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桃源”

天气阴晦着,艳阳高照的夏天不觉中过去,眼看中秋临近。说水无情却还有情,看来中秋可在自家过。天鹅洲寂静的没有一丝生机,更没有生气。貌似接近了人类原始的边缘。也许习以为常,也许麻木。人不过草草的收拾一下,倒房子的,房子损坏的,尽可能的收拾了下。没有一个人想为重整家园贴一丁点银子,也许根本没有银子贴了。陆仔买了两捆油毡,把泡落的屋面重钉了下,算为修整房子贴了点银子。

人们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悲切,完全一幅麻木不仁,不象往日欢聚笑谈。少了居家那份和谐,多了份无言的悲哀。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棉梗枯立。想起它们生机嫣然的时光,仿是昨天。每天清晨开门,扑面而来的这田野庄稼无比的清香气息啊。让人感到生命的美好与实在。只是这些恢复已非一二日之事。

据说97年上年天鹅洲已卖给了天发集团,政府不再管理。天发说,他们并未正式接管。由此水退出多天,灾后重建工作并没展开,也无政府过问,更没政府派驻的指挥队或工作组。要是过过河去,任何一个受灾的地方,什么月亮湖,沙滩子移民新村,移民新镇,建得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口号响脆天空:灾区人民不相信眼泪,一年受灾,一年恢复。先前卖给天发集团的喜悦,变成无用的哀叹。

“唉,要是不卖给天发,就好了。”

“已经卖了,还能怎样?天发不管,政府不管,如果收堤留,也不管就好啦。”

“想的倒美,这些事没人管,收堤留也没人管么?那是收钱,他们不管那还管啥?”

“唉,看样子,我们老百姓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

“不会有罗,几时有电来啊,捉了两头猪崽,吃糠还得到河那边去……”

“也是,要不来电了,用自家的粮食碎些糠多省心。”

“哪个心里不这样想啊……”

人们无不悲观丧气的抱怨,不知道到底该怎办?村干部骑着摩托车,威风十足的打门前经过,不知忙些什么。陆仔沉浸修理打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面临的处境不容多想,未来一片迷茫。

每当鹿女黯然叹息的时候,他总对她说:“又不靠你一个人啊,天鹅洲的人都一样呢。”

像金木那样出去打工的兄弟姐妹算是摆脱了这种痛苦。表面上是,实际上呢?为什么就不能减轻点痛苦呢?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往事,又何需回首。面向光明吧。可昔日神采飞扬的陆仔,分明也显得迷茫。但他坚信自己的前途总会有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认为这就是失败,这就是结局。”可希望在哪里?

天鹅洲是个美丽富饶的村庄,有娇媚的麋鹿,高贵的美人鱼,一倾千里的湿地。可又能怎样?并未逃脱炸口蓄洪的巴院命运。昔日人们向往的小小台湾岛,如今已是鸡飞蛋打,作鸟兽散。这些珍贵的物产倒成了灾难。天鹅洲的招牌换了一个又一个,天鹅洲人却越来越少。更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人们为了生存被迫一批一批的背井离乡。洪水来临,天鹅洲蓄洪炸口是很简便的一桩事。可陆仔总不相信。用他的话说:“哪会年年如此。”陆仔是个有思想的青年,却不愿面对事实。他脑海无不展现出田地一排排的丰收景象,无不展现出他得意的米机隆隆运转,给他带来滚滚财源。

想到这些,鹿女眼睛发涩。看到陆仔消瘦而仍旧精神饱满的脸膛,心中涌流无限心酸:爱我的人,或我爱的人,为何要受如此的煎熬。

陆仔深爱他的家乡,他的米厂,只要他心中还剩一丝儿幻想,她又怎能打破他的幻想?她会伴随他走过这坎坷的人生路。他的人生注定一个悲剧,根深蒂固,无法更改。她的梦想都将随之埋葬。也许太过夸张了,但有什么说明结局不是这样?泪水无声打湿她的衣裳,少年与童年清纯欢快的场景,一个又一个浮现,与陆仔相亲相爱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围拢,还有与邻居金木小秋相处的岁岁月月……这一切衬托出一个多么祥和平安的农村。那景象到今天已是海市蜃楼。

目击它所遭受的苦难,怎不令人心酸?但无论怎样,他们都要守在这里,如同母亲与婴儿,婴儿与母亲,母亲用瘦弱的身子乳育儿女,儿女为它的富裕而辛勤耕耘,得以允吸于它,以便富庶于它。这般焦灼赤诚,亦这般孤立无助。直到有一天耗尽了自己身上最后一滴水。肥沃的土地不断流失,堆积如山的沙土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老农面对自己呕心沥血的土地,始终不明白。他们巴望的好年景,为什么一年不如一年,他们终日胸向黄土背向天,到头来结果却是这样。

厄尔尼罗现象,拉尼拉现象,对他们来说是神话。他们不懂,即使懂,也无济于事。一年一度洪水来临,便无宁日了。把这切心肌肤的辛酸与痛楚全部埋没起来,像个局外人,像个大彻大悟的人,在耕耘与麻木中,忘却自己曾经的苦难。再或等到哪天过不下去,就背着包裹,凭着一身力气远走他乡。

今天是中秋,鹿女提起笔,眼泪止不住。陆仔出去拉米了,他们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米生意。鹿女心里十分惦念荞儿,荞儿才六岁,独在青苔上小学。心里一定非常想念爸妈。村子的学校不知哪天才可恢复,儿子在青苔可是还好?与儿子分别一个多月了,想知道一点消息都不能。没有电话,没有通路。要么就到小河镇上去打电话,不知陆仔打电话问儿子的消息没有?真是骨肉分散,凄苦万分的日子。仔细琢磨起来,只有大哭一场才畅快。可还必须坚强的过下去,希望还有明天,明天却是多么渺茫。

太阳出的风风火火,好似不近秋的缠绵。家里还是一把散沙。门前零乱冷落,阳光格外刺眼亮黄。家具已作废品烧了,门前晾着的衣服被风吹落,东一件,西一件掉在地上。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家已是一贫如洗。

傍晚时分,天下起了小雨。沉寂的天鹅洲更多了层阴晦。零乱潮湿的地面,使村子更加灰落。可见两个行人,也是面无表情。见此情状,凄清之情油然而升,踱回房间,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

我在高岗等情郎

青青的山林穿云霄

白云片片天苍苍

我站在高岗远处望

那一片绿波海茫茫……

深情凝听这首旷世凄迷的情歌,鹿女的脑海展现出一幕幕古老牧歌童话般的场景。只是那个旷世凄迷的童话,已永远成为过去。

第二天天气好转,鹿女忍不住骑着自行车去了趟青苔。

天鹅洲往青苔去的河心上仍旧人来人往,天鹅洲的柴林仍旧葱郁,那层层起伏的芦苇荡与成片的野杨林,仍旧展示天鹅洲湿地的苍茫美丽。路途一群人……

原来是又一头麋鹿下崽了。小小花色的麋鹿崽,温暖可爱。天鹅洲人听说过它,但真见的不多。这不,像看稀奇似的围着。麋鹿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拿着被子与米浆,像维护生产了的母亲一样维护母麋鹿,用被子将麋鹿崽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抱回保护区。这情形似曾相识又并不相似。

麋鹿于天鹅洲人心中遥远而神圣,尽管它们就在不远处的天鹅洲湿地。与他们同住一村庄,同饮一江水,时常还闯进他们的田地偷吃他们的庄稼,闯进他们的厨房偷喝他们的水。但他们之间还是很生疏。我敢断定这些围绕的人,都是第一次看见麋鹿下崽。当然鹿女除外。麋鹿崽一出来就会走路,小羊一般大,走起路来,如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十分可爱。大家伙看了会,就上路了。

到了青苔,见到儿子,鹿女心疼的想哭。儿子对她说:“有次外婆去了姥姥家,舅舅去了学校上课,浩子哥也不在,我没伴玩,一个人好想妈妈,好想家,想着想着就哭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他一个人在窗下,望着天空,数了一夜的星星……

听完儿子的话,鹿女再也忍不住:“儿子,我们回家吧,可家里的学校还没修起,乍办?”母亲听了对鹿女说:“荞儿在这里读的好好的,你来看他干吗,把个孩子看得心上心下的,家里的学校还没开学,怎好回去?不读书了么?”荞儿说:“妈妈,你带我回去,我在家自学,等学校开学了,再去读。外婆,你就放心吧。”鹿女说:“真的吗?你怎么自学呢?”荞儿说:“这里的老师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学,我现在认识了所有拼音,认识拼音就什么字都可认得,什么文章都可看得,不懂的,就你教我好了。”

听听主意实在不错,但鹿女还是与儿子拉了勾勾,才敢带他回家。一路上,荞儿兴高采烈的,不知有多幸福多快乐。

回到家,少不了遭陆仔一顿训,训归训,但儿子回家了,他也很高兴。只是一再交代鹿女与荞儿要兑现承诺,不要耽误学习。荞儿很自觉,都按自己说的做,不懂的就问妈妈,学的非常好。太阳一日日的挂在树梢,一日日的予这人间温暖,鹿女与儿子徜徉在温暖的阳光下,平和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一过就到了九月。

九月的天鹅洲,透着股格外的凄婉与清凉,夹着种被人遗忘敏感而哀怨的痛楚。九月的田地一片萧瑟,大部分被抛荒,人被迫离开家园,出去的人一批接一批。留在家里的老妇人,颤巍巍的走在路上,渗透着无法解脱的悲凉之气。贫苦与灾难使他们本不足以灵活的心思更加麻木。他们干着活,交着粮,维持自己单薄的生活。

当晨曦缭绕时,沉寂的天鹅洲腾起些活气。妇人们聚集在村部大路谈论什么。太阳照在她们的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机。

“嘿,我们干脆到河边去抢。”有人提议。

“好的,我们这就去……”好些人附和。

“等会别怪我没有叫你啊。”阿利对鹿女大声喊,背着个包出去了。

七八个妇人乘着渐散的晨雾,气势汹汹的去了河边。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鹿女心头袭来一阵悲凉。现在唯一令她安慰的是,今年萧瑟纷雪的冬天,是金木的归期。她又开始整理从前的手记。也许这会让人心思飘散,以摆脱经身的困苦。也许人的心情濒临绝望或无法解脱时,那些不成其可能的思想便产生。只要想到今年大雪纷飞的冬天,金木归来,她手中的东西会加快速度。这里有说不清的理由。

“这么用功啊?”陆仔走进房间对她说。

“恩。”

“用你的东西买钱么?”

“那谈得上那一步。”她满腹心事的叹息。

“你会成功的,都是我害了你。”

“谁害谁啊,这不是你的错。”

“唉。”陆仔叹了口气,默默的拥抱她。

有什么比这默默相拥更感人,风风雨雨六七年,这种紧密相拥的真情,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她忘却了一切,藏在陆仔的怀抱里。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一连倒了两年堤,这满腔的热血不沸腾的难受?

“人生有如一根草,不知那节坏,那节好,是吧?”陆仔抚摩她的头发说。

“那么说,好的还在另一节?”她仰起头问。

“是的,乖乖,我们一起不分离,已足够好了,只要不气妥,好日子会有的。这几年也没白干,虽说欠些钱,生意还是不错啊。俗说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吧?”

听陆仔这么讲,鹿女心情开阔了许多。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他,也许是他的乐观开朗吸引了她。一个乡下小伙子,有这么豁达饱满的胸怀,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他刚毅的外表代表什么,他清瘦沉默的样子说明什么,他不懈努力与拼搏又体现了什么?他的忧郁多情,无不倾诉着一个低层男人的悲剧命运。可无论怎么抗争,改变的机遇微乎其微。

傍晚,阿利抢得衣服,兴高采烈拿给她看。一件兰色的羽绒服和一件白色单衬衣算好。说到抢衣服时村干部狗急跳墙的场面,阿利开怀大笑。好些妇人掉到河里,弄得全身湿透。

“今晚队里还要细分的,你去吗?”阿利问鹿女。

“我不去,几件衣服做啥用?”

“总不是?心头憋得慌,就是一堆牛屎也要扒进家,其实有屁用。”阿利说着默然回家去了。

阿利走后,鹿女点好蜡烛,跟陆仔把灯继续修米机。夜风沾进屋里,吹得蜡烛亮光直摇晃。幽暗闪忽着一股感伤情调。

“把门关了吧,有股风吹得人怪精灵的。”陆仔说,打了个冷颤。

“说得怪怕人的。”鹿女也打了个精灵。

“听老人说,天鹅洲之所以不太平,是因为斗岸浃被干了,安院的乌龟精跑了?”鹿女问陆仔。

“哪有的事,96年的大水就把斗岸浃灌满了,精应该回来了!精虽然回来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安定。”

“那就是一些时间里,我们还不能有安定的生活?”鹿女说。

“我也是说着玩,才不信那些。”陆仔说过放下手中的活,把她拽在怀里。夜好静,静的秋虫聊赖。他们相拥,感受各自心跳,相拥陷入一种极深的默契与记忆。

“这夜深的,乍有人吵架?”鹿女倾耳纳闷。

“不是说今晚分衣服吗?总不为那事吵吧?”陆仔漫不经心的答。

“这村子有很多人么?只怕每个人都尽着嗓子叫喊。”鹿女感叹。

“那有什么,等会还要打破脑壳的……”陆仔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打破头了。”

他们忙开门,只见一后生跑得脚下生风。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利也开了门。

“我在搂上看了好大一会。只见天鹅村二队的手电筒都朝一个方向跑去,跑的起飞,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个站在路边等着看热闹的妇人说。

从那后生惊慌程度看来,出的不是好事。未几,一窝手电筒由远而近,夹着长一声我的弟弟,短一声我的亲人。一群人拉着张板车,板车上躺着一条汉子。是二队的队长杨老二,不知为什么喝了农药。哭声渐而远去,浓烈的药味在村上散开。一下子,沉寂的天鹅洲又热闹起来。

“他可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帮忙爽快,做事也爽快。”

“真是傻瓜,大家也没说什么,总不衣服还有的穿啊,分不分又乍样呢,没人怪他的。”

“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就没事了,不知先前,大家吵的多厉害,都说他贪污了,要不,分的怎么全是乱衣服呢?”

“这等年月出这等惨事,看村干部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交代个屁,谁管你怎么死?”

“是啊,谁管你怎么死?”

“他可是个倔强的人,吞药就没得救了。”

刚分完被子衣服的人们回来看到这一幅稀奇,兴奋到了极点。只不过嘴上还挂着同情而已。夜风阵阵袭来,谈论了一会,感叹了会,人们便三三两两的回去。啊,这乡村夜色多么沉静,却藏着人从未见的阴森。

一大早,阳光和暖,雾气腾腾。晨雾中透出的清冽叫人感觉无比新鲜。晨雾悄悄收拢。万物一片新辉,大地一片生机,鸟儿在田梗边清幽鸣唱。

“唉,昨夜吞药的杨老二不知怎样了?”一起来鹿女便惦念着。

“怎样了?死了,本来还有救的,只是要车没车,要船没船,要器材没器材,如此颠簸几个小时,还没到小河医院就死了。”阿利疲倦的说。

“死便死了,好容易啊。”鹿女有些惋惜。

“死了也好给上面一个教训。”

青苔码头那个从车上摔死的农妇教训了谁啊。还不说是自尽的,只是苦了他的亲人。

“其实我们也没抢着什么衣服被子的,他真不该死,不值。”

“不值也死了,要死也只由他去。”

鹿女与阿利感叹了会,各自进屋去做早饭。

杨老二是天鹅村二队的队长,也算为公殉职。村里拿出两千元安葬费。上面还下来两个干部看望他的家属。把他儿子提到村上当了干部。此事算告一段落。

他不就是个枯老百姓么,有当官的看望,有公家的钱送葬,有政府给了他家六千元补贴,还把他儿子弄去当村官,还要怎样?

有什么值得眼红的呢?鹿女不理解这些乡亲,每听到他们对死去的杨老二议论纷纷,心里特不是滋味。他们似乎只是些行尸走肉,每日里就等待提供他们打发无聊时光的谈资,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感叹了一阵,议论了一阵。热闹的几天过去。杨老二便告别了人世,告别了贫苦与这多灾多难的天鹅洲。因着这事,上面给大家又分发了些救灾米票,人居住越发平稳。似回到了一个远古荒漠的地方,离天鹅洲十分的遥远。

到了冬月,天鹅洲码头,路边又热闹起来。拉牛草的老百姓,咧着皱巴巴的脸苦笑。命根子似的牛要过冬了,码头聚满了从河那边弄牛草回村的人。他们或是亲戚稻田送的,或是自己帮工换的。村路上成天都不寂寞。

基于96年的经验,一下堤,鹿女就做起了救灾米票换新米的生意。陆仔运了些好米在家,生意竟出奇的好。每百斤米票兑换九十斤优质大米,因为米票只能兑到霉米黄米,且去镇上粮站的路烂死不好走。大卬小窟窿的,板车都挺坏。这年头小菜也精贵,没钱买肉鱼,当得吃点好米。老农一边拉牛草,顺便也拉些米回去。

鹿女每天坐在案头记帐,替人换米,收票存票,真象个米行老板。这情景使鹿女感觉希奇。先些年,他们还为买点米到粮站一等就是半天,这时候自己倒象粮站经理了。北风吹的有些冷寂,她穿着素日不常穿的红袄子,有种恍惚隔世之感:我这是在哪里呢?儿子荞放学回来,突从禾场跑进屋里大叫:“妈妈,我肚子饿,我要钱。”“锅里炖着饭呢,你去吃罢。”“我不吃饭,我要钱。”儿子在她腿缝里绊来绊去,她烦了,把钱往桌上一搭:“拿去吧。”儿子拿过钱,一溜烟跑了。

啊,这日子似乎与从前的某些日子是重复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天当黑,陆仔披着满身金光回来。面带微笑的亲吻她,与她共进晚餐。乡村黄昏仍旧洋溢着甜蜜气氛。而此时,好些老农正饿着肚子赶着从渡口把牛草拉回去。与他们相比,他们真是美满的如同天上了。

灯光下,望着陆仔,鹿女总有种莫明的恐慌,仿佛这一生一世与他有那么多话讲么?要是突然一天,所有话都讲光了,怎么办?这么想,她便当真不知该同他讲什么了?但见他不断蠕动的嘴唇,又感觉十分古怪,他谁呢?他只不过在吻从前那个属于他女子的身体罢,她的灵魂早已离开这,离开身体了。

可天一亮,鹿女恍惚的感觉就消失了。而这门前,雷打天不动的,每天都要走过一大群去拉牛草的老农。一边走一边吆喝,是在吆喝心中的郁闷,还是吆喝牛的脚步太慢?若是好年景,这吆喝当属于喜悦,现在这年景就无法猜测了。起初牛草很好弄,过完冬月,牛草就很难弄。弄一板车牛草,要跟人家换一个星期的工。

“怎么弄点牛草要去七八天的?”鹿女问陆仔。

他笑说:“总不要帮人家割谷,才能有稻谷草啊,出些力气,但不要钱。”

“力气不是钱么?力气也可以卖钱的。”鹿女接过陆仔的话。

“力气是自己的,这年头什么都值钱,只有力气不值钱。”

“有亲戚,还去换什么工,送点不得了,以前我们的牛草可都是送的。”鹿女开玩笑说。

“哎呀,这当是有亲戚的人家,没亲戚的,想这么作,都不行,牛草多贵啊,一板车一百多,今年多少地方受灾了啊,月亮湖,潭洲子,江滩……”

“也是啊,好年景,那枯黄稻草真没人要,这不,稻草也变金条了。”

陆仔隔天就参合在这人群中,去横市镇进些好米回来,每次都是早去晚归。这天头一次,天黑了还没回。鹿女心中惦念,跑到路边去问拉牛草的老农,他们都说没看见陆仔。阿利见她这么急,安慰她说:“我看你是与陆仔一起过习惯了,分个一夜,也是不习惯的。看那些一年上头都不在一起的夫妻,该乍办?”

“我怕他出什么岔子。”鹿女说。自从94年柴码头翻船事件后,往后陆仔出门,迟一会会回来,她总担心得不得了。

“出什么岔子,又没去多远。”阿利安慰她。

话尽管这样说,心里还是不落拓,夜里也睡不安稳。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天鹅洲北头出现了一群吹吹打打的道士,穿着青色衣服,不断的跳舞跳舞跳舞,舞起的灰尘,遮盖了半边天。远看去,简直就是地狱,充满阴森。还有叽光叽光的锣鼓甲叶声,听了叫人碜得慌。好在那群道士没有近来。鹿女吓得浑身是汗。原是做了一噩梦。

第二天阴天,一大清晨的寒风有点刺骨,村头村尾没有一个人走动。夜里的噩梦搞得鹿女一大早害怕往村子北头望一眼。其实村子北头就死了个杨老二,送他上山的那个情形与梦中有些相似。但远不及梦中的黑压压,阴森森。望路上,也不见陆仔身影。清晨的天鹅洲特别寂静,只是太过寂静了,静得冒出股阴风。她一个人觉得太冷,便关好门去小姑家坐坐。小姑在做早饭,春春,狗狗两姊妹一大早去黑鱼浃里摸鱼了,小姑厨房的脚盆里还喂着几条大鲤鱼。小姑说:“这两个孩子回家了,就只晓得摸鱼,这不摸了这些天,还卖了几个钱。”看情形,小姑的生活似乎比小姑父在时还好过些了。望着小姑锅里冒着的热气,闻着小姑家的饭香。不等小姑开口留她吃饭,她又跑回家来。

阿利一见她,就疯了似跑出来,惊恐的对她说:“鹿女,鹿女,不好了,不好了,出大,大事了……”

“出什么什么,大,大大事了?”

“陆仔,陆仔,他,他他回回回来没?”

“没,没,没回回来,怎么了?”

“听听听说复复复兴兴闸闸闸翻翻翻船了,一船死死了十十三个,好好好吓人啊……”

鹿女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锅铲“咣”的一声掉在地上。

阿利见鹿女如此惊恐,反倒镇定下来,说:“昨天拉牛草的老农有七八个,船上据说装满了牛草,没装米,陆仔应该不在上面。”

听阿利这样说,鹿女有气无力的问:“怎么翻的?平风息浪的。”

“有个老农牵头母猪到河那边配种,回来搭了那船。母猪太饿,把船底塞洞的泥巴当做粮食咀嚼,水灌沉了船,才发现。现在船码头到处是人,哭爹喊娘的,寻亲寻爱的,乱翻天了。”阿利说着,也慌乱的回去了。

那噩梦原是真的,鹿女痴笑了两下,躺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这个时候的天鹅洲多宁静啊,空无一物的青光大道上,不久便会涌现出梦中的那群道士,吹吹打打,送走那些落水的人。这时候,陆仔的身影隐隐而来,远远地望着她笑,笑,似梦一般的……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乖乖,吓坏了吧;乖乖,我好好的。”陆仔边拍打着她,边搂紧她。她却在他怀里缨缨的哭起来。

早饭一过,人们就一群一群赶往出事地点,情绪空前高涨。先前那桩吞药自杀的人命案,比起这桩沉船事故,简直大巫见小巫。人们很快就把那杨老二忘了个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那些落水的苦命人。一刹间,天鹅洲天昏地暗起来。那艘我们学生时代便破旧的老船,到今天已是千疮百孔。但为了赚钱,它没有一天停歇,加上这年年倒堤,船上生意特别好,更没有时间修补一下。

“这个时候,我才真感到生在天鹅洲的悲凉。”陆仔沉重的说。

鹿女因过度的惊吓,神经还处于极度状态,来不及对那些死者表示哀痛。她以为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定会失忆。正如陆仔所说,这是何等的一种悲凉。倘不是泻洪无人管理,人们也不会乘这艘破船去弄牛草。那只破船倘不是生意太忙,也不至于用胶纸装着泥巴塞进破洞,直到船沉了,才知是破洞被母猪咬通了。

“真是惨不忍睹啊,两姑嫂起水时,手还紧紧拉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那娘一见状就昏死过去。”

“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被自行车压在河底,尸体捞了三天,才捞着,淹死的他妈起水时,眼睛还瞪着,也许是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吧……那家的男人一到河边,就往河里蹦……”

……

每个去现场回来的人,都忍不住唏嘘叹气,精疲力尽。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鹅洲每个角落都只听见哭声,吵闹声,敲锣打鼓声,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也许是过了一百个世纪。人们终于平静,天鹅洲不再那么闹腾,也不再那么阴森。那些落水鬼都已安葬,年老的年少的,一律逃脱了苦难进入天国。其实,他们谁也不曾料想,那么大的洪水,他们没死,水下去了,倒死了。试想天鹅洲几十平方公里的巴院,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是什么气氛。人白天行走在这,身子都发冷。

渡船老板的良心受到了极大折磨,自知难逃其咎。就此投案自首。还以为他会自杀以赎罪恶。正式接管天鹅洲的天发集团,一举下令废除小木船通渡。赔偿每个死去家属三百元钱,此事便告一段落。

许多日子过去,人们似乎忘却了一切。日子在平淡中一日一日逝去。只是鹿女的心情,永远无法回到从前。倘使不是手中正整理的手记,心中还存在一份遥远的希翼,还有一线光亮透过黑暗……她会逃离。是远方金木给她留在此处的力量,是陆仔给她从前美好日子的回味,是周一菊菊的存在……使她浸在昔日此处的温馨里。她已无法从现在的天鹅洲找到与从前天鹅洲一点相似的地方。心怀过去,展望未来,只是怎么也赶不走眼前的困惑与感伤。

天鹅洲的救灾工作还是无法展开,政府与天发集团算一笔糊涂帐。泻洪前,天鹅洲农人每人上缴了十五元防汛经费,做什么用了,政府必须说清楚。上面下达的救灾款,救灾物品也被镇上扣住,说是天鹅洲历年尾欠的堤留必须还清楚。总之,天发集团与政府乌七八糟的吵闹着。老百姓整天提心吊胆,由于沉船事件,不敢出门。昔日风光的天鹅洲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岛,扬名全国的小台湾,一片死寂灰暗。人们无不感叹,这还不如前二十年的光景了。

一晃到了冬天。

大北风刮得刺乎乎得,昨天还淡黄透亮的阳光,今天完全萎缩。空旷的北风肆无忌惮,吹起的黄沙漫天飞舞。陆仔到湖南省山区去购买长沙猪崽。鹿女不要他去,他执意要去。由于救灾米下发的多,米生意已无人问津。陆仔就想贩卖猪崽。俗说,种地不喂猪,等于秀才不读书。人们安定了,是否会捉几头小猪崽喂养呢。现在似乎没什么好作。进了点农药化肥也不畅销,日子一日不如一日。

不想,陆仔刚运回猪崽,天便大雪,北风刮的叫人好生寒冷。由于灾区气候反常,活蹦乱跳的小猪崽,不几日就病厌厌了。

真是出钱买苦受,不进这些猪崽,日子还过得清闲些。这不,每天忙着给猪舍消毒,给猪崽打针,煮米粥。家里养了几只鸡,倒是活蹦乱跳,几天里,就跳翻了几锅粥,跳乱了几个电饭煲。人命不可违,俗说,只有财找人,没有人找财的。陆仔尽管心里难受,却总不愿面对现实,终日忧忧寡欢,望着猪猡们愁眉苦脸。半个月过去,捉猪崽的人没几个。老农都不相信良种,舍不得多花半分钱。

灾区的气候无限的反常,天一开晴,便同夏日,天一变冷,便北风呼啸,寒冷胜过任何寒冬。那些本病鸯鸯的小猪崽就哆嗦爬不起来。慢慢一个一个的死去。陆仔也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这样下去,老婆也会打丢呢。”他闷声闷气的说。

“这般光景下去,老婆的确靠不住。”鹿女也打趣。

“宝贝,千万别这么说,相信这只是短暂的,这日子一定不会再重复。”

“但愿吧。”鹿女有些木然。

天黑,陆仔解衣入睡。

“睡这么早?”她望着他。

“不睡干吗?这辈子我认命了。”他痛苦地叹息。

“怎么能这么消沉呢?”她也满腹心事躺下。她知道他内心积闷,搞了三年米厂,倒了两年堤,加上粮食政策变动,这个刚强的男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知道他没睡着,却又无法安慰他。一个热血青年,事业劲头正旺,叫他赤着胳臂空着腿,那滋味难受,这苦熬的够呛。只是为了她的安定,他才格外稳定自己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不知怎的,鹿女拿出了从前他安慰她的话来。

“宝贝儿,我对不起你……”说完,陆仔哽咽的哭起来。

鹿女只觉得他身上的所有自信与机智,全被消沉绝望代替了。黑暗中,他轻轻抹掉她脸上泪水,连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我……”

我在期待、期待你给我爱、我在等你等你走过来、你的面前、是我宽厚的胸怀

我不想让你离开

人生苦短、不要留下遗憾、过去未来重要是现在、曾经的梦、如果都不能实现

我这就为你醒来

我已等你等得太久、等过云开日出、你的幸福在我手中

只要你跟我走

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怕、只要你跟我回家、天再大地再大、有我就有家

靠近我走天涯

风不怕雨不怕黑也不怕、只要你跟我回家、风再大雨再大、我是你的家

有、什、么、放不下……

迟日,陆仔镇定了许多。但看他站在猪舍情状,鹿女又于心不忍。猪崽又死去了两头。

“猪舍我消毒了的,怎会这样?”他苦笑。

“是气候反常,不关你事。”鹿女安慰他。

“失败便是失败,我看不到现在还有什么事好干?”

“不作事也罢。”鹿女无奈苦笑。

两千元,虽不是大数目,但这般年景,两千元,也不算小数目。

“到底说说还有什么事好做?”他叹息地问自己,又似问鹿女。

“你可以拉些建筑材料来销,春节了,损坏的房屋总不要修整的;还有,你可以用柴油机带粉糠机碎糠,喂着的猪总是要吃糠的。”

“这是什么主意?路不通怎么拉材料?电马上来了要柴油机干吗?”

鹿女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切实,她只想家里能安定些后,自己好到外面去谋事做。只是这状况叫人离去如何安心?她心里一片混乱,彻夜失眠,几月下来,瘦了七八斤。她多次想到搬迁,可手无分文,怎么搬?搬,又搬哪去?青苔吧。那个充满惆怅橘红路灯光的古镇,那个有着她亲胞姐妹的小镇。可对固有的坚守与沉默,对未来深深的危机,使这新来的思想显得迟疑而呆钝。

“刚拼出条路,就被洪水淹了。”

当她听到陆仔这么抱怨时,思想的天空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机,一种深深的失望浸染她,对过去未来乃至对整个生命。

粉碎理智所不能毁坏的一切

达到目光所不及的远景

青春,你的手臂恰象闪电

你的飞翔恰象是老鹰

可鹿女的青春已在洪水中消逝。

当她独自来到河滩,心里不仅感叹。前几年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草滩,草滩麋鹿成群,牛羊奔跑,夕阳映红江面,映红牛背,映红麋鹿。独有的旷美。只是如今儿河滩上却种满瘦黄的麦子,栽满了幼小的杨树。河滩变得非常狭窄。从前哼着小调,迈着阔步,到河滩收牛的女子何等快乐。如今,只剩一声声的长叹。

天真的很冷很冷了,下起了冰冷的雪花,田间的棉梗惨白的在北风中哭泣,五十岁的老婆子,唏嘘着从田间走出来,冷啊冷。步韵蹒跚的老头在萧瑟的北风中喁喁独行。冷啊冷。

空荡的屋子,宽大的窗户,阴沉凄凉的音乐,陆仔卷缩如孩童般的身子不停颤抖:“冷冷冷,明儿把那张新毯子也加上吧。”他不到三十岁,却似五十岁的老头了。任他吸收身上的温热,凄凉与悲伤渗透整个心灵。它不只是泪啊,更有许多忧伤。鹿女感觉自己已无法将生命继续下去,因为冷啊,冷冰冻了一切。

“来呀,鹿女。”陆仔对她大叫。儿子荞走进屋里也对她大叫:“妈妈,做饭吃啊。”

啊,什么时候了,又一天下午六点了。冬天的天黑得好早啊,特别是天气寒冷时。她心里有些气恼他们打断了她的思绪。要知道她心中那种难受苦涩的滋味,还没有吐出来。走出房屋,唉,灯光惨白的没有一点温暖。

陆仔说:“明天把家里的谷子都打出来了吧,快过年了,人还是会买点好米回去过年的,天还冷,也没办法啊……”

就这样整整七年了。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好的可能。一度,她以为这样下去会死掉的,精神的冰冷与麻木,生活的呆板与死寂。但她勇敢的活下来了,在沉重漆黑的现实里,尽力拨开一线青天。我还有另一份天空吧,但那片天空却从没有象现有的天空这样驰骋过。她想有温暖的臂膀可靠,她想自由的在天空中翱翔。但生活就是这样,总在无奈的现实里没有任何改变。

她已二十四了,不再青春。现有的一切不叫人满意,却没有勇气跨出去。陆仔消沉的时候总对她说:“你走吧,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为难你,这多灾多难的存在,我不担保今后给你多么美好的幸福生活了,只是你能上哪里啊,你一出门就会饿死。”

鹿女相信陆仔的话,的确,她有一个现成的家,日子还过的去,干吗出去呢?出去,去一个没有家的地方,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人。人总是这样的。

在菜园摘菜时,她突想起小时候在母亲家的那种温暖快乐,禁不住眼泪:我的母亲,我的亲人,都离我遥远,自结婚那天起,我已不再依赖他们。人生真的好孤苦,也许每个人都在人生孤苦路上挣扎。他们快活,荣耀,困苦,形形色色生存。

吃罢晚饭,天完全黑了,陆仔坐在火炉前烘火,完全一个不堪寒冷的老朽。在她印象里,这些日子来,陆仔变了很多,他心中除了对她还有份热爱外,似乎不再有什么了?从来,她不奢望他能分解她忧伤。他不堪承受自己,何况承受她。七年了,七年了,她就这样疲惫孤苦的撑着,人生的路上,不再期待发生什么奇迹。突然一切虚空了,惟独那颗眼泪是真实的,它是唯一温暖她心灵的东西。因为它从内心最苦涩中流出,它稀释心中的悲凉之气。

她哭了,在天鹅洲广阔无人的河滩上。这个时令,这个下雪的冬天,河滩是灰黄孤独的,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她哭了,捧着地上枯死的落叶。青绿的杨柳成了光秃的树杆。日夜鸣叫的鸟儿已不知去向,奔驰的麋鹿,都藏进了萧瑟的白杨林。洁白舞动翅膀的天鹅,只在少年时迷人。它们都不会体味时世的变迁,岁月的变更,人心的苍凉,村庄的沉落。它们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向世人诉说一个古老神秘的村庄。而这个古老神秘的村庄只是善于幻想的人们心中的一个美梦。现实中没有美梦,它们的存在也不是梦,而是一个又一个缠绵凄楚的故事。

在那些无家可归栖落窝棚的日子。那些无家可归停歇在白沙尖上的天鹅,那驰骋骄美无比的麋鹿,那些奔走逃难的老百姓……在告别家乡的大船上,挥泪洒别的是它们凄凉无助的眼神。在告别白茫茫村庄的那刻,人畜同哭了。在那些流浪的日子,不忘家乡那片温暖的白杨林,不忘家里屋檐上的几片瓦铄与灰暗傍晚盘着花白头巾步覆蹒跚的老妇人;不忘的仍是家里那没有一点温暖惨白的电灯光……

她哭了,为曾经的苦难,她笑了,为告别苦难的岁月。鸟儿回来了,牛马回来了,矫健娇媚的麋鹿回来了;受苦受难的人们回来了。一切安居乐业,一切归入平静。它便是一个平常的村子,她便是这平常村子的一个平凡的农家主妇。日子失去往日平和,心灵失去往日的强劲与自信,岁月在未流逝的时候仿佛到了尽头。鸟儿,花儿,麋鹿……它们无声无息的生存。

但生命饥饿的压迫,年轻肌体旺盛的新陈代谢的压迫,使她思想躁动。也许有一天或不久的一天,她将抛弃天鹅洲,让那纯美牧歌式的恋爱,那陶醉美妙精致的乡野风光,都见鬼去。她的生命就此彻底告别天鹅洲,翻开新的风景。想着这些,她似乎有点感觉生命与生活间的联系了。

一晃就是腊月二十四,小年了。天下大雪。风也没刮,太阳一没,便下起了枯皮雪,冷清死了。下了两日,地面积了好厚的一层,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雪都要厚,都要冷。屋里屋外一片雪白。一只饿慌的狗追赶着一群亡命奔逃的鸡。也许雪把黑夜下白了,鸡不晓得回笼,也许是雪弥漫了回家的路,鸡们迷路了。帷幔的夜色中,洁白的雪地里,一只黄狗追赶到着一群鸡,鸡们惊慌不迭的被狗咬住了喉咙。鲜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点一点的殷红。

“妈妈,妈妈,快来看啊,又咬死一只鸡了。”荞儿在雪地里大喊:“妈妈,妈妈,把这只黄狗打死算了,它把我们家的鸡全部咬死了。”

鹿女听到儿子的叫声,从屋里走出来。茫然注视外面哪个世界,啊,眼前一片模糊。白雪不歇的飞舞,飞白了房屋,飞白了窗子,飞白了所有思绪。这等旷世雪景,谁有心情去领略呢?只在一只狗,咬死几只鸡的血腥场面,一个天真未谙世事的小孩,为这血腥场面而愤怒。只在这似睡似醒的日子里,回想起从前的雪天,怎么捕捉鸟鱼吧。那是何等的青春岁月,何等的风光岁月啊。

天鹅洲IV - 沉寂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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