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

作者：宽格尼尔

作品简介：二世
天地万物，皆有灵智。
白蛇修炼至今，算来也有百年光景，今日却是一时大意，落到了捕蛇人手里。
它“嘶嘶”吐出信子，让一直相依为命的同类离开。青蛇却有所察觉，一动不动地盘踞在草丛里，借那碧草遮掩着同样碧绿的身体，毫无离去的意图。
白蛇倒也放心，许是命中注定，合该它有此一劫，不连累旁的便再好不过。只是，难免惋惜，它百年修行终于开启灵智，如今全毁。它到底道行尚浅，心中郁结不甘，拼尽全力也不让害它的人好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威胁。奈何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它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位兄弟，可否将这蛇卖我？”一个好听的声音传过来，像风拂过石面。
这便是记忆里关于那人全部的印象。转眼九百年的时光，她在山中修炼，甚至忘记了救她的男人的脸。只记得那个声音，好听到让人落泪。
这么多年她不曾下山，这么多年她不曾寻找。青蛇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整年往山下跑，长期不归。可偏偏是她的不归，惹来了那个男人。
白蛇在此后的余生里，始终都不能忘记初遇他的那一日。
那一日阳光柔和，她倚在树干上乘凉，睁眼便望见一身火红衣裳。那人一身大红袈裟，仿佛涅槃之火，焚尽天下万物，灼灼其华，教人移不开目光。
可真正让她移不开目光的是那双眼，一眼万籁俱静，一眼心静澄明。
“你……是谁？”她不由得轻声询问。
“贫僧，法海。”
法海说青蛇在凡间做了些坏事，险些害及他人性命。青蛇只能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不敢反驳。
白蛇只是随意挥手，将她封印，“自己好好修炼，何时有能力冲破封印，你便何时出来。”
不理会青蛇的哭喊，白蛇转身看着法海，淡淡道：“我妹妹做的孽，我去替她还。我跟你走，可好？”
“好。”他点头应允。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一句话奠定了，两人一生一世的纠缠。
他们那时还单纯，他修行未满，她初次下山，他俊逸温润，她美貌静雅。路见不平，她拔刀相助，他诵经祈福。便这样，相依为命，五年光景。他为她取了名字，唤作素贞，以白为姓。
那一日细雨朦胧，她在屋中，量了衣服尺寸，替他细细补一件袈裟。那袈裟上红色已褪，看起来委实有些破旧，她思索着前些日子绑了些山贼交与官府得来的银两，想来做一件袈裟还是绰绰有余，便决心去衣店。
将缝补好的衣衫折起，脑中不知为何想起前些日子两人的对话。
孤男寡女一起上路，难免有些流言蜚语，虽然无伤大雅，但终归让人不大舒服，有时太难听了，白蛇难免心浮气躁。几天前她烦的难以静心修炼，不自觉走出了房门，踱步到法海门前。彼时她尚且懵懂，想不通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平日里两人最是守礼，从无逾矩，她虽不懂人情世故，但也知道半夜来男子房间不是好事。
法海在房间中刚沐浴完，手中拿着佛珠，只淡淡打量着，并不开口念经，神游不知道何处去。听得门外脚步声，他眼帘低垂，脑中不期然又想起当年那人一身轻红薄纱，眉目宛然，艳杀天下。
他为她取名素贞。
白素贞。
法海径直垂眸一笑，仿佛当年佛祖论经，唯有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模样。然后转身开了门。
白素贞这时正望着院子外的月亮发呆，心神逐渐缓和平静下来。突然听见身后门响，她转头望去，望见他衣衫素白，身上残留水汽，在月光下款款而来，圣洁的不似凡尘中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跪下亲吻他的衣袍，仿佛如此便可解脱人世诸般苦楚，得到救赎。
白素贞极有慧根，按说早过了被皮相所惑的时候。这些年见到的凡人，皮相好的也不少，再加上诸多妖精也修得一幅好皮囊，并不见她有所动摇，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微微失神。
“天色已晚，为何还不休息？”法海的声音将她的神志拉回。
白素贞的眉目间被情绪笼罩，“法海，人为何要诋毁他人？而为什么，我会在意这些？”
法海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人生天地，逃不过七情六欲，妄念，嫉妒，贪婪……不外如是。至于在意，不过是心不够静，修炼的不到家而已。”他修佛，她修仙，所以说话向来不打禅机，简单明了。
白素贞屈指敲着自己的手腕，声音辨不清情绪：“我听说你下山修行遇见我的那一年之前，曾有人邀你斗禅。”她一顿，掌心忽然幻化出一朵白莲，“那和尚随意指着一朵花说，这是万物。”微阖眸光，掌中花朵开放又转眼凋零成流光，她轻声道：“法海，你却说，这是尘埃，万物皆尘埃……那么，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妖，仙，神，魔，鬼，又有什么分别？修仙……延寿，功德，得道，有什么意义呢？”那是她听到这个故事时，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怀疑。
生与死有什么区别？人与妖有什么不同？我在你眼中……也是一粒尘埃么？
法海手指转动佛珠，听了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佛法万象，贫僧区区一家之言虽不可尽信，但若白施主你真想知道，也不妨一说。”他眸光温润，又带着一种淡漠的凉意，像他手中那串光滑的佛珠，“人万事万物，皆随心意，或遵循本能，万物本无等级，不过是自己区分创造，又自己遵守罢了。尘埃又能如何？追寻你想追寻的，做你想做的，阿修罗杀生亦可得道，夜叉王八部之一，也是手染鲜血无数。唯持本心不变，一心向善，立地可成佛。”
白素贞望着他的眼睛良久，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呢？本心依旧否？”
法海望着她，突然沉默下来，罕见地没有回答。
她在这沉默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本心已改？白素贞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眼前的人，像是天生就为修佛成道而来，天赋极高，悟性极佳，是谁……谁能让他改变心思，动摇意念？
那晚她匆匆告别，逃离是非之地，脑子里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惊讶，惋惜？或者，酸涩，嫉妒？
她收回思绪，将手中的衣衫仔细收好放在包袱里，等到待会交给他。冷静片刻后，掐诀到了一家衣店附近。
那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地方，再普通不过的天气，她交了押金，给了尺码，让店家做好袈裟，等她三日后来取，便转身出了门。细雨淋在身上极为舒服，她衣衫微湿，发丝上蒙了一层细密水汽，眸子和唇在雨中显出一层盈盈水色。然后抬起头，望见那个擎着雨伞走来的少年，纵使几经轮回，她也认出来，那是曾救过她的人。
他开口，声音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姑娘，可要打伞？”
白素贞在那一刻，突然想着，如果眼前站着的人，是那人，该多好。
这念头刚起便是一惊，她在那一刻终于恍惚意识到什么，却似乎已经迟了。
许仙对她一见钟情，而她要报恩……后来，她嫁给了他。
离开法海的那一日，她也未曾声张。安静的替他放好衣服，备好干粮，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封离别信。
她提笔，恍惚又是那一年春天，江城落花纷飞，飘到桌面上，染了墨水的黑。那一年他教她读书识字，就像这几年里，他教她人情世故。她的字总是不好，不像他自小抄佛经习得一手好字，每每染得一手墨水，还连累他衣袍。
可他从来不恼，那样包容的一个人。明明是天生就该为人膜拜供奉的佛，行走世间，不染尘埃，却因为她而沾染了这红尘世俗种种……真好……那一面，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法海推门进来时，只看见房间里有人影匆匆掠过消失，白裙一角微闪，暗香流过，桌上纸张翻落，上面的字丑的不忍直视。让人想起曾经她沾染墨水的容颜，笑意娇俏而温软，是让人想呵护的枝头梨花。
他心中像突然空了一块，茫茫荡荡，不知归处，已有不好的预感。他上前几步，看那书信，目光只落到“……我要嫁人……法海，若我不在，唯愿你此生……”最后一句，戛然而止。竟是还不曾写完。
他却全然看不清，脑子里浑浑噩噩，生出了太多情绪。
嫁人……
如此匆忙，叫人措手不及。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喉间一甜，逆血上涌，他默默咽下。
本该随缘的，缘去缘散，本是寻常事，何必在意？她要嫁人，他该祝福才是……可是为什么，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停不下想见她，阻止她的心……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师父，弟子的这一劫，也许，渡不过去了。
佛法说服不了人，也拯救不了我。苦海无边，回头的路却已看不见。
六年后，法海已经是天下有名的大师，他行走世间，布施化缘，降妖伏魔，也传经诵道，消除世人苦难。因此，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请他除妖。
这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做许仙。
那一晚，法海躺在床上，依旧和衣而眠。他穿着曾今有人为他做的素白袈裟，袈裟保存良好，柔软的布料上绣有暗纹，在月光下微微反光。一室寂静中，他的容颜在微光下仿佛羽化而成的仙，安详宁静，岁月在他脸上甚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让人觉得气韵悠然，如茶清淡。
房间里，突然凭空出现一个影子。
一头乌黑的发垂落大腿，白裙翩然，她伸出指尖，手掌虚虚笼罩他的面颊上方，让手指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如同轻抚。她指尖的影子留恋的掠过他的眼角眉梢，最终虚虚落在他唇上，做了一个按压的手势，像是感觉那唇的柔软。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愿将他惊醒，惟愿将他的容颜携刻进心底，永世不忘。
六年里，每一夜，她都是如此过来，千里而行，耗尽法力，只为看他一眼。
手被人猛地抓住，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往外跑。手腕却往下一沉，她低声惊呼，整个人被大力拽回来，跌倒在他身上。四目相对，他神情是难得的仓惶，白素贞望着身下人熟悉的眉眼，那双温润的多年不见的眼睛，突然红了眼角。
她修炼多年，身上的妖气早已收敛的一干二净，可纵使如此，如何能瞒得过相处多年的他。日日夜夜悄然前来，未必不是盼着这一天，盼着他睁开眼，拥抱，挽留……只要他开口……
可他从不开口，当年是如此，这些年也是如此。
天知道她一身嫁衣站在喜堂的时候，多希望他能来，对她伸出手。
“法海，在你眼里，这十多年的岁月，我算什么呢？”她握住他想要推开她的手，低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叹息般地问了一句。她的声音清冷，语气却充满了自嘲与苦涩，听的人心尖都在颤。
我算什么？在你眼里，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皆为天地间一抹尘埃？
法海没动，不知道是真的挣扎不开，还是不想挣扎。他抬头望着虚空，眼中茫然，鼻尖暗香萦绕，已然入梦多年。
这一刻对彼此来说都等待了太久太久，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两个人彼此反覆挣扎。然而那些教条信仰，往日的种种坚持，都突然在一个怀抱里化作灰烬与尘埃，眨眼间灰飞烟灭。
白素贞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身下的人开口，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她躺在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里，宽阔温暖，是天下最合适的一幅胸膛。他没有推开她，已经足够了，再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
成仙修道，不敌红尘里，他温柔一笑。
室内沉默的近乎永恒，在白素贞以为他不愿回答的时候，法海却终于肯低头看着她的发顶，“你是劫。”他轻得近乎叹息的声音响彻她的耳膜，让她从心底窜出一股兴奋的酥麻感。
你是劫，是躲不开，避不过，逃不脱的情劫。
白素贞猛然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刹那间了悟了他的种种情绪。往昔回忆纷至沓来，一幕幕呈现在脑海里，她终于恍然大悟----他心里有她的。
欣喜尚未传来，就在那双眼睛里化为乌有。
求而不得是苦，可是，求而可得却不能求，更是苦中之苦。
他是千年古刹里最有佛缘的弟子，他有他的道。而她，不过是他的一个情劫，一个误他修行的妖。
她咬紧了唇，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水雾，脑子里都是乱的，唯有手指用力的和他相扣。这时她只觉得从前相思再难熬，也抵不过眼下了悟后的痛彻心扉。如果她没有那么敏感，糊涂一点，会不会活得开心一点？这样她就可以自私一点，对一切视而不见，继续缠着他一辈子，到死为止。
但她知道这是不行的。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敢拿他来冒险……何况他也未必愿意拿未来相陪……
她忽然仰头吻住了他。
法海多少年来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简直可以称之为花容失色。但第一反应却并不曾推开她。他的眸子里泛起淡淡雾气，迷茫无辜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她眼眶红的吓人，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颌，润湿了他领口的衣衫。她的手指牢牢扣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将指骨捏碎。她顶着这样一幅像要吃人的表情，落在他唇上的力道却分外温柔----如飞絮拂过，花瓣飘落，细雨和风般的吻，让人不忍心推开，却这样的让人迷醉，生出无限的留恋来。
如何渡劫？六年来，每天都在想她，白天夜晚，甚至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梦境……
等到他回神时，身上的人已经凭空消失。那些残留的香气，温度和柔软，甚至衣领上的水渍，都像是又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梦。六年，本以为足够忘掉的……却没料到越陷越深，终至不可自拔。
他起身，推开窗户，馥郁的桂花香涌进来，冲散了满室迷离的香气。法海站在窗口，久久无法回神。突然眉心微蹙，想起她名义上的丈夫，眼里掠过一丝担忧。
妖又如何？她足够好，相伴六年，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因为这样的理由背叛她……而且她又是那样善良单纯的性子，万一着了道，该如何是好？
夜色寂寂，窗棱之上花影扶疏，那一道清冷的白色身影站在桂花树的阴影里，白衣随风飞舞，仿佛随时会随着冷风化入恍惚之间。清寒天幕下，一声叹息若有若无地传来，仿佛在对自己妥协，“阿弥陀佛。”
当法海赶到钱塘时，正是双九重阳，那天阳气极盛，钱塘县里却妖气冲天，几乎化为实质。那气息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几天前才靠在怀里的人。那么柔弱的样子，竟然真有人忍心对她下手！！
法海双手结印，对着半空一拂宽袖，广袖便如极大羽翼一般瞬间飞起，将那股妖气瞬间笼罩下去。随后他加快了步伐，眨眼间已朝妖气汇聚之地冲去。落地时他几乎收不住怒气，望着面前巨大的白色蛇身，心里满是针扎般的疼。
一盏雄黄酒下肚，肺腑间仿佛一团火在灼烧，白素贞早已支撑不住化作原形。蛇身长达十余丈，几乎把整个屋子撑满，蛇眼里一片赤红，神志混乱，脑袋拼命往地上撞，疼的翻滚起来。
再这样下去，修为倒退还是小事，恐有性命之忧。
这时，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上。脑中霎时清明起来，勉强认出来眼前的人----法海。这是……幻象吗？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清心咒在屋内响起，梵音袅袅，声音透彻，白素贞仿佛闻到渺渺佛莲香，在尘世中平心魔万象……法海……这，不是梦吗？
她在诵经声中平静下来，眼中红色渐浅，身体逐渐变小，终于在一片白光中化作人形，软倒在那人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伸手把她抱紧。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变为柔软，像心里长久空缺的一块终于被填满。
仿佛等待千万年，只为这一刻的到来。
白素贞睁开眼的那一天，阳光洒满庭院，光芒落在她微红的眼睛上，恍如隔世。她偏过头，正看见法海一身大红袈裟，盘成莲花座，指尖转动佛珠，一字一句，念的却是往生咒。
像是当年初相识，尚不知日后种种纠葛，心无旁骛，一心求道。
白素贞都不敢眨眼睛，生怕这是个梦，一眨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法海睁眼的时候，就看到她一幅眼巴巴的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子，他忍不住想笑，却牵动肌肉，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她只沉睡了短短三天，这三天里他每天都在用自己的修为替她梳理经脉，为她一一抚平那些伤势。等她醒来后，大概修为会更上一层楼，而他却一直没什么后悔的情绪。
难怪师父曾说情劫难渡。原来是这样----明知是苦海，回头就是岸，却偏偏义无反顾，不愿回头。
“法海。”她声音沙哑，眼睛里还有血丝，神情却恍惚不敢置信。
他心中一动，才知道原来人的心竟可以软到这个地步，除了她，什么都想不起，顾不上了。他敛下眸子，面上依旧温和从容，“你感觉可还好？”
白素贞没回答，神情似喜似悲，千言万语也只被她轻描淡写地掠过：“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法海的手颤了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她总是有办法，哪怕随口一句，也能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涌起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来。
他茫然着，因此没发现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指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许久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法海，你能……抱抱我吗？”佛祖，原谅我自私一回，就这一回。
他没有回答，白素贞忍不住翻了个身，背对他，以此掩饰自己的失态。像是要把那个话题揭过一样，她开口问：“许仙死了吗？你为他念往生咒……”是在怪我吗？
声音突兀地断在喉咙里。
冰冷的心脏跳动的飞快，身后暖源靠近，一双修长的手指虚虚笼在她腰间，她呼吸一窒，胸口微微起伏。然后她转过身，轻轻回抱他，头枕在他肩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岁月静好，彼此拥抱。
直到一道青芒如闪电般袭来，随之响起的还有那个桀骜肆意的声音：“法海，放开我姐姐！”
之后，白素贞强忍着拍死某人的冲动，在小青贼兮兮又八卦的眼神里，把事情的原委解释了一遍。当然，很多私密的事情，某些隐秘的情怀，都被她略过不提，却还是没瞒住在尘世里玩了几百年的小青。
但小青也没敢多说，转而提起了正经话题，“我感觉到姐姐有危险，才拼命冲出结界，赶过来的，谁知道……”她顿了一下，看着面前两人脸上的薄红，才接着说下去：“那个叫许仙的死了，姐姐打算怎么办？论因果，算起来，姐姐你还是欠了他。”
白素贞看了法海一眼，才对小青道：“救活他吧，如此一来，因果了结，我和他之间再无牵连。”
法海望着她，眼里却有一种轻松的情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欢喜。
“你伤还未好，我陪你去吧。”第二天小青不在的时候，他对她这样说。
白素贞仰起脸，肌肤在日光下如同晶莹的冰雪，她浅浅一笑，说：“好啊。”
可是等到回来的时候，她却无比后悔自己应下的那声“好”。她和小青一路疾行将重伤的法海带回来，整个人内疚的快疯掉。当初她就该不择手段把他绑起来，不该让他跟去。区区一个许仙，哪里比得过他重要！如果不是她做下的决定，又怎么会有如今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
毒入五脏，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耗费修为，才让她毫无后遗症地醒过来。
她竟迟钝到这个地步！
白素贞猛锤一下墙壁，唇齿间弥漫着血气，眼泪却没有涌出来。
小青正想安慰她，她却闭上眼睛，对小青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小青迟疑片刻，还是走了出去。她关门离去的瞬间，白素贞就睁开了眼，眼里闪过一抹决然。她再次闭上眼，呼吸间丹田翻涌，一颗发光圆润的珠子被她吐出，照亮她的双眼----她的内丹。
虽不能根治，却可以暂时压制毒性。
那颗珠子在她的引导下缓缓飞进法海体内，他面上的青紫散去，恢复成一片苍白。白素贞看见他面色好转，终于松了口气，便忍不住吐出一大滩血来，血色飞溅，触目惊心。
若非找的那味药材对法海如今的伤势全无作用，她必定毫不犹豫地给他，哪里还有许仙的份。
她转身，手指抚上他的脸，同样惨白的脸上，神情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傻子 ，你何必替我挡着，平白让自己受伤。我一个蛇精，又怎么比得上你天生佛性……我宁愿自己躺着，也不愿看你这般模样……”她将头靠在法海身上，轻声呢喃：“法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让我去死，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也绝不犹豫……只要你能醒……”
此刻的白蛇却不知道，那个能救他的人早已经在路上----法海的师父，明空。
那天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候，风雪交加，寻常人都不愿出来。却有一人，衣袍翩然，踏雪无痕，叩响了许府的门。
法海的师父少说也有百岁高龄，看着却不过四十几许，面色红润，目光包容万物。看着他，总让人忍不住想要双手合十，道一声“我佛慈悲”。这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并不因为她们是妖而有所轻慢蔑视，只是安静的听完原委，才平静道：“眼下法海伤重，两位施主恐怕无能为力，贫僧想带他回寺。”
带回去了，就不再有回来的一天。
白素贞心里明白的很，她什么都想的清楚明白，可这一刻还是痛的撕心裂肺，恨不得永世不再修为人身。做人怎么能苦成这样？原来要修仙是这样的难，尝遍人世间一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心成铁石，方能得道。
她想哭，想咆哮，想发泄，想不顾一切和明空大打出手，想用尽一切阻止他离开……可不管怎么想，她还是很轻很轻地回答说：“好。”
她想她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不然明空的眼里不会有那样悲怜的神情，小青的手也不会紧紧按住剑柄。
她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说：“给我两天时间，让他……陪陪我。两天之后，我亲手把他交给你。”
明空点点头，告辞离开，身影在雪地中转瞬消失。
等他走后，白素贞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口血，软倒在小青身上。小青皱着眉头，手指迅速探向她腕脉，她取出内丹，本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气急攻心，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青怒发冲冠。
“姐姐，你竟然取出自己的内丹，就为了一个和尚！！”
“后日就拿回来了，不必担忧。”她声音虚弱，语气却不容置疑，丝毫不把自己的伤势挂在心上。
小青强忍着怒气，扶她回房，在法海身边躺下。眼看着白素贞眼里瞬间浮起的温柔笑意，终是忍不住拂袖而去。
白素贞闭上眼睛，面容上出现毫无防备的脆弱与疲惫，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想，只盼着这一刻天长地久才好。
小青回了自己的房间，想起姐姐那样温柔又心酸的神情，再大的火气也降下去，尽数化作心疼。她的姐姐曾经是那样淡然又惫懒的性子，世间少有什么能被她放在心里。可偏偏是那个追上山的和尚，把姐姐弄成了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内丹引出，那是动摇根基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如初，更别提修仙得道了。
她神情冷厉，心想，法海你坏我姐姐根基，那就不要怪我毁你修行。
她果然是说到做到，当晚就趁两人昏迷时布下迷魂阵，在他们毫无防备之际，成就了一夕风月。事后又将一切收拾干净，以免自家姐姐醒来知道后生气。
白素贞心力不济，难免疏忽，也就没有注意到小青冷笑报复后的得意。
时间匆匆，明空依约而来。不仅带走了法海，连许仙也一并带走，说是他与佛有缘，倒了却她一桩心事。
尘世再没有了那个人，白素贞将法海六年间走过的地方再走了一遍，却已经全无当年那种期待的心情。看山是他，看水是他，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徒增烦扰，最终还是回了老家----待产。
当她知道小青干的好事的时候，整个人都气笑了，却也不过象征性地罚了她三天思过，就放她出来。人世间缘分如此无常，在绝望处峰回路转，为她留下他的血脉。
孩子在肚子里就很好动，她探测过了，是个男孩。
她怀孕九个月的时候，胎动已经很频繁，像是随时都要生出来，这时候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却也是……最让人心软的时候。这个时候找上门去，某个人一定下不了手。
她和小青合谋，水漫金山，以武力迫之，以山下百姓相逼，只求见法海一面。明空没出声，仍在权衡，他知道白素贞不会这么做，但他不敢赌。
白素贞并不着急，柔声道：“此事实在情非得已，我听说法海还未醒来，我如今怀了他的骨肉，当时并不知情。如今只求见他一面，见完之后，我自愿入雷峰塔……只求您到时候，让他收下我的孩子为徒，我必永不让他知情。”
小青不知道她今天竟然打了这个主意，闻言即惊且怒，当场掷了手中茶盏。
白素贞没理她，只定定望着眼前的明空。
明空悲叹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答应你。”
终于成功了。
被人引入法海房中时，她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决堤，伏在他床边，泪水渗入彼此交握的指缝，带起战栗。法海，我已经为未来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从今往后，我终于可以每天在塔中看见你，我会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会叫你师父，代替＊日夜夜伴你左右……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小青将门关好，终于忍不住质问：“姐姐，你疯了吗？！居然自愿生生世世被关押到这佛门古刹！”她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你的修仙呢？你的道呢？你为了这个和尚，已经疯了是不是？！”她突然拨出长剑，青锋直指白素贞，仿佛崩溃一般地喊道：“你会死的！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你进雷峰塔，寿数绝不会活过百年！”
白素贞的声音柔和，像往昔里，温暖如春风拂过，她说：“小青，姐姐这一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只有这一次……只要我能够每天看着他，陪他百年，也胜过修仙永生孤寂。只有这一次，求你成全我。”没有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寿数长短，她也早已不挂在心上。
小青握剑的手在发抖，她看上去很想把那个该死的和尚一剑捅死，却被白素贞牢牢挡住，根本下不了手。
“铿锵”，手中长剑落地，她离去，背影是前所未有的孤寂，像一瞬间成熟，背上刻骨铭心的痛，再也回不到当初无忧无虑的时候。
白素贞倚在法海床边，从背影上看，仿佛蜷成小小的一团，永恒的孤单与寂寞。从今往后，只有她一个人了。
“小青……”
无人发觉的角落里，有人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第二天，明空让人来请她入塔。她最后一次用指尖眷恋地抚过他的面容，轻轻笑了笑，笑容里轻松又惆怅。像这十多年的时光，十多年的纠葛终于尘埃落定。身份的差距，各自的立场，彼此的劫数，一夕风月，血脉相连的结果……谁都没有开口说过，谁都没有过承诺，故事太长，竟已说不出是喜是悲。
“法海，我爱你。”她笑容明丽，像多年前初见，低头问树下的少年：“你……是谁？”
恍然如梦，一梦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