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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简藏。
我的童年在一堆黑白胶卷中度过。
父亲从爷爷那里接手影楼的时候,还没有我。
之后爷爷便撒手去了。
父亲在一片无奈中请辞了邮局的工作,回到影楼继续祖业。
但父亲对摄影这个行业根本毫无头绪,在重新开业的一个星期后,他打出招工启事。
那天下午,我的母亲找上门来。
从此,我的父母携手把影楼的经营推向顶峰,并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我出生后的两个小时里,父亲给我拍了一百张照片。
罗列在我的个人相簿里,我很难想象他对着一个还没长开活脱脱就是一团肉的婴儿用几十张胶片记录了一个睁眼的动作。
父亲后来说,他第一次觉得拍照真快乐。
影楼叫影藏,我的名字取自它。
当时上海像这样的影楼有很多,它们就像一股暗潮在一夜之间全涌了上来,所以每天都能听到上海的哪个角落里有影楼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父亲担惊受怕,他不想在接手影楼两年后亲手把它埋葬。
事实上他的担心显得杞人忧天。
影藏站住了脚。
父亲时常说,这是不自己喜欢的事业,但爷爷固执地强调一脉传承,他应该做下去。
因此他总是显得不快乐,而他不知道我像他一样不快乐。
五岁之前,我和一堆胶片相处得很融洽。
在父亲和母亲工作的时候,我安静地簇拥在一堆废弃胶片旁边。
现在我可以感叹自己小小年纪就如此让人放心。
关于母亲,她对父亲总是非常忍让。
她可以包容他所有的不满,影楼的收支,器材的购置,甚至是某天的饭菜咸了,父亲对母亲的埋怨都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沉默的微笑是她最直接的回应。
在我七岁的时候,有一个家庭来拍全家福,作为离婚前的唯一纪念。
最后,夫妇俩成功因为冲洗照片的问题燃起了战火,并且当着孩子的面吵得面红耳赤。
那小孩非常笃定,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我亲眼看到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孩站在互相对骂的父母前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最后,他们的争吵带不来任何有用的结论。
我的母亲不识相地在这个时候上去劝阻。
他们夫妇俩马上统一了战线,把矛头对准她,异口同声地指责拍照的费用和质量问题。
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没必要离婚。
母亲在推推搡搡中被逼到了墙角,她无可奈何地赔笑。
但那笑容在对方盛气凌人,一副我就是上帝,她就是上帝的老婆的模样中显得很不值钱。
那时候我吓得尖叫,父亲从楼上冲洗暗房冲了出来,一拳就挥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男人摔在地板上差点起不来了。
女人吓得不轻,一手揪着她泰然自若的女儿,一手拖着丈夫赶紧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第一次这么激动。
他挽着母亲的手,深深地叹气。
这就是我深爱对方的父母。
八岁的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偶尔会出现短暂性的昏厥,醒来又无大碍。
医院查不出是什么病,只好回家养着。
影藏半休业半经营,父母为了我两边跑,事业与生活不能两全。
曾经一次,他们听说城郊有一家诊所善治怪病,于是便把眼下前来拍结婚照的准新人给轰了出去,带着我风尘仆仆地赶过去。
但在半年之后,这种病症又突然消失。
他们又能把心思都放到影藏身上,但在上海这个浮沉不断的城市,特别是世道愈加寥落的今天,影藏重新开张后,生意一直不佳。
偶尔有父亲的朋友来,惋惜地说道,这该是孩子害了晦气吧。
父亲无奈地笑,母亲也叹气。
有时坐在影藏里,都能感觉到一股逼近心脏的寂寥。
就在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人寻找梦想和明天。
所有的无助都成为它不断拔高的钢铁森林的血液,酝酿了更加残忍的人间。
有一天,我看到父亲坐在暗房里,红色的灯光落满他的背影,我看得出了神。
他很长时间没有更换那个姿势。
我想到他曾经对我说过,在爷爷死之前的那段时光里,他们父子俩在暗房里坐着聊过,在劝导、哀求,直至争吵之后,父亲还是没有答应接手影藏。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爷爷死后,他不忍心撂下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是乖乖听话。
这便是宿命,是血脉里羁绊的因子,你无法摈弃。
于是在那时,我站到了父亲的面前,我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爸,我想学摄影。
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表情不明。
我是不会让你像我一样干这一行的。
他站起来,回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几百张甚至上千张的照片,毅然走了出去。
我抬头去看,它们像一张被标记无数的地图,重叠多变,看得我眩晕。
然而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拒绝。
上海的数码摄影发展速度被时代点燃了。
走在街上就能看到头顶打出的招牌,全数码照相馆,清晰写真,专业,数码摄影……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影藏的天空。
人们不愿意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拍照,再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冲洗照片。
而这个依然用传统摄影工具的影楼,它赶不上别人的速度,赶不上时代的脚步。
就像一个小孩被甩在了原地,看着把自己扔下的高速快车扬长而去。
父亲料不到,影藏不是败在自己手里,而是被这个时代遗弃。
经常有人建议父亲尝试新模式,不要故步自封。
他煞是轻松地回答,这些年来有一批老客人没有离开影藏,就是为了他们也不能随便改变。
其实私底下他挨得很辛苦,所谓的老客人,不过是定时来拍纪念照,零零碎碎的几个人。
事实上父亲不敢改变的,是爷爷留下来的模式,他没有信心去做。
多少年来他压着性子坚持下来,目的很简单只为了传承。
从爷爷手中递过来的火把,他要完整地传下去。
但下一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
他不肯答应让我做这一行。
因为看得出我不是出于热爱,而是懂事地想要接力。
父亲已经埋没了自己的梦想,实在不想连儿子的人生也耽误了。
我其实明白他的想法。
但我还是想要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