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嘉和二十年

这日是景仁帝之后阮皇后的五十华诞。

当朝一等侯府中,阮无双正在奶娘和贴身丫鬟墨兰墨竹等人的摆弄下,穿戴着层层叠叠的纱罗裙子,整妆打扮。今晚皇后寿宴,她获准与母亲一同出席。这个恩宠可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可以享有的。就算是皇后大寿,能出席的,除了皇室宗亲外,也只有朝廷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连二品诰命也轮不上,更何况是寻常未出阁的小姐。

但她阮无双不是普通人,所以自然不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他们阮家自本朝开国时就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太祖登基后,论功行赏,她先祖被封一等候,世袭罔替。

到了高宗这一代,依旧恩宠不衰,三十五年前将她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姑姑阮玉瑾指婚给了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景仁帝为妻。二十年前,景仁帝继承大统,她姑姑顺理成章地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此后十数年间,阮家更成了当朝数一数二的家族,纵观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左右。

阮无双自小就生长在这么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又因是么女,所以阮府上下宠爱有加。她上面仅有两个哥哥,打小两人便一沉静内敛一喜武好动。大哥阮令淳在阮父延请的饱学鸿儒教导下,在嘉和十六年金榜题名。他本可以在翰林院入职,但他为了历练让阮侯爷求得景仁帝外放,如今在潇水任职知县。二哥阮令浠因性子顽劣则送去习武,在名门武师的严厉调教下,出落得武功了得,身手不凡。十八岁学成归来,便被阮父送去了军营磨练。

是夜,御花园内大宴。

皇帝皇后携手而来。东边是以孟淑妃为首的宫廷内眷及以大皇子百里皓庭为首的诸皇子皇女,西边则是以宰相为首的众大臣,按品级携家眷垂手而立。而她因情况特殊,皇后下了令,权站在皇女一排之末。虽只末位,已引来众多朝廷命官及其家眷的羡慕眼光。

众人齐刷刷地下跪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龙心甚悦:“都平身入座吧。”

众人谢过皇帝皇后恩典。

皇帝亲执酒杯为皇后庆祝,高贵端凝的皇后笑吟吟地接过饮尽。众人见皇上皇后兴致颇高,纷纷敬酒。一时间,君臣同乐位开怀畅饮。

阮无双却知皇后姑姑过得并不像世人所认为的那般快乐。阮皇后在景仁帝身边这些年来,享尽人间富贵,膝下却无所出。在后宫,任凭你有再美的姿色再多的恩宠,没有子嗣,就等于没有护身符,地位可能随时岌岌可危。好在皇帝与皇后举案齐眉,恩爱甚笃。后宫里又多的是嫔妃美女愿意为皇帝诞下子嗣,所以皇帝也并不在意,至少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觉得是这样的。

景仁帝还在太子位时,就有姬妾欧氏和刘氏各产下了一儿。后来两位姬妾先后染病去世,留下嗷嗷待孵的两个孩子。阮太子妃心生怜悯,就双双抱过来抚养,视若己出。现二子俱已长大成人,与阮皇后感情深厚,待之与生母无异。

阮无双寻了借口偷偷退了席,又打发了姑姑指派给她的两个侍女,沿着曲折蜿蜒的走廊一路行去,一直到了太掖湖边。

深蓝色的天空中,明月一轮,疏星几点。

远处依稀传来宴会的丝竹声,幽雅动听。却也把此处衬托得益发幽深静匿了。

湖边一丛玉蕊花,袅袅绿叶中白花朵朵,香味清雅。阮无双捻了一朵,送至鼻尖,轻轻一嗅,整个人顿觉清凉舒畅许多。

今天穿着盛装已经整整一日了,加上宫廷礼节繁多,此刻的她已觉得乏累得紧了。在人前,再怎么说她也是堂堂的候府千金,一言一行绝不可失了阮家的体面。但私底下,她却最是烦厌如此庄重烦琐的穿着妆扮。若是在自家府邸就好了,她就可以随意地用个簪子把头发挽起,月下赏花,亭中听雨。

大哥阮令淳在外为官,三年来也没返家一趟。而自小习武的二哥阮令浠因桀骜不驯徒惹事端,六年前被父亲打发去了边疆军营磨练后,偌大的一个阮府后院只她一人而已,实在是冷清到了极点。

幸而阮无双平日里最喜欢与琴棋书画为伍,喜好研制吃食,侍弄些花花草草,又有墨兰墨竹侍候在旁,倒也颇为自得其乐。

母亲每每见了,总是忍不住念叨她,说日后若是出了阁,这般行径婆家定是嫌弃不已。但父亲大人却向来惯着她,说阮家只得她一位掌上明珠,万事只要她开心快活便好。

阮无双自然知道,爹娘是极爱她,甚至见不得她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委屈。一直以来,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合乎情理,最后他们也总是点头答应的。就如她念书识字一事来说,一开始母亲总是反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就是不依,定要念,父亲也就摸着胡子无奈点了头。

大约是因为父亲让她从小女扮男装随着二哥听夫子教书的缘故,以至于她现在只要有什么不听话的行为举止,母亲就会念叨爹爹,说都是让他给宠坏的。而父亲总是会抚须含笑:“咱们阮家就双儿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她生下来就是来给我们宠的。不宠她宠谁去。”

有父亲大人的撑腰,母亲每每摇头叹息,拿她完全无可奈何。

也正因为爹娘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所以对上门求亲的人一再地挑来拣去,以至于她至今尚未有婚配。倒不是因为她容貌的问题。想当初她姑姑——当今的阮皇后,就是因为貌美出众才冠京城,所以才被高宗皇帝许配给当时的六皇子。虽然她没有姑姑这般绝世美貌,但亦不算丢阮家的脸。

母亲偶尔亦会点到为止地谈及一些与她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阮无双对母亲探询之意心明如镜,总是娇羞不已:“女儿都不喜欢。”

母亲免不了叹气:“无双啊,若是可以,娘也希望你可以一辈子在膝下承欢。只是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有一日是要嫁人,离开父母的。”

阮无双自然知道母亲的话在理。可是,要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洞房花烛后,便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阮无双每每念及,都会觉得惶恐不已。

“阮小姐,皇后娘娘宣召您过去。”内侍尖细的嗓音在身后恭敬地响起。

宫内道路曲折复杂,阮无双虽非第一次来,但还是陌生得很,特别是在这偏僻生冷的角落。想来这位侍从刚刚定是找了她一段时间的。

“劳烦公公带路。”阮无双整了整衣袖,端庄得体地转过身,心中却无奈叹气:唉。躲这么远都能被找着。看来等下免不了要被母亲唠叨一番了。

阮无双随着内侍而行弯弯曲曲地绕过许久,到了一处陌生楼阁,定睛一看,发觉此处并非是姑姑所居住的昭阳殿。

“皇后娘娘命奴才将阮小姐您带到此地,请阮小姐稍后。皇后娘娘马上就到。”不愧是在姑姑身边当差的内侍,虽然觉得面生,却极会察言观色。她方才轻微皱眉的举动,已然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有此番解释。

说罢,那内侍便提着灯笼,躬身退了出去。

阁里掌了几盏灯,晕晕黄黄地照亮着这室内。这么望去,没有什么奢华摆设,白墙边摆有条案一张,陈设着白瓷瓶,瓶里一枝绿叶,白花两三朵点缀其间,可怜可爱地紧,仔细一瞧,赫然便是玉蕊花。

浮雕屏风将室内隔成内外两间,里面是一个大暖榻,上面搁了两个锦缎大靠枕。榻上的小木桌上摆着一方棋盘和一鎏金香炉。瞧着模样,倒像是后宫妃嫔们平日里闲逛休息之所。

阮无双依旧不解皇后姑姑让人将她带到此地到底是何用意。思虑间,只觉一阵清幽香味暗暗袭来。

阮无双定睛一看,这才哑然,原来鎏金香炉里细细长长地飘着一缕烟,依稀是真若香的味道。细细闻着,又觉着不像,家里平日里也备有真若香,但味道却比这清淡许多。

片刻后,也不知怎么地,阮无双整个人忽然觉得脑中晕眩了起来,她抚着额头正欲唤人,然下一秒,她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墨兰发现自那日小姐从宫内回来后就有点不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呢?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平日里,小姐也是安安静静的,偶尔喜欢闲散地窝在园子深处看书,或者和她与墨竹研究古籍上的风雅吃食,种种花草。

孙奶娘见了就急得不行,说这种花下厨的粗活哪里是大家闺秀做的事情。但在她看来,小姐除了这点,也没什么更吓人的举动了呀。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会绣花裁衣,但府中多的是侍女丫头,这些事情自然就不用小姐亲自动手。

但自打那晚宫里回来后,小姐却老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子怔仲发呆,甚至捧着本书也会神游天外。最奇怪的是连沐浴更衣也不让她和墨竹服侍了。

事实上,从宫内回来到现在的这几日,阮无双一直处于一个震惊状态。

那夜,她晕过去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暖榻上,身上衣衫半褪,凌乱到了极点。她呆呆地扶着榻,缓缓地站了起来,有种莫名的酸痛腻滑便从腿间传出来。饶是阮无双从未经历过任何男女之事,那一刻亦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在皇宫大内发生这种事情?时至今日,阮无双每每忆起,都觉得身如油煎般地惶恐害怕。她自责不已。这祸事都是她调皮贪玩惹起的。若不是她一个人偷偷溜到僻静角落,也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就算告诉了爹娘,让皇后姑姑知道了,也根本没有办法彻查清楚。一来,宫内的事情向来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便可能会牵扯出无数腥风血雨。二来,此事毕竟牵涉到当朝侯府千金的清白。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阮无双思来想去,不停垂泪,最后唯有无声缄默而已。

“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书房。”墨竹的禀报声打断了阮无双的怔忪。

阮无双回神,方慢慢道:“好。我这就过去。”

她搁下了手中的书,抬眸只见菱花铜镜里头的自己面色憔悴苍白,往日的顾盼飞扬早不知到哪里去了。阮无双叹了口气,拿了些胭脂抹在脸上,又点了口脂,这才精神了几分。

阮侯爷阮夫人见阮无双进来,便命侍候的丫头们都退了出去。阮夫人牵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道:“今天的气色瞧着好了不少。前几日你身体不适,我想请个御医来瞧瞧,你就是不同意。我正担心着呢。现在看你好多了,娘也就放心了。”

阮无双心里酸楚,千语万言倶堵在了喉咙口,一时间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低低唤了一声“娘”,心里真恨不得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股脑地吐露出来。但她瞧着头发灰白的父亲大人,那在舌尖打滚的话语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阮侯爷的脸上喜忧参半,半晌方开口道:“爹娘叫你过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这第一件啊,是关于你二哥的。前些日子他在边城杀退了来犯的外族敌兵,破了外族王子带领的大军。昨日捷报传来,圣上大喜。今天上朝,圣上还特地嘉许了为父几句。”

二哥立下如此大功,阮无双亦觉得欢喜,心下烦忧顿时也去了几分,不由地露出了微笑:“这么说,二哥可是要回来了?”

阮侯爷道:“圣上已下旨要宣召你二哥回京城叙职,不日便要回来了。你二哥啊,接下来还会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是关于你的……”说道这里,阮侯爷顿了下来。

阮夫人接了话过去:“无双,这件事情,爹娘倒是要和你商量一二……”

母亲欲言又止,神色慎重,阮无双有些不解:“爹娘但说无妨。”

阮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姑姑昨儿派人过来说,二皇子在那日寿宴上见了你之后,便向她和圣上请求将你指婚给他。”

阮无双一时错愣。

二皇子百里皓哲,乃是当年太子府刘氏所产之子,那刘氏原是姑姑身边的侍女,产子后方被纳为姬妾。但刘氏却福薄得紧,儿子尚在襁褓,便染病而亡了。百里皓哲打小便由阮皇后抚养长大,六年前已封王开府了。

小时候,阮无双逢年过节随母亲阮夫人进出昭阳殿,与两位皇子亦曾见过面。后来两位皇子各自成年,阮无双亦渐渐长大,男女有别,加上两位皇子出宫后封王开府,这数年间便再没有见过。所以阮无双印象中的百里皓哲是个沉默寡言之人,老是跟在大皇子百里皓庭身后,一直都是影子一般的存在。

而那日的寿宴,阮无双眼观鼻耳观心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位二皇子。反倒是大皇子百里皓庭英武挺拔,面相与景仁帝有六七分相似,入宫行礼的时候,在昭阳殿外携了王妃与她打了一个照面,含笑地问候一句:“无双妹妹,多年未见了,万事可好?”

阮无双垂下眼帘,行礼问安:“民女参见德王殿下,德王妃。”

其实早在她及笄之前,大皇子曾一度有意于她。但她父母不忍她步姑姑后尘进入皇家,婉转表示阮无双年幼,想在身边多留几年,谢绝了大皇子数次点到为止的试探。

阮侯爷曾对家人不避讳地言道:“虽然当今圣上圣体康健,但众皇子私底下早已经结帮成派,暗中争斗不断。历来帝位之争,胜者为王。但败者多半连尸骨都无存。我们阮家就勿去淌这趟浑水了。”

阮家世代簪缨,只有阮无双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所以阮侯爷一直不肯让女儿嫁入皇家。这件对别的家族可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阮家素来却是避之不及的。

阮侯爷经常对子女们训示:“我们阮家世代承蒙圣恩,已享了数十年泼天富贵了。父亲我深明这一点,所以这些年来在官场为父淡泊名利,素不与人争。你们也需切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为人处世要知荣辱懂进退,要明白什么是见好即收,亦要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

然,想不到二皇子百里皓哲如今求圣上指婚。

阮夫人:“你姑姑说,昨儿圣上因你二哥在边疆大胜,龙心大悦之下,当场便允了二皇子。你姑姑得知的时候,想要阻止亦是不及。爹娘唤你前来,便是想问问你,可有意中人?若是我儿有中意之人,不想应允此门婚事的话,你爹愿意进宫去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请皇帝收回成命,说说容易。有道是君无戏言。皇上金口一开,哪里是会随便更改的呢。

本来她二八年华,自然希望可以遇到一个意中人,两人喜结良缘,恩恩爱爱,琴瑟和谐的。但经数日前皇宫一事后,阮无双便知此事已永远无法再如愿了。

指婚一事,连皇后姑姑都阻止不了此事。就算父亲去求皇帝,怕也是难以如愿的。父亲都已经这一把年纪,怎么还忍心让他为了自己这个不孝女跪在大殿里一天半日。

罢了,到了现今这份上,嫁谁都是嫁。想到此,阮无双心意已决,便低声道:“娘亲,女儿并无意中人。请命人去回姑姑,说我答应这门亲事。”

阮侯爷和阮夫人对视了一眼,不免有些小小的愕然。要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向来最讨厌别人提出阁之事了,一直嚷嚷着说要陪在二老身边。今日竟然会一口答应,着实是出乎意料。

阮夫人忽然想起半年前,在京城郊外的大佛寺,母女两人前去礼佛上香,正遇到刚修禅出关的住持方丈了空大师。那了空大师才与无双打了一个照面,便含笑着恭喜阮夫人,说阮小姐面相尊贵,世所罕见。还说半年之内会有红鸾喜事,将遇良人,虽有波折险途,但此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阮夫人心中暗道:这日子一算,正值半年之期。莫非我儿真是命中与这二皇子有缘?!

三日后,阮侯爷在府邸大厅摆起了香案,全家跪听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等公阮崇吉之女阮无双,知书达礼,德才兼备,今将其许配给信王皇子百里皓哲为妻。钦此!”

阮家众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领旨谢恩。

内侍柴公公连连给阮候爷道喜:“小的给了阮候爷道喜了。”又转头向阮夫人和无双道喜,“阮夫人大喜!阮小姐,不,不,信王妃大喜啊!”

阮侯爷含笑招呼柴公公:“谢谢柴公公。请柴公公入内饮茶。请。”

这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日头朗朗,晴空万里。

阮无双抬了头,凝望着无垠碧空,只见白云如絮,低低缓缓地从眼前掠过。

前路茫茫不知处。她终究还是走入了皇家!

大婚定在一个月之后的黄道吉日。

阮夫人领着家眷忙着准备嫁妆,她膝下虽有二子一女,却是头一遭操办婚事,虽有得力的管事娘子帮忙,但依旧极杂琐烦乱。

饶是如此,但阮夫人还是掩饰不住女儿将为人妇的喜悦,在忙碌之余也不忘笑着嘀咕几句:“只一个月的时间,根本就来不及准备。要是有三个月就好了。”

其实就算给阮夫人一年的时间准备,恐怕还是会嫌短的。毕竟阮无双是她的心头肉,能多留一天是一天。虽然嫁过去之后是住在信王府,但终究是出了阁,再不能同往日般承欢膝下了。

不久后,阮令淳匆匆从潇水县返京,阮家上下一阵大喜。

又过了数日,阮令浠亦风尘仆仆地从定翔边城赶了回来。进门拜见了父亲母亲大人后,便嚷嚷了冲进了后院:“小妹,小妹。”

数年未见,眼前这个被边疆风霜磨砺成的高大男子,阮无双一时竟不敢上前相认。

“小妹,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永善永福,快帮我给三小姐这两年来收集的礼物搬进来。”

满满地两大箱子的物什。一箱是古籍孤本各式玩器,另一箱则是首饰衣服。

“这些衣服是外族女子平日里穿的。我瞧着与我们的不同,便带来给你瞧瞧。这几本古籍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收集到的……还有这些外族玩器大半是我是在集市偶遇买来的,古朴粗犷与我们京城的小巧精致不同,二哥觉着还不错,就都给你买来了……记得你小时候总是嚷嚷着要跟我和大哥出去玩,娘总不准。如今,二哥虽然不能带你去边关,但把边关的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带来给你瞧瞧,就等于你已随二哥我去过边关了……”

平日里,二哥阮令浠亦会随家信寄一些物什过来。但如今见这满满的两大箱,阮无双顿时眼眶泛红,感动不已:“谢谢二哥。”

“知道二哥待你好了吧?下次二哥与大哥倘若有争执的话,你应该知道要帮谁了吧?!”阮令浠用手点着她的额头打趣道。

阮无双被他一逗,不由地破涕为笑。

大哥阮令淳从小就敦厚稳重,而二哥阮令浠则聪明调皮,两人争执,回回都是阮令浠胜出,那里需要她帮什么忙。

“二哥收到父亲的亲笔书信,说圣上将你许配给了信王殿下,一月内便要成亲。二哥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就为着能多见你几日……”

“如今山下正是花团锦簇的时节,但山中桃花始盛开,大佛寺一带应是风景最佳之时。明天一早二哥要进宫面圣,而你几日后就要出阁了……择日不如撞日。后天二哥唤上大哥带你去大佛寺登高赏景,怎么样?”

阮无双知道二哥是心疼自己,进了王府便再无女儿家的自由了。她自然想说好的,但转念一想,便犹豫了起来:“可是,娘定是不会准的……”

“没事。你乔装打扮一番。我们偷偷出去便成。你不说我不说还有咱们身边的人不说,谁会知道。”

“这……若是被旁人知道,定会说我们阮家不懂规矩。”

“傻妹子,规矩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你这回要是错过了,进了王府后,也不知猴年马月能去大佛寺赏景了。”阮令浠见她不说话,便知她心动了,便趁热打铁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这几日,二哥我已经把你出嫁前的日子排得满满当当了。”

“可是娘说……”如今成亲在即,阮无双不是不犹豫的。

“别管娘说什么。听二哥的没错。”

“可是……”

“可是什么。别可是了,反正天塌下来有二哥给你顶着。”

不料这一日大哥阮令淳要去访旧知故友,不能同行。没大哥阮令淳拘着,阮令浠更乐得自由自在。

于是,他一早便与阮无双乔装打扮了一番,出门而去。

阮家与大佛寺渊源深厚,平日里都是有寺内高僧亲自接待。今日,他们便索性就装扮成了普通游人,在门口打点了一个扫石阶的小僧人,请其带去了后殿的花园。

“今儿真是巧了。前头也来了数位公子,说是来赏花的。可惜园中最名贵那株千年桃花百鸟朝凤如今只有累累花苞,都未曾盛放。”虽说佛门清净地,但小僧人得了额外的银钱,一路讲解,十分殷勤。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花园,转过假山,便见素来难得一见的住持了空大师正陪着数人在那株百鸟朝凤前观赏。

“方丈怎么会这么早在此?!”小僧人正纳闷不解,忽然目光扫到树上,发出“啊”地一声惊呼,指着园中的一树盛放的五色桃花瞠目结舌了片刻,“怎么会如此?!”

数丈外,了空大师双手合十道:“这株百鸟朝凤一夜之间居然开花了。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可见此花与诸位施主有缘。”

“有道是万物皆有佛性,万物皆有佛缘。”只听得那被众人簇拥着的一个白衣公子道,“大师,听闻你善观面相……不知在下的面相如何?可否请主持师傅解惑一二。”

“这位施主丰神俊逸,仁谊敦厚,诚大富贵相,不是人间凡品。”

墨竹远远听闻,凑在阮无双耳边“扑哧”一声笑道:“小姐,夫人总说这住持了空大师是得道高僧。可我怎么觉得他满嘴诳语,前儿说您是贵不可言。如今说那人是大富贵相,不是人间凡品,难道那人是天上神仙不成?!”

阮无双心底亦有此疑问,但面上不好显露,只说:“这里是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王孙公子多如牛毛。指不定那人便是某个皇亲贵戚。”

“咱们阮家在世人眼里便是那皇亲贵戚。我瞧着啊,定是那老和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阮无双轻声呵斥道:“墨竹,不许这般没轻没重地说话。了空大师是我朝少有的得道高僧,今日是我们有缘,方能见上一面。”

“是,小姐。”墨竹见阮无双面色不愉,倒也不敢再乱说话了。

了空住持忽然抬了头,睿智温和的目光缓缓地从阮令浠扫到了阮无双。最后,他合十施礼:“几位施主,老衲这厢有礼了。”

阮令浠阮无双等人忙还礼。

阮令浠道:“大师好。我等见如今春光大好,特来赏花。打扰大师的清净了,还望大师原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人世间,一切聚散皆是缘。一切恩怨亦都是缘。今日老衲能与各位施主在这花下相见,便是我与各位施主的缘分。”住持含笑地收回了目光,便合十告辞了,“各位施主,老衲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

众人纷纷还礼。唯有那位白衣男子却仅淡淡颔首。

了空大师转身离去,心中却道:“此人乃是帝王之相,岂是人间凡品。而旁边那女子则是凤仪天下之相。想不到今日大佛寺因缘际会,人间龙凤在相遇。怪不得这株百鸟朝凤会在一夜间盛开。它是在迎人间龙凤初相会。”

百鸟朝凤是一株千年桃树。具体多少年岁,却是连大佛寺的僧人都说不出清楚。当年,开寺的莫念大师路过此山,空山寂廖,却有一株五色桃花在山壁佛像前无声无息盛开,犹如佛前供奉。他惊讶万分,冥冥中觉得与此山有缘,便化缘数十年,修建了此大佛寺。

相传五色桃花在同一日盛开,是极为少见的。数百年来,能亲眼见此的人,更是寥寥可数。

阮无双等人惊愕之余自然又觉得万分惊喜,便围着桃树欣赏了半日。

晴空如碧,山溪婉转清澈,倒映着一溪流云。风动花落随流水。真是一片流光美景。

阮无双注意到了一道不动声色的深幽目光。那白衣男子自打她出现,目光便一直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好生无礼。

阮无双不由地抬眼回视了过去,却见他竟好不回避,似饶有兴趣之极。

阮无双有几分恼怒。她收回视线,拉了拉阮令浠的袖子:“二哥,我们去风回亭赏景吧。如今正是草长莺飞最佳时节,后山必定风景大好。”

墨竹也道:“是啊,二公子。这园子的百鸟朝凤,美是美,但论繁茂,还比不上咱们后院的那几株桃树呢。我们后院的桃树开花的时候,连天都被桃花染成了桃红色呢……”

“你这个小奴才懂什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再说了,大佛寺的这百鸟朝凤可是桃中珍品,天下之大,只这一株可以开出五种不同颜色。这可是大佛寺的镇寺之宝。”阮无双含笑抬起扇子给了墨竹一个“板栗”。

墨竹捂着额头,吃痛道:“不懂也不犯什么罪。小……三公子,这扇子打得我好疼。”

“疼才好。连百鸟朝凤都不知道,省得下次又在人前丢我的脸。”

“是是是。都是奴才的不是。三公子打得好。三公子打得妙!三公子打得呱呱叫……”

在墨竹的嬉笑玩闹声,四人便出了寺庙往后山的风回亭而去。

天青云白,微风适宜。大佛寺位于净明山主峰,从风回亭极目望去,山峰层峦叠翠,绵绵延延无边际。

然,他们到风回亭不久,那几个人也信步而来。

一刹那,那种被人窥视的目光再度袭来。

阮无双耐着性子陪二哥赏了片刻,总觉得那人眸光幽微怪异地紧,便与二哥说:“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下山。”

阮令浠欣然答应,便下山而去。

到了山下已是午后时分,阮令浠打发了自己的小厮和墨竹回府禀报一声,说是在他和无双在外头用过晚膳再回去。而后,自己便带阮无双来了广琼楼,一尝传说中数一数二的叫花子鸡。

那广琼楼位于京城广琼湖边上,楼高两层,飞檐翘角,是京城这几年排名第一的酒楼。菜色精致美味,尝过得人无一不称赞。老板显然是个行商能手,并不扩大,只守着这两层小楼,每顿只做十桌菜。

然,越是如此矜持,京城的王孙公子们越是觉得矜贵。于是,越发得趋之若鹜了起来。

阮令浠也是托了旧时好友卢亭徽,才辗转定下了这间包厢。包厢位于二楼东面,推开窗户,可见远处群山如黛,湖边一株桃树一株柳,半面湖水在夕阳下粼粼波动。

阮无双当即赞道:“真真是一城山色半城湖。”

“能让我三妹这般夸赞的,必然是不错。希望等下酒菜上来,不辜负此等美景。”

不多时,小二便端上了数个菜,两人正兴致勃勃得在品尝,忽然听见包厢外喧闹吵嚷。起先以为只是客人喝醉了酒闹事,店家出面相劝一二便会散去。然等了许久,却一直不见停歇。

阮令浠听得烦人,便唤来了店小二:“外头这般吵闹,是为何事?”

“小的也不知。大约是喝多酒,口角有所冲撞。公子要的熏鸡马上就来了,请公子耐心稍坐片刻。”小二机灵得紧,他见阮令浠宽背窄腰,英姿勃勃,显然是个会家子,怕他出手生出更多事端,便只推说不知。他一说完便忙不迭地出了包厢,还不忘体贴地替他们掩上门。

阮令浠岂是随便能按捺的人,起身便跟着出了包厢。

楼下大厅此刻打得正热闹,一个黑衣锦袍的男子狠狠飞起一脚便踹在了那人的腰腹处。那人被踹中要害,倒到在地,一时间哼哼着直不起身子。

“就凭你,也敢跟我抢人……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阮令浠见那人言语间嚣张跋扈,出手又狠毒,便欲挺身而出。

小二慌慌张张地拦住了他:“这位公子,您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您是有所不知,这人可是德王府里的侍卫,据说还是个小头头,素来仗着德王府的名号,作威作福。您千万要忍耐住。你这一出手,是揍了他这一顿,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可回头他找人上门,遭殃可是小店啊……”

“难道让我坐在这里看他作威作福作恶不成?”

“公子啊,请体谅小的们在此混口饭吃不容易啊。天下之大,这种事情多了去了,管也管不完啊。”

“我今天就偏偏想要管一管。”

阮无双拉着他的袖子,劝道:“二哥,你才回京城,切莫惹事。”

阮令浠回头看了妹子一眼,亦知她担心把事情闹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德王,德王,能有这种下属,我看他未必配得上这个亲王尊号……”阮令浠义愤填膺,从后牙槽蹦出这几句话。

“二哥!”

“是呀。这位公子,小声些。别让旁的人听了去。有道是祸从口出。”店小二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幸喜周边无人,店小二方觉大松了口气。

阮令浠推开了小二正欲下楼。忽然,“吱呀”一声响起,只见最角落的包厢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人。

阮无双一怔之下,已经认出了,此人便是那位白衣公子的随从。怎地这般巧?!

那随从施施然下楼,也不知在德王府侍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侍从脸色明显一凛。而后,对那被踹之人道:“今日算你运气好,有贵人相救。我就暂且饶了你一条狗命。”说罢,便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

那随从搀扶起了倒地之人,取出了一块碎银塞到了他手里:“去找个大夫瞧瞧去。看看伤到了哪里。”

倒地之人千恩万谢,再三作楫。

阮令浠亦十分敬佩,对那随从抱拳行了一礼:“阁下一言便消了一场干戈,令那人知难而退。真是失敬。失敬。”

那随从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是我家主人的功劳。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此后也无话。不多时,菜依次上来,最后一道便是闻名京城的熏鸡。

阮令浠笑道:“闻着这香气,果然名不虚传。香飘十里,诱得叫花子们都要纷纷出动啊。”

他动手拆了鸡肉,把一只大鸡腿搁在了阮无双面前的碟子里:“尝尝看。”

阮无双夹了一丝鸡肉,送进口中,眼睛刹时一亮,赞道:“果然鲜美不凡。”

过了片刻,小二又端了数个菜上来。阮令浠诧异万分:“不是说我们的菜都齐了吗?”

小二殷勤赔笑:“是隔壁的公子点了,说请两位品尝的。”

想着那公子方才出手的义举,阮令浠也存了想结交的心思,便道:“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这样吧,你帮我回送两个你们这里的招牌菜给那位公子。”

如此地照顾他们广琼楼的生意,小二自然是喜笑颜开叠声答应。

这一来一去地礼尚往来。半晌后,那白衣公子身边的随从便恭敬地执礼前来:“两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两位过去一起小酌。”

阮无双拉了拉二哥的衣袖,低声道:“二哥,此人的一个随从便能把德王府的人打发了。很显然他主子是个皇亲贵戚就是个朝廷重臣。今日我女扮男装,若是不小心被人认出来,那就兹事体大了。”

阮令浠朝她摆了摆手,转头便一口应允了,待那侍从出去后,道:“不用怕。你今日这模样,就算是站在爹爹面前,他亦认不出你来。”

自己这位二哥素来顽劣,如今哪怕已经贵为定翔城守将,但在家人面前,却依旧是那副原来模样。看来父亲大人常说的,要好好磨磨二哥的脾气,沉稳他的性子,完全是在理的。

那白衣公子的包厢位置更佳,三面环水,此时窗户敞开,便见一片碧湖脉脉,几抹山峦起伏。

白衣公子面对窗口而坐,见了两人过来,也不起身,只淡淡地做了一个手势:“两位公子,请坐。”

待两人入座后,他方道:“今日能与二位数度相见,实在是有缘。在下姓郝,名哲。不知两位高姓大名?”

“在下姓穆,穆无双。这位是我二哥,穆西。”阮无双截在二哥开口之前,自报家门。二哥阮令浠最近大破流利王子,在京城街知巷闻。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急之下,阮无双权以阮母之穆姓充之。

“原来是两位穆公子。失敬。”

阮无双注意到他们一入座后,站在郝哲身后的其中一位随从便躬身上前为两人捧上筷子,并执壶倒酒。一举一动,细致利落,十分周到。

郝哲举杯向他们敬酒:“两位穆公子,难得今日如此有缘。这杯我先干为敬。”

阮令浠见那人举动,早已经心生亲近之意,他本身为人处世爽快利落,加上这几年在军中与同袍同甘共苦,更是不拘小节,便端起酒一饮而尽:“郝兄,请。”

阮无双拒绝不得,只得饮下了这杯。虽是好酒,但一入喉,便觉辛辣之物如线一般顺着咽喉而下。

饮罢,那郝哲便与阮令浠交谈起来。如今京城之中,最热门的便是阮令浠大败流利王子一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热聊起来。

阮无双不善饮酒,陪喝了两杯之后,便搁了酒杯,推说再不能饮了。

时正夕阳西下,漫天红霞透窗而来,洒在她脸上,衬得她的脸仿若和田美玉般玲珑剔透。

那郝公子的目光停留在上,明显一凝滞。

阮无双只觉那人眸光似火般灼人,几次暗中拉了拉二哥的衣衫,示意他早些告辞。偏偏阮令浠与那人聊得十分投契,对她暗示完全视若无睹。

说到边关杀敌,郝哲说:“流利王子的父亲霍达自打起兵后,历经二十年,终于以强悍的武力一统外族各部后,自封为可汗。他实现了称汗塞外的夙愿后,便夹了风雷锐气,剑指我朝,意图吞下我朝万里河山。这次派其子流利王子带了大军来犯定翔城,原是势在必得,但想不到竟被我朝初出茅庐的守将阮令浠打得一败涂地。”

阮令浠听得新花怒放,故作不知,假意探询:“哦,京城的人都是怎么说这位阮令浠将军的呢?”

那郝哲侧贵脸,对身后的侍从道:“敬城,你来说说咱们京城如今都是怎么传颂这位阮令浠将军的。”

李敬城道:“听闻这位阮令浠将军虽在军中数年,但近年来边关无事,只负责剿匪而已。所以他亦是初历大战,毫无任何实战经验可言。可那流利王子却是不同,自十四岁起便随侍在他父王霍达可汗身畔,跟着霍达可汗东征西战,久经沙场,这十多年来也不知攻下了多少城池,砍下了多少将领的人头。可面对这数倍可于已的强敌突然来袭,阮令浠将军在前有攻城强敌后无援兵的情况下,居然丝毫不畏惧,周密布防,指挥城中军民从容抗敌,并再三表示,愿与定翔城共存亡,从而稳定了城中民心和军心。

“经过连续一个月的围城恶战,流利王子用尽各种攻城之策,却始终未攻下定翔城。两军相持不下。流利王子知道定翔城的粮草不足,便定下恶计,围城以待,想让军民活活饿死。没想到被阮将军一举识破,他用了障眼法,让流利王子放松警惕。在某个深夜,他亲自带领五十精锐部下,换上了外族服饰,从暗道秘密出城,潜入了敌军的营地,从敌后方后方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而后将他们一举打败。流利王子尝到了从未有过的败绩,灰溜溜地带着伤兵残将退回了塞外。”

“这阮令浠将军啊,一举破了那外族百战百胜无法攻破的神话,令我们百里皇朝上下,民心振奋,举朝大喜。”

“哦,原来阮令浠将军是如此了不起的大英雄,大人物啊。”阮无双瞧着二哥阮令浠不好意思的神情,露出调皮笑容,便故意出言糗他。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便露出了嘴角的两个浅浅梨涡,真如花间朝露,莹莹动人。那郝哲的目光便又再度无声地凝结在了她的脸上。

就算阮无双是男子,这目光也太过突兀了。阮无双薄怒隐隐地垂下了眼帘,暗中踢了二哥一脚,示意他可以告辞了。

然,往日里虽然粗中有细,此刻已被夸得飘飘然的阮令浠半点也没注意到她和郝哲的不对劲,大手一摆道:“我看那阮令浠将军也没啥好夸赞嘉奖的。应该嘉奖,被记住的,是边城那些为保城池抗击来犯战之敌而牺牲性命的无名将士们。”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中人。”郝哲长长一叹,“希望边境安宁,再无战事。但这不过是我等的奢望而已。这塞外之族,对我们中原虎视眈眈,早已不是一日二日之事了。”

“是啊。”想着那外族不时来犯边境烧杀抢掠之事,阮令浠发出长长叹息。

郝哲又道:“不过这位阮将军确实十分了不起。两位有所不知,那流利王子这几年来,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成为是霍达可汗定下可汗继承人。他曾狂言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地,皆为其土。如今却在定翔一战中尝到败绩啊。依在下的浅薄之见,他这一败啊,数年之内,这外族是不敢再犯我边境了。”

“郝兄分析得与我不谋而合。想来那阮令浠也是因此奋勇抗敌的,只因他知道若是定翔城破,我朝面对外族只有虎跃关朝晖关两道门户而已。到时候若连这两关都失守的话,我朝便门户大开,京城随时岌岌可危。那外族定会一鼓作气,挥军南下,到时必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所以那阮令浠才会死守定翔城。”阮令浠得遇知音人,心头一热,便将当日心中所想所虑一一道来。

“这些塞外之族,常年逐草而居。遇草木丰盛之年,族民勉强可丰衣足食。若是遇到灾年,没个活路,除了挥兵我中原抢夺外,实无他路可走。然这丰年灾年,皆有天定,实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这外族与我朝之间的矛盾,是无解的。从长远看战事是永无休止之日。无论我朝取得何种胜利,战事也不过是暂时停止而已。一旦他们修养生息后恢复兵力,便会继续来犯我朝。”

郝哲这一番精妙言论娓娓道来,令垂首倾听的阮无双不由地抬眼。不料,竟与郝哲黑白分明的劲亮目光撞了个正着,阮无双只觉心头突得一跳,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开始弥漫了开来。

“依郝兄之见,我朝应当如何防范呢?”

“防范之道当需恩威并施。然最重要的便是要时刻保持兵强马壮之国力,无论哪方来犯,都能将他们打得抱头逃窜。如此一来,方能保我朝君民平安疆域稳固啊。”郝哲说道这里便停顿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后他举杯道,“来来来,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来为这位阮将军干一杯。也为那些边护国将士们干杯。若无这些边关将士,岂有我百里王朝老百姓的安宁日子。”

“郝兄说得好。为边关将士们干一杯。”

一顿饭下来,酩酊大醉的阮令浠已将那位郝哲纳为知己,恨不得倒头结拜。

阮无双扶着阮令浠上了马车。临走时,郝哲唤住了她,从身上解下了一枚玉佩递给了她,欲言又止了数秒,方道:“这块玉请你帮我送给你二哥。今日一聚,实乃平生之乐事。”

阮无双推辞不受。

“你拿着就是。”郝哲把玉佩塞到她掌心里,便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而去了。

阮无双捏着玉佩,目送他和他随从的马匹消失在了深夜的街道之中。

此人居然连一句后会有期都不说。

两人一进府,便被在大门口守着的阮母捉了个正着。

阮夫人自然免不了一顿责备,又叫人送了热茶给阮令浠解酒。阮令浠不喝解酒茶倒也还好,一喝之后便扶着柱子大吐特吐。

阮夫人见之,想着这个么子在外建功立业,经年不在身边。边关孤寒,又没个可心人照料,这些年受尽了苦。难得回来一趟,不过想品尝广琼楼的美食美酒,喝醉了而已,也不是犯什么大过错,自己难道就要责罚他跪祠堂不成。

这么一想,阮夫人便爱怜之心大起,连忙命小厮永善将儿子扶回房间,又令婢女准备热水沐浴等事宜。

一时间,她忙忙碌碌的,也顾不上阮无双,摆手道:“你先回房吧。”

阮无双趁机便告退回到自己闺房。墨竹见了她,忙迎了上来,向她诉苦了一番,说是她们瞒着夫人偷偷溜出去,被夫人发现了,将她和墨兰狠狠责罚了一番。

“小姐你看,奴婢从回来跪到现在了,膝盖都破了。”墨竹委屈万分地卷起裤腿,把红红的膝盖露出来给她瞧。墨兰仍是往日温顺模样,默不作声地侍候阮无双拆开发髻,宽衣梳洗。

“墨兰墨竹,对不住啦。连累你们受苦了。我向你们赔不是。”阮无双轻抚着披肩长发,顿了顿后,轻轻道:“不过,你们放心。想来也没有什么下次机会再男扮女装出去了。”

“小姐这样说,真是折煞墨竹和奴婢了。小姐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想来是二少爷因为小姐即将出阁,所以想带小姐一起出去看看京城繁华,欣赏美景而已。”墨兰轻声细语,宽慰阮无双。

她忽然一顿:“咦,小姐,这块玉佩奴婢从未见过。”

阮无双低头,这才发现那郝哲相赠的玉佩还系在自己荷包上:“哦,这是二哥的。忘记给他了。明天我送去给他。”

玉质是上好的和田美玉,上雕了福禄图案。这个叫郝哲的人,虽然气质清贵,又颇有学识见地,可见是个一等一的治国良才。

但他的目光实在是古怪无理地紧。阮无双并不喜。

不过,此人是与二哥相交,今日之后,两人亦不会再相见,她喜欢与不喜欢,并没有什么任何意义。

想到此,阮无双便将玉佩解下,搁在一旁。

锦云遮,陌上霜 - 上卷 第1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目录

阅读本书,两步就够了......

第一步:下载掌阅iReader客户端

扫一扫

第二步:用掌阅客户端扫描二维码

扫一扫

不知道如何扫描?

×

正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