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洁若: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能到北京大学来跟大家进行交流,我感到很高兴。我是1946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的,当时清华是一座综合性大学,文科方面有优良的国学传统。清华国学院培养了大批杰出人材。可惜1952年院系调整中,清华的文科被砍掉了,从此清华被限定为理工科的大学。当然,改革开放后,清华恢复了文科,包括外语系在内。清华大学为了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于1993年重新建立了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然而,由于有过四十一年的中断,可以说是任重道远。

今天的主题是“《源氏物语》在中国”,为什么先谈国学呢?因为《源氏物语》虽然已经有了丰子恺和林文月的两部译本,各有千秋,获得好评,可惜钱稻孙的译文只剩下一帖,丢失了几万字。丰子恺和林文月的国学底子和日本古文水平都不如钱稻孙。他们是参考谷崎润一郎等人的白话译本翻译的。钱稻孙生于书香之家。他的祖父钱振常在致缪荃孙的信札中说:“长孙稻孙,九岁毕四书,授《毛诗》。……皆母授也。”钱稻孙三岁开蒙,九岁去日本时已经会写文言文了。当初他译《源氏物语》,是根据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4,山岸德平校注的版本。大约从1921年起,他就在家里的东厢房设立“泉寿东文藏书”,搜集日本书籍,供人阅读。书籍以文史方面为主,内容丰富。可惜日本投降后,这些书全被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抄走了。1958年11月至1966年6月,我跟他打过八年交道。他告诉我,书架上那些书,大部分是岩波书店老板岩波雄二郎无偿送给他的。

今年4月15日,我参加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举办的第三届访日学者联谊会。访问学者中,社科院外文所的副研究员吕莉是从事柿本人麻吕研究的,已做出一些成绩。如果中国将来有《源氏物语》的第三部译本,窃以为应该按照钱稻孙的译法,原汁原味儿地根据古文译出来。甚至保留钱稻孙的译文,从第二帖译起。我相信,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肯在研究、翻译《源氏物语》方面给予赞助。

钱稻孙生于1887年,比我整整大四十岁。倘假以天年,他完全可以再工作十年。最近读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20年》,我发觉钱稻孙与陈寅恪有一点相似:他们对学问有深厚的功底,记忆力惊人,即使双目失明,也能工作。当然,钱稻孙并未失明,由于患老年性白内障,看字需要用倍数很高的放大镜。他懂得医学,说“等成熟了再做手术”。还没等成熟,他就在1966年的8月死于非命。陈寅恪生于1890年,1969年含冤逝世,二人双双走了七十九年的人生历程。

日本古代紫式部的名著《源氏物语》(约于1004—1009年写成)是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比但丁的《神曲》早三个世纪,早于薄伽丘的《十日谈》三个半世纪。《红楼梦》的问世,比《源氏物语》迟七个世纪。

周作人于1906年至1911年间留学日本。1936年7月5日,他在致梁实秋的信中畅谈日本文学,并将此函收在《瓜豆集》(1937年3月出版)中。关于《源氏物语》,他写道:“《源氏物语》52卷(系54卷之误——笔者)成于10世纪时,中国正是宋太宗的时候,去长篇小说的发达还要差50年,而此大作已经入世,不可不说是一奇迹……这实在可以说是一部唐朝《红楼梦》,仿佛觉得以唐朝文化之丰富本应该产生这么的一种大作,不知怎的这光荣却被藤原女士抢了过去了。”

《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光源氏”是作者紫式部(978—1016?)的理想人物。日本学者玉上琢弥在出版于1957年的“日本古典鉴赏讲座”第四卷《源氏物语》(角川书店)中提出,“光源氏”的原型使人联想到平安时代中期的法成寺摄政藤原道长(966—1027)。道长及其长子赖通(992—1074)系藤原氏鼎盛时期之族长。他们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天皇的后妃。天皇年幼时,由外戚充任摄政,及至天皇成人,外戚改任关白,继续掌握国政的实权。

道长的长女彰子成了一条天皇(986—1011在位)的皇后,生了后一条(1016—1036在位)、后朱雀(1036—1044在位)两位天皇。次女妍子成了三条天皇(1011—1016在位)的皇后。三女威子成了后一条天皇的皇后,四女嬉子成了后朱雀东宫的妃子。后一条、后朱雀、后冷泉(1045—1052在位)三位天皇在位期间,均由赖通任摄政、关白。

紫式部自幼聪明绝伦。十岁那年,长兄藤原惟规读《史记》背不下来,她在一旁听着,竟然出奇地耳熟能详。二十二岁时嫁给藤原宣孝,生有一女,二十四岁上寡居。二十七八岁时着手写《源氏物语》,当时就传了出去,这是她二十九岁那年的腊月见召于中宫(即皇后)彰子的原因。由于父亲藤原为时的官衔是式部丞,所以作者入宫后被称作藤式部。及至第五帖“若紫”脍炙人口,作者的通称就成了紫式部。她的日记里记载着给中宫讲读《白氏文集》中的新乐府一事。白居易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用新乐府诗五十首,实践了自己所提出的理论。《折臂翁》、《上阳人》、《买花》、《缚戎人》等篇,都体现了新乐府诗体的特点。可惜日本的国情使白居易的讽喻诗失去批判精神,过滤得只剩华丽、悠闲的意趣了。

《源氏物语》完成于三条天皇的长和三年(1014)。一两年后,作者病逝于父亲任地的越前国,享年三十八九岁。作者以优美的文笔,描绘了“光源氏”和形形色色的女子的悲欢离合。从他诞生之前一直写到他身后事,历经四个朝代七十几年,人物多达四百四十来人。作者用当时的口语娓娓道出宫廷贵族各阶层男女的恋爱生活和内心活动,隐隐表示了对那个时代的男尊女卑的不满情绪。

《白氏文集》七十卷本(后来的全集为七十五卷)传入日本后不久,紫式部就着手写《源氏物语》。曾任日本东京女子大学教授的“源氏学家”丸山清子在《源氏物语与白氏文集》(有申非的中译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一书中指出,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广泛引用了中国典籍,凡一百八十五处,涉及著作二十余种。其中涉及白居易的诗四十七篇,引用一百零六处。早年,除了周作人,谢六逸和夏丏尊也曾提到《源氏物语》。

钱稻孙毕生的志愿是完成《源氏物语》的翻译工作。他父亲钱恂曾任清朝派往日本的留日学生监督。1896年,他九岁随父赴日,先后毕业于成城学校、庆应义塾中学和高等师范附属中学。他一度回国,不久又随担任公使的父亲前往意大利和比利时。这期间,他在罗马大学攻读医学和德语,并掌握了意大利语和法语,还自修了美术。早在1921年,他就用离骚体将但丁的《神曲》由意大利语译成中文,成了最早把欧洲中古文学介绍到中国的人,译文颇有韵味,注释深入浅出。他在语言、文学、音乐、戏剧、美术、医学等方面的造诣都很深。抗日战争前,曾是一位名噪一时、备受学术界尊重的教授、学者、资深翻译家。据杨联升著《哈佛遗墨》(蒋力编,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钱稻孙早年有关于史学考古学的译著,如羽田亨的《西域文明史概论》、原田淑人的《从考古学上观察中日文化之关系》,乃至池田宏梅、原末治合著两大册《通沟》的中文附录,学人受益匪浅,各大图书馆都有收藏。他任教育部视学,国立北京大学医学院日籍教授课堂翻译(日籍教授回国后由他来讲授“人体解剖学”课),国立北京大学讲师、教授兼北京图书馆馆长,国立清华大学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受清华大学委托,留京保管学校资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在齐鲁大学教医学,后调到卫生部出版社任编辑。1956年退休后,被聘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特约翻译。80年代初,钱稻孙的政治问题得到平反,日伪时期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事,不作附逆论。

钱稻孙译的《源氏物语》第一帖《桐壶》在《译文》杂志1957年8月号上刊出后,好评如潮。1961年6月,老伴儿萧乾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去,从事《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英国亨利·菲尔丁著)的研究、翻译工作。编译所分中文、外文两组,分别承担中国古今主要作家文集的编纂、校勘、注释和外国名著的翻译工作,一度达四十来人,其中有不少专家学者。萧乾告诉我,不论搞国学还是搞外国文学的,都对钱稻孙的译文加以赞赏,说是读来极有韵味,是汉译日本古典名著中的一支奇葩。

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9年2月正式约钱稻孙翻译《源氏物语》全书。到当年10月为止,他只交稿四万字。也就是说,每个月只能译四千字。于是决定改由北京编译社翻译,完成后,由钱稻孙校订定稿。这期间,钱稻孙着手翻译近松门左卫门选集和井原西鹤选集。1963年交稿,共三十六万四千字。北京编译社每译完一回,就交给钱稻孙校订。然而他不能像周作人校订《今昔物语》(也是由北京编译社翻译的)那样大刀阔斧、高效率地定稿。看样子,依然得拖上十年八年。自1962年起,决定由丰子恺花四年时间译出。他的散文体现出细腻深沉的风致,又受佛教思想的影响。懂得绘画、音乐、诗词,《源氏物语》的翻译,除了钱稻孙,非他莫属。他就把这顶翻译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译稿分批寄到北京,我每周到钱稻孙家去三个上午,整理出三十二页的“校订笔记”。丰子恺的译后记是1965年11月2日写完的。没等最后一部分译稿从上海寄到北京,我就于11月17日动身到河南林县去参加“四清”运动,1966年5月回京,发现全部译稿已交齐。然而,当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谈不上发稿了。

进入新时期后,《源氏物语》分三卷分别于1980年12月、1982年6月、1983年10月出版,1986年5月第三次印刷,总印数达253000册。1995年5月又被列入《世界文学名著文库》,出版了两卷本。值得一提的是,丰子恺先生的女公子丰一吟几乎把责任编辑该做的事统统承担下来了,包括耐心地看我于1963年写的三十二页的“校订笔记”。那些修改意见,绝大部分都接受了,使我感到当年没有白费力气。

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林文月女士所译《源氏物语》,是五卷本。作为《中外文学丛书》的一部分于1978年12月由中外文学月刊社出版。它的特色是,注释比丰子恺译本详尽,书末附有《源氏物语各帖要事简表》。钱稻孙和林文月均照原著没用“帖”,丰子恺则译为“回”。“帖”保留了日本味儿,“回”则更适应中国人的习惯。多一种译本,可以有个比较的余地。

“文革”期间,我经手的稿件中最大的损失是钱稻孙的四万字《源氏物语》译稿,以及北京编译社翻译、由钱稻孙校订过六万字的稿子竟在人多手杂的情况下不翼而飞。

2005年10月,一个朋友在潘家园买到一封钱稻孙于1963年8月12日写给我的亲笔信,他给了我一份复印件。同时买到的还有我在1951年1月写的工作汇报。我相信,北京编译社于1960年至1962年间翻译的《源氏物语》手稿(共九十万字,其中十万字经钱稻孙校订过),以及钱稻孙的四万弥足珍贵的译稿,迟早会重新出现。

《源氏物语》中译本的出版,对其他语种也产生了影响。漓江出版社于1991年5月出版了一部《世界最佳情态小说欣赏》(柳鸣九鉴评),其中收有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1903—1987,1980年当选为法兰西院院士)的《源氏亲王最后一次爱情》,由杨方东译成中文。《源氏物语》第四十一帖《云隐》,只有题名而无本文,个中原因有种种说法。一般人都相信,作者借以暗示主要人物源氏出家。编选者认为,尤瑟纳尔笔下的这个短篇表现了古代东方的男权至上观。小说的情节是,光源氏孤独地隐居在小屋里等死。他双目失明,连前来看望他的昔日情妇(花散里)的名字他都忘掉了。

中国文联出版社于2005年5月出版了《解读大师——教科文读本·文学卷》,其中紫式部这部分是我国著名中年作家张炜写的,题目是《无为而有为之书》。张炜认为,“紫式部即便在艺术形式本身大概也无意惊动世人,无意争夺名头,无意开创什么,标志什么。她在这些方面也同样是‘无为’的。可也就是这种‘无为’,却留下了一部结构严谨,情节曲折的大书”。“它在日本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页,也许在整个11世纪初的世界文学之林,很难有哪一部书可以与之匹敌。它产生的影响是如此深远,缠绵的柔情和浓郁的抒情气息,几乎影响了后世所有的日本文学。”

最后我想加上一句:有那么多当代中国人爱看《源氏物语》,潜移默化中,它也会影响中国文学。

张龙妹:

《源氏物语》在中国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研究和翻译。今天结合文老师讲的内容,主要就翻译方面的问题作一下介绍分析。主要分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世界文学中的《源氏物语》;二是《源氏物语》之前的日本文学;三是《源氏物语》的内容、特色;四是各国译本介绍;五是中国各译本介绍;六是“林”译本和“丰”译本的特色比较。

一、世界文学中的《源氏物语》

首先讲的是《源氏物语》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有很多人会问《源氏物语》像《金瓶梅》还是像《红楼梦》,其实《源氏物语》比中国的这些著作要早很多年,它产生于11世纪初日本的平安时代(794—1183),早在1050年以前就已经完成了。从世界文学史上来看,《一千零一夜》是民间口传文学,到八九世纪时才有手抄本,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时候才基本定型。而《源氏物语》不是民间文学而是由作家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它无疑是全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中国有红学会,日本有紫学会,“紫”是《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的“紫”。一般人都将《源氏物语》和《红楼梦》相提并论,实际上后者产生于18世纪中叶,相当于晚了700多年。

二、《源氏物语》之前的日本文学

那么,《源氏物语》之前的日本文学又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呢?8世纪初,日本人开始用文字记录古代的神话传说,作品有《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等,只是这些作品都是用中文写的,比如《日本书纪》的开篇为:“古天地未剖,阴阳不分,混沌如鸡子”。这里的“古天地未剖,阴阳不分”语出《淮南子》的“天地未剖,阴阳不判”;“混沌如鸡子”则出自《艺文类聚》“未有天地之时,混沌状如鸡子”之句。仅从这一例就可以看出,不仅文字,就连对宇宙的认识也与我国古代的相一致。

到了9世纪前后,日本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假名,才开始出现了虚构的物语。以《源氏物语》为界,在物语创作上有两大明显的不同:《源氏物语》之前的物语大都是由男性创作的,而以后的物语大都出自女性之手;《源氏物语》之前的故事都属于传奇故事,之后的物语多为以宫廷、贵族生活为中心的爱情故事。

第一部物语是《竹取物语》,写于9世纪,和云南的民间故事《斑竹姑娘》类似,属于传奇故事类。其次有《宇津保物语》,成书于10世纪后期,写的是一名遣唐使在到中国的途中遇到海难,漂流到波斯后辗转到达印度取经的故事,带有传奇色彩。之后有《落洼物语》,产生于10世纪末,讲的是一个女孩不仅在生活上受到继母的虐待,婚姻方面也受到继母的阻扰,在经历了许多不如意之后,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属于灰姑娘型。这些便是《源氏物语》成书以前的主要物语作品。从以上简短的介绍中也可以了解到,这些作品与民间口传文学之间还保留着非常密切的关联。

三、《源氏物语》的内容、特色

1.作者紫式部

接着给大家介绍《源氏物语》的内容和特色。首先介绍一下作者紫式部。《源氏物语》之前的作品,从内容及遣词造句中可以断定是由男性创作的,但现在已无法推断是由哪个文人创作的了。而《源氏物语》,根据紫式部留下来的日记,可以基本上肯定是她的作品。紫式部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顺耳。其实,在古代日本,女性的地位十分低下,一般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如果看某一族的家谱,女孩就只标有一个“女”字,只有进宫与亲王以上人物成婚的女子才有自己的名字,而一般女子,即便她在宫中作女官,旁人也只能用她的姓氏加上父亲或丈夫的官职来称呼她。紫式部的父亲藤原为时,曾任式部丞之职,所以她本来应该是叫“藤原式部”,而按照当时模仿中国单姓的习惯,就叫作了“藤式部”。因为《源氏物语》的女主人公紫上在当时已为许多读者所喜爱,当紫式部因为创作《源氏物语》的盛名被召出仕彰子皇后时,她便有了“紫式部”这样一个称呼。

紫式部在当时要算晚婚的了,27岁左右才结婚,而且结婚时她的丈夫已经有了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结婚才两年多,丈夫又死于流行病。为了排遣寡居生活的寂寥,她开始创作《源氏物语》。《源氏物语》获得成功之后,当时皇后的父亲就邀请她进宫做他女儿的家庭教师,从这时开始紫式部才有了社会生活。当时的皇后叫做彰子,紫式部在宫里面的时候还悄悄地给皇后讲过《白氏文集》里面的新乐府。白居易的新乐府属于讽喻诗一类的,对于当时的男性来说都不好理解,可见她有着相当的汉学功底。当时日本还模仿唐朝的取仕制度,为此,她的父亲也曾感慨这个女儿要是男孩该有多好。

2.历史背景

《源氏物语》具体的创作时间,据推测是在1000—1013年之间。要理解《源氏物语》还要了解它的历史背景,当时历史背景的关键是特殊的政治制度——摄关政治。“摄关”中的“摄”是指“摄政”,是天皇幼小的时候代替天皇管理朝政的官职;“关”是指“关白”,是天皇长大以后协助天皇处理朝政的官职。为什么臣下可以代替天皇管理朝政呢?一般说来,“摄关”都是由天皇的外祖父担任的,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天皇,当外孙即位后,自己便能替他执政了。当时的天皇基本上没有什么权力,主要管理后宫就可以了。这里给大家举个例子,藤原道长,他是紫式部在世时执政时间最长的关白,他与各天皇的关系便是摄关政治的典范。

紫源道长有两个姐姐,一个叫诠子,一个叫超子。她们分别嫁给了圆仁天皇和冷泉天皇。诠子和圆仁天皇生下了一条天皇,一条天皇先与定子结婚,定子是道长的侄女,就是他哥哥的女儿,定子的父亲去世之后,定子就失势了。道长很快就把他12岁的女儿彰子嫁给了一条天皇,这位彰子便是紫式部侍奉的皇后。彰子和一条天皇生下了后一条天皇和后朱雀天皇。道长的二女儿妍子嫁给了另外的一个姐姐超子与冷泉天皇生下来的三条天皇,他们生下了祯子内亲王。之后,道长又让他的三女儿威子与后一条天皇、四女儿禧子与后朱雀天皇成婚。他们是姨妈和外甥结婚,在中国人看来,这种乱了辈份的婚姻是礼教所不允许的,但在摄关政治时期,这种情形却有一定的普遍性。正是依靠与天皇的这种婚姻关系,道长和他的儿子掌管了五代天皇的朝政,长达30余年之久。《源氏物语》就产生在这种摄关政治的背景之下。

3.《源氏物语》的结构

《源氏物语》一共有54卷,现在一般分为三部:第一部,1—33卷,描写了光源氏的辉煌,与藤壶、紫上等女性的自由恋爱使得他在政治上飞黄腾达,位极人臣;第二部:34—41卷,写的是光源氏中年以后的寂寞生活,与三公主的政治联姻反倒使他走向没落;第三部,42—54卷,写的是光源氏后人与宇治三姐妹的爱情故事。其中也有一些插入的短篇,像空蝉、夕颜、末摘花、玉鬘十帖等卷,从故事情节的内在联系来看,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些短篇故事是后来插入到现在位置上的。

4.《源氏物语》的主题

从主题上面来讲,《源氏物语》日语原文有150多万字,是一部十分庞大的作品,有许多主题,从哪个方面说都有一定的道理。首先,比如政治与婚姻的关系。主人公光源氏,他的父亲是当时的桐壶天皇。天皇有很多妃子,最宠爱一个名叫桐壶更衣的。更衣是地位较低的妃子,父亲已经去世,只有母亲和哥哥,而且哥哥又出家为僧,所以只有母亲一个人做她的后援。在宫中,虽然桐壶天皇很宠爱她,但是很多有权势的妃子迫害她,在生下了光源氏后不久,终于郁郁而死。在桐壶更衣去世之后,桐壶天皇又物色到了一个和桐壶更衣长得非常相像的藤壶女御,光源氏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父亲带到藤壶女御那里,说这个女子和他的生母很像,要两个人好好相处。事实上,藤壶女御只比光源氏大5岁,为此,待成年以后,光源氏对后母的那种依恋渐渐变成了男子对女子的感情,最终他们两个私通生下了冷泉皇子。

在与藤壶女御的感情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光源氏在山里发现了与藤壶长得极像的紫上(紫上在丰子恺的译本当中被称作紫儿)。当光源氏发现紫上实际上是藤壶女御的侄女时,就采取了像掠夺婚一样的方式将紫上抢到了自己的府第。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方式呢?那是因为光源氏不想成为别人家的女婿。作为天皇的爱子,他的婚姻必定是政治婚姻,在他的成人仪式上,父皇已让他与左大臣的女儿成婚了。不是通过正式婚姻而是采取这种掠夺般的行为,正是年轻的光源氏反抗政治婚姻的一种体现。无论是反抗政治婚姻还是与藤壶女御私通,都是当时的社会所不允许的,然而,正是这样的行为反而使光源氏在政治上走向辉煌,因为冷泉皇子继位之后,光源氏自然就成为了天皇的生父,他的官职也升到了人臣所难以企及的准太上天皇。换句话说,这种不含有政治因素的叛逆婚姻和恋爱关系把他带到了政治的顶峰。而相反,在他40岁的时候,与三公主的有目的的政治婚姻,却使他走向没落。三公主是他哥哥朱雀上皇的女儿,朱雀上皇在出家之前要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人。由于三公主是上皇最宠爱的一个女儿,能够娶到她的人必定能继承皇族很多财产,而且三公主的长兄又是当今天皇,和三公主结婚的人不仅能获得皇家的财富,而且可以得到无与伦比的权势。从年龄上来说光源氏已年届四十,而三公主还只有十四五岁,但是朱雀上皇希望光源氏能够接受他的女儿。光源氏考虑到如果三公主与其他氏族联姻的话必定影响他的地位,便决定和三公主结婚。然而,这场政治婚姻最终导致紫上在悲伤中死去,而三公主也与原来的求婚者私通,生下一子后出家,光源氏自己在寂寥中走完人生。这是从政治和婚姻的关系来看。另外还有女子婚姻观、人世无常观等等,就不一一介绍了。

5.《源氏物语》的创作方法

在创作方法方面,《源氏物语》借用的汉籍非常多,一共有60多种,包括《汉书》、《文选》、《白氏文集》等,其中《白氏文集》引用的最多,具体方法有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这些引用丰富了作品的表达,还为作者的创作提供了不少与以往物语所不同的思路。比如开篇对《长恨歌》和《长恨歌传》的引用,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有意创作日本平安朝的杨贵妃故事的构想。

除了对汉籍的引用外,《源氏物语》还多方面借鉴了先行文学。比如对母题的运用,上述光源氏与紫上的结合,就是借鉴了和歌物语中掠夺婚这一母题。《源氏物语》最擅长的是对母题的变换、重叠。就拿光源氏与紫上的故事来说,除了掠夺婚以外,还包含有灰姑娘型故事。紫上是在母亲和外祖母去世后,即将被接到父亲的府第前被光源氏抢回家的。在她父亲的府上,有她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姐姐们,如果没有被光源氏抢回家,等待紫上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是作者运用掠夺婚的形式,改变了灰姑娘型故事。后来,作品又不让紫上生育,让这一位差一点受到继母虐待的女子自己当上了继母,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生育,作品把她描写成一位胜过生母的继母。正是借助于对母题的重叠、变换,才使得《源氏物语》不同于先行物语,也才使得逾百万字的长篇成为可能。

四、各国译本介绍

下面介绍各国的译本。英译本:最早把《源氏物语》翻译成英文的是Arthur Waley,1925—1933年在伦敦出版了《源氏物语》的英译本,这是全世界最早的英译本。其后出现的欧洲其他译本如德译本、法译本都是根据这个英译本转译的。1976年Edward G.Seidensticher在纽约出版了第二个英译本,2001年Royell Tyler翻译的《源氏物语》在纽约出版,据说第四个译本正在翻译中。德译本:1966年,在苏黎世出版了Oscar Benl由原文直接翻译的德译本。韩译本:韩国有两个译本,1975年柳呈译本由乙酉出版社出版,至1999年,田溶新出版了新译本。法译本:1977年Rene Sieffert直接译自原文的译本在巴黎出版。西译本:1977年Manuel Tabares的译本在布伊诺斯艾利斯出版,2002年又有Fernando Gutierrez的译本在巴塞罗那出版。俄译本:俄译本出现得较晚,Tatiana L.SokolovaDeliusina的译本于1991年在莫斯科出版。最近有捷克语译本出版发行。从众多的译本中可以看出,《源氏物语》无疑已是世界文学中的重要一员了。

五、中国各译本介绍

中国的译本也有很多,从现在掌握的材料可以列举出以下各译本:

1.钱稻孙:桐壶卷《译文》1957年8月

2.林文月:中外文学月刊社1978年

3.丰子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4.殷志俊:远方出版社1996年

5.梁春: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6.夏元清:吉林摄影出版社2002年

7.叶渭渠:《源氏物语图典》,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

首先是钱稻孙的,他的不能称之为译本,因为他只翻译了一卷,于1957年8月刊登在《译文》上。之后是林文月于1978年在台湾出版了全译本,接着丰子恺的译本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其实丰子恺是在林文月之前翻译的,60年代时就已经翻译出来了,因为“文革”没有出版。丰子恺以后有殷志俊、梁春、夏元清等的译本,这些译本存在着许多问题,稍后给大家作具体分析。第七个译本是叶渭渠翻译的《源氏物语图典》,其实他不光翻译了《源氏物语图典》,而是计划出版整个“日本古典图读书系”,除《源氏物语图典》外,还有《枕草子》《竹取物语》《伊势物语》《平家物语》四册。据我个人了解,目前还有两位从事日本文学研究和翻译的人员正在翻译《源氏物语》,在近期内就会有九个译本面世了。从以上各国译本的存在情况来看,应该说是值得欣喜的,但就译本的具体质量而言,这里存在着令出版界、翻译界、日本文学研究界都非常尴尬的局面。

1.钱稻孙译文的特色

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各译本的特点。从我看过的译文来看,我推崇的是钱稻孙的译文。那么,他的译文都有哪些特色呢?首先是继承了原文讲故事的叙述方式。原文是以光源氏周围的侍女讲述她们主人故事的方式来叙述的,所以作品中的人物都没有具体的称呼。比如说桐壶天皇,在钱稻孙的译文当中没有“桐壶天皇”这样一个固定称呼,而是用皇上、官家、至性等普通名词来代替的。桐壶更衣也一样,只称其为贵人、娘娘、妃子等。实际上桐壶天皇、桐壶更衣这些称呼是读者后来给起的。桐壶更衣是因为她居住在种有梧桐的殿舍里(“壶”为宫中的殿舍)而得名的,桐壶天皇则是因为他宠爱桐壶更衣的缘故。钱稻孙的译文完全继承了原文的这种叙述方法。

第二个特点是完全忠实于原文的句式。如例1:

例1この皇子生まれたまひて后は、いと心ことに思ほしおきてたれば、坊にも、ようせずは、この皇子のゐたまふべきなんめりと、一の皇子の女御は思し疑へり。(原文引自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下同)

钱译:自从生了皇子以后,官家也加意持重起来,以致一皇子那女御倒起了疑心,莫非东宫都,一个不好,会叫这位皇子去住了。(《译文》1957年8月)

丰译:自从小皇子诞生之后,皇上对更衣尤其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怀疑忌。她想:这小皇子可能立为太子呢。(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0年版,下同)

比较一下划线部分钱译和丰译的文字,就可以看出钱译与汉语正常的叙述方式不同,但和原文是一模一样的。

钱稻孙的译文只有一卷,其他方面的特色我们无从了解,但仅从以上两点就可以获知,钱译是完全忠实于原文“物语”这一文体的。

2.殷梁夏三译本的性质

下面介绍的是殷志俊、梁春、夏元清译本,这三个译本都为一册本,而丰子恺的译本是两册或三册本的,所以有不少学生购买这些译本。从译文的性质来说,这些译本只是丰译本的改写本,而且,由于缺乏起码的对日本古代文化的了解而产生的误改也随处可见。首先是和歌。夏译本是完全照抄丰译本的,梁译本的又与殷译本的完全一致,而殷译本与丰译本之间的关系呢?请看例2。

例2宮城野の露吹きむすぶ風の音に小萩がもとに思ひこそやれ

丰译:冷露凄风夜,深宫泪满襟。

遥怜荒渚上,小草太孤零。

殷译:夜风送冷露,深宫泪沾襟。

遥遥荒渚草,顿然倍孤零。(远方出版社1996年,下同)

这是桐壶天皇思念远在更衣娘家的幼子的和歌。大家可以发现殷译的文字与丰译的文字非常相似,这也许还不能充分证明殷译是对丰译的改写,但“深宫泪满襟”一句是丰子恺添加上去的内容,原文中并不存在,殷译改成了“深宫泪沾襟”,而原歌中的“风声”,丰译没有表现出来,殷译也没有。由此,只能认为殷译是对丰译的改写。再看划线部分,丰译中一个“怜”字,表达了天皇思念幼子的心情,殷译本却把被比作“荒渚草”的幼子译作主语了,全然没有了原歌中的意境。这种“误改”现象应该是译者不懂原文造成的。

除了和歌以外,其他类似的误改现象也比比皆是。原文有一段桐壶更衣去世以后,桐壶天皇想念故人,派人去她娘家看望的场面(例3)。

例3野分だちて、にはかに肌寒き夕暮のほど、常よりも思し出づること多くて、靫負命婦といふを遣はす。

丰译:皇上追思往事,倍觉伤心,便派韧负命妇赴外家存问。

殷译:皇上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随派了韧负和命妇到外家存问小皇子音讯。

梁译:皇上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随遣韧负和命妇到外家探问小皇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这一段译文中有不少问题,我们只看划线部分的翻译。在介绍作者紫式部称呼的由来时,我们已经讲过,日本古代女子在宫中的称呼是根据父亲或丈夫的官职来确定的。“命妇”是指五位以上的女官或官职在五位以上的人的妻子,“韧负”是卫门府的武官,所以“韧负命妇”应该是丈夫或者父亲担任武官的命妇。丰译本做了非常详细的注释,介绍这种独特的称呼的由来,但殷译和梁译都把“韧负命妇”翻译成“韧负”和“命妇”,变成两个人了。他们连注释都没有读懂,尽管梁译本连注释都是一字不漏照搬了的。

从总体上说,殷译本是对丰译本的改写,而梁译本,又是在殷译本的基础上作的改写。至于夏译本,如上文所述,和歌是完全照搬丰译本的,叙述部分,大概是为了避免殷梁本那样误改的风险,除了把“母亲”改为“妈妈”那样简单的通俗处理外,没有大的动作。

一册本不仅价格便宜,也易于携带。也许正是抓住了读者的这一心理,殷、梁、夏译本才得以面世的。翻译像《源氏物语》那样的古典名著,在过去也只有钱稻孙、丰子恺那样的翻译家才敢问津的,而殷、梁、夏三位却是在日本文学界不曾闻名的人物,这三个译本很可能是出版社为了牟利“打造”出来的。

3.叶渭渠《源氏物语图典》中的问题

3.1关于作者紫式部

叶渭渠在导读当中是这样介绍紫式部的。给彰子讲解《日本书纪》和白居易的诗文,有机会显示才华,博得天皇和彰子的赏识,受到天皇赐给她一个“日本纪的御局”的美称,获得非常优厚的礼遇。(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下同)紫式部曾经给皇后彰子讲解过白居易的新乐府,这一点可以从作者的日记中得到确认,我们在上面也已经提到了。但至于讲解《日本书纪》,天皇赐给她“日本纪局”的美称,则纯属无中生有。产生这种误解的根源可能是《紫式部日记》中下面这段文字。内裏の上の、源氏の物語人に読ませたまひつつ聞こしめしけるに、「この人は日本紀をこそ読みたるべけれ。まことに才あるべし」とのたまはせけるを、ふと推しはかりに、「いみじうなむ才がある」と殿上人などに言ひ散らして、日本紀の御局とぞつけたりける、いとをかしくぞはべる。紫式部在这里描写了宫廷贵族仕女复杂的人际关系。说一条天皇听人朗读了《源氏物语》后,称赞作者说“此人一定读过《日本纪》。非常有才华”。谁知别的仕女妄加猜疑,跟殿上人散布说“那个人可自以为了不起了”,还给起了一个“日本纪局”的外号,真让人哭笑不得。《日本纪》是包括《日本书纪》在内的日本史书的总称。在当时,读史书是男人们的事,而物语被看做是女人和孩子们的消遣读物。所以,天皇称源氏的作者一定读过史书,是对虚构的物语的最高评价。而其他仕女偶尔听到了这句话,就跟可以上殿面君的高官们大肆散布谣言,说紫式部自恃才高,给她起了那么个外号。与中国过去的太史令都是由男性担任一样,日本当时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所以“日本纪局”含有“女太史令”那样的讽刺与挖苦,绝不是什么美称。再说,原文中,天皇说话用的是敬语动词,而对散布谣言的仕女用的是普通动词,有一点古典日语基础的人就很难造成这样的误读。

3.2关于紫式部的文学理论

下面是有关紫式部的文学理论。叶渭渠这样写道:紫式部在这里(叶文中指《蝴蝶》卷,实为《萤》卷)首先主张物语应该写真实,即使是虚构部分,也应该包括真实……《源氏物语》正体现了紫式部的这种写实的“真实”文学观。它表现的内容以真实性为中心,如实地描绘了她所亲自接触到的宫廷生活的现实……在这里译者运用了“真实”“写实”“真实性”“如实”“现实”这样一些看似相近的词语,但实际上是把“真实”与“现实”“写实”等同起来了。作者在《萤》卷中借主人公之口提出了这样的观点:(物語)神世より世にあることを記しおきけるなり。日本紀などはかたそばぞかし。これら(物語)にこそ道々しくくはしきことはあらめ。

(物语记载了从神代以来的人世上的事情,像《日本纪》这样的史书只记录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物语中才有人世上的真实。)作者认为史书虽然记录了一些历史纪事,但都是些很片面的东西,只有物语里面记载的才是真实的。这里就存在着“事实”“现实”“历史纪事”与“真实”“虚构”这些概念上的问题。举一个比较通俗的例子,几年前有部电影叫做《红色恋人》,里面有张国荣扮演的中国共产党人靳替代怀孕的妻子秋秋去坐牢的情节。之后报纸上和很多学生都说这种情节的安排是不合理的,因为共产党的纪律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共产党的纪律不允许这样做,这可能是事实,但这未必是身处那种境地的每个共产党人的内心世界的真实体现,任何一个共产党人,都会去替代怀孕的妻子坐牢的,这才是真实的感情,而文学或艺术表达的正是这种真实性,即便故事是虚构的。紫式部在《源氏物语》里面主张的,也是这种真实性。事实未必等于真实,虚构的故事也未必不真实。叶渭渠的文字是文学理论上的误导。

3.3对主题的误解

叶渭渠在导读中,还存在着对主题的重大误解。文章当中说:紫式部是有着明显的模仿白居易《长恨歌》的目的意识的。她在《源氏物语》开卷就道出了这一讽喻的主题思想:“这般(等)专宠,真(正)叫人吃惊!唐朝就因为有了这种事儿(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乱。这消息(渐渐)传遍全国,民间怨声载道,认为此乃十分可忧之事,将来难免闯出杨贵妃那样的滔天大祸来呢……”确实,《源氏物语》开篇就引用了《长恨歌》《长恨歌传》中的文字,写那些殿上人对天皇如此宠幸一名更衣都侧目而视,还举出杨贵妃的例子来,说将来日本也难免惹出安史之乱那样的事件来。但对于殿上人的这些言行,作者用了一个否定副词,说殿上人的这些言行委实多此一举。就像历史背景中介绍的那样,当时的天皇是没有实权的,天皇宠爱一个更衣,根本不可能导致安史之乱那样的变故,再说,更衣又没有像杨国忠那样的兄弟,她自己也没有像杨贵妃那样自恃恩宠而骄横跋扈,相反倒是遭到其他妃子们的迫害,积郁而死。更衣的形象与杨贵妃根本没有共同之处,引用杨贵妃的故事只是借用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悲恋情节,相反,倒是通过更衣的屈死揭露了摄关政治制度下后宫生活的黑暗。所以说,所谓《源氏物语》中体现了讽喻主题的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不仅《源氏物语》,在整个日本文学中,白居易的讽喻诗都没有得到正面的吸收。

其实,上面引用的这段文字,与丰译本非常的接近。如果把划线部分用括号内的字替代的话,就是丰译本的文字了,“这消息渐渐传遍全国……”一段只是将“渐渐”两个字去掉了。而且,这段文字是丰子恺误译的地方,与原文对照可以知道,这里应该是以更衣为主语的,也就是说,作者是站在同情更衣的立场上写这些话的。无疑,这又与所谓的讽喻主题相悖,也是抄袭丰译本的一个例证。

以上主要是导读中的主要错误,正文中情节上的混乱更是不胜枚举,很难想象从这样的一个译本中,读者能获得怎样的理解。从翻译学的角度来说,《源氏物语图典》与其他三个译本一样,都称不上译本,理应不可以出版发行的。只是《源氏物语图典》的出现比其他三个译本更加难以令人理解,那是因为译者还是日本文学界的权威人士。一个权威人士与上海三联书店“打造”名著译本,真正令人瞠目。同一读图书系中已出版的《伊势物语》《平家物语》也存在着同样性质的问题,在此就不例举了。

总体上来说,我国虽然有这么些译本,但在大陆,真正能称得上译本的,还只有丰子恺的《源氏物语》。只有一个译本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但那么多冒牌译本的存在确确实实是我们整个民族的耻辱。

六、林译本和丰译本的特色比较

林文月早年生活在上海的日本人租界,后随父母到台湾,从事日本文学研究,她开始翻译源氏也是因为研究的需要。所以,她的译本相对来说比较忠实于原文,注释也相当详尽。丰子恺,大家知道,他是个漫画家、散文家、翻译家,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读他的译文,就像是阅读明清的白话小说。

林译本与丰译本在许多方面都很不相同,但也存在着共同之处。比如对于原文讲故事式的叙述文体,二者不约而同都没有采纳,而代之以全能式的描述。从总体上说,不同点反映了大陆与台湾因为地理、文化上的隔绝而产生的不同区域性特征以及译者个人的不同文化修养,而相同点,恰好体现了中文表述以及大陆与台湾在伦理道德上的一致性。

关于林译本和丰译本的特点,我曾经作过详细的论述,这里只给大家介绍一个例子,从这一例子可以看出由于大陆和台湾在伦理道德上的一致性所造成的误译。

光源氏对藤壶的私情、夕雾对紫上的暗恋、柏木对三公主的邪恋,在《源氏物语》中都是用同一词汇「おほけなし」(ohokenashi)来形容的。藤壶是光源氏父亲桐壶天皇的妃子,光源氏与藤壶,属于继子与继母的关系。夕雾与紫上,也属于继子继母关系。只是夕雾是个厚道的男子,他在为紫上的美貌倾倒的同时,一直告诫自己不可以做不该做的事情。原作中是用「おほけなし」的否定形式来描述夕雾对紫上的这段感情纠葛的。至于柏木与三公主,关系就要简单得多。柏木是光源氏的内侄,三公主是光源氏的侄女,朱雀上皇的公主。朱雀上皇在出家前为他钟爱的三公主择婿,柏木曾是众多求婚者之一。在三公主与光源氏结婚后,柏木依然对她不能忘怀,致使发生私通事件。他对三公主的感情,作品也一直以「おほけなし」来形容。

关于「おほけなし」的词义,除了词典上“大胆”“与身份不相称”这一基本词义外,还暗含了对亲人的背信弃义这样一种语感。以上用法正好体现了光源氏对于桐壶天皇,夕雾、柏木对于光源氏的内疚心理。

然而,在林译本和丰译本中,上述三者有了各不相同的译文。在用来形容光源氏对藤壶的恋情时,林文月译作“不义私恋”“逆伦私情”,丰子恺译作“逆天背理”“大逆不道”,这四组词语一同体现了译者把光源氏的行为看作违背了君臣父子之礼的儒家伦理观。而夕雾对紫上的恋情,林文月译作“不轨的念头”,丰子恺译作“非礼之念”“越礼之心”,与形容光源氏的词语相比,只表现了对继子继母乱伦关系的责难。至于柏木与三公主的私通,林文月译作“狂妄”“非分”“不知自量”“不识抬举”“坏念头”“胆敢”“太大胆”等,丰子恺也译作“荒唐”“荒唐可耻”“无法无天”“分外”“自不量力”“狂妄”,他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上述的伦理观,只根据「おほけなし」的基本含义作了字面上的翻译。也就是说,在翻译「おほけなし」这个词语时,译者以自身的伦理观,对三人不同的情节进行了“量刑”,光源氏最重,因为他暗恋的是父皇的宠妃,夕雾次之,他们的行为都是儒家的伦理观所不容的。唯有柏木的“罪行”最轻,他只是不自量力地做了一件分外之事,对他,译者没有进行伦理上的谴责。

尽管林文月和丰子恺分别在台湾和大陆翻译了这部名著,但是都不约而同地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传统文化在接受外来文化时产生的制约力,有助于我们探讨文化误译所产生的根由。

(2006年7月18日)

北大微讲堂:《源氏物语》在中国 -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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