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一
漫天桃花瓣迎风飞舞，高高扬起，缱绻缠绵在天际，而后归于沉尘泥，眷恋不已。亦有花瓣划过墨夜一般的长发，落在白色翻飞的衣袂上，恋恋不去，偶有一两片粉红滑过指尖，是一片微凉。
琴声叮咛，若风吹过檐下竹铃时清脆葱茏的琼声，又若蝶翅拂过林间的蛛丝，婉转流连，缕缕不绝。只是这琴声，干净纯粹得并无一丝感情。
指尖抚过琴弦已是终曲。我拈了一枚花瓣，置于掌间，细细嗅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清气芬芳，若是用以制作桃花酎 必定美莫大焉。
取三月三日盛放的桃花，去蒂，择蕊，洒在泉水的源头，在下方设白纱阻拦以防花瓣随水飘走，这是为洗去花瓣上尘土的缘故。约半个时辰之后滤起，同样用白纱包裹，又取源头活水置于鼎中煮沸，投入桃花，沥干后封存，待下雪时取冬至那一日的晨雪，和酒曲，与风干的桃花一同熬煮，沥出桃花后将酒汤密封于瓮中埋于雪下，三年后取出，其香清冽无比。
也可将头遍煮沸过的桃花晾干研磨成粉，与雪水和面，加入冰糖水，制成五瓣形状的面团上洒下桃花粉末，再撒一层细细的糯粉 又取先前择下的花蕊，同样研磨成粉铺在面团中央，如此一来，整个糕点便宛如活生生的桃花一般。蒸时需在锅底铺一层荷叶，再覆一层细纱，文火蒸至半透明即可。
旁人或许嫌这些制法琐碎，耗时又多，但是于我而言，却是最好的良药，否则，如何度过这漫无边际的时日？
我所居住之地，名蓬莱洲，是茫茫东海的一芥孤岛，岛岸的海水中生长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荷叶，却永远不会开花，岛上桃花百顷，桃花永开不落，即便是冬日大雪覆盖也依旧香动十里；此外，便是一片日益增长的竹林，还有一只名唤青宁的白狐，以及我。
我不记得是如何来这里的，只知道，我在这里呆了许久，年复一年岛上也只有春冬两季，而这仅有的春冬两季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冬季有漫天飞舞的大雪，而春季没有吧。
桃花是常开的，竹林是常绿的，于我而言，季节实在是没有太大的区别，在这里，时间似乎凝固了，大概唯一能打破这种死水一般的生活的，大概就是——
“橦橦！橦橦！我的桃花酎呢？！”
要说岛上唯一能进来的活物，大概就是玉鼎真人了，他每隔几个月便会来一次，给我讲他在外面游历的见闻，而后贪心不足地带走几坛子桃花酎。
我坐在石凳上自顾沏茶，并不睬他，只淡淡地说：“真人若是想喝自己去取了便是，何必把自己当客人。”玉鼎果然毫不客气地窜到竹林中自取了酒，右手一晃又取了一叠糕点，这才悠然地转出来，旁若无人地坐下大吃大嚼，一遍含糊不清道：“你这妮子越发伶牙俐齿，一点不知道尊老。”我取了一杯茶，透亮的淡绿色映在洁白如玉的杯壁上，格外清雅，一边闲闲地说：“真人自己尚且为老不尊，我又何必尊老。”他一口糕点噎在喉咙里，吞吐不得，忙灌了一大口酒，我皱眉：“这样糟蹋好东西。”
玉鼎自知理亏，嘿嘿笑道：“我家温柔美丽大方的橦橦岂会计较这些。”我唯有无奈叹口气：“您老真是越活越年轻。”“那是自然，我若是像你一样整天一副老学究面无表情的样子，那才叫憋坏了！”一边说着，又将嘴塞得满满的。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我又何尝不想快乐呢，可我既不知道自己来路何处，又不知道自己归处何方，甚至不知，自己存在的理由。” 玉鼎真人神情一肃，宽慰道：“其实这世上又有几人知道自己为何存在呢，不过是在红尘中爬摸滚打罢了。”我看着手中的雪花慢慢融化，直至成了一滩小小的水，“红尘中人懵懂之中尚可轮回，可我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我将雪水倒掉，怅怅道：“真人，我在这里九百年了，这里原来只有一棵竹子，现在已经有九百棵了。”玉鼎拈起一块糕点：“你给这糕点取名桃馥，馥，是为香复，复字，是重复之意，”他叹了一口气，“你未必不是执念太深的缘故。”我默然，他见我不出声，便又道：“无论如何，你只需安静过好这样的日子即可，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你若坚守下去便可以功德圆满了。”
我愕然：“功德圆满？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自知失言，不肯再多说，“你也无须在意太多，我说了，世间万事都有因果。福禄寿三个老头还在等我，我可先去了！”说罢，携了两坛酒，便再也消失不见。
青宁忽然从屋里窜出来跃到我怀中，用脸细细地蹭着我的脸，我将目光投向天际，“果真是执念太深了吗…”

二、
然而，未及我将这个问题想清，岛上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个不速之客身着一身绿衫，携一管碧玉箫，身长玉立。
他这样唤我，“栖橦。”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还有一丝惊疑，“是不是…你在这里…你真的在这里！”
彼时已转了春季，我正将地上的落花收入花囊，欲再做桃花酎，那一声呼唤惊得我落了满地的花，抬眼望去，正撞进那深潭一般的眼眸，一瞬竟有些恍惚，好似隔世的记忆。
“你是…”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却又很快复燃起来，“我是时筠。”并无多于的缀饰，只是清凌凌一句，我只是觉得…熟悉。
“你是如何上的来？”我又问。
他只含了一抹温煦的笑意，“我会一点法力。”
我正怀疑他的话语真假时，他又道：“你不请我喝杯茶水吗？”我皱眉，暗道此人未免太不客气，他似是猜到，含笑解释道：“我远道赶路过来，有些口渴了。”我略有些不好意思，先自进了竹屋，只丢下一句话：“你随我来吧。”
我斟了一杯荷叶茶，他接过细细品着：“轻微清苦而其色微黄，是岛外的荷叶？”我答道：“是，难得那荷叶长在海水中却不染海水的咸涩之味，因而取了烹茶。”我略顿了顿又说：“此处非公子久留之处，用过茶之后，还请速速离开吧。”
他抬眼看我：“为何留不得？”
“这......”我一时语塞，只觉得在这里留生人不妥，也未来得及细想为什么，只得向他解释：“我似乎是做错了事，在这里受罚，寻常人是不能来的。”他眉头一紧：“受罚？你又何尝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