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作者/艾璐     风铃声轻轻飘荡开。     书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有人缓缓推门进来。     来人一身绯红色衣裙，半透明地，飘在空中。     沙发上的女人懒懒回头。     “哦，阿飘啊。”     空中的女人身影忽明忽暗，语音模糊。     “冒昧前来，吾是有一事相求……”     “又是痴男怨女的戏码啊，你们这样不累吗？”女人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好没意思啊，喜欢为什么还要这么遮遮掩掩的，矫情。”     “无望的感情，又何必开始，不过是徒惹奈何。”绯红色身影浅浅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说不定——”     却被人轻声打断：“有些事，有些人，一眼就能望见结局。”     “真这么想，又何必再来这一遭。你们根本不是什么阴差阳错，就是自己作成这样的。再来一次，还会是这样！”女人冷笑。     “是啊……天性难违。”     “到底是……意难平啊……”     第一章   陌上花     残月如钩，漫天星辰错落有致。     这是一幢坐落在半旧社区的筒子楼，占地面积不大，楼层却高，十几层的样子，愈发显得楼房有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已是深夜，筒子楼陷入沉寂，惟有几盏零星灯光固执地亮在暗夜里。     月光透过玻璃，映入七楼一扇窗里。被台灯照得惨白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仿佛浮在了白茫茫的空中。     陆唯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天书，穷尽自己一生也参不透了。     内心忽然涌起一股烦躁之意，想扔掉书，撕掉作业，甚至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班主任的家人……     桌上闹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转，陆唯盯着闹钟的指针，跟着节奏不停转着手上的笔。     突然，笔掉在了桌上，在安静的夜里清晰到有点刺耳的一声“啪嗒”。     笔……     陆唯的视线忍不住移向了笔筒里的一支笔，一支淡紫色的圆珠笔，虽然已然模糊了花纹，但依稀可辨是女孩子常用的样式。     许久，陆唯移开了有些酸涩的眼眸，看向被四方窗锁住的几颗星，目光渐渐开始涣散，当闹钟咔哒咔哒地终于走到凌晨三点时，陆唯终于颓然地收回了目光。     百无聊赖中，想起了昨天被书店老板硬塞过来的书……     感觉老板娘的表情看起来很猥琐啊……     该不会是本……？     陆唯心猛地一跳。     这想法一经冒出，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陆唯拉开抽屉，几乎是颤抖着手，从最下面抽出了一个黑色绸布包裹，放在桌上。     包装得也是够新颖……     陆唯暗笑。     轻轻打开，包裹里是一个四方的黑色绸布，明晃晃的灯下，呈现出温润的光华，触手上去时也柔滑细腻。     掀开绸布，布的正中央是一本纯黑色的书，若不是封面上未干的泥垢，这黑得深沉的书简直要和墨绸融在一处了。     明晃晃灯光下，书的周身看不见一点阴影，像是一张黑纸铺在布上，但方才拿起的厚度分明是一本书。     陆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为这怪异的现象感到一丝不安。     但还是迟疑地伸出手。     指尖碰到书的那一刻，仿佛有电流窜过，陆唯一抖，飞快缩回手。     书也终于起了些变化，一丝若隐若现的银芒从指尖所触之地逸出，在书面上快速游走起来，像是一种古老繁复的花纹。     盯视久了，只觉得脑子里有许多人乱七八糟的说话声，吵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赶紧移开视线。     到此时，陆唯终于有些害怕了——神秘的老板娘、死寂的夜晚、奇怪的书……     好像是灵异故事的开端！     书里会有什么！     害怕之余却也忍不住有些兴奋，一向平凡甚至无趣的人生会不会就此有不一样的展开？是像动漫一样从此拥有不凡的力量？还是像鬼怪志异一样遇上一段香艳的故事……     等等！有什么好香艳的，自己才初中啊……     踌躇片刻，陆唯目光一凝，快速伸手，一把将书翻开了。     翻开的那一刹那，书角脏污皴裂的黄泥像一捧烟花一样，炸开了。     “叭”的轻轻一声，化作齑粉消散了。     像花静静绽放的声音，像篝火里烧得噼啪作响的柴棍，像深闺女子痴缠幽怨的叹息……     陆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书看。     一切声音都好似随着这一声响，随着这齑粉，一起弥散了。     陆唯心里涌起一股似眷恋似愧疚的软涩感觉，但这感觉太虚泛了，还没等到细细品味，便只剩一阵空落的茫然。     一股宿命一样的熟悉感。     书页开始无风自动，一屏白光陡然出现。     陆唯马上拿手紧紧地捂住嘴，僵着身子坐靠在门板前。     白茫茫一片光消弭后，小小卧室里出现了一个身影，绯红的颜色，鲜妍粉嫩。     好似一朵花开。     那身影慢慢舒展开。     是一个人的身形，它慢慢抬起头来。     陆唯满脑子的贞子伽椰子来回飘。     可是等它抬眼看过来时，他只看得见她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像映着漫天星辰，亘古寰宇。     陆唯看直了眼。     只见那白玉脸盘上，朱唇轻轻含吐，呢喃缱绻般吐露出一声叹息：“犬子……”     陆唯的脸绿了。     什么鬼！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终于冷静下来，看清地上女子脸的那一刻，陆唯的心怦然一动，似激动似惊恐，一句话脱口而出，“古人诚不欺我啊……”     女子只专注看着他，眸子里水波流转，缱绻多情。     陆唯红透了脸，心想马丹真是艳遇啊！     就是嫩了点……     夜半阑珊，瘦高的筒子楼，摇摇欲坠般执拗矗立在繁华的城市里，格格不入般的存在。     冷雨秋风吹散月上浮云，吹拂过七楼灯光依旧的窗口，将窗内的交谈声割裂得断断续续、零零碎碎。     “无名无姓，无根无源。”     “怎么会呢，你的根源不就是这本书吗？那我就你叫颜如玉？”     “颜如玉……你……”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叫我犬子……是……是狗子的意思吗……”     “不是。”     “那什么意思？”     “嗯……你要把它的音读作阳声。”     “哦，扬声啊！‘犬’子——这样？”     “……嗯。”     “那它是什么意思呢？”     “……是一个人的……”     “你骗人……怎么可能有……”     “它的确……”     “不！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     交谈声吵醒了主卧里的夫妻。     陆妈妈三两步冲到房门前：“睡不睡了还！明天还要上课你小子蹿腾什么呢！给我睡！”     屋里一下噤声。     半晌，有轻飘飘的声音。     “喂——你还在吗？” 

                        第三章   如梦令     月色茫茫，映入阴冷潮湿的柴房，角落里坐着个枯瘦伶仃身影。     四方的窗墉里，圆月被木条分割成一段一段。     夜风入怀，他却只觉寒冷入骨，锥心刺肺，仿佛浑身的血肉都被这吹走，徒留下五脏六腑破碎挂在这白森森书生骨架上。     陡然地，从这破碎的心脏里，升起了一股恨意。     这恨意深刻入骨，只觉全身的骨头都是寒冰铸成，牵连起积藏以久的自卑，热腾腾升起，化作新的血肉滋养起濒死的身。     月色茫茫，洒落清辉万里，柴房的角落里，月光无法光顾之处，却有阴暗罪恶慢慢发酵。     夜风入怀，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放在眼前，看向窗外，月亮已不能从窗口望见了。     举目间，只有被分割破碎的夜幕，像一张狰狞丑恶的网，网住了眼前能见的一切。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仿佛哪里都不再像了。     扭曲的恨意从此常伴此生。     ******     “青春是不老的誓言！飞扬是年轻的梦想！金色的十月，让我们在这长长的跑道上青春飞扬，运动健儿们……”     操场上空喇叭声响亮，伴随着哨声、笑声、细细密密纷杂的交谈声，热闹得一塌糊涂。     看台拐角处，陆唯却是一脸苦大仇深：“姑奶奶你跟过来这是要干啥啊？”     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将双手背在身后：“来玩啊。”     “我看你是来玩儿我的吧！”陆唯抓狂，“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啊！”     “那又怎么样，会被抓吗？”     颜如玉整了整头上的帽子，撇撇嘴：“你就说我是你妹妹，闹着要一起来就行了呗。”     “问题是我——”     “陆唯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从看台上走下两个女孩子，说话的是左边留有齐耳短发的女生，她看了看笑意妍妍的颜如玉，“这是……？”     “姐姐好啊，我是陆唯的妹妹。”颜如玉笑得甜。     “可是……”短发女生疑惑地看了看两人，“你不是没有妹妹吗？”     “是住我隔壁的妹妹。邻居妹妹！”     陆唯飞快接口，目光却紧张地盯着右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孩子。     “哦——”齐耳短发暧昧地拖长了音，“邻居妹妹哦……”     “好了，小瑛，别玩了。跳高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走吧。”右边的女生拉住短发女生，和陆唯招呼了声，走了。     擦身而过时，女生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言语，只不动声色瞥过颜如玉的笑脸。     陆唯窘迫着一张脸一直盯着女生的背影，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看向颜如玉，却见这个“邻居妹妹”已然和班上一群男生打成了一片。     一群男生叽叽喳喳把她围在中间。     “妹妹你今年多大啊？”——比你奶奶都大！     “妹子你叫啥啊？”——叫祖宗！     “哎呀妹妹你要吃糖吗？给你吃啊……”——太无耻了，这副怪蜀黍的嘴脸是想怎样！     如同羊入狼群，班上男生一下子都炸开了锅，难得遇见这么粉嫩的女孩子，纷纷打听起“漂亮邻家小妹妹”的情况。     也有人选择曲线救国，亲亲热热过来揽住陆唯肩膀：“嘿兄弟！有这么好看的妹妹，平常怎么没见你带出来啊！”     陆唯冷笑，眼神鄙视下，男生只好讪讪地摸摸鼻子转移话题。     将近黄昏，运动会早已结束。没有叽叽喳喳的大喇叭、没有来回穿梭奔跑的同学、没有激情洋溢的背景音乐……     喧嚣的校园变得安静许多。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热闹后的操场在夕阳下温柔又包容，只有倦鸟隐约的啼鸣。     金色斜阳将颜如玉的睫毛也染成了深重的鎏金色，她白玉一样的脸颊上，有细微的绒毛，在光影里轻轻动。     有秋风吹拂过，轻飘飘，鼓动起栏杆上的旗帜，席卷起落地的叶，缱绻惆怅一样。     陆唯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咋呼了一天的心也静下来，翻涌起些纷繁的情绪。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个陪伴他几个月的“书灵”是如此生动，她不是一本不会动的普通的书，她有自己的灵智。     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心情起伏，她脸上的绒毛多么纤巧，她白皙的手腕上甚至可以看见有青色的血管，里面会不会也有血液在奔流，她的胸口是否也有鲜活的心脏在搏动？     但他还太过稚嫩，稚嫩得天真无能。     他想，她一定有一段心事，也许甜蜜也许忧伤。可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她的面容看上去稚嫩娇俏，但她有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她懂得那样多，经历那样多。自己于她，算什么呢？     她伴随过那么多的人，良臣将相、奸人枭雄，她是不同凡人的精怪仙灵，是他祖坟冒青烟，叫他碰上她。     于自己而言，她是神异、是高不可攀、是遥不可及。     可是对她而言呢？教导他或许只是她的职责所在。     她什么也不说，他什么也帮不了她……也没有能力帮她。     身侧的拳头突然就这么收紧了，陆唯勉强扯出笑脸：“阿如，回去了。”     颜如玉转过身，风忽然大起来，吹走了她虚虚搭在头上的帽子。墨色长发在风里张扬开来，飘在他眼前，把眼前能见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陆唯一怔，刚反应过来准备去捡帽子，就见她老道地打了个响指，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不远处的帽子就陡然消散在风里。     陆唯笑了笑，拿起地上的书包，招呼一声就抬步先走了。     颜如玉静静看了看他的背影，回头看了看操场另一边，下午，那个女孩子，就是在那里跳高。     她跳起来的时候，像蝴蝶在蹁跹在风里。     原来……

                        第四章   钗头凤     嘎吱嘎吱的马车车辙声响荡在清寒的街道上。     星光黯淡，车夫面无表情地赶着马车，仿佛里头不是载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     巷道里，一处敞开的门户前。     院门上的灯笼颤颤巍巍在风里摇摆，灯下照着的方寸地里，坐着个娇小的身影，百无聊赖般反复折腾一枝桃花。     听到马车停在巷口的声音，她缓缓抬起头，黑亮双瞳水波滟潋、璀璨透亮，满满的期待。待看到一抹挺拔暗影出现在灯光里时，她开心地小跑着上前。     “阿犬——”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语调轻飘飘上扬。     看到男子走近，不禁欣喜笑着，她举起手中的桃花献宝一样给他看，却发现了他不同以往的沉默僵硬。     她嘴唇微微张着，不解地看着他阴沉着脸错身走入院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灯火如豆，在灯盏里抖抖索索不安宁。     他盯着手上崭新的书册，眼神却空茫茫没着落，脑海里反复翻涌着白日里那些人恶毒的笑容、嘲讽的话语，偏偏理智还在告诉自己：这本书今晚就得誊抄完毕，明日还要还书交稿换钱……     可是他的手动不了，他的脑子也麻木僵冷，他觉得四肢百骸仿佛千疮百孔，冷风穿过黄色泥墙，灌进了他滚烫的血里，冷却了一腔温度，直往心口灌。     他觉得心上破了一个洞，呼呼地漏风。     “长卿啊，你来看看，正所谓‘春鹅秋雏，冬葵温韭’，现在正是吃鹅的好时节啊——哦长卿还未尝过吧？今天一定试试！”     “长卿素日汲汲营营，为银钱奔波，整日里做劳什子抄书，等着换钱过活呢！不然怎么说讲席最看重咱们长卿呢？”     “哈哈哈哈是啊，听说长卿你刚来都城时，还不会食脍呢？那你从前都吃些什么？干饭？”     娇小的女子缓缓靠近他，眼带担忧。     “你……还好吗？要去煮点甘豆粥吗？你这宴饮难吃得饱……还有这书稿，明日——”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猩红着一双眼盯着她，仿佛她是杀父淫’母的仇人。     灯火噼啪一声响，开始时明时暗地跳动起来。     她艰难地开口：“你看，灯油又烧干了，赶紧添上吧。把手头的书稿赶完，明日便能换些银钱来——啊！”她惊叫起来。     桌案上的书劈头盖脸朝她砸来，却都穿透了她的身体，纷纷掉落在地上。     一地狼藉。     这似乎使他更恼怒了，他一把将小案上的八尺照神境砸下，连着得胜牌一起丢下。     仿佛要将那些焚香祷告的日子都一起丢掉。     “钱！钱！钱！文曲星下世又如何！没有银钱照样寸步难行！世人愚昧，世家荒唐，可是这又如何！”     他脸颊异样的潮红诡异：“谁关心呢？”     “文曲帝君又如何！哪个举子拜的不是文昌帝君？楚霸王神力难匹又如何！千秋功名赞颂的是高祖刘邦啊！”     他颓然地委顿在地上，七尺男儿一朝倾倒，语声破碎。     “为什么你什么也不会？为什么你什么也没有……满腹经纶，文采风流……也不过如此呵……”     灯火终于坚持不住，啪地一声消逝了。     房里一瞬间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伏倒的身上勾勒出线条，隐隐地起伏。     秋水潋滟般的双眸静静看着地上的身影，绯红衣裙穿在女子娇小的身影上，单薄得可怜。     窗墉遮不住风，春雨绵绵，细细地被风吹进来。     可她的衣裙，水泼不入，风吹不动。     天上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磐一样挂在天上，近得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可是谁都知道，那样的近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是眼睛在欺骗，伸出手的时候，除了一片虚无，是什么也触不到的。     屋檐上洒满了白霜一样的月光，好似冰封住了这宅院一般。     死寂，悲凉。     属于下层人的不甘。     ******     “哎二狗，你说是桃花好看还是兰花好看啊？”颜如玉伸手推了推陆唯的头。     陆唯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借着翻书的动作小声说：“现在都是夏天了，问这个干嘛？没看见我在看书吗……”     图书馆里，静得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微尘在阳光里起舞。     偶尔也有小孩子啪嗒啪嗒小跑过的声音。     一室静谧、安然。     颜如玉软软趴在桌上，歪头看着陆唯：“你现在好刻苦啊……”     陆唯抿起嘴，笑：“因为我准备考A高啊。”     “你之前也这么说，但是也没见像现在这么努力啊……”颜如玉撇了撇嘴，将头转向另一边。     “我算是死心了。你除了能教我些作业之外，也没有其他的特异功能了啊，到时候考试又不能帮我作弊，我只能靠自己，当然得努力了。”陆唯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哦……那我问你，桃花好看还是兰花好看？”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陆唯睁眼看向身旁，却只看见一个漆黑的后脑勺。     “你先回我啊。”     “嗯……这不好说，都好吧。看怎么想了，有些人喜欢桃花，有些人就喜欢兰花啊。”     “那你喜欢哪个？”     陆唯手在下巴处磨蹭了下，慢悠悠说道：“那我可能还是比较喜欢兰花吧，花中君子嘛，听起来就很有逼格。桃花都是小女生喜欢的吧……粉嫩粉嫩的——”陆唯眼睛一亮，突然灵光一闪，“哎你不就老是粉衣服！难道其实你是桃花精？”     这一声音量没能控制住，有人朝这边看过来，满含谴责意味。     陆唯赶紧低头噤声，装作不是自己的样子。     余光瞟见颜如玉幽灵一样又飘走了，想开口问她去哪，但图书馆里不好再说话。也怕别人看到自己对空气说话，被当成神经病，只好把话憋回心里。 

                     第五章   意难平     灼灼桃花压满枝头，绯红入目，游人如织。     风流少年们三五成群，于树下斗诗投壶，垂髫稚子于空处击壤玩闹，也有袨服靓装的女子穿梭其间，翩翩歌舞助兴。     一片繁华热闹。     长卿正沿着河岸往上流处走，思绪却被一阵女子笑声打断，只见不远处有三两女子偷偷往这边看来。     少女们轻软靡丽的襦裙在春风里飘扬，有脂粉香随风一起飘来。     这些女子一边谈笑一边大胆地朝这边看来，间或以手掩唇轻笑，花枝乱颤，相映桃花红。     长卿却只注意到一个女子。     她的形貌一眼望去，不是其中最出众的，但在一众缛绣罗纨里，她着一身素净白衣，赤红色滚边，不同于其它女子娟秀精致的花襦。腰背挺直，高髻上只一枝步摇，端方有礼，有别于时下女子的奢丽娇妍，显得倔强而清丽。     不知那些少女说了什么，她也笑开，清秀的一张脸，笑容却灿烂。     长卿怔然，不禁想起了自己，自己与这女子是多么像啊，一样的格格不入，一样的倔强可怜。     而且……她笑起来的时候，像那个人，笑得人心里绵软，一腔春水荡漾。     ******     整个下午，颜如玉都未再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空荡荡的失落。     晚上回到家里，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陆妈妈一把扯住了耳朵。     “你个败家玩意儿，又骗老娘！”     陆妈妈一手举菜刀，一手扯着陆唯的耳朵。     声如洪钟、气势了得。     端得是一个一妻当关，万夫莫开。     陆唯被这一出煞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好拿眼瞟陆爸爸。     “啊？怎么了这是……”     陆爸爸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电视机，也不敢顶风告密。     陆唯心一凉，又是电视。     这边陆妈妈见父子两个眉目传信，更是一股邪火窜上来。     “老的老没正经，挣这么几个钱，小的整天溜谎，学得也不像个样子！”     “骗老娘你在图书馆看书，放、屁！那家里的电视怎么是烫的！臭小子还不承认！是不是偷偷回来看电视了，到点了才出去晃一圈来唬我的？”     陆妈妈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讲到动情处，手肘一杨，菜刀也跟着一起舞起来。     手上力气更是一重。     耳朵都快掉了，陆唯只有唉唉直叫的份，想着原来颜如玉下午是先回家了，但这理由怎么能和妈妈说呢。     只有叹口气背下这口黑锅。     见陆唯服了软，陆爸爸连忙上前好一顿糊稀泥，终于熄灭了陆妈妈的怒火。     陆妈妈骂骂咧咧进了厨房继续做晚饭。     剩下陆爸爸看了看儿子，长长叹了口气。     “儿子，长点心吧，没剩几天了。”     父亲的目光温和，却压得陆唯心一沉。     晚上陆妈妈进来送牛奶，拉住陆唯的手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颜如玉还是没有出现，陆唯一个人做完了作业，复习了功课。     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回顾起以前。     父母沉甸甸的期待、迷茫一片的未来，都让他感到沉重。     他叹口气，压下那不切实际的疯想。     ******     月上梢头，长卿脚步轻快地推门进屋。     屋里一片漆黑。     长卿挑眉。     “阿如？”     无人应答。     他点燃油灯，才见有绯红身影从桌案后显出。     “怎么了？今天怎么没在外面等我？”     长卿问完，不等回答，便大步流星拿起盆，到院里打水。     一直到净面结束，他开始研磨了，才有一株桃花被放在面前。     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僵在脸上。     阿如就低头立在桌案前，瘦削的肩膀伶仃地撑着整个身子。     明明不是食五谷的凡人，看起来却仿佛是消瘦了。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     “你……今天也去了？”     “我去了。我想去看看，我见到你——你怎么也和那些乐妓走得那样近？”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阿如的声音时高时低，语无伦次。     “我怎么了？才子佳人，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子昭他们也有许多红颜知己啊。”长卿不以为然。     “可——可你和他们不一样的！”阿如不敢置信地抬头，直直地盯着长卿。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哦，是不一样。他们都是乡绅官吏之子，而我家徒四壁，寒门出身。”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长卿将笔往桌上一扔，“世人皆轻我、辱我。可是他们却需要我的文章。代他们写文，银钱比照往日抄书翻了几番！现在我不用为了灯油发愁了，也不用每日吃着干饭蘸酱了。反正都是要被耻笑的，何不让自己快活些？”     “可是在我心里，你不是这样的啊！我——”     “可你不是人啊！”     长卿冷笑，继续研墨。     “你们神仙哪里又懂得我们凡人的苦呢？”     阿如沉默了。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各自为营般，都不再言语了。     只剩下油灯时不时的噼啪声。     此后，长卿归家的日子越来越晚，阿如现身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仿佛开始了一场冷战。     两人都卯足了劲，膈应了对方，自己也不见得好过。     书房里再不见两人谈论诗赋、博古论今的场景，偶有遇见，也是沉默时候居多。     一切倘若一直这样，倒也算相安无事。     但沉默久了，总有一日会爆发。     心病隐没久了，总会有发作的一天。     那一天，长卿匆匆归家整理了行囊，于黄昏时分，携乐妓司琴私奔了。     乐坊的人追着出逃的两人到了城外的树林里，火光蜿蜒一路，也没有找到人，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就此没了消息。

                     第六章   春闺怨     肃穆的教学楼传来一声大喊。     如同号角一般，四面八方的呐喊传来。     有被撕成碎片的纸张从楼上洒下，如同下起了鹅毛般大雪。     尖叫声、大喊声不绝。     平日里肃穆得一点也不讨喜的教学楼像是迎来了盛典，沸反盈天。     陆唯也将课桌、地上的书拢合到一处，用力一撕，随着众人一起从楼上丢下。     入目的所有人都激动而亢奋，老师们已经无法抑制住他们的情绪，整栋楼都陷入了狂欢。     声势浩大的“造反行动”惊动了对面的教学楼，不知从哪一个教室开始，有整齐的喊声从对面传来。     “祝学长学姐们高考顺利！——”     一阵响彻天际的欢呼，整个学校就此开始一场狂欢。     老师们终于控制住了场面，有男生过来勾住陆唯肩膀，笑：“哎陆唯，你那隔壁妹妹现在读哪个高中在啊？”     陆唯一怔：“哪个妹妹？”     同学一下急了，猛地一拍陆唯头，“就是初三那次运动会你带过来的那小妹妹啊！”看陆唯仍旧呆愣的脸，同学炸了，“小如妹妹啊我去！你忘啦？”     陆唯心一窒：“我……没忘……她……”     同学笑，“你看我也算高中毕业了，实话跟你说，我想追她，你别笑我缺德啊，我就是……”     同学的声音陆唯已然听不清楚了，耳边有嗡嗡的声音。     他只慢慢说道：“她——走了啊。”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那些偶像剧里的女主角，被突然告知自己其实是领养的，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坍塌，那些自我欺瞒的岁月，铺天盖地地倾轧下来。     心上仿佛有一个创口，被粗暴地就这么撕开了。     腐肉和鲜血一起暴露在空气里，粘稠的腥臭味。     “天呐！你哭了！哎你别哭啊我天！”     同学一声大叫，陆唯直着一双眼看过去，同学被看得毛骨悚然，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只重重拍了拍陆唯的肩膀。     他垂头坐回座椅上，周围的声音突然离他很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轻柔的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唯涩着双眼看去，只见一张清秀的脸，关切地看着他。     有同学在周围挤眉弄眼地起哄：“在一起！在一起！秦然陆唯在一起！……”     秦然的脸在起哄声里，渐渐红了起来。     陆唯困难地张了张口，秦然却捂住了他的嘴，浅笑：“不管他们，我们走吧。”     高考结束的第一天，大街小巷仿佛也沾上了些许喜气，四处都是学生模样的人。     陆唯和秦然隔着一人宽的距离走着。     “终于结束了，时间过得好快啊……”秦然长吸一口气。     陆唯低声应：“嗯……”     秦然侧头笑：“感觉你变了好多，现在好高冷啊。”     “有吗？”陆唯也笑，“还好吧。”     “是真的啊！”她一脸认真，“以前你给人的感觉都是那种咋咋呼呼的，现在变得高冷闷骚多了……嗯……但是也没以前开朗了……”     陆唯嘴唇微微翕动，半晌，憋出一句：“长大了嘛。都会变的。”     秦然低头抿了抿嘴，有红晕慢慢升腾上脸颊，她轻轻地问他：“那你……你之前说过的……变了没？”     有认识的同学一脸促狭地偷笑路过。     陆唯的脸一下子红红白白，他舔舔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久久没有等到回答。     秦然脸上的红晕慢慢僵住，像一盘冷却了的佳肴，现出残羹剩菜的惨败颜色。     “……你之前说的准备当历史学家，还没改主意吧？毕竟这个专业不好就业，你要考虑——”     “对不起……”陆唯打断秦然连珠炮一样的掩饰。     脸颊微微抽搐，秦然慢慢闭上嘴，试图扯出一个大度的微笑，但僵住的面部肌肉使她笑得像哭。     “对不起……我……我有喜欢的……喜欢的……”     “那我算什么……陆唯你简直混蛋……”秦然恨声骂他，红着眼睛瞪他。     他只沉默地低头。     秦然恨恨地看他，最后攥着书包带跑掉了。     看着女孩子大步跑远的身影，陆唯双手捂脸，满心颓然，像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陷入深深的自厌里。     这个女孩子，是他从初中一直暗恋的，他曾仓促莽撞地向她表白。     女孩说，如果能考上一个高中，就考虑考虑。     他们考上了一所高中。     似有若无，暧昧了三年。     整个年级都以为，文科班风头最劲的陆唯，和理科班尖子生秦然迟早会顺利成章地在一起。     他也曾经享受这样的暧昧，也以为会是这样。     可是在今天，他拒绝了秦然。     她问他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有过的不切实际的疯想。     朝夕相处，他曾为那个“人”动过心，也认命放弃了那些旖旎春梦。     他想，这辈子何其有幸，情窦初开遇上她，又何其不幸，遇上她。     女孩子的面皮那样薄，可是，他拒绝了她。     在她鼓起勇气想要表白的时候，他拿这样无耻的理由拒绝了她，否定了他们暧昧的三年。     他想，自己真是一个渣男，心里明明喜欢一个人，却能做到和另一个人暧昧不清。     他想，她们的运气也不好，碰上他。     ******     又是一年暮春，又到了食鹅食韭的时节，又到了桃花开的时候，又是一个出游的好天气。     可是这一切对有些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蜀郡城郊外聚集着有许多小院，土墙砌糊的屋，简陋的院墙，连一口水井都没有。     小路尽头，有身着短衣、短裙的女人蒙着头巾，脚步匆匆从市集归来。     女人的五官可见曾是妍丽的，可久不食肉，又兼常劳作，已然变得面黄肌瘦。     她慢慢推开院门，却见门后摆着些野味。     有山上的野雉，有昂贵的葱，甚至还有极难得金贵的羊乳。     女人一惊，仔细看了看，没翻到任何信物，只在羊乳旁找到了一株桃花，鲜妍娇嫩。     仿佛忆起了什么，女人的身形一僵。     “……我知道了，琴儿，这是我昔日同窗的心意，今日在市集上正好碰上了他……无妨，收下便是了。”男人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淡声说道。     女人低头轻笑。     “是吗？”     男人抬头，也笑，“当然了，不然还会有谁给咱们送这么昂贵的食物？”     女人的头一直没有抬起，也不再作答。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向墙面，像一幅静止的仕女图。     不过一年的光景，谁还会认得出这就是昔日名动乡野的司马长卿，谁又还能记起那一曲筝音声名鹊起的美貌乐妓司琴？     世事多么讽刺，世人多么凉薄。     乡野书生与乐坊歌妓的奔逃，并没能掀起多大的风波。     再美的容貌，遇上时间的磋磨，也只有凋零的份；再高的心气，面对命运的打压，也只有低头的份。     已作妇人打扮的司琴，低头看着自己皴裂红肿的手、粗糙劣质的围裙、长不到脚的短裙。又想着人就在眼前，心却不知在何处的丈夫，想到从前种种，往后种种，只觉心里翻江倒海地茫然痛苦。     这个人，这个男人，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野心……     他们是这么像，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不甘平庸，又一样的卑贱如尘……     第八章   东风恶     依旧是暮春时节，青年男女们踏春出游，比武斗文也谈情说爱、老者孩童们击壤投壶、乡绅富户们冗食宴饮……     城外的桃林，年年如此。     只是毕竟时过境迁，有些人终究回不去。     重重门户，回波逐浪，云水相映。     有雀鸟停在歇山顶上，歪头看向宅院下对峙的两人。     院内支着布障，浓重的朱紫色，锦绨高张。     布障里，坪上坐着个少妇，一双长眉色如黛，胸臂脸上都敷着粉，长裙曳地，臂钏生辉，袿袍上燕尾形长带蜿蜒地上。     一派贵妇人装扮，光华逼人。     须臾，少妇抬手遣下左右仕女。     才有绯红色身影慢慢显现出来，苍白到虚幻的身形。     “原来你长这般模样。”少妇掩唇浅笑，目光讥讽，“我原还在想着呢，你还是来啦。妾恭候多时了。”笑容温婉甜腻。     阿如不忍一般瞥过眼，还是沉不住气。     “你怎么忍心，长卿被乐坊的人抓住了，而你却在这里做起了贵夫人。”     “你这是在诘问我么？”少妇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突然笑得不可自已。     “你笑什么！”阿如像看一个疯子一样。     少妇仔细拭掉眼角的泪，目光如水，细细打量阿如。     “我如何不忍心，长卿自会去寻他的青云富贵路，我自然也该给自个儿找个去处。乐坊的人难道还敢打杀了他不成？”     阿如觉得眼前的少妇陌生极了，她丰腴的眉眼被脂粉遮盖，几乎看不见曾经的清丽模样，像披了一张美艳画皮。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们——”     “我们？是我们还是你们？”少妇冷笑截过话音，“是你和长卿！是你们欺我！辱我！”     “长卿明明倾慕于你，却偏要来招惹我！口口声声一生一世一双人，竟全是在骗我！”     “我以为将你丢在那树林里，长卿找不到总该死心了，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你还帮着挡住了乐坊的人！我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竟全然看不见我，你明白那时我是什么样心情吗！说起来，要不是你帮衬着，我和长卿还真不能顺利出逃。很得趣吗？你们两情相悦，却要看着我痴痴傻傻。明明互相喜欢，却非要多出一个人来。”     “我算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回来？哪里有什么挚交好友，时时惦念着送吃食来？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了么？很得趣么？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我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利，不顾一切奔逃，结果呢？结果是我一无所有。”     少妇冷笑着步步紧逼。     “我不甘心啊，我的年华一点点苍老，我的双手一点点粗糙。长卿他也不甘心啊，他怎么能甘心呢？少年风流，却要同我一起隐姓埋名，文人清高，却要做苦力营生，怎么能甘心呢？这世道不公……”     少妇眼含怨毒，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阿如：“长卿随时可以复出入仕，届时这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可是我呢？将永远为世人所不齿！”     “黄白之物虽然污浊，但却能换来衣食无忧。我有错吗？我错了吗？是谁负了心？是他司马长卿，竖子虚伪！”少妇怒声叱骂，全然失却了风范。     “够了！”阿如捏紧了拳头大喊。     “不够！怎么能够！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曲裾长衣、袿袍束带、玳瑁步摇……做妾怎么了？和他司马长卿我只能着短衣、食糠糟！我没有他们文人那些个假惺惺的骨气，我要的不过就是现世安稳。”     阿如对上了少妇司琴的视线，她的眼里含着深刻的恨。     她在怨他们……     阿如心中一恸。     “放了吧。”老者微微佝偻腰，从鼻孔里嗤出一句话。     瘦得脱了形的男人从柴房里慢慢走出，阴翳暗沉的眸子瞥过一旁的开门的杂役。     杂役只觉背心一凉，惊惧地看着男人。     老者斜着眼睛看了看，看了男人一眼，冷叱杂役：“腐儒何惧！”眼神却不离男人，意有所指一样轻轻哼，“年轻人终究是看不到更远啊……”     眼见着老者慢慢消失在院门外，男人抬头，看向天空。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天高云远。     男人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身后的杂役瞪了他一会，终于鼓起勇气，目光一凌，踢向他腿弯：“竖子嚣张！”     男人脚步踉跄，跪跌在地，又慢慢站起。     目光始终看向前面。     任身后杂役骂骂咧咧，只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决绝。     司马长卿，就此死去。     从今往后，再不错付深情。     春风吹起院里的布障，雀鸟早已飞走。     高大宽敞的院门后，是格局分明的宅院，墙是朱红颜色，绘着山神海灵、杂物奇怪。     这是一座富人的宅邸。     香炉还在燃，风也还料峭。     障内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击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障外的仕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里面的动静所动。     “是我们……耽误了你……”     阿如闭眼呢喃。     司琴冷笑：“这不够。”     “那你要什么？”     司琴轻轻摸着手上的臂钏，慢慢抬眼。     “女君给我喂了绝子药，我——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司琴一字一字地说。     阿如沉默。     良久，她扯开一个浅淡的笑。     “好。”     “阿如……你屡屡在凡间动用术法，帝君仁慈，不欲计较，但你此次擅改他人命格，动了生死簿。这凡间你是呆不得了，随我走一趟吧。”     半空中法相庄严的童子目光悲悯。     “是。”     阿如缓缓跪地。     东风恶，欢情薄。     料想当初，少年风流，到如今，俱往矣。     要怎样才能甘心。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六章   凤求凰     灯火流转不息，城市的夜难眠。     陆唯抬头看着眼前富丽的住宅楼，几乎不能忆起当年筒子楼的模样。     他模糊地估算着七楼的位置，慢慢回忆起当初青葱得愚蠢的岁月。     他想起和她的初遇。     那一双眼，仿佛映着漫天繁星、亘古寰宇。     第一眼，就叫他的心怦然一动。     那时候，他就想着，完了。     “无名无姓，无根无源。”     “怎么会呢，你的根源不就是这本书吗？那我就叫你颜如玉？”     “颜如玉？你便唤我阿如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阿如……     “我知道了，你那天喊的‘犬子’是什么意思了！今天咱们语文老师讲了，‘犬子’以前是司马相如的小名啊！原来真的是人名啊，那你肯定搁他身边呆过吧？是不是啊？”     “他和卓文君后来是不是真的吹了啊？哎他是不是真出轨了啊？那么渣啊？”     “嘘——君子不妄议他人长短。”     “哎你也不是君子啊，你就一女鬼！你看我干嘛？我还是个孩子呢！要等我成君子了我肯定不问嘛。”     阿如，星河入梦、长夜凄凄，你在哪里呢？     你有没有在心里短暂挂念过我呢？     我是你漫长生命的过客，是否也曾在你心里激起过些许微澜呢？     好狡猾的女子，她惊扰了他平凡的岁月，给他的生命留下一段波澜壮阔，自己却若无其事一样走掉了。     他想，他肯定不是天上的神仙，她是修炼成的精魅，不然怎么会这样让人魂牵梦绕。     陆唯慢慢转身，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     客厅里坐着邻居阿姨，四个女人一台戏，瓜子壳被磕得到处都是，陆唯招呼了声，轻轻踩过。     沾了唾沫的瓜子壳，厚厚一层，像踏在软泥上。     楼上阿姨眼含赞赏看了眼陆唯，笑得喜气：“唯唯这孩子，大了愈发秀气了。成绩也好，暑假有空让给我们小旭补习补习呗？”     陆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     “哎呀哪有那么好，你净说些漂亮话，唯唯三棍子闷不出个声儿呢，读书都读傻了！以前可愁人了！初三那么关键的时候！还老半夜爬起来看电视，我好几次起夜都见着电视开着，你说这不费电啊！还老骗我说是没看，没看那电视难道是鬼开的啊？”     对门阿姨猛一拍腿：“那这还能考A高啊！说明你们家唯唯会学习啊！孩子出息了，你要享福了啊！”     几个阿姨纷纷夸陆妈妈有福了。     陆妈妈笑得红光满面，连忙说没有没有。     客厅里妈妈们你夸我，我夸你，热闹非凡，陆唯静静回屋，锁上门，靠在门板上都能听见外面的大笑声。     陆唯咧开嘴，无声地笑。     笑着笑着，有泪水掉下来。     他终于做到了，按部就班地做到了，老师夸他，邻居夸他，父母也夸他。     他们都夸他有出息，可是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懦夫。     一直都是。     阿如走了，他都来不及挽留，也没有资格挽留。     阿如走了有一年了。     她留下一张纸，就走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此间事了，后会有期。”     他去书店找老板娘，年轻依旧的老板娘只笑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找不到她。     她去了哪里？     是哪个幸运儿碰上了她？     她会像对他一样对另一个人吗？她也会对着那个人笑吗？她会不会还在深夜里守着电视？     他依然开一整夜电视，静悄悄的客厅里光影流转，却再没有一个绯红身影驻足停留。     他依然去图书馆，每个图书馆里都曾有过他的身影，多希望下一秒，书架里就能飘出个人影来。     多么遥远的距离啊，她走了，穷尽一生，他也无法找到。     他的喜欢，那么廉价那么无用，她一点也不需要。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十丈软红她尽都跋涉过。     她的世界那样广袤，能得她陪伴一时，已是难得了……     舌尖轻轻弹送，他温柔地无声地念着——     阿如啊……     ******     “好吧……你是戴罪之身，我不能与帝君相抗，不知道可以支持你到什么时候……你……经此一番，你很有可能就身死道消了！成仙不易，你一个书灵，从桃花书简修到如今座下童子更是不易，不知耗费多少年月……”女人有些不忍。     “帝君座下还有其他书灵，也不差我一个了。”     “你说何必呢，过去这样久了，如今也不过是他的转世……”     “初入尘世，便遇上了他，何其有幸，何其不幸。这一生，都困在了他这里。让我最后再看一眼、见一面，做个了结吧。也就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     “身死道消也在所不惜？”     “这一辈子，体会过这样的甜，这样的痛，够了。这苦果我也甘心咽。就当是一次新生吧。”     “司马相如，原名司马长卿，蜀郡蓬州人，因倾慕战国名相蔺相如，故更名司马相如，后世人称之赋圣、辞宗。此后种种，千秋故事，留予后人书。”     女人缓缓合上书页。     “什么样的爱恨，最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END-     （纯属虚构，不禁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