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后睡攀上山顶望公子，几日几夜人迹绝灭。后睡手足皆裂，头上瀑布般黑发缱绻如稻草。几日几夜来未经滴水，眸子里如白雾朦胧，望也望不见公子。后睡想，假如有一天自己瞎了，所有感情只能变成各种不同味道的心情。那也不错。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一伏一伏的轻音缓缓唱道，涓涓细流漫过后睡的脚踝，润凉的润凉的。
“你是哪个?”后睡匆匆问道。
“我是山君，看见那云朵淌过了山头，绿影绕过了湍流，就御着风见你来了。”山君站在高处认真望着后睡。
“你看见公子来了吗？”
“望不见就闭上眼吧。”山君信手一拂。

百年或者千年，那一早上的光从山后头抬起，如佛陀耳蹾后降生的子蒂般明净登场。后睡睁了睁眼，那隔世的污浊并未萎谢在钝重的瞎目里，又跳跃在鼻尖绽放在心头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披上石兰织的夏衣，戴上杜衡圈的头饰，再掐一朵芳馨别在耳后，沿着慢慢葛藤，磊磊的山石，后睡走到泉边，又掬了几捧清水洗过。后睡又攀上了山顶。
把夏天望成秋天，飒飒的风刮着后睡的脸，萧萧的木叶段段地下，猿夜夜揪心地不停啼。含泪的双目木涩木涩地眺望着远方。公子怎么还是没有见到。
可是路上种种险隘耽误了？
花都开了几拨啊，黑暗里嗅到的桃花石榴花菊花梅花全部如瞬间过去了，公子却迟迟不来啊！
公子忘了后睡吗？

想到这，后睡的泪珠子就如雨水瓢拨出来。公子怎么会忘了她？想到公子为她唱的歌，为她编的花，为她刻的字，后睡的心就伴随着呼吸起起沉沉。那是血泪在腔中沉积的暗涌。
后睡抹了抹脸，暗自下着决心，“我要下山去人间找公子。”
“我要公子告诉我是风雨阻拦了他的脚步，是泥泞牵陷住他的足印，是冰雪冻硬了他的热心，是人间千山万水的阻碍慢了他前来找我的步伐。”

说走就走了。告别剔透的露珠，轻盈的浮云，苍赫的老树，后睡头也不回往山下人间走去，枝叶萧疏又化作银装素裹，后睡足底生出厚茧，脸皮耷拉，肤色一日比一日黑黄。“只要见到公子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呢！”后睡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但是后睡想不到凡尘如此扑朔迷离，百回千转。她听见千万种奇怪的声音，嘈乱而且恶心。她看见无数脏乱的人们，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还全然不顾后睡的鄙夷。想到公子雅致的举止，白净的皮肤还有青纱袭身的长袍，后睡就不禁高兴了起来。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呐！后睡头发越来越长，只用了一根长茎叶随便绑住，以往的青草香味不再，柔顺垂直也不再，后睡越发懊恼了，“公子究竟在哪啊！”
后睡日夜不息穿行在大道上，只有当黑夜席卷而来的时候，所有嘈杂才会像卡带一般骤然安静，但是仍有窸窸窣窣的杂音。当第二日第一声鸡鸣后，所有的安静又像被瞬间席卷般回到黑暗里。又是熙熙攘攘，白天永远是嘈杂的。
面对着不息的噪音，后睡觉得自己要崩溃。她渴望每天于耳听到的只有清脆的公子的歌声。渐渐地，后睡觉得精力殆尽，腿每抬一次都要用尽一大口气力。越来越吃力，后睡顺势靠着墙角蹲了下来，那长到足际的青丝竟一根根化作了白雪，后睡惊呆了。十指紧扣着墙壁，一层一层的污泥碎末洒落下来，干渴的眼珠生生痛了起来。如今的后睡已不再是公子遇见时窈窕的模样，这样的落魄与窘涩让后睡恨起自己来。
“就是再见公子，公子也不再爱后睡了吧！”
就在后睡半闭的双眸里瞥见了一个超凡脱俗的青袍男子的背影，后睡惊地立马爬起。那么熟悉又远的背影，是公子吗？可惜，公子怀抱里是新的美人了。后睡扶靠着墙边，绝望快要熬尽她最后的生命了，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喊，“告诉公子你思念着他，告诉公子你爱着他，告诉公子你像当初立过的誓言一样心永恒啊！”
后睡大叹一气，长的像是在吐最后的生命。“我又怎么能让我心爱的人看见我这样的模样。就当做那不是公子，我的公子还是因为路上阻碍没有去找我。”
最后，后睡笑出了最善意的微笑。
那时候，一大朵牡丹整好从枝头飘落，鲜艳夺目，如同被奉上祭坛的飞鸟，以着自由的名义壮烈地悲歌离去，没有眷念没有忧伤。

开始烁于枝头，最后归于泥土。美却不吝惜生命，这是山鬼惊心动魄赠人的体味。跨越萎顿衰老，青春到死亡，美丽直至消逝。
后睡化作轻烟飘过凡尘，终于抵达魂牵梦绕的山间。这生她养她的山林石木让她再看最后一眼吧！
“后睡啊，我因为长病卧床不起误了与你约定的时间，可你怎能狠心弃我而去啊！我在山间等了你无数日夜你竟不出来相见吗？”
后睡听见山间呼喊飞奔而去，那一袭破旧的青袍，那面容是旧人，是公子啊！“公子没有忘了后睡，公子来找后睡了，那背影是不是公子，公子在这等着后睡呢！”后睡落下满足的泪水，滚烫滚烫的，洒在山泉水中。可惜这一切都来不及了，后睡只能躲在暗处见公子最后一眼。
最后的生命是最美的烟火，山鬼之气断，灰飞烟灭。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随着歌声悲怆，泪水洗去伪装，公子面容褪去竟是山君。

也许到死，我们也看不清爱。
只好变做瞎子，把所有丰盈的感情寄托在味道里。
所以人生百态，叫做酸甜苦辣。

肖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