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为萤　　“碧浪滔天落星湖，素颜白衣由此出，由此出......”孙萤挎着师父缝的小布包，慢悠悠地向小茅屋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喃喃念着诗，紧皱的眉头似乎述说尽了她不解其意的懊恼。　　正是季夏之月，落星湖水潺潺地流，偶有清风吹过，夹杂着从花海吹来的沁人芳香，撩动着湖边细柳枝条簌簌作响，不由吸引住了那小女孩的注意。　　她正陶醉在落星湖的美景中，却不知身后一人已在悄悄注视她。　　那人鹤发白衣，脸色也苍白得很，然而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那幽深的眸子里映着小女孩瘦弱的背影，眼神中却尽是别人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嗳呀，师父父！”孙萤转头看见他时，紧皱的眉头早已经被落星湖的美景揉散了。此刻她一如往常地开心笑着，奔向茅屋前那个白衣男子。　　她一把扑在师父怀里，男子因长期接触百草中药而缠骨的药香让她无比安心。她把脸埋进师父胸前，只隔着一件单薄的亵衣，能清楚的感受到男子滚烫的温度。虽是夏季，身处于青岩山谷之中却仍能感到几分凉意的，她想罢便不由又皱起小眉头。”师父父怎么又穿得这么少，我这就去将你的外衣拿来。“　　男子也不说话，只管笑着放她进屋拿衣服，自己则缓缓踱步到湖边小木桥上，他最喜欢在那儿静坐。　　孙萤拿了衣服出来，远远看见在木桥上静坐的师父，脑海中又浮现出早些时候在先生那里学来的诗句——“碧浪滔天落星湖，素颜白衣由此出。”这不正是她最崇敬的师父吗？　　她仍能记得半年前身受重伤的师父带着病恹恹的自己回谷的场景，大家都劝他安心养伤，将孩子交给别人医治，可他执意不允，强撑着身子亲自为她治疗。如今她早已痊愈，而师父却落下一身病根，连一头青丝也渐渐地染了霜，成了雪。　　“她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刚来时总有人这般询问，师父也不厌其烦地答说，“她叫萤，随我姓。”　　师父本就是朗眉星目俊俏清逸的美男子，每当他这么说，总会有几位小姐姐一脸阴郁地蹙额叹气。孙萤觉得好奇，可每每问师父，他总只是含笑不语。　　孙萤为他披上墨色长袍，在他身边安静地打坐，直至暮色四合，残月初升。繁星闪烁着映入湖面，粼粼湖光与之交相辉映，让人恍如置身幻境。　　“萤，先前教你背的九针诀，你可还记得？”男子突然问。　　”啊！”到底还是个孩子，孙萤记起几天前师父要她背医诀，只是她贪玩，才记住的口诀，不一会儿便被抛在了脑后。　　男子苦笑着摇摇头，开始喃喃念起来：“太素脉源五蕴中，轻清重浊九针融。九针者，天地之大数，始于一而终于九，故曰：一以法天，二以法地，三以法人，四以法四时，五以法五音，六以法六律，七以法七星，八以法八风，九以法九野。九针之名，各不同形：一曰鑱针，二曰员针，三曰鍉针，四曰锋针，五曰薄针，六曰员利针，七曰毫针，八曰长针，九曰大针......“　　再转头看时，那孩子已经沉沉睡去。孙蕲看着她香甜的睡容，有一种当先生的挫败感，但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笑便收敛了为师的严肃，随即解下长袍盖在孙萤身上。　　他极喜欢这落星湖的景致，尤其是在这木桥中央，望远处看去是一片随风摇曳的花海，淡紫色的花散发着阵阵清香，吹遍谷中的每一处。身后有一溪水涓涓流入湖中，那曼妙的水流声丝毫不逊于谷中琴圣的一曲高山流水。夜里水天繁星交映，朦胧间，那桥上人也似乎发起了微光，置身其中，此身纷扰芜杂，便似尽皆归于虚无。如此，无怪世间好隐逸趣之士都憧憬着这青岩幽谷。　　他倒非是好隐，当年随药圣孙先生入谷学医，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那日拜师立誓，也道“我为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这是他的誓言，也是他的夙愿。　　彼时烽烟四起，九州倾覆，天下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他也曾踌躇满志地背起药囊离谷而去。奸党祸乱，兵燹之灾，沿途百姓之凄苦，他深有感触；忠君死士在前线拼死搏杀，落得鲜血涂地、一身残躯，他也亲眼见证过。奈何一己之力微乎其微，他人的疼痛，他那回春妙手自可以医治好，可那在王朝之中蛰伏了几十年终于得以爆发的烂疮，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腐化，噬及全身，而毫无办法。　　“太素九针，医不了断肠十寸。”孙蕲长叹道。他低头，那温柔又掺杂了许多复杂心绪的深邃眼眸落在了熟睡的孙萤身上。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早年随先生读诗时，他曾不解这句，道是虎毒不食子，又怎能因此身困顿而弃子于不顾？经逢乱世，他才终于理解深刻。半年前，孙萤的生父因急于举家避难，狠心将重病之中的她弃于街头，盼有好心人可怜她将她带走。孙蕲发现她时，她正在寒风中瑟瑟颤抖，奄奄一息。　　孙蕲好不容易抑制了她的病情，正打算给她寻找去处，不料路上遭遇乱党险些丧命。就像在抗争着什么一样，他倔强地拖着重伤之躯将孙萤带回花谷，并强忍裂骨流脓之痛，亲自为她医治。　　正想着，又见天地间闪烁的萤光，孙蕲不觉泪如雨下。“季夏之月，腐草为萤。”他也好天下也好，都不过那将腐的枯草，早晚会化身为天地间夤夜闪烁的萤火，也早晚会像夏末秋初的萤虫一样葬于枯草，终至尘归尘，土归土。　　便纵使短暂，纵使稍纵即逝，他也愿那萤火能更用力地发光发亮，亮到与繁星争辉，与明月比肩。　　“师父？”孙萤声声唤着，一边替他拭去泪水，一边担忧着师父的安危。　　“无妨。”回过神来，见徒弟正双眼含泪地望着自己，他反是笑了。　　“师父莫哭，徒弟一定用功背药诀！”孙萤认真道，又作苦苦思索状，一边背道：“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通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行迹之心......“　　这是万花谷弟子入门时立下的誓词，当年他背过，如今他也教孙萤背过。听到此处，他倒笑得更开怀了。　　“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孙蕲将小徒弟高高举起转了几圈，墨黑长袍被抖落，此刻那人鹤发白衣，在水天同辉中发着光，远望去，便似无尽黑夜中一簇耀眼的萤火。　　“碧浪滔天落下湖，素颜白衣由此出。”孙萤欢快地笑着，像是总算弄懂了什么般欢快地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