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望无际的田原上，黑色的马车正在“嗒嗒”飞驰着，窗外结满金色麦穗的田地在眼前一晃而过，轻风吹来野地里特有的泥土和鲜花的淡淡芬芳。

小姑娘安碧丝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芬芳的清凉空气，这和伦敦城里那种夹杂着烟尘的空气完全不一样。

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把头伸出了窗外。道路周围的麦田一直绵延到了天边，远处的山坡上还有悠闲地吃着草的羊群和奶牛。

这里的一切对于从小生长在都市里的安碧丝来说都是无比新奇的。安碧丝的眼睛里渐渐放出了异样的光亮，那是她一贯以来兴奋时的表现。

“哇，太好玩了！”安碧丝由衷赞叹着。

可是很快，她的这点儿小快乐就被妈妈给剥夺了。

“喀喀，安碧丝，注意你的举止。”

同样坐在车厢里的还有安碧丝的母亲——薇杜尔伯爵夫人。她用扇子掩住嘴角轻咳了两声，提醒女儿时刻保持一个贵族小姐应有的端庄举止。

“哦，妈妈……”

安碧丝悄悄叹了一口气，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把布满雪白蕾丝的裙摆拉好，目光却一直贪婪地盯着车窗外的新奇世界。

因为伯爵受到女王的委派要去印度巡视一段时间，必须随行的薇杜尔夫人只好把女儿送到女儿外婆家去教养。

可是看到女儿这一路上如同出笼小鸟般的表现，薇杜尔夫人已经有点儿迟疑：到底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呢？

黄昏时，马车终于驶入了比隆山庄的大门，安碧丝的外婆比隆夫人已经带着家里的众人等候在大厅的门外了。

“欢迎你，我的小宝贝。”老夫人笑眯眯地朝着安碧丝伸开了双臂，一把抱住了许久不见的外孙女。

安碧丝偷偷看了一眼身边母亲的脸色，还是规规矩矩地给外婆行了礼，才偎依进她的怀里，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外婆，我好想念你哦！”

安碧丝之前并没有来过比隆山庄，但是外婆一直照顾安碧丝到五岁才离开伦敦，所以她和外婆的感情很好。

薇杜尔夫人留下来吃过晚饭，交代了安碧丝一大堆在外婆家居住时要遵守的规矩，才不放心地坐上马车回伦敦去了。

她的马车一消失在庄园的大门外，安碧丝就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欢呼！

“外婆，有没有给我准备我喜欢的棉花糖？”安碧丝的眼睛像是夜空里的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还有那些用木头做的小城堡和小人儿，还有用彩色玻璃拼起来的世界地图，还有您小时候玩过的木偶娃娃……”

她抱着比隆夫人的胳膊，一口气说出了许多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都是小时候从外婆口中听到的奇妙玩具，她已经期待了许多年。

比隆夫人慈爱地抚摸安碧丝的头，耐心地微笑着点头：“有，都有……知道我的小宝贝要来，外婆已经早早地把它们都从‘秘密基地’里给请出来啦！”

外婆嘴里的“秘密基地”是位于楼顶的小储物室。安碧丝缠着外婆要去亲眼看一看。

比隆夫人让女仆乔娜端着蜡烛走在前面，自己牵着安碧丝的小手，一阶阶登上那古老的红漆木楼梯。

“当心一点儿……这座大房子的年纪可比外婆还要老上许多哦！”比隆夫人笑着嘱咐安碧丝。

乔娜把小储物室的房门推开，里面飘荡着一种奇异的木头清香。房间里十分整洁，显然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

“小小姐，这里的东西可都是老夫人的宝贝哟！”

乔娜走过去把那两扇半圆形的百叶木窗推开，夜晚的星星们在蓝丝绒一般的天幕中闪耀着，凉爽的夜风立刻吹了进来。

安碧丝瞪大了眼睛，看到里面一排排的储物架上整齐地放着各种有趣的小东西。

“安碧丝，看看这里，还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吗？”比隆夫人微笑着，鼓励安碧丝自己去房间里“寻宝”。

安碧丝在储物架之间跑动着，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哇，好漂亮啊！”她不时发出惊叹，那些精巧的小玩意简直每一件都让她爱不释手。

边走边看，安碧丝的脚步忽然停在窗户旁的一个丝绒软垫前——似乎与这里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那上面端坐着一只米黄色的抱抱熊。

可是小抱熊圆滚滚的身子和憨态可掬的笑容一下子就让安碧丝的眼睛放出光来！

像是被某种力量施了定身魔法，安碧丝站在小抱熊的面前，完全移不开脚步了。

“安碧丝，你喜欢这个吗？”比隆夫人走过来，双手穿过小抱熊的腋下，轻轻拿起了它，“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了，是我的外公送给我的。”

“它很可爱！”安碧丝连忙点了点头。

“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吧！”

比隆夫人把小抱熊递给了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嘀咕着：“真是奇怪啊，没想到过了一百年，它还能得到小孩子的喜欢。”

安碧丝的小手一碰到小抱熊胖嘟嘟的身体，心底立刻就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掌心下的绒毛温暖而柔软，像是午后和煦的阳光轻轻拂过安碧丝的心尖。

看得出来，小抱熊的历任主人们都很珍惜它。小抱熊没有任何破损，而且十分干净。

它的耳朵上绣了一个奇怪的标记，像是字母“Y”又像是叶子形状的符号——据说传到比隆夫人的手里时，这个标记就已经存在了。

那晚之后，安碧丝就在外婆家长住下来。

比隆夫人从来不在安碧丝的面前摆出长辈的样子，也不要求安碧丝遵守薇杜尔夫人那些所谓的“贵族规矩”。她是位开明的外祖母，只希望小孙女能够快乐健康地成长，像一个六岁孩子那样天真活泼。

安碧丝觉得在比隆山庄的每一天都比在伦敦要快乐上一百倍。

她把比隆山庄想象成了自己的“城堡”，而她就是生活在城堡里的快乐公主！

她喜欢野地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喜欢早晨从窗外探头进来看望她的阳光，喜欢雨后草地散发出的清新香气，喜欢庄园里那几只会舔她脸和手心的小猎犬……

总而言之，她太喜欢这里的一切啦！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呃……那就是，安碧丝实在是个爱闯祸的小女孩。

刚刚吃过早饭，乔娜正忙着开始一天的清扫工作。

她忽然看到安碧丝一身灰尘地从楼上跑下来，就知道小姑娘刚刚一定又是去“探险”了。

她双手叉腰，堵住了想偷偷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安碧丝：“小小姐，我跟您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到处乱跑！这所老房子有很多房间，自从老爷过世之后，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使用啦！”

“可是，在城堡里玩‘探险’游戏真的很有意思啊！”安碧丝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乔娜。

听到安碧丝的回答，乔娜只觉得额角青筋跳动！

“是是是！我很明白，对于您这样年轻的小姐，这种游戏的确很有吸引力！”她心想：如果再不认真地说明一下，这位小小姐还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

乔娜做了几下深呼吸，然后几乎是一口气吼完：“但是您可不可以不要从十几阶的阁楼楼梯上一路滚落下来？也不要走过刚刚清洗过的游泳池边然后就摔下去！更不要让客厅里的巨幅油画倒下来砸到您！”

乔娜一回想起这些她亲眼看到的惊险情形，就觉得心惊肉跳，连忙念了几句赞美上帝的话来安抚自己可怜的小心脏。

安碧丝眨了眨眼睛，垂下了头，有些心虚地申辩道：“可是，乔娜，我都没有受伤嘛……”

的确，不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有多么危险，事后比隆夫人的家庭医生都没有在安碧丝的身上发现哪怕一丁点儿的伤痕。

乔娜觉得自己又开始头疼了，她捂着眼睛喊道：“没有可是！小小姐，您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您再这样做，老夫人和我都要被您吓死了，请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安碧丝抱紧了怀里的小抱熊，忽然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不要紧，小黑会保护我的。”她信心满满地回答道。

“谁是小黑？”乔娜奇怪地问，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安碧丝把小抱熊举了起来，一脸兴奋地说：“就是它嘛！外婆送给我的小抱熊哦。”

小抱熊可以保护主人？

乔娜扶着额头，她开始觉得，和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姑娘讲道理其实也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她弯下腰来，牵着安碧丝的手边走边说：“小小姐，算我求您了，去院子里和雇农的孩子们玩吧！或者，我让花匠带您去种花，老夫人在花园里种了好多漂亮的花呢！”

“我没有骗你哦！”安碧丝觉得一定要跟乔娜说清楚，她急忙指着小抱熊说，“每次我遇到你说的那些情况之前，都会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大叔，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银蓝色镰刀，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的上帝啊，那可是死神哪！”乔娜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说出这个不吉利的名字会带来不祥。

安碧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继续说道：“那把镰刀总是朝着我的身体挥落下来呢……”她停下来，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

乔娜不安地催促她：“然后呢？”

安碧丝耸了耸肩膀，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然后我就滑倒了，或者油画就自己朝着我砸下来了！所以说，那些意外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乔娜虽然和安碧丝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她相信安碧丝一定不会说谎，她焦急地说道：“可，可是……您每次都很安全……我的意思是，这本来就很奇怪。”

安碧丝笑着抱紧了小抱熊，手指轻轻梳理它的绒毛：“因为会有一个大哥哥从小抱熊的身体里钻出来，然后帮我和黑袍大叔打架嘛。他很厉害哦，每次都会赢呢！”小姑娘骄傲地宣布着。

“天哪，这简直不可思议！”

乔娜立刻按照安碧丝的说法，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比隆夫人：每当遇到危险，安碧丝都会在身边看到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替她和死神作战。他的身后有一对黑色的翅膀，奇怪的是，那对翅膀似乎折断了一半。

安碧丝说她并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就自作主张地叫他“小黑”了。

比隆夫人摘下了金边老花眼镜，笑着让安碧丝坐进自己的怀里，温和地告诉自己的小孙女：“如果你不是在做梦，而且是小黑保护了你，那么他就一定是你的守护神！”

乔娜在一旁看着，不安地搓手：“可是老夫人，这件事情实在太怪异了。”她说话时盯着安碧丝手里的小抱熊，恨不得把它里里外外彻底研究一遍。

比隆夫人摇了摇手，摸着安碧丝的头顶说：“没关系，我们的家族里一直都有守护神的传说。明天你带着安碧丝去教堂吧，我相信主会赐福给这个乖巧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乔娜就带上安碧丝去了附近的教堂。

安碧丝在伦敦的时候，因为都市里并不流行去教堂做祷告，而伯爵也觉得效忠于女王要比效忠于上帝更加重要，所以她从来没有去过教堂。

看到教堂墙壁上那些描述《圣经》故事的彩绘，安碧丝觉得每一幅都很新奇，乔娜就一一给她讲解。

不过，令安碧丝最感兴趣的居然是角落里的黑翼天使。

乔娜却不愿意给安碧丝解释了：“小小姐，这个是魔王撒旦！他的故事很可怕，你还是不要感兴趣比较好呢！”

“你的说法是错误的！”忽然，一个稚嫩的童声插了进来，乔娜知道那是家住教堂附近的孩子。

“这个是堕天使路西法，很多人说他就是撒旦，但事实并不是如此。”那小男孩一边说，一边慢慢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比安碧丝大不了几岁，“其实路西法原来是上帝的大天使长，属于非常高级的天使，所以教堂里的人才会把他画在这里。”

安碧丝朝他点了点头，用眼神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路西法曾经是天堂中地位最高的天使——炽天使，在未堕落前任大天使长的职务。”小男孩的目光停留在彩绘上，“他堕落的原因是骄傲。在神最初创造天使时，路西法就被告知只能尊敬神、对神忠实，不能服从神以外的人。所以当神忘记这个命令而要天使们服从人类时，炽天使路西法便拒绝了，因此被天界放逐。”

乔娜看到两个孩子凑在一起说话，并不知道谈话的内容。她觉得小小姐一定很希望能交到同龄的朋友，所以决定不去打搅他们，自己去向神父祷告了。

“你好厉害，好像什么都知道。”安碧丝有些疑惑了，“可是，上帝不是永远都是正确的吗？”

小男孩耸了耸肩膀：“也许吧。我听这里的神父说，路西法成为堕天使之后，作为魔界之王，还和另一位堕天使莉莉丝生下了孩子——魔鬼之子。”

“哇……”安碧丝发出了佩服的感叹声，觉得面前的男孩很了不起，居然知道这么多她不清楚的事情。

“路西法拥有的那对黑色羽翼是堕天使的标志。他在生下魔鬼之子后就一直沉睡，直到末日审判来临才会醒来。这些经文里都有记载，稍微读过的人都知道啦！”

小男孩说完这些就被自己的父母叫走了。

安碧丝站在路西法的面前，托着腮研究了好一会儿那幅堕天使的彩绘。

回去的路上，安碧丝问乔娜：“你知不知道魔鬼之子的故事？”因为小男孩似乎没有说完，她对接下来的事情实在是很好奇。

乔娜露出惊恐的表情，双手按住胸前的十字架，小声念叨着：“小小姐，您是从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它可是代表着不祥呢！”

“到底怎么样了？”安碧丝用力盯着乔娜，一副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模样。

乔娜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只好叹了一口气：“好吧，就告诉您吧。根据《圣经》的记载，魔鬼之子早就被封印了，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

安碧丝听完却觉得有些遗憾：乔娜一句简单的“被封印”就说完了，那还有什么故事可听？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又抓住乔娜的手腕：“这么说，黑色的翅膀就是魔鬼的标志？可是小黑明明一直都在保护我，难道魔鬼中也有好人？”

乔娜被她奇怪的问题搞得头晕脑涨，根本不愿意去细想：“您这么说，就算是吧。”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为什么小小姐会有一个魔鬼做守护神？

安碧丝听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乖乖地坐回了位子上。

她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小抱熊，在它毛茸茸的耳朵边说：“小黑，我们来做约定，不管你是天使还是魔鬼，都要一直守护我哦！”

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期间伯爵和夫人一直都在印度。安碧丝在比隆山庄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几乎已经忘记了繁华而拥挤的伦敦。

这一年的夏天，因为某地突发大规模的瘟疫，所有外派的英国官员都紧急撤回了伦敦。安碧丝的母亲薇杜尔夫人也准备来比隆山庄接回好久不见的女儿。

长大了一些的安碧丝还是改不了她对什么都好奇和做什么事都莽莽撞撞的毛病，不过她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薇杜尔夫人从伦敦连夜过来，并没有来得及派人给比隆夫人送信。她的马车刚刚驶进山庄大门就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安碧丝这天清早起床，站在窗口边伸懒腰，发现远远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她很久没有看到外面的马车了，因为好奇来的是谁，就索性把上半身都伸出了窗外去张望。

谁知这一望不要紧，安碧丝忽然觉得背后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整个人猛地跌出了窗外！

薇杜尔夫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到一声少女的惊叫。

她仰头一看，差点儿没有当场吓晕过去——那个从楼上跌落下来的小姑娘就是她在印度日夜挂念的女儿安碧丝！

安碧丝的身体飞快地下降着，这种意外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她的一只手抓住了小抱熊，另一只手拼命地挥动，还不忘和院子里几乎快要晕过去的妈妈打招呼。

“这，这……”薇杜尔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完，两眼一翻，晕倒在了管家的臂弯里。

而安碧丝在下一刻却稳稳地落在了草坪上，就好像被人小心翼翼地抱着放上去的。

客厅里，安碧丝换上了整洁的衣裙，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

三年的自由生活已经让她变回了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彻底忘记了当初母亲约束自己的那些条条框框。

“安碧丝，我送你到这里，不是要放任你变成这个样子的！”薇杜尔夫人被乔娜紧急抢救过来，一见女儿毫发无损，立刻就开始兴师问罪。

她说着，视线移向自己的母亲比隆夫人，隐约有埋怨的意味。

比隆夫人也觉得刚才的场景对于三年未见面的女儿来说的确是太刺激了。她只好安慰女儿说：“其实安碧丝一直都很乖巧，刚才不过是个意外……”

“意外？”薇杜尔夫人几乎失态地尖叫起来，不过出于伯爵夫人的修养，她还是拼命克制住了，“上帝啊，你们居然觉得那很正常……我都要疯了……”

她根本不敢回想刚才的一幕——简直就是噩梦！安碧丝没有跌伤就是个奇迹，可是奇迹不可能每次都发生！

“安碧丝，你马上收拾行李跟我走，你的父亲今晚就要见你！从下周开始，你就该去伦敦的贵族女子学院上学了。”

薇杜尔夫人命令道，根本不管女儿那可怜巴巴的眼神。

安碧丝就这样被迅速地带离了比隆山庄，这个她认为充满美好记忆的乐园，而被薇杜尔夫人认定一切都诡异古怪的地方。

她唯一带走的就是那只从不离手的小抱熊。

马车如同三年前那样飞快地奔驰着，安碧丝一路上几次试图和母亲解释小黑的存在，薇杜尔夫人却认为那只是小孩子的幻想。

至于下午的那一幕，一定是她在路上奔波劳累而产生的幻觉。

晚饭之前，她们到达了伯爵府邸。

安碧丝抱着小抱熊跟在母亲的身后，走进离开了三年之久的家。她看着四周金碧辉煌的装饰，却觉得是那么陌生和单调。

伦敦的空气让她觉得呼吸困难，新兴的工业厂房每天排放大量的废气，夹杂着黑色粉尘，形成了城市上空终年不散的浓浓烟雾。

她不喜欢被母亲那些规矩束缚，却无法反抗，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在贵族女子学院里，因为她伯爵小姐的身份，她的周围总是很热闹，却让她觉得更加寂寞，像是离了群的雁。

下雨的时候，她就抱着小抱熊，开始怀念比隆山庄里的一切。

山庄茶室的窗外，比隆夫人种着整排整排有着肥厚叶片的绣球花。

干净清澈的雨水从天空落下来，打在绣球花的叶片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然后雨水顺着叶脉汇集在一起，从叶片的尖端滚落，像是一道道银亮的细线……

而伦敦的雨水脏得像是和了泥浆。安碧丝甚至不敢伸手去接雨水，因为雨水一定会弄脏她的衣袖，然后害她被薇杜尔夫人责备。

她叹了一口气，搂紧了怀里的小抱熊：“小黑，你一定也记得那些绣球花吧？你说，我不去看它们，它们会觉得寂寞吗？”

每到这个时候，房间里就会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黑发黑衣的少年，背后有一对闪亮的半截黑翼。

安碧丝知道那是小黑，他陪着她来到了伦敦。

“请你一直陪着我，一定哦！”

安碧丝笑得满足而幸福。

有一天，安碧丝正在花园里看书，忽然有个眉眼弯弯的小女孩坐上了她家墙头，还向她挥手打招呼：“嘿，我是你的新邻居哦！”

安碧丝很好奇：这附近都是贵族的家宅，怎么会有这么活泼的女生出现呢？

“我叫米雅，我的父亲经营一家棉纺织厂，我家昨天才搬过来呢！”女孩见到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安碧丝十分兴奋。

安碧丝被她的热情感染了，薇杜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她们就在花园里悄悄碰面。

米雅父亲的工厂为军队提供棉织品，被女王授予了“爵士”的勋章。不过，当伯爵和薇杜尔夫人偶尔在饭桌上谈论起新邻居时，却鄙夷地以“暴发户”称之。因此安碧丝和米雅自由见面也是不被允许的。

米雅实在是个可爱的玩伴，她会把各种新奇的玩意送给安碧丝，还会教安碧丝在平民小孩之间流行的游戏。米雅在公立学校读书，还参加各种兴趣班，这和贵族学校的严谨生活截然不同。

安碧丝觉得自己像闷罐子一样的生活终于有人帮她开了一个小孔，让她偶尔可以悄悄地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碧丝有了米雅和小黑的陪伴，努力适应着都市的生活。

“小黑，你也很想出去玩吧？妈妈答应我，等到放暑假，就让我们一起回比隆山庄看望外婆。”

安碧丝一直盼望的暑假终于来了。

这一次，薇杜尔夫人决定要坐一段火车，这样就可以大大缩短路上的时间。她叮嘱安碧丝在站台上千万不要乱跑，却没有料到上车时的人潮汹涌。

安碧丝一个不注意，手里的小抱熊就被挤掉了，她拼命地想甩开妈妈的手，下车去捡回来：“不，小黑，我的小抱熊！”

可是薇杜尔夫人并没有发现这个意外，她紧紧地抓住了安碧丝的小手，担心女儿被人流挤散。

“这该死的地方……说了不要乱跑，早知道就不带你出门了！”薇杜尔夫人心烦意乱，她从来没有被挤得这么失态过。

安碧丝惊恐地回头，发现小抱熊已经被纷乱的人群踢开，完全不见了踪影。

恍惚间，安碧丝仿佛看见那个模糊的黑衣身影站在人群里向她挥手告别……

“不要……”

安碧丝猛地甩开了妈妈的手，努力挤进人群的缝隙，跳下火车在站台上四处寻找她的小抱熊。

安碧丝好几次都差点儿被四周凌乱的脚步踩到，可是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地面。

薇杜尔夫人最终没能赶上这趟火车。

安碧丝在马车上哭了一路，到达比隆山庄的时候，她已经累得睡了过去。可是即使在睡梦里，可怜的小女孩还在哭泣。

小黑果然不再出现了。

曾经不管是在比隆山庄还是在伦敦的大房子里，每当安碧丝觉得寂寞不安，只要小抱熊在，他都会出现在房间的角落里，默默地陪着她、保护她。

安碧丝故意在下楼时跌倒，即使她的小腿因此而骨折，小黑也没有再出现。

比隆夫人最明白小外孙女的心思，她慈爱地抚摸着安碧丝的头，安慰她说小黑只是居住在小抱熊的身体里，只要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玩具，小黑一定还会回到安碧丝的身边。而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那样的玩具一定还有许多。

安碧丝眨了眨眼睛，她相信外婆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外婆也一直这样毫无条件地相信着她。

那一年，安碧丝九岁。

之后的很多年，伯爵因为女王的要求去过很多城市。

薇杜尔夫人坚持把安碧丝带在身边，她实在无法接受比隆夫人散漫的教育方式，她更不希望安碧丝再出任何意外。

每当他们迁居到一座新的城市，安碧丝总会第一个跑去当地的玩具店和古玩店。她在一堆又一堆的小抱熊里寻找着和当初那只一模一样的小抱熊。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安碧丝每晚都做一样的祷告：“上帝啊，我答应您一定做个乖孩子。所以也请您快一点儿实现我的愿望吧！”

安碧丝双手合十放在胸口，虔诚地许着愿。

也许明天小黑就会回来吧？

梦里的安碧丝总是这样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