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一声惊雷下倾盆而落,将景城笼罩在浓密的雨雾中,掩盖下某些混乱和繁华。

比如,码头阴暗处一个废弃的仓库,两伙人拿着刀具棍棒正在激斗,武器碰撞声、伤者惨叫声不绝于耳,却又如数被雨声吞没。

比如,城中最为豪华的奥伦酒店内,西装革履的男士陪同穿着华美小洋装的女士愉快交谈,欢快的钢琴乐曲声、红酒杯碰撞的清脆声舒缓地弥漫在宴会厅内,丝毫传不到雨雾外。

江月楼独自一人站在酒店后厅的落地窗前,正望着窗外滂沱大雨出神。忽然,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他的神色骤然警惕起来,戒备着转头望去。

来人是他的老熟人,景城财政司司长展君白,也是今晚这场宴会的举办者。

展君白手中拿着两支高脚杯,里面各盛了半杯绛红色的液体,略带调侃地招呼道:“你果然在这儿躲清静,方才白署长、金科长和钱科长还在打赌你一定受不了这里的气氛,早早就回去了。我也下了注,觉得你今晚肯定又找了借口躲开。”

江月楼放松下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那杯酒,看着他轻轻晃动着高脚杯,淡然答道:“暂时没案子,避无可避。”

展君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怕是被顶头上司白金波苦口婆心“劝说”了一番,才不甘不愿待在这里的。他没有揭穿,举起杯轻碰了下江月楼手中的酒杯,说道:“就当来见老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将酒一饮而尽。江月楼探头看了眼大厅的热闹,举起酒杯充当话筒,学着展君白来时迫切采访的记者问道:“展司长,这是您今年筹办的第三次慈善募捐,请问您对这次的善款总额有何预期?听闻这笔善款将要用做小学基础教育,是否属实?”

展君白一愣,随即又爽朗地笑开了,顺手拿过江月楼手中的空杯子,随意放在一侧摆放花瓶的高脚桌上,“你就别笑话我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接着又道:“重头戏要开始了,警署稽查科的江科长来捧个场吗?”

江月楼无奈地摊了摊手,“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展君白亲昵地扳过江月楼的肩膀,一边带着他往大厅走,一边笑道:“显然……”

“是没有的。”江月楼默契地接上。

两人并排出现在大厅入口,一瞬被觥筹交错的氛围包裹。

展君白朝着白金波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江月楼会意,向他点了点头,便独自去与白金波等人会和,而展君白则理了理领带,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警署司法科科长金大成看着江月楼只和白金波打招呼,暗讽道:“哟,江科长,刚刚我们还在打赌,说找不见你,肯定是回去了,原来是和展司长亲近去了。”

他这话才刚落音,就被同是警署,却是内务科的科长钱同庆悄悄拉了一下,提醒他莫要口不择言。

江月楼根本懒得搭理金大成,知他在打赌中输了钱财,心中十分快意。他看向白金波,略带恭敬地问道:“您找我?”

还未等白金波说话,展君白已经站在了高台上,手握话筒,笑容和煦。

“各位晚上好,我是展君白。”

顿时掌声雷动,到场宾客纷纷转向舞台热烈鼓掌。

掌声中,白金波凑近江月楼,低语:“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再说。”

江月楼点头,目光也投向台上的展君白。

“谢谢各位来宾赏光出席这场慈善募捐晚会。今晚筹得的所有善款,将捐赠给道南孤儿院,用来改善孩子们的生活设施,购买学习用具……”

台下前排挤着好几个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对准侃侃而谈的展君白不停拍摄。舞台侧边还站立着几个修女模样的孤儿院工作人员,对着展君白虔诚祷告着:God bless you。

江月楼想: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应该全都是这家伙伟岸光辉的形象了。

忽然,奥伦酒店的旋转门被猛然推开,江月楼的副手,稽查科副科长宋戎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他在人群中飞快地搜寻江月楼的位置,锁定后立刻挤过人群,大步走到江月楼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江月楼神色一变,转身欲走,白金波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什么事?也不急这几分钟吧?”

“急。”江月楼匆匆丢下一个字,便大步跟着宋戎离开了奥伦酒店。

宋戎一边往警署疾行,一边继续汇报:“接线报,那两伙黑帮死伤惨重,有一边带头的似乎是个狠角色。科长,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一声令下。”

江月楼三两步走到警车前,利落上了车,一挥手命令道:“出发。”

警车在空旷幽静的街道上疾驶,划破雨幕。

很快,江月楼的车率先到了码头仓库附近,他和宋戎飞快地跳下车,同时下来的还有暂时充当司机的副官孙永仁。

雨已经停了,码头上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江月楼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敏锐地察觉这场黑帮间的械斗已经结束,但获胜的一方也许还留在仓库里没有离开。他看向孙永仁和宋戎,比划了个“过去看看”的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墙壁朝着仓库门口而去。

才刚接近,就听见仓库里的动静。江月楼想要贴近一些听听情况,却先一步听到了脚步声正快速向他们靠近,并且那半开启的仓库门透出来的微弱光芒中出现了三个人影。

江月楼再次比了个“躲起来”的手势,一跨步紧贴着门边的墙壁。孙永仁和宋戎也是非常机灵,一个猫腰藏在树后,一个就地滚入灌木丛中。

他们才刚躲好,那三人就走了出来,完全没看到隐在黑暗中的江月楼,只是急急往前走。

江月楼瞧准了时机,下手干净利落,迅速地控制了最后一个走出仓库的人,用手箍住那人的脖子,狠狠一转。那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软绵绵地倒下了。江月楼为免他身体坠落发出声响,立刻接住他,将他拖到了一旁的草地上。

就在他出手的同时,训练有素的宋戎和孙永仁也开始行动,分别扑向剩余两人,趁着他们毫无防备,利落地将他们打晕,接住,拖到一旁。

这个小插曲打乱了江月楼想要再查探一番的打算,当即下令直接冲入,打黑帮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孙永仁当了先锋,一个健步冲了进去,举起手中的枪,开枪示警,“全部不许动,警察!”

仓库内有人影快速闪过,像是寻找到遮蔽物躲了起来。

此时,江月楼也已进入仓库,孙永仁退到他身后,和宋戎一起分别观察各自的方向。

一时间,仓库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人端着枪站在明处。

忽然,一个嚣张的声音喊了起来:“他娘的,就三个人,还敢跟我横?打!”

仓库内像被打开了某种开关,瞬间热闹起来,憧憧人影从箱子后面闪了出来,有枪的拿着枪朝着江月楼三人的方向射击,没枪的干脆拎着棍棒、大刀扑向三人准备肉搏。

江月楼一边躲闪一边还击,没一会手枪就发出卡壳的声音。他心中一凛,糟糕,没子弹了。紧接着就从眼角余光中发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狰狞地扑了过来,手中的枪即将扣动扳机。

江月楼丝毫不给他射击的机会,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手枪立刻被甩了出去。

这下两人都没了武器加持,只好赤手空拳对打起来。

那人一看便不是善茬,身壮力大,目光凶狠,拳拳到肉。但他低估了江月楼,虽然江月楼今天穿着便服,长风衣使他看起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但反应迅速地避开要害部位,回击起来也是招招狠辣。

几个回合下来,江月楼渐渐占了上风。正当他控制住那人时,背后气流突然发生了改变。

江月楼迅速转换姿势,避开另一个黑帮喽啰的持刀偷袭,这使他不得不松开已经控制住的这个。局势瞬间变成了二打一,他应付起来分外艰难,勉强和两人打成平手。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过去,丝毫不受身边人打斗的影响,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往一个手提箱里放着什么东西。

还未等他收拾完手提箱,门外就冲进来一群持枪的警察,导致局面更加混乱。

仓库内的黑帮喽啰寡不敌众,开始四处逃窜,没一会就溃不成军。

和江月楼痴缠的那人知道已无胜算,将身边的同伴猛地推向江月楼,趁着他应对之时,瞅准时机,仓皇奔逃。

江月楼一招制服了被当成挡箭牌的黑帮喽啰,见宋戎带着几个警察追了出去,便站在了原地。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道特别的身影上,扭动着肩颈走了过去。他的身影在那人合上箱子正欲起身时笼罩上去,成功地令那人身形一顿,但又很快起身转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江月楼眼中浮现的是一个穿着长衫气质儒雅的男人。

“啪”的一声,一道强光照射在陈余之脸上,他连忙抬手遮挡,手上的镣铐一阵乱响。

他在警署的牢房关了一夜,闭上眼就能回想起那位稽查科科长江月楼的狠戾。

当时两人正在对视,黑帮的漏网之鱼试图从江月楼身后偷袭,江月楼头也没回,也不知道是如何发现的,反手就是一枪,子弹从偷袭那人的眼睛射入,击穿头部,几乎是当场毙命,死状极为恐怖。

接着,江月楼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而是缓缓抬手,将黑洞般的枪口指向了他。

陈余之头胀欲裂,形象也略显狼狈。而站在他对面的江月楼虽然忙了通宵,却依然精神奕奕。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警服,神情凛冽地问:“你是医生?”

陈余之避开那刺目的强光,语气冷然地反问道:“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我?”

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隔壁审讯室里传来宋永仁拍着桌子的嚷嚷声:“人赃并获,还敢质疑警察?胆子不小!”

江月楼面无表情地盯着陈余之,仿佛宋永仁说了他想说的话。

陈余之皱眉,情绪似有些不耐,“我和他们没有关系,路过,救人,仅此而已。”

隔壁仿佛是要打他的脸,被抓的黑帮喽啰嘲讽地笑着,对宋永仁说:“切,不是为了钱,谁肯干这种活儿?”

江月楼将别在腰间的手枪取了出来,拿过一块白布精心擦拭,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陈余之瞧着他的动作,竟联想起自己平素整理药箱时的样子,一样的专注,一样的珍惜。

突然,那支被“珍惜”着的手枪猛地摔在了审讯桌上,它的主人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脸几乎怼到陈余之面前。“你怎么解释?”

“救人性命,医者之道。”陈余之虽然心有惶惶,但面上还能维持住冷静。

江月楼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略收敛了自己散发出来的气势,拿起笔在审讯本上点了点,问:“叫什么?”

“陈余之,耳东陈,遗风余泽的余,之乎者也的之。”

江月楼嗤笑一声:“和走私烟土的搅合在一起,遗风余泽,你当不起。”

“在医生眼中,只有病人,无关身份。”

两人你来我往,毫不退让,目光交汇处似有火花四溅。

就在这时,孙永仁走了进来,汇报道:“头儿,有人来保释三号房。”

江月楼收回注视着陈余之的目光,“带他过来。”

那保释人看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憨厚人,一进来就谄媚地给江月楼打招呼,手里拿着两根金条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江科长,您大人大量,这点钱,您收着,给兄弟们买点茶喝……”

孙永仁看着头儿脸色不对,连忙上前一步接过金条,以免自己成为头儿震怒下所殃及的池鱼。

江月楼瞥了眼孙永仁手里的金条,冷笑:“这年头,物价涨得快,茶是不够给弟兄们喝了,永仁啊,喝点水吧。”

孙永仁会意,一唱一和起来:“光喝水不好受啊头儿。”

保释人苦着脸,不甘不愿又翻了根金条递上,孙永仁照接不误。

审讯室内的陈余之眼睁睁看着这明目张胆贪污受贿的一幕,气愤地用力挪动牢房中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江月楼回头,看了眼陈余之的脸色,掏着耳朵笑了笑。

“既然这么有诚意,走吧,去三号房看看?”

保释人顿时眉开眼笑,跟在两位警察身后只差没俯首作揖了。

陈余之重重叹了口气,一想到除暴安良的警察中竟然有这样的蛀虫,不觉有些悲哀。他可以医治身体上的疾病,却医治不了人性上的疾病,更医治不了当今世道上的疾病。

正遗憾着,突然听见一声枪响、保释人吓破胆的惊呼,以及三号房犯人的怒骂:“江月楼!你他妈疯了!”

也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没一会又是一声枪响,犯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止不住的哀号。

接着,陈余之便看见江月楼懒散地走进来,随意将手枪别回腰间。

“你拿了钱,还杀了他?”陈余之自昨晚被抓进警察局后就一直问心无愧,淡然处之,此刻却有些失控。他看向满不在乎的江月楼,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我高看你了。”

江月楼听了他的话,不觉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看我重要吗?”

“总有些恶人喜欢逞口舌之快。”

“还有些恶人巧言善辩。”江月楼收回笑脸,又严肃起来,将话题绕了回来:“说说你吧,昨晚械斗的两伙人,你属于哪边的?”

“警署可以凭着自己的猜测随意抓人吗?”陈余之愤愤地挥了挥手上的镣铐。

“一个正常百姓会出现在黑帮械斗的地方?”

陈余之还想反击,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抬手看时间,却发现手腕上空空如也。

江月楼瞬间明白过来,用力一拍桌子,喝道:“看时间?想出去?说清楚。”

陈余之强行压下心中怒火,深呼吸一口,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医生,出诊路过,不能见死不救。”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悔意,如果昨晚他没有多管闲事去救那个浑身是血的混混,没有为仓库里的伤者包扎,也许他现在已经在温馨舒适的家里了。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哪怕险些被那个混混头子杀害,哪怕现在被警察误会抓进牢里。

他所说的就是事实,他根本不认识那些黑帮混混,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械斗,只是眼前这位警察并不相信。

“既然我们沟通起来这么困难,你就再好好想一想。”江月楼说完转身欲走。

陈余之身心俱疲,心中还有所惦念,不管不顾地怒道:“你这么做,愧对百姓,愧对父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转过身来的江月楼一脚踹翻,重重倒在地上。他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嘴角流出了鲜血。

他感觉到江月楼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面孔凑得很近,有浓厚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江月楼瞪着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表情狰狞,恶狠狠地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灌入他的耳中。

“你这种人,能懂什么?”

此时的江月楼已经完全沉浸在一个可怖的幻象中,他的耳边还残留着陈余之“愧对父母……父母……父母……”的回声,眼前的画面却变成了父亲暴打母亲,幼小无助的他尖叫哭泣的场景。

小小的他不停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却始终阻止不了落在母亲身上凶狠的拳头。

陈余之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发现江月楼虽然盯着他,但目光已经涣散,似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这样的江月楼仍然危险,全身紧绷着,双手还在不断用力收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断他的脖子。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孙永仁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保释人。

陈余之侧头望去,见那人畏畏缩缩站在门口,面带惊恐之色,却安然无恙,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

孙永仁的脚步声终于让江月楼意识回笼,一下松开陈余之的衣领,恢复冷静无情的姿态。他听着孙永仁在他耳边小声汇报,低语道:“嗯,找人盯着他,查查他背后的势力和人脉,顺藤摸瓜,看能不能把跟三号房犯人有关的,一网打尽。”

孙永仁飞快答应,转身离去,将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

陈余之已经缓过劲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江月楼,“你没有杀他?”

江月楼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走?我家里还有个小妹需要照顾。”陈余之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终于吐露出些许祈求的语气。

可对方仍是不理,仅用余光撇了撇他,推门而去。

门外,宋戎老早等候着,见江月楼出来,连忙跟了上去。“查清楚了,昨晚带头的那人叫王猛,十几岁就在码头上混,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前几年跟了金马堂的老火,主要贩卖大烟。昨晚就是因为一批烟土,和孙老二的人打起来了。”

“人还没找到?”

宋戎摇了摇头:“但已经安排人通知各个医馆了,一旦发现有去治枪伤的,第一时间报给警署。”

江月楼点了点头,见宋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耐烦道:“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那个陈余之,在景城是口碑不错的医生。我按照他说的地点去过了,他傍晚的时候的确在松东路董家出诊。”

“从董家回城西,那片废仓库是必经之路。”江月楼若有所思,转头看了眼审讯室,下令道:“放了吧!”

宋戎领命而去。

被释放的陈余之从警署出来,明亮的阳光瞬间刺痛了双眼。但这和之前审讯室里的强光不同,是属于自由的光明。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到小妹还在家中等他回去,不觉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宋戎提着他的药箱从他身后追赶上来,“陈医生,科长让我把药箱还给你。”

陈余之客气地接过,向宋戎道谢,视线却不知不觉移向他身后的警署大楼,总觉得在某扇窗户后,有个人正看着他。他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被冤枉成走私土烟的黑帮喽啰,还被强行关押了一个晚上,他本该对那位江科长心怀厌恶及不满,但他又不自觉地想起方才他那恐怖的状态,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一路琢磨着,陈余之回到家中。

家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整洁单调的环境。

“可盈,哥回来了。”他推开门走入,扬声喊道,却没有得到妹妹陈可盈的回应。

他将医药箱放在餐桌上,理了理长衫上的褶皱和自己的仪态,以免妹妹看见自己的狼狈。

“这淘气鬼,又跑去哪里玩了?”陈余之站在空无一人的卧室自言自语着,准备再到外面妹妹常玩的地方找一找。

还未走出院门,他眼尖地发现门槛旁有一个样式可爱的发卡。

那是妹妹最喜欢的发卡,一直小心翼翼宝贝着,连他都不许碰一下。现在这枚发卡却孤零零地掉落在泥土里,沾染了尘埃。

陈余之神情骤变,将发卡紧紧攥在手上,往门外跑去。

他去了可盈常玩的地方,去了热闹繁华的大街上,问了许多人,有和可盈玩耍的伙伴,有来往的路人,有沿路叫卖商品的小贩……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可盈。他没有死心,而是跑去另一条街道,继续挨个问来往的行人。

终于,有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拿着陈可盈的照片顿住了,似乎在思考。

陈余之眼中燃起希望,激动而期待地看着小贩,比着妹妹的身高:“您回忆回忆,她大概这么高,脸圆圆的,笑起来有酒窝……”

“说到酒窝我想起来了,我去送菜的时候,在念春阁后院里见过。”小贩将照片还给陈余之,满脸肯定的神色。

陈余之一愣,“念春阁?那是什么地方?”

小贩说起念春阁简直眉飞色舞,听在陈余之耳朵里却怒火滔天,几乎快要被气疯。

那竟然是景城有名的风月场所。

陈余之虽不相信自己妹妹会在那样的地方,但也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终还是摸索着寻了过去。

念春阁的正门他是不会进的,想来那些倚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女人也不会搭理他的询问,反而会纠缠着他进去寻欢作乐,不让他脱身。他一路从正门绕到了后巷,赶巧遇上后门开着,有个女人正将一盆水泼了出来。

陈余之忙上前拦住那个女人,拿出可盈的照片询问。那女人脸色有些古怪,立刻推开了照片,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女人一定知道妹妹的下落,继续追问道:“姑娘,你见过她对吗?她才15岁,是我的妹妹。”

那个女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降低声音急切地说:“你找的这个女孩已经不在这里了,别来了。”

陈余之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如同遇见救命稻草一般,“你见过可盈?什么叫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人呢?现在在哪?”

“她是昨晚被卖进来的,性格太烈,妈妈顺手把她转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

陈余之的心骤然沉入谷底,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神万分痛苦。女人被他抓疼了,拼命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买可盈的人是谁?卖去了哪里?那个人什么样子?”

女人被他的蛮力弄得毫无办法,没好气地说:“这行的规矩,给钱就卖,其他不问。不过,我听他提了一句,什么带她回香港享福,十有八九,是香港商人。”

她的话刚落音,门内传来老鸨的声音:“人呢?怎么回事?倒个水也要倒半天?”

女人顿时面带恐惧,趁着陈余之晃神,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跑进去关上了门,只留陈余之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香港……”

陈余之失魂落魄地离开念春阁,眼眶通红,情绪已经崩溃,满脑子都是妹妹纯真甜美的笑脸。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了警署门口,看着门楣上硕大的三个字“警署”,心里突然腾升起一股希望。他可以向警察求助,警察会帮他找到可盈。

可他才刚踏进一步就停了下来,脑海里闪过江月楼阴狠的面容。

不行,那位江科长已经对他有了偏见,非但不会帮助他,反而会耽误他解救可盈的时间。

陈余之紧握着可盈的发卡,痛苦地闭上了眼。片刻,那双眼再度睁开,已变得异常坚定。

别说是香港,就算可盈被带去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还在加班的江月楼并不知道陈余之对他和警署的不信任,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警署三月稽查总表》。

宋戎敲门进入,还未走近,就听见江月楼愤愤道:“这份报表有问题。上个月10号,单在奥利维亚号上就查出了三十八斤烟土,可销毁总额上,怎么才四十斤?合着剩下的几次稽查,总共就查出来两斤?去查,是哪些人的手伸进来了。”

宋戎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劝道:“科长,能在这儿动手脚的,恐怕不是普通人。要不,这次您警告下算了,有些事,还是睁一眼闭一眼。”

江月楼霍然起身,紧盯着宋戎,“你跟了我五年,应该知道我做事的态度,我江月楼绝不会睁一眼闭一眼。不但如此,我还偏要两只眼都睁着,睁得大大的。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我只是担心……您这样做,会成为众矢之的。”

江月楼将报表拍在桌子上,嗤笑道:“眼里容不下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们几个。”

两人正说着,孙永仁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头儿,您猜得真准,今天当着三号房的犯人来这么一出,他彻底绝望了。这会儿,毒瘾发作,之前都能咬牙硬撑的,现在只要给一个痛快,什么都愿意招供。”

江月楼似乎早已预料到,冷笑一声:“走,去看看。”

还未走近三号牢房,就听见里面传来痛苦的嘶吼,用来束缚犯人的铁链绳索被扯拽得哗啦作响,可想而知犯人挣扎得有多厉害。

“去找些大烟过来,送到审讯室。”江月楼吩咐了一句,宋戎立刻就去办了。

唯有孙永仁还有些不解:“头儿,您这是……”

“以毒攻毒。”

很快,三号房的犯人被带到了审讯室,整个人已经呈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看着江月楼等人笑得有些瘆人。

“我只有十分钟,浪费我的时间,就是浪费你最后的生命。”江月楼丝毫不在乎犯人的惨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足以令对方疯狂的大烟,还挑衅一般对他晃了晃。

果然,犯人又开始嘶吼,脖子上青筋直冒,挣扎着试图起身去争夺:“给我!给我!”

江月楼不为所动,冷漠地注视着他,直至他喘着粗气,身体抽搐,几乎就要翻着白眼厥过去时,才将大烟送到他鼻尖处,让他吸进去一点。

可这对于犯了毒瘾的人来说远远不够,犯人稍显振奋,伸长了脖子去够江月楼的手,却发现大烟离他越来越远。

“还剩四分钟。”毫无波澜的语调仿佛就像催命符,震得犯人满脸绝望,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

他用布满怨毒的目光死盯着江月楼,边喘边说:“我邢三道上混了十几年,没想到这次会折在你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江月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回应,而是抬脚狠狠踩在他的枪伤上,脚尖用力旋转。犯人脸色惨白,忍不住发出闷哼。

“我最讨厌说废话。你考虑清楚,下句话,到底说什么。”江月楼一边说一边当着犯人的面用力碾碎大烟。

犯人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难忍,还是恐惧江月楼将救命的大烟毁掉,当即松了口:“香港,是香港!”他见江月楼停下碾压大烟的动作,这才缓缓说道:“我们的烟土都是从南洋收上来的。从香港中转,藏在货船里再运出来。具体怎么操作的,经了哪些人,我们这些喽啰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为首的那个叫卢卡斯。”

“卢卡斯?他是什么人?景城这边还有什么人也参与了走私烟土?”

“我要脸,卖别人行,卖自己的兄弟,不行。”

江月楼突然暴怒,狠狠的踩在他的伤口上,脚下用足了力气。审讯室里顿时响起胳膊骨折的声音,以及犯人的惨叫声。

丢下大烟,江月楼也不想看犯人像狗一样爬过去吸食,径直走了出去。他对宋戎吩咐道:“等他吸完,立刻枪毙。”

宋戎点头,却被他下一句话惊住了。“等会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去香港。”

香港,同时成为江月楼和陈余之的目的地,两人上了同一艘船,却没有在船上重遇。船一靠岸,陈余之急切地下船循着线索找妹妹去了,而江月楼和几名手下乔装成商人慢悠悠地行走在码头上。

正巧,不远处有一队中国劳工正在搬运货物,一个个皮肤黝黑、面黄肌瘦,却背着比他们还要庞大的货物,艰难地弓着背前行。沿路还有持枪的英国警察在监督,稍微慢下来就要被枪托抽打。

有一个白发劳工脚步踉跄,在江月楼等人走过时不小心摔倒在地,背上的袋子也砸了下来,刺啦一声破了一道口子。

江月楼好心上前扶他起身,目光瞄到袋子破口处露出白白的棉花。他不觉琢磨起来:棉花很轻,就算塞满整个袋子也不可能压得这些劳工直不起腰,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烟土的味道,望着那袋货物的眼神暗沉下来,似乎要穿透棉花看到里面去。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英国警察,不但白发劳工挨了打,就连江月楼等人也被驱逐。江月楼忍下内心的躁动,不想在香港和英国警察起冲突,选择了避让,但袋子里的货物还是让他起了疑心。根据他多年经验,那些隐藏在棉花里的或许就是他痛恨厌恶的鸦片。

看来晚上要登船查一查了。

几人在码头附近随意找了个咖啡馆打发时间,等到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入码头,借着集装箱之间的通道小心翼翼靠近那艘货船。

这次跟着江月楼来香港的除了宋戎和孙永仁,还有两个下属王英、孙鹤铭。他刚准备示意大家分头行动时,孙鹤铭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易拉罐,在寂静的深夜发出清晰的响声,引来了巡逻警察。

江月楼皱眉,只好下达撤退的命令。

大家四散逃开,巡逻警察追了过来,正巧是江月楼逃离的方向。

江月楼对香港的街道完全不熟,不知不觉跑进了一个死胡同。追过来的警察已经拔了枪,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开始扫射。他急中生智,借着堆放在高墙下的垃圾箱和杂物盒,三两下爬到了墙头。只是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准备跳下的时候,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肩膀,令他重重地摔到了高墙的另一边。

枪声、喊声近在咫尺,他根本来不及检查伤势,只能咬牙忍痛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逃去。

他逃到一幢公寓楼下,无意中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正打算开门进入。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英国警察,他又受了枪伤,再逃下去只有被捕的结果。情急之下,他从暗处上前捂住了那个女孩的嘴,拿枪抵在她的腰间,威胁她开门带他进去躲藏。

女孩惊慌失措,哆嗦着拧动钥匙,两人在英国警察转过来的那一刻进入公寓楼中。

大批警察讲着洋文从公寓楼前跑过。江月楼躲在门后,一手抱着女孩,捂着她的嘴,一手拿着枪戒备着。两人靠得很近很近,近到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恨君不似江楼月-2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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