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灭世

他们回过头的那一刻，看见了璀璨而汹涌的星洋。

2060年1月1日。

距离联合空间站发射升空第70日。

陈生上校正默默的站在指挥舱上，默默的看着外面天旋地转的宇宙，目光所及，似乎能够看见那一颗熊熊燃烧着的星辰。

那并非太阳，而是烧的昏天黑地的地球……

70天、1680个小时、100800分钟、6048000秒……6048000次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掺杂着灼热与恐惧，都混合着悲伤与绝望。

在七十个日夜之前，地球迎来了一场毁灭性的撞击。

一颗直径超过700m的流浪陨星突然以超过50000m/s相当于147马赫的惊人速度从冰冷的太空中横穿而来，笔直的航行进入了太阳系，无声无息的寻觅着自己的目标，自身绝对零度，像极了它那冰冷无情的模样。

位于贵州的第四代FAST型900米级球形射电望远镜迅速发现了这一目标，并记录了其全部的运行数据。

但这并未令人们担忧，因为按照由NASA、欧空局、俄联邦航空局以及国内航空部门的多次航天计算，这颗流浪陨星应当与众多气势汹汹入侵太阳系的小行星的命运一样陨落才对。

按照计算得出的剧本，它原本应该在木星引力势阱的作用下笔直的冲入其风暴大气层，然后在木星上千米内部风暴中与金属氢海洋相撞，最后与巨大的木星融为一体，或者撞出一个新的卫星。

然而一切都在70天前变得不一样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这颗巨大磅礴的流浪陨星在接近木星时虽然泊入了木星轨道，围绕木星旋转一圈之后，似乎在借助引力弹弓效应般高速脱离飞出。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做到的，但在模拟轨道上，这颗行星仿佛被上帝凭空推了一把似的逃离了木星引力势阱，如利剑离弦，在毫无阻力的太空中加速飞行。

就像是一柄致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它开始向此刻正在太阳系另一端的地球高速飞来，速度也以几何状态上升——200马赫、500马赫、1000马赫……最终，这颗流浪陨星以超过十分之一光速的惊人速度笔直的撞向地球。

来不及拦截，预警系统中的所有人员面色惨白。

当天，正处于黑暗的北半球此刻突然被照亮了，所有黑暗均在瞬间之内变成光亮，地球转瞬间成了一颗全亮的行星。

——那颗流浪陨星的速度是如此的快，快到与大气间的摩擦只是瞬间，高速摩擦产生的高温与强光化作天穹之间的一道炽焰般的强光，连带着的是惊人的热量扩散。

那道强光顷刻间便闪耀着刺破了整片黑暗，比太阳更加咄咄逼人，更加耀眼闪亮，简直是森白色的光芒，但在那片刺目光芒之后，是燃烧不尽的行星核心，是代表着毁灭的超级速度。

这颗不知道在宇宙中流浪了多久的小行星狠狠的坠击在了太平洋之上，以1000马赫的速度轰然撞入海水，它的质量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速度——在十分之一的光速下，即使是一枚石块也能轻易的击沉一艘航空母舰。

现在，这颗流浪陨星便是石块。

而地球则是承载着人类文明的航空母舰。

极高的速度代表着极大的动能，它的动能已经远远超过6500万年前毁灭恐龙文明的那颗巨型陨石，相比之下，这颗以十分之一光速袭击地球的陨星才是真正的毁灭者，它对人类命运的毁灭，几乎是终局性的。

它如同宇宙中岩质行星挥舞出的一记直拳，正中了地球的脸面，又如同其他文明投石机投掷而来的一枚岩石，笔直的砸在了地球的城墙上，淬岩让一切都永生了。

顷刻间，延续了5000年的人类文明如同砸在磐石上的鸡蛋一般脆弱的瓦解。

只数秒，依附在地球岩状结构表面的人类文明便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

被击中部分立刻化作齑粉，入侵者深深的坠入太平洋，笔直的撞入海底，数以亿吨的海水自动吸收热能，顿时间产生了无数水蒸气，以亿吨位单位的水蒸气勃发翻腾升空，又在空气中冷却化作万丈的冷凝云，挡住了整个空域。

命中点是中途岛，太平洋的中间位置，瞬间，太平洋不再太平，海底板块甚至在一刹那间差点被撞穿，这股惊骇绝伦的力量从地球的另一端狠狠的冲涌而出，简直要把地壳穿透再蹂躏撕碎成两截。

只一瞬，全球山河震骇，世界风云排荡。

这股席卷全球的里氏十二级地震顷刻间令人类文明彻底毁灭，太平洋上掀起了一场高度一万米的惊人巨浪，灭世一般的在高温水蒸气的笼罩下卷动着撞向大陆。

滔天巨浪下，亚洲和美洲首当其冲，那道浑浊的蓝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摧枯拉朽的席卷推进。

然而在此之前，空气中排山倒海的行星撞击高温已经在瞬间便如同核火球一般烧灭了无数的地表附着物，滔天海啸的冲击也只是雪上加霜而已，但却也是一片山河破碎风飘絮。

巨型海啸冲碎了一切，填满了被超级大地震撕碎的大地，无数城市坍塌沉没，陷入人间炼狱。

燃烧的火海取代了太空中看去闪耀的繁华城市带，肉眼所见一片明亮高温，十分之一光速的动能是人类无法想象的毁灭与灾难，那代表着绝对的威灵，绝对的压制，绝对的恐怖。

当东南亚已被海啸裹挟之后，澳洲也在上帝的力量下陷入死地，马六甲海峡也被无数冲击的残骸冲垮，喜马拉雅山脉这道‘巨型大坝’也无法拦截住如此恐怖的海浪，珠穆朗玛峰成了一个孤岛，接着在力量冲击下轰然坍塌，形成了恢弘的大洋泥石流。

接着，印度洋迎来了自己覆亡的境地，无数油轮瞬间被点爆，如同战术核弹一般照亮了灰蒙蒙的黎明。

然后是非洲，马达加斯加岛替非洲大陆挡住了第一波翻腾的滔天巨浪，然而第二波巨浪却毫不留情的继续撞向了非洲东部沿海线上的莫桑比克和南非。

于是，非洲最南端的伊丽莎白港支离破碎。

这时候，已经冲过北美洲和南美洲的另一面滔天巨浪已经从地球另一侧席卷而来，在安哥拉西部的海面上与这道海啸狠狠撞击在一起，在地球背面汹涌澎湃的撞击在一起。

呈圆形汇聚的超级海啸正好在本初子午线之上相撞，引起了惊人的压力，本初子午线上的海底火山一座接一座被引爆，连环引爆一般的喷射出强劲的热流与蒸汽。

这一幕壮烈的灭世之曲，在人类刚刚拥有突破太阳系的恢弘文明发展时奏响。

这是属于地球的亡魂钟，烈焰与蒸汽澎湃的冲荡在人世之中，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将在这灭世之曲中飘然消逝。

金字塔连带着它隐藏的秘辛一并被粉碎，尼罗河水蒸发，无数奴隶时代搬运的巨石被地中海和红海的双重海啸撞的轰然坍塌，法老的美梦已然惊醒。

地中海的巨浪还摧毁了凯旋门，继拿破仑曾经在旺多姆广场上用1200门青铜大炮融化铸成来彰显武功的凯旋柱被绞盘拉倒之后，这座同为凯旋的戴高乐广场上的圆拱门也一并倒塌，一并被毁灭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倒塌，没有巴黎公社的向自由发出的欢呼，只有人类文明毁灭的哀歌。

同样代表自由的也在消失。

自由女神像在海啸到来之前已然在高温闪耀下变成了滚滚流淌的铜水注入哈德逊河，可没人去为此缅怀，同巴黎市民一样，纽约市民也早已在它消亡之前便被澎湃的高温毁灭了。

……

地表被改变之时，大量动能飞溅的碎岩以及在热量作用下被蒸发喷射出去的硅酸盐等物质也冲出了大气层，一路飞到了绕地轨道之上，变成了无数微型天体。

在未来的日子里，它们或许将在引力作用下慢慢通过吸积作用而形成一系列小天体卫星，然后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吸积增长，最终形成和月球一样巨大的卫星，或者干脆被月球捕获，令月球的质量更上一层楼。

地球的一部分仍然在熊熊燃烧，另一部分则沉沦于海洋之中，地壳板块的运动也被这一沉重的攻击改变，自然气候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地球将逐步进入一个新的冰川时代。

这意味着，在恐龙文明之后，人类文明在相同的打击下也在繁华耀眼的创设后落下帷幕，始终未能载人突破太阳系的桎梏。

按照卡尔达舍夫等级的排序，人类文明的结局归属于I级文明。

这一天以及未来的日子里，地球遭遇了重创，而人类遭遇了毁灭。

但这一切，都与距离地球表面超过六万公里的时代号国际联合空间站无关。

时代号国际联合空间站正如同一个守墓人，默默的观测着人类文明的毁灭。

这是一座世界各国所共同构筑的巨型人造航天器，也是本世纪体积和质量最大，自动化程度最高的超级空间站，更加奇特的是，空间站上的航天员们来自于天南海北，各种肤色，各种性别，各种信仰。

——实际上，时代号国际联合空间站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它由联合国升级的联合政府拟定计划建造，承担着航行太阳系的科研重任，并向世界负责。

主体发射任务则由中国长征38号、俄罗斯祝融星M91、美国土星19号等一系列代表的高载重运载火箭承担，经费由世界政府统一支持，在超过700次发射任务中，这些擎天巨擘般的运载火箭共向近地轨道投射了超过30000吨质量，相当于往太空中足足发射了一艘重型巡洋舰。

时代号空间站的舱室对接方式也与此前诸如国际空间站和天宫四号空间站大大不同，巨量体积和质量下，传统结构难以承担如此惊人的应力，因此时代号被设计成梭状外形，舱室不仅通过核心舱对接，而且拥有更加精密的电磁贴合模式，在自动化程度大大提升，也能让力量被均匀的传导至各个舱室结构。

说起来容易，可要在外太空建造如此庞大的航天器，不亚于要求明朝的能工巧匠们去建造一艘航空母舰。

可人类的力量终究是伟大的，在渡过了足足十五年的建造时间后，时代号国际联合空间站终于正式宣告竣工。

在它的核心位置，是三台可控核聚变引擎作为的动力。

在测试期间，每当引擎全功率开机时，北半球的夜晚都能看见一团耀眼的火流星，在无垠的太空中，时代号空间站如同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又如同镶嵌在地球大气层外的璀璨宝石，散发着令人向往的光芒。

接着，国际社会千挑万选的航天员们正式踏上了探索太阳系的旅程。

如此巨大的时代号空间站，却一共只需二十名航天员。

在联合政府的统一计划中，各国航天部门均依据联合章程高效的执行了这一过程，计划中，贡献较大的联合政府中的五大常任理事国平均分配了十个主要名额，而日本、印度、巴基斯坦、德国、意大利、南非、巴西、瑞典、以色列、伊朗则分配了剩下的十个名额。

陈生上校便是其中之一的中国航天员。

没有人会想到，哀歌会在人类即将征服本恒星系的那一刻轰然奏响。

在地面指挥中心的欢呼中，时代号国际空间站启动核聚变发动机，闪耀的光芒甚至令周边的星辰黯然失色，这座三万吨重的梭型空间站开始缓缓脱离地球引力，向着深空飞去。

就在这时，远远的，那个以十分之一光速闪耀着撞来的炽白色光团竟一头坠入了大气层，仿佛宇宙之神掷落的火焰长矛。

给二十名航天员留下的反应时间是如此之短，他们还没能思考到这一幕的后果，短短一瞬，地球居然肉眼可见的震撼起来，像是一颗正在经历淬火的铁球。

地球表面已然支离破碎，透过舷窗，可以看见亚洲和美洲被惊人的热量放射间瞬间熊熊燃烧的化作一片蒙蒙的废墟，而直接撞击点上，太平洋的海水波纹一般扩散，航天员们知道，那些波纹是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的海啸，它们则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吞噬大陆，纵横跌宕，摧毁一切。

……

地面通讯在一秒后断绝。

这漫长的一秒之后，二十名航天员连带着时代号国际空间站化作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文明的载体。

刚刚还充满紧张与热忱的陈生上校立刻面色惨白，他久久的凝视着舷窗，仿佛看见了沉沦的大地和肆虐的海洋，浑身的肌肉组织几乎冻结，不能移动一分一毫，但骨头又在打着哆嗦。

在他的身边，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曾经驾驭过第一代空天飞机的王牌机师威廉姆斯上校也愣住了神。

片刻之后，威廉姆斯上校飘了过去，他摸了摸冷冰冰的舷窗，地球仍然在火光中绽放，像一朵枯萎的黑色莲花，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余温。

上校干笑了一下，回过头问：“哈……哈哈，陈上校，这该不会是一面LED屏幕吧？哪个杂种的恶作剧，想吓到我们？”

“没人会开这样的玩笑的，况且，地面通讯已经断绝了，透过舷窗，你应该可以看见位于中太平洋赤道线的国际航空中心已经一片火海。”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那是一名以色列女航天员，她是一名少见的女性通信专家，负责时代号与地面往返通信信号的传输。

但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岗位。

威廉姆斯中校仍旧是满眼的不敢置信，或者换种意味，他绝对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

“立刻关闭电力供应！让这块显示屏停电！见鬼，是哪个该死的混蛋开这样的玩笑！我要把他驱逐出空间站！”

“砰”

一声拳头撞击钢铁的声音。

俄罗斯航天员，来自新西伯利亚的尼古拉耶维奇上校的眼角漂浮出一串，眼眶之中则是一片通红。

尼古拉耶维奇上校紧紧的抓着舷窗，有力的手掌几乎要把舷窗捏的粉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曾经万丈冻原的西伯利亚一步步变成一片黑色的墟，他的家乡，他的亲人，他的女儿，他的一切似乎都被烧尽了。

接着，太平洋的巨型海啸席卷而来，其越过孤岛般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然后重重的冲向马加丹和萨哈，在此登陆之后又摧毁了阿穆尔河，那道浑浊的蓝色浩浩荡荡的冲击着，与同样震荡的北冰洋汇聚在一起。

慢慢的，整个北方大陆都被高速推进的海洋遮蔽了。

尼古拉耶维奇上校似乎全身的骨头被卸掉一般，无力的瘫下身子，在无重力的舱室中撞击在洁白的壳体上，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无声的漂浮。

威廉姆斯上校看着这个和他不大对付的俄国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情不自禁的，他想抽支烟，可左手摸了摸，却空荡荡的。

像他的心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