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月十三号，他的第二十三个二十岁生日。  他是我的病人。  我叫林，是个心理医生。                              1、奇怪的病人  这天早上，我刚进办公室，换了衣服，就听见敲门声，秘书小英进来说：“林医生，预约的病人到了。”  我点点头：“请他进来吧。”  等病人的间隙，我看了看桌上的日历，想起来我已经做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心理医生了，时间的流淌真的比水都要快啊。  敲门声再度响起的时候，我见到了今天的病人。是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约摸20岁的年纪，眼睛很漂亮，大而黝黑，像一潭湖水，却极度缺乏神采，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大难一般忧郁无神。脸色苍白，皮肤似乎很久没有保养，干枯得不像样。好在他的衣服很整洁，人也很清秀，不会引起人的反感。 “我叫林。”我对他笑了笑，“请坐，喝茶还是咖啡？”  他稍显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茶。”  他的声音有点粗糙，丝毫没有外貌那么秀气，我猜他还不太习惯讲话。  我站起来为他泡了一杯茶。我把白瓷杯递到他面前，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下来，我说：“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什么时候想聊再聊。”  他愣了好一会，舔了舔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慢慢抬起头：“林医生，你相信吗？我爱上了一条龙。”  做心理医生的这二十年里，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有五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妇女坚称自己是白素贞转世，有整天怀疑自己肚子里藏着一颗珍珠的“蚌壳先生”，还有坚信自己头上会长草的……  当然，这些夸张的病人毕竟比较少，多数来找我的都是拥有普通的烦恼：失眠、夫妻关系不和、婆媳关系不和、管不了小孩、同事背后小动作……思维紊乱的时候，他们自然会产生乱七八糟的奇怪想法，这些都是凡人不可避免的。我也一样，二十年来我一直做同一个梦：自己坐在鸟背上，一只非常巨大的鸟，在云间飞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大鹏吧，“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鹏。  现在我的新病人——我看着简历上的名字——乔——乔跟我说：“我爱上了一条龙。”  乔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闻了闻，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今天是我第二十三个二十岁生日。还是，好久以前……”  我微笑地看着他。我猜，我要听一个不算短的故事。                              2、录音机的歌声  “好久以前……”，乔笑了一下，他应该是很喜欢这段回忆的，只有这样回忆起来，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从出生开始，我就不会说话。家里人都很着急——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们家有点像母系家族，我外婆的孩子全是女儿，我妈妈、妈妈的姐姐妹妹，她们的孩子全是女儿。所以我出生时，所有人都喜极而泣了。”  “可大家随后发现，我不会哭，也发不出声音。医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发声器官完好，声带完好，可是就是发不出声音。”  “直到开始上学，我还是发不出声音。因为这样，有些同学就开始欺负我。有次，一个胖子把我推到在地上，天空突然有鸟冲下来啄他的脸。鲜血立刻涌出来。我们都吓坏了。”  “再后来，另一个欺负我的男孩被猫头鹰围攻，头皮被啄得布满疤痕，长不了头发。”  “我没有朋友，看到妈妈偷偷流眼泪，我就装得很快乐，买了一个录音机，每天听歌，可是那些歌却对我毫无吸引力。直到有一天，我忘了放磁带进去，却按了播音键，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  乔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芒，他似乎沉溺与某种美妙的梦幻中无法自拔，苍白的皮肤上甚至有金色羽毛般的光环。  “我听见一声鸟叫，再也没有比这更加高昂动听的声音了，好像在十万里的高空里歇斯底里地呐喊！这种声音有无法想象的激昂，充满高贵的力量！”  “我把这种音调写成曲谱，看到曲谱的声乐老师拒绝了我。当我关门退出的时候我听到他说：‘哑巴还想学人唱歌，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很伤心，跑了出去。那天，雨特别大。天气预报说，这是百年一遇的大雨。这大雨可能就是我遇见她的征兆吧。”  “我跑到一个公园，站在凉亭下喘气。我无力地坐在地上。手里的纸掉了，被风卷进了一旁的人工湖。我看着纸片在湖里沉浮，脑袋一热就冲进了湖里。大雨大风，不到一会儿我就喘不过气了。”  “迷茫中我听见有人唱歌，是我录音机里面的那种音调。这个声音是女声，却雄浑壮阔。我以为我自己来到了天堂。睁开眼，却发现我附在湖水上，托住我的，是一条金色尾巴，长满鳞片，散发耀眼光芒的巨大的东西。她笑嘻嘻地问我：‘为什么你会唱我们的歌？’”  “虽然没有见过真的龙，但我知道，她就是一条龙。”                            3、爱上一条龙  “林医生，你信吗？”乔停下来，看着我。  “你自己也是怀疑的吧？”我还是微笑地看着他，“否则的话也不会来找我了。”  他一怔，神情有点失望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继续说：“我还没说完，这个故事。”  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这个故事并不难听。  “我一直憧憬自己能遇到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没想到我真的遇上了，而且我还遇到了一条龙！”  “我爱上了她。虽然她化为人形之后并不漂亮，左嘴角还有一颗痣。”  “她也有很多坏脾气，跟普通女孩一样会莫名其妙地生男朋友的气。而且她还挑食，房间也乱七八糟。我希望她注意营养和卫生习惯，她总是说她是龙女，是不会死也不会生病的。”  “可是就算她有那么多的缺点，我还是无法自拔地爱她。我们的约会，就跟普通的情侣一样，我们去吃棉花糖，去游乐场夹娃娃，在公园的树下接吻——所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都甜得无法形容。”他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没有说话，可是很快他的表情就黯淡了。  “再后来，母亲发觉我恋爱了，她叫我把女孩子带回家看看。”  “你可能以为母亲不喜欢她，不是那样的，母亲很喜欢她。我幸福得要疯掉了！我想向她求婚，可我还是说不了话，一句‘嫁给我吧’也说不了。”  “母亲很担忧。后来她说人在极限状态下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也许我可以去试试跳伞。我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她开心地说她会飞，带我倒最高最高的天空去看。”                               4、凤凰涅槃  “我第一次看到了最高处的天空。”乔看了看窗外，“她化作一条龙，我坐在她背上，一直往上升。”  “下面的云层雷电交加。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越来越高。高处应该是缺氧的，我却不但没有难受，反而越来越开心。”  “我渐渐觉得皮肤滚烫，我以为是和大气摩擦的缘故，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我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和录音机一样的声音。”  乔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期待：“我是一只凤。”  我还是微笑地看着他。  他诧异地看着我：“你不觉得吃惊吗？”  有什么好吃惊的？我的病人里有白素贞小姐、蚌壳先生，不在乎多一只凤。  “吃惊的应该是你的爱人。”我说。  乔的眼睛里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眼眶红了，一大滴眼泪滑下来，滴到了茶几上。  “龙族和凤族是不能同时存在的。他们的力量太过强大，如果他们结合，足以对抗天的威严。所以，当龙族力量觉醒之时，凤族变会被封印，成为普通的人，生老病死。”  “龙族每500年才会出现一个龙女，凤族所有的凤凰中，只有一只诞生出凤，凤在最高处鸣叫，引来天火，凤凰涅槃，解除背负在凤族身上的封印。而这场火，会烧死唯一的龙女，封印龙族。”  “我的母亲看出了她的身份，利用她对我的爱，让她带我来天空。”  “我全身都燃烧起来，烈焰点燃了她，她在云层里痛苦翻腾，化为人形，摔下陆地。我向她扑过去，可是却只能越升越高，我的全身都是火焰和金黄色的羽毛。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5、深埋的记忆  “龙属水，凤属火，我们本身就是不能结合的一对。”跟我告辞时，乔叹息，“她肯定很恨我，以为我利用了她。”  “不会的，”我微笑地看着他推开门，“不管你的母亲她们做了什么，不管你们两族有多少恩怨，至少在你这里，她已经获得了最单纯的快乐和爱情。”  乔有点欣喜：“你是信我的是吗林医生？”  我还是微笑。“回去以后别想太多，人的一生只有那么长，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平时多打扫卫生，注意身体保养，饮食均衡。”  “像我那时对她说的话。”他摇头，“我只对她说过。”  我还是微笑。  “她叫林，”在门口，乔突然停下来，看着我，“她的名字和你一样，我也是看到这个名字才找你聊天的。我一直愧疚着……”  “你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我就是她？”我笑着问，“我跟她长得像吗？”  他诚实地摇摇头：“一点也不像，实际上你比她漂亮得多。”  我眨眨眼睛：“我不介意一只凤来追求我。”  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圈又红了，他垂下头：“你们都比她好，可是我只想要她……”  “你可以再来跟我聊天，”我安慰他，“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他摇摇头：“我们要搬家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临别，我想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我曾经爱过一条龙。”  我站在门口，目送乔离开。回办公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拉开抽屉，从底层摸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左嘴角还有一颗痣。乔说得没错，我被那场烈火毁容，后来整容之后，虽然面目全非，但确实比以前漂亮许多。  助理进来清理茶杯，发出一声惊叫。  “林医生，这茶几怎么有一个这么大的印啊？被火烧了吗？要换一个新的了。”  “这个茶几我很喜欢，留着吧。”  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只凤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