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刚睡下没多久就被父亲叫起来了，“快点穿衣服，要走了。”三儿勉强睁开眼，看着已经穿戴好的父亲，赶紧坐了起来，抓起衣服往身上套。父亲在院子里准备着要用的工具，三儿穿好衣服出来在水龙头前抹了几把脸，顿时清醒了。又将嘴凑上去，灌了几大口水，“小心喝坏，少喝点，”父亲瞪了他一眼。三儿没接话，上前拿上工具，跟在父亲后面。不知谁家的狗，大概失眠了，出于无聊，淡淡的吠了几声，也没狗跟它呼应。有几户人家的灯还亮着，三儿忘了看表，估计现在是一点左右吧。周围只有他和父亲走在路上的脚步声，父亲走的步子很大，三儿得紧走才能跟上。天上的月亮是一个躺平了的月牙儿，星星很多，三儿抬头看了一眼。出了村子，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依稀可以看见车旁边蹲着一个人，手里掐着一根忽明忽暗的烟。走近了，那人站了起来，问到，来了，老五？三儿认得这个人，父亲叫他狗子，据父亲说，每次都是这个人给联系活儿的。父亲让三儿先上了车，不知和狗子在说些什么。车上还有一个人，靠在另一边车窗上，见三儿进来，坐直了身子，有些差异的盯着他。三儿没理会他。父亲和狗子很快也上了车，狗子发动了车。三儿旁边的男人对父亲笑了笑。父亲问他，第一次？那人有些不好意思，是啊，第一次，狗哥让我跟着他的。说着隔着三儿递了烟过来给父亲，父亲接了，又赶忙给父亲点上，又要给三儿烟，没等三儿开口，父亲已经替他挡了，娃不抽烟。那人缩回了手，这是五哥的娃啊，多大了？父亲又替三儿回答了，十五了。父亲问那人，叫你什么呢？那人赶紧说到，叫我老李就行，满脸堆着笑。一时无话，老李看着还想说什么，父亲已经闭上了眼靠在车窗上。三儿觉得老李挺像一个好人的，大概实在没办法了才会这样吧。车子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狗子转过来说到，到了，就这里，下车吧。父亲搓了一把脸，拉开了车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了工具，把三儿的也递给他。老李和狗子也拿上了自己的。还远吗？父亲问狗子。从这里上去就是，狗子用手电晃了一下面前的一个小土坡。四个人往前走去，老李又点上了烟，给父亲和狗子也递了过去。就这儿，狗子用手电照着一个面前的小土堆，开始挖吧，说着将手电递给了三儿，往手上唾了两口唾沫，第一锹已经下去了。父亲和老李也动了起来，三儿将手电搁在了一块石头上，地面上还有着散落的纸钱和灰烬。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有着透明的苍白。三儿也上前去帮忙。三儿清楚记得这是第五次和父亲出来干这种营生，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这样的生意并不多，但是干一次就能够挣不少钱，够父亲在麻将桌上输一段时间了。三儿母亲死得早，三儿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每天都挨父亲打，终日不出门，三儿觉得她死了也挺好，嫁了一个这样的男人，只会生不如死。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父亲活着大概就这几件事了。前五件事把钱花完了，就用后五件事去挣钱，完了在花到前五件事上。现在三儿多少长大了，能够跟着干一些事情了，父亲才没有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往死里打他。其实三儿并没有十五，他十三岁的生日还没有过呢，不过他也从来没有过生日的时候。很快，几个人就挖到了棺材，湿润的黄土堆在两边，棺材的表面漆着一层白漆，这是这地方的习俗，未成年的青少年死亡是用白棺的，而且不过丧事，不入家族的坟地，不立碑，很简单的埋葬。狗子将铁锹立在土堆上，故意对老李说，你来揭棺吧，第一次熟悉熟悉怎么来。老李明显是害怕了，有点结巴的说到，这……不会啊……你……你们来吧，说完看了看父亲。狗子笑了笑，骂了他一句，父亲这时已经跳在了棺材上，三儿每次看见父亲站在棺材上，总会打一个冷颤。狗子把一条绳子递给了父亲，父亲把带有钩子的一头牢牢的嵌进棺材缝中，将绳子另一头扔给了老李。随后也上来了。老李、狗子和父亲三个人开始往起揭棺盖，用不上三儿，他反而碍事。这种棺材一般都是最便宜的，木料自然很差，因此并不是很难，很快，棺材便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三儿正对着棺材揭开的一面。终于将棺材揭开了大半部分，已经可以了，几个人坐在那里开始歇着吸烟。父亲拿过手电筒照着棺材里的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尸体还完好无损。父亲的手电缓缓的从她的脸上滑过，照向她的胸部，腹部，胳膊，好像是在细细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老李坐在父亲旁边，尸体看得很清楚，毕竟是第一次，有些不舒服，起身坐到了狗子那边，和狗子絮絮叨叨说着尸体的事，狗子告诉他，这句尸体是昨天上午刚刚入土的，二十四小时都还没有过，就要变成他们手中大把的钱了啊。听说是车祸死的，当时被车撞了以后，什么事情都没有，爬起来拍了拍土就要回家，司机都吓傻了，反复问要不要去医院，姑娘说着没事，就要回家。回到家里之后，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就突然死了，家里人也是什么都不提，因此，很多人都说这姑娘当时就是被车撞死了，再爬起来身上就跟上东西了，回家一定是有什么说法，她家里人之所以谁都不告诉，一定是心里有鬼。老李越听越害怕，说着以后再也不干这了，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啊，狗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大声笑着，父亲冷冷的目光盯着老李，老李对上父亲的目光，才知道说错话了，一时不敢言语。没人注意到三儿死死盯着棺材中的尸体一动不动已经好久了，从棺材揭起来的瞬间他就一下子坐在了那里，之后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狗子的笑声让他有一种猛然被惊醒的感觉。父亲的手电突然直射向了他，三儿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一下，父亲好像看出了他的异样，手电一直照着他，三儿站了起来。去，把尸体拖出来，父亲用手电指挥着三儿。三儿没动，老李呆呆的看着三儿和父亲。狗子倒是知道三儿以前也曾拖过尸体，这孩子虽然看着瘦小懦弱，但是一点都不害怕尸体，大概除了他父亲，这小子谁也不怕。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三儿看了看父亲，没说话，犹豫着下到了坟墓里。此刻三儿离尸体很近很近，他清晰的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个死去的姑娘。三儿的手颤抖着伸向了这个安静的躺着的美丽姑娘，仿佛是要扶着她坐起来，又好像是要把她抱起来。姑娘的头贴着他瘦弱的胸膛，一点一点的从棺材里被拉出来。姑娘的头发轻拂着三儿的脸庞，冰凉如雪，三儿第一次知道，原来头发是有温度的，死了的头发是冰的，那活人的头发就该是温暖的，活人的温暖只能温暖自己，死人的冰冷可以蔓延到所接触的一切。三儿喜欢这个姑娘。几年前三儿还上学的时候，这个女孩坐在他的后面，有事没事，就爱拿笔戳一下他，痒痒的。三儿扭过头问她有事吗，她就很开心的笑一笑，三儿就喜欢上她了。女孩的语文很好，三儿的数学很好，老师让他们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女孩就经常问三儿问题，三儿也不会的时候，就趴在自己桌子上努力想着，女孩就会在三儿背上画画，写字，三儿做出来的时候，又总是给女孩讲不清，还很容易紧张，结结巴巴的，女孩就笑话他。后来，父亲就不让三儿念书了，三儿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很多东西全给了女孩，考了满分的数学卷，不及格的语文卷，认真写下的笔记本，女孩很伤心，还骂三儿的父亲，怎么可以不让他念书。三儿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却总是在梦里梦见女孩在他背上写字。此刻，女孩离他这么近，呼出的气都可以惊动女孩的眼睫毛。他很伤心，女孩怎么可以死去呢，他一个这样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女孩怎么可以死去呢，三儿很想哭。

三儿休息了一会儿，站起来要重新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一会儿一定会特别热。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大岩石，岩石下边勉强可以放下女孩。三儿将女孩背了过去，重新放好，看了看，想了想，又跑着给女孩挽了几朵花，无奈花太少了，三儿折了一些灌木枝条，摆在了女孩周围。三儿满意的看着女孩所在的地方，也坐在了旁边。他拿出从狗子车上拿的面包和水，吃饱之后，便躺在了女孩旁边。三儿本想躺在女孩身上的，终究没好意思，他将女孩的手握在了手里，脸上带着傻傻的笑容。三儿想着此刻自己如果死去的话，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他有些害羞了，都不敢扭头去看女孩。等到三儿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三儿有些遗憾，睡了这么久，竟然没有梦到女孩。女孩依然还是那么的安静，三儿松开了女孩的手，把女孩的两只手放到了她的胸前。女孩旁边的花和树枝都已经蔫了。三儿把它们扔开。三儿打算把女孩安葬在这里，他也没有铁锹，只好给女孩搭一个石头墓了。三儿先找来一些较大的石头，在女孩四周围了一圈。然后三儿看着女孩就哭了，泪珠扑鲁扑鲁的往下落。他想到接下来就要给女孩身上放石头了，那么硬那么凉的石头搁在女孩身上，会不会压疼她，会不会弄伤她，三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想了一会儿，三儿折了许多树枝，铺在了女孩身上，横着铺，竖着铺，女孩已经被绿色覆盖了。三儿又搬来石头，轻轻搁在树枝上，把绿色也全都覆盖了。三儿本想堆成一个坟堆的样式，不过看着这样四四方方也挺好的，而且他实在很累了。此刻，月亮已经挂在了夜空中央，星星也撒满了天空。三儿静静的站在女孩的石头墓旁，站了很久很久，心里面很平静，他忘了自己惹怒了父亲，忘记了自己的恨，忘记了很多事情。他躺了下来，地面有些凉，但他不在乎，专心的看着头顶的月亮和星星。第二天，天刚微微亮，三儿便醒来了，这一次他梦见了女孩，他很开心，把梦的内容讲给了女孩听，是一个很美的梦。之后沉默了一小会儿，和女孩说了一声再见，三儿挥了一下手，转身离开了。

短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