薄一层辣酱，可谓锦上添花。只是陈青骊总不擅长处理这种滚烫的饼类食物，常常手忙脚乱，弄得两手油腻，也不知道被叶斐如笑了多少次。陈青骊觉得她在取笑他的时候也是美的，于是就每天都去和叶斐如一起买锅块吃，为的便是能够悄悄地欣赏她含笑微嗔的神态。这种小小的机巧令陈青骊颇为自得，毕竟他曾以为向来感情迟钝又不善于讲情话的自己应该是没有这种奇特的少年心思的。 这一年陈青骊刚刚入职，年假尚短，因此很快他就又飞回美国了。短短的十多天里他们分别见了双方家长，虽然还没有正式提亲，但看得出来长辈对他们彼此还是满意的，在言语里都暗示着等陈青骊的工作经验再丰富一些就回国把婚结了。家长的首肯像是一枚定心丸，于是在机场临别的时候，陈青骊便握住了叶斐如的手，将那枚悄悄买下的钻戒套在了她纤细的无名指上。幸福来得太快就不叫幸福了，叶斐如那时竟然稍稍愣了片刻，随即泪如雨落，将陈青骊的半边肩膀哭得衣衫尽透。陈青骊拥抱并亲吻着未来将是他妻子的女子，半是欣喜半是不舍，竟然也掉下眼泪来。由此可知那句口耳相传的老话是何等的正确，因为确然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祷告，而机场比之婚礼殿堂亦见证了更多的亲吻。 在这个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陈青骊的工作终于完全地上了正轨。他彻底地弄熟了自己的业务，并且考到了几张程序员的认证证书，然后很快就跳槽到了另一家企业里。跳槽后的陈青骊终于摆脱了频繁的出差，随着每天的空闲时间的增加，他和叶斐如的通话也开始变得愈来愈绵长和亲密了。叶斐如很快在上海的一家大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开始如乳燕衔巢般慢慢安顿起自己的小家来。他学会了在周末的日子里和她保持一样的作息习惯，而她则学会了在和他聊天的时候为他哼唱袁惟仁的《想念》。 人都说若一段感情没能经历过异地相思，那便不算受过考验。陈青骊之所以能够经受住这遥远得连时间都错位的考验，与他的新工作实在是不无关系的。虽然他很少加班，但平时的工作强度却也是极高的，常常在电话会议里为了改进一段代码或者一种算法与同事争执得面红耳赤。在工作之后他逐渐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许多时候即使刚被上司劈头盖脸的训斥过，也能立刻转过身来在叶斐如的QQ窗口里打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忙碌的新工作常常令陈青骊感觉有些应接不暇，于是他有时会在下班后特意绕上一小段路，将车开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小的街边公园里去，然后找一段树根坐下来，放任自己脑海中一片混沌空蒙，只静听附近的小教堂里钟声清越，将夜色一声声地敲凉。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才起身开车回家。 自工作之后忙碌已是常事。尽管陈青骊总能在下班前完成安排下来的任务，但迫于压力他仍然常常每天对着书和电脑学习到深夜，早上很早又匆匆起床。一成不变的生活仿佛像是无始无终的环线，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总有许许多多的任务在前方等待着他，无穷无尽的代码要敲，算法要设计。慢慢的，在有些时候陈青骊开始觉得这生活仿佛是一爿巨大的砂轮，将他那些浮躁的、粗糙的，带着书卷气的棱角都磨去了，只留下最圆润而朴实的一个愿望：挣钱，娶叶斐如。对于生活不易这件事，其实在毕业之前他并非没有做过心理准备，只是一直藏在学校的象牙塔里，不愿承认罢了。如今这样艰辛的生活终于来临，他却也心里平静地坦然处之，又想起来许多年前在教堂听传道说，你必终生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才明白如今所认为的艰难，却也不过是千百年来芸芸众生所履足的同一条路而已。 这天午后陈青骊处理完了一批任务，正靠在椅背上休息，突然手机响了，接起来一看竟然是叶斐如打来的facetime。陈青骊微微有些吃惊，因为国内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叶斐如还从来未曾在这么晚的时间里给他打过电话。叶斐如工作劳累，他也是知道的，却从来不曾想到过她竟然会忙到这么晚。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我失眠了，睡不着。叶斐如淡淡地说。 怎么睡不着呢？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可能吧，最近任务确实比较重。而且今天加班也加得挺晚的。 要注意身体，放轻松，好好睡。你带褪黑素了没？实在不行的话吃半片吧。要是实在睡不着的话……打电话过来吧，我陪陪你。 …… 这场简短的电话最终以陈青骊软硬兼施，最终逼迫叶斐如挂了电话去睡觉告终。临睡前叶斐如也仍然不忘仔细叮嘱陈青骊按时吃饭作息，这本是家常便饭的淡淡嘱托，但加了这份万里迢递，如隔云端的思念，便在夜色中变得格外浓重而深情了。挂断电话之后的陈青骊心潮起伏，在之前的日子里他原本以为叶斐如仍然是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的懵懂少女，在蓬山万重之外等待他回去照顾。但在此时他才发现他不曾察觉的时候，她已经飞快的长成真正的大人了，即使早已不堪重负，也只是撒娇般的淡淡抱怨。原来早已不是她在等待着他以后回去照顾，而是早就默默地收拾好了一切，只等待他风尘仆仆地回家。 往后的日子陈青骊过得平静而充实，清早起来开车上班，勤勤恳恳地完成每一项任务，然后夜里看书，学习各种算法直到深夜，梦醒便起，倦极方眠。后来一次深夜和叶斐如视频聊天，不知怎的聊到了夜宵的话题上，陈青骊便想起暌违经年的夜宵摊子，总在夜深人静，万户闭门之后开始走街串巷，方言中称作“鬼饮食”的便是。一肩挑担，一盏风灯，挑担的木桶看上去平凡无奇，揭开却内有三千大千世界，担担面辛香，莲子羹甜醇，炖蹄花绵糯，再加上黑夜中吆喝阵阵，不知绊住过多少行色匆匆的夜游神的足步。叶斐如在电话那边听陈青骊眉飞色舞地讲完，只是微微一笑，说那你变厉害了就快回来呀，等你回来我都做给你吃。 也许是受了叶斐如这良人的鼓励，陈青骊之后工作越发勤勉，慢慢地竟能将工作完成得滴水不漏。终于有一天经理找到了他，通知他说因为工作成绩优异，准备考虑让他晋升。但陈青骊却婉拒了，并且提出了辞职。为什么，陈？望着经理充满疑惑的蓝色眼睛，他只是淡淡地微笑，谢谢您的好意，只是我想，我该回国去和未婚妻结婚了。 在陈青骊离开之前，他独自开车去了一趟加州的一号公路，那条被人认为最美的海岸公路，一侧山峦叠翠，另外一侧则是碧海苍茫。陈青骊开车自北一路南行，到达世外桃源般的大苏尔的时候已近黄昏，暗蓝色的海水洪涛起伏，托着一轮红郁阴亮的夕阳载浮载沉。面向瀚海尽头的看不见的故土，陈青骊感觉自己的眼睛在锦缎般的万里霞光中渐渐有泪水浮滴。在异国读书，工作，七年光阴漫漶如指间流沙，也终于将他推到了回程的时候。陈青骊闭上眼睛，感觉清冷浩荡的海风扑面而来，松涛阵阵回响，仿佛潮汐。片刻之后海风渐止，终至不觉，他也感到起伏的心境慢慢平息，仿佛逆着海潮，终于慢慢泅渡到故乡的彼岸。 一个月后陈青骊踏上故乡大地。彼时已到清秋时节，一城的银杏树叶其黄而陨，在长长短短的街巷间洒下遍地的暖色。秋天正是栗子成熟上市的时候，街边隔上一段便有支着的糖炒栗子摊，小贩在大铁锅里用力地翻炒着黑沙和白糖，空气里弥漫着温热香甜的气息。陈青骊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在那首小诗中形容与叶斐如的生活如同灌糖香，而今天见到的糖炒栗子，便是古人所称的真正的灌糖香了。于是他又想起那个为叶斐如写诗的冬至夜晚，在他写好诗以后，叶斐如果然给他端上了熬好的羊肉汤，羊肉细细地切过了，在锅里煮到汤色浓白，膻香满溢，正是故乡冬至的味道。自毕业开始，他便是怀着对这味道的思念，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等待下来的。而如今岁月迁延，这思念日久而盼望日久的生活也终于变得如此的切近，仿佛只要一伸手，便可以稳稳地握到。 陈青骊最终抵达上海，是在一个清冷而雾气重蒙的傍晚。他刚刚走出火车站不久，手机就响了，叶斐如在电话里告诉陈青骊她已经做好了晚饭，让他赶快回来贴个秋膘。电话里叶斐如的声音依然温柔安静，但将手机放回衣袋的时候陈青骊却感觉到手一直在微微地发抖，就像五年前叶斐如打电话邀请他来贴秋膘的时候一样——梦里梦外都经过了，到现在还会发抖。在五年半之前的那场中国学生会举办的春节晚会上，夏蔓和这个白皙清秀的女孩碰巧与他坐在一起，那时夏蔓对他说这是我的朋友叶斐如，也跟你一样喜欢动漫，你们认识一下吧。晚会上人声浮嚣，他早已记不清他们那时究竟聊了什么。在最后散场的时候陈青骊向女孩挥手道别，女孩也微笑着向他挥手，她的手指屈曲起来，捏成了一个小巧可爱的猫爪的形状。隔着昏黄的灯光和细雪，她遥远的笑容看上去一尘不染，像是刚出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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