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天井

灰黄的天空深处落下点点雪霰，均匀挥洒在幽深的冬江上。天色晦暗，江边的山丘也泛出陈旧的姜黄色。山下成片的芦花也许预知了自己的命运，顶着一头白霜在风中东倒西歪。芦苇旁的泥土因为水汽的浸润颜色更加深沉，因为滴落的血珠逐渐凝固成接近死亡的黑。

落在他鼻尖的一片冰晶在缓缓融化。细微的冷凉唤起了恍惚的意识。

江南雪。

明明准备了很长时间。但很久之后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印象最深的却是院角那棵叶子还未落光的大枫树，在初冬夜晚的靛蓝色天空下投射着扭曲的影子。

他想靠着树干喘息一下，可失血过多的身体难以控制，几乎压向枫树。还完好的右手解下刀鞘上的布条，和牙齿合作勉力缠住了重伤的左臂。至于腿上的伤，血滴都填满了地上的砖缝，也就无所谓了。

“临芳阁”的院落设计太过错综复杂。他被保镖发现后一路突围，终于来到园林深处最偏僻的地方。虽然甩掉了追击的大批人马，却迷失了自己的目标。

右手触摸到的长剑是现在唯一的武器。剑柄缠着一条女子用的红头绳。头绳末尾的红色串珠打到了他的手指。好似在春风中揉着妹妹乱而营养不良的头发。

这红头绳也是她唯一的遗物。她被江南豪商裴椿华强抢为妾六个月后，留给他的只有一罐骨灰和这唯一的遗物。

现在他和裴椿华的位置相距不会超过五丈。要找到他的仇人，只需平静一瞬。

满脸血污、狰狞可怖的脸上现出了浅淡的微笑。

之前委托歌女赠送给裴老板的香囊派上用场。一点特殊的药香对于嗅觉敏感的他来说就像那人已经站在面前。

“就在那里！”

他站了起来，脚步就像没受伤一样迅疾。他冲进了一个实在看不清有多广阔的石制厅堂。大量的方形石柱支撑着约三层楼高的顶部。正方形的天窗是唯一的光源，好似一个天井。月光直射天井中央的正方形水池，映得四壁水光闪动。

绕过石门，穿过刺绣屏风，转过陈列着画作和家具的客厅，闪过雪影纱帘，一张巨大的乌木烟床出现在眼前。肥硕的身躯太过明显。他不共戴天的仇雠正躺在烟床中央。

他用唯一完好的右手举起剑。这一刻烟床、石室、天井、山庄全部消失了。甚至连他本人也不复存在。全世界只余下他的目标。只余下他预想过无数次的刺破皮肉，穿透厚厚脂肪击中脏器的撕裂声。

剑刃一甩，目标猛睁双眼，睚眦毕现。血喷涌而出，如同水帘。一瞬后寂落。惨叫声都未曾让死者留下。

收剑入鞘。他却无法再原路返回。影卫们已经团团包围了他。但他心如止水。

大仇得报，瞑目无憾。除了一件事：谁都不能夺走他的剑。他下定决心要握紧那束发绳而死。因此对攻击他手掌手腕和试图寻找破绽砍断他剑刃的人，他像个疯子一样毫不留情。

他无所顾忌，因为确信自己会死在此地。他的喊杀声已经嘶哑地不像人类，他在逐渐变成鬼。

可是不知不觉，石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喘息声。浓厚的血腥味中，他再次分辨出那丝清淡的烟气。

那是一幕骇人的景象。月光暗淡，宽大的烟床上，巨大的尸体在缓缓移动，依稀可见身躯下的另一个人，正在扒开身上的重量。死者摔在床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人卷曲的长发散乱，衬得长发遮掩的脸颊惨白。瘦削的身躯赤裸。只披着件白色的中衣，也已被血污染红。却没能减损那人出众的形貌，反而有种残酷的美感。

是个美人，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男人。

他认为那人不过是个小倌或陪床的小厮。这种人大多数都是可怜人，够不成威胁。他漠然地折身欲返。却突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了。下肢，躯干，上肢，依次失去控制。他身子一软，倒下。缭绕的烟气中，边桌上的香炉在幽幽地燃着。他被某种迷香放倒了。

那个男人摸出烟管，倚在烟床边慢慢地抽了口烟。

他察觉到此人不可小觑。身边人突然被杀，没发出一声惊叫——极度冷静。以最快速度点燃了迷香——判断力惊人。随身带着迷香——绝非良善之辈。

更糟的是，那人松垮中衣下的腹部有一道还在流血的新伤。伤口的形状窄长而浅。见过无数伤痕的他可以确定，那是自己的剑尖穿透裴老板之后，划伤他的腹部所致。

但这张漂亮的脸上既没有外伤导致的痛苦，也没有哀叹死者的悲伤。没有被外人撞破秘事的羞耻，也没有对刺客的憎恨或恐惧。他只能从这人脸上读到冷。

冰冷瞳孔的主人发现了他还留有意识，俯身拾起了一把长剑。他感到剑刃贴上了自己的肩膀，挪动着擦到了自己的脖颈，和皮肤附近的血脉胶着了起来。

金属的寒意让他自觉大限已到，闭上了眼睛。

“剑技不错。”

这句话出乎他的意料。

“迷香不错。”

他抬眼盯着把剑尖戳在他颈窝的人，略带自嘲地笑了。

他没胡扯。无色无味，效力却如此显著的迷香非常珍稀。死到临头突然想说这个，他为自己的职业习惯感到悲哀。

那人闻言，挑起了一边眉毛，似乎也被这在生死关头的玩笑逗乐，忽然笑开了。

他的笑容充满了属于人类的甜蜜和狡诈。男人转而用剑脊轻拍着刺客的肩膀。如果说刚才他冷的像个物件，现在就生动到让人怀疑之前所见的全是幻觉。

“——你很识货啊。”他得意地应道。“没有我同汇银号找不来的东西。”

原来他是个商人。

长得好，笑意浓，烟瘾重，来自同汇银号。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洛京规模最大的银号同汇银号的大掌柜周掌柜，就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