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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相非

诸相非

LV3 2016-11-14

【船山苍水录】

作者:诸相非

连载最近更新: 孙玉川行到半途,又想起寻宝之事。卓玛见他似是思虑重重,便问是何故。孙玉川自是不将她当外人,便和盘托出。卓玛眨着眼睛,道:“几件茶器,一本经书,有什么好找的?得到了又怎样?得不到又怎样?何必为这几样东西花这么大力气?”孙玉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思索片刻道:“有些东西,哪怕明知得到了也未必有用,得不...

作品简介:酒干肉尽,提笔开篇。
这部小说的背景是明末清初。正是野哭千家闻战伐的年月,于华夏文明是一段空寂的历史山谷,四下无人,月出惊山鸟;于个人遭际则是一叶小舟经河流入海,既定的轨道消失,命运骤然凶险而壮阔,或风急天高,或渚清沙白,蓦然回首,世情已逐浮云散,到头难与运相争。
 
 “船山”来自王夫之晚年的称号“船山先生”。先生学究天人,三教九流无一不精,著书三百二十卷,影响绵延至谭嗣同与毛泽东。而又性情刚烈,听闻李自成攻克北京便绝食数日,又在衡山投笔从戎起兵抗清。“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恐怕只有大乱之世,才有这般极具生命张力的人物。老来隐居船山,全发而终,不知牙口渐衰咬不动花生米之际,空对旧江山,是否会有伯牙绝弦的念头。
 
“苍水”是张煌言的号。张苍水是崇祯举人出身,辛苦遭逢起一经,做了南明的兵部尚书,一生与刀枪结缘,南京失守后复与郑成功奉鲁王为监国,慨然北伐,连下安徽二十余城,声势震动京师,然最终含恨惜败。虽时不我与,却仍二十年坚持不懈,康熙三年终于无力回天,隐居避祸,终遭杀害。征战之余,更工于诗文,有《张苍水集》传世。“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笔者虽是一玩世不恭的混账小子,每读此句都不由泪下,直想给张尚书的英灵作上几揖。不知张苍水临刑之际,曾否看到刑场之侧有几朵黄花暗自吐蕊,“已看铁骨经霜老,莫遣金心带雨斜”?
 
世无艰难,何来人杰。二公将在拙作中登场,笔者谨以二公名号命名拙作,以表敬意。
主人公的足迹将遍布大江南北,雪域塞外。本文对于明末的人文风貌,也将尽可能细致入微地做出全景式的展现。希望本文能够成为一部以武侠的形式写就的史诗。
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独上高楼》,第二卷《衣带渐宽》,第三卷《蓦然回首》。卷名出自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中所谓“治学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所论虽为治学,然而人生亦何尝不是如此。拙作以此为卷名,其意盖在于展现主人公在风急浪高的历史潮流中经历的人生画卷。

目录(每两章成一联句,在写作过程中随时更新,避免提前剧透):

第一卷 独上高楼

第一章 昌黎城外难牧马
第二章 澜沧水畔好烹茶
第三章 性真每触君子怒
第四章 气盛偏从霞客游
第五章 夜雨孤灯君子诺
第六章 晓风残月少年愁
第七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第八章 谁家豆蔻谁家梦
第九章 暗室最能知人意
第十章 明月亦难照世尘
第十一章 前事如风君知否
第十二章 人心似水孰是真
第十三章 已恨碧山相阻隔
第十四章 又见黄水起波涛

由于初来掌阅写作,人脉有限;同时因为前几个月忙于工作,本文上传较晚。因此各位朋友如果觉得本文还看得过去,就请投下您的宝贵一票。在下先行谢过!接下来一定会保质保量地完成作品,字斟句酌,不断精进,以答谢各位读者朋友们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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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第一卷 独上高楼第一章               昌黎城外难牧马 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关外的苦寒之地更是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大明辽东重镇锦州城的青灰色城墙上本已结了一层坚冰,城头的守城兵士为了防止细作攀爬,仍用木桶不断从城头泼下水来,不多时便在城墙上又呼喇喇地冻结成一面冰镜,光可鉴人。冰镜里映照的进出城门做买卖的行人,面色皆漠然而平和。空气里弥漫着关外药材和皮货的气味。若不是城门口荷戈执戟的兵士神情紧张,严加盘查,难免会让人一时淡忘这锦州城正是大明与关外清廷相持的前哨。早在大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建州女真的首领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即以祖父遗甲十三副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两年后发布“七大恨”檄文,公开反明。不料宁远一役,他竟被袁崇焕的炮火轰得重伤至死,随后即位的皇太极不改父志,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改国号为“大清”,誓要以清之水灭明之火,俨然不满足割据辽东与大明分庭抗礼,而是要取而代之了。锦州城乃是联结关内关外的锁钥,早已被清廷虎视眈眈必欲取之而后快。这城中的片刻安宁,正与那墙头的坚冰一般,不知何时便将消逝不见。 大祸未及目前,百姓总是依旧享受当下片刻的安宁,忙于自己的生计。未时刚过,天色尚明,却见两个戴狗皮帽,穿鹿皮袄的精壮汉子,刚卖掉几张兽皮,换了些散碎银子,提起一旁生锈的猎叉站起身来,去杂货铺子换了些白米、盐巴之类,用两只已不甚有油光的鹿皮袋子装了,一人一只挂在猎叉上扛上肩头,径自便往城外走去。在城门口遇到一个佝偻的老樵夫笑着打招呼“高家兄弟,今儿这么早就收啦!”两人只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竟不答话,兀自大步流星地往城外走。这高家兄弟老大叫高得胜,年纪二十有三,肤色黝黑,粗眉大眼,鼻梁甚高;老二叫高得捷,约摸刚满十八,比老大略矮一头,容貌与老大相仿,只眼睛细长,比老大生得清秀些,右颊却又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略有些败相。两人面色沉重,似是忧心忡忡,只管向城外直走,足下皮靴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亦分外沉闷。行不多时,老大扭头问身边的老二:“昨儿打的皮子水色好,今儿卖得快收摊早,要不一会到家把家伙事儿放了,再去老林子里看看,兴许还能再打到点啥。”老二说话有些结巴:“这却…却是好。娘身…身子弱,又发…发急病在家躺着,上次找…找来的郎中说…说要多补补。要能再打…打到只鹿,放…放点血给娘喝…喝了,兴…兴许能好…好点儿……”老大略点点头,却是不再答话,只步子又急了些。脚下每步都扬起一团雪末。老二见状连忙大步跟上,兄弟俩迎着还没落的日头,直往远处一片黑压压的松树林里迈去。 兄弟俩年轻力壮,步履甚急,约摸一袋烟的工夫便进了林子,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扑鼻而来。触目所及但见一株株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参天覆雪,卓然挺立。偶有松鼠林间跳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在林间穿行,不多时便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斜坡缓缓延伸而下,坡上隐隐可见松树根有如盘虬卧龙般穿行在白雪之中。坡下一条小河绵延而过,河面依旧冻结未开,在日头照射下烨烨生光,若干或油绿或枯黄的松针横陈其上。河对岸却是一间松木搭成的小屋,外表甚是粗糙,树皮都没有剥去,屋顶拱起,覆以稻草。屋檐上挂着些干肉,檐下堆着些劈好的木柴,屋前用铁架和绳索吊着一口铁锅。屋外篱笆环绕,一些水桶猎叉之类的物事靠着篱笆摆放,旁边挂着一张渔网。二人踏冰过河,老大推开柴扉,和老二一起卸下肩上猎叉倚在篱笆上,扛着鹿皮袋,推开一扇由劈成半爿的数根圆木钉成的木门,进屋靠墙放下手中的物事。屋内横约三十尺,纵约二十尺,陈设甚是简陋,只几把未上漆的木椅、一张满是瘢痕的木桌,桌上几只粗瓷大碗与饭勺、几双木筷,却拾掇得井井有条。木墙上挂着猎弓与箭囊。靠东和靠北的木墙边各有一张木床,覆以夹棉被褥。靠东那张床打磨得略精细些,上面躺着一位妇人,两鬓斑白,细看容貌不过四十六七,但因面色蜡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乍看之下竟似近六十的老妪。老二高得捷唤了一声“娘”,上前坐在床头,帮妇人理了理被角。妇人从那虽无纹饰却洗得干净雪白的棉被中伸出一只筋骨嶙峋的手,慢慢抚摸着老二的脸颊上那道疤痕,脸上满是爱怜,却是说不出话。老二抓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暖着,眼中已是晶莹闪亮。老大看着默默无语,却只是长叹一声,从皮袋中取了些白米盐巴,从屋檐下取下块干肉切成小块,搬了干柴到屋前生了火,架上铁锅,地上抱了几把雪,和白米盐巴干肉一齐倒入锅中,慢慢煮了起来。半个时辰未过,已是肉香饭熟。兄弟二人盛将起来,老大让老二先上桌边吃了,自己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入母亲口中,待母亲吃完,自己才风卷残云般把已经凉了的肉饭一捞食尽。食毕抹了抹嘴,拍了拍老二的肩膀道:“还早,出去看看。”然后回过头对母亲道:“娘,时候还早,我们去林子看看,兴许能再打点东西回来。”那妇人微微颔首,脸上似有不安之色,嘴唇翕张,勉力吐出两字“小…心…”兄弟二人点点头,说声“放心”,上墙边取过猎叉弓箭,径自去了。 二人沿着林间小径边走边细细搜寻,却是不见走兽踪影。忽然前方松林似有一阵风起,松枝摇曳,二人都是一凛。细看之下,却是一只老枭振翅飞上树去。老大扭头向老二笑道:“我还道是大虫。这块林子咱们虽然常来,却从没遇上过。今天要能遇到一头,剥了皮去集上卖,却能多换几个钱使。”老二听了却有些胆怯:“哥别…别这么着说话,哪有自…自己求着要遇…遇上大虫的猎户。”老大先又是一笑,继而面色有些凝重:“凭咱俩收服个把大虫却是不在话下,只是怕遇上鞑子。猛兽吃人,只因肚子饿;人吃饱了还要杀人,却是为了什么?”老二却不禁笑了:“哥说…说哪儿的话,那鞑…鞑子远在百里之外,咱们从关内逃…逃租子来这里以后,都没…没见过。又哪能给…给咱们遇上。”老大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不语。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看天色申时已过,三月的老林子里一片昏黄。老二不由有些心焦,道:“哥,咱们要…要不还是回吧。这时令老…老林子天黑得早,一会就…就没日头了,也打…打不到啥了。”老大点点头正要说好,忽听得前方不远林密处隐隐有窸窸窣窣之声。二人凝神望去,却见一棵松树的繁密枝叶后面,蓦地蹦出一只梅花鹿来,身上白色斑点依稀可辨,额头上嫩角突起分岔,却又没长成硬骨,竟是两丛鹿茸。兄弟二人相视大喜,老大屏住气,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只听弓弦响处,羽箭已是射中鹿臀。那小鹿吃痛,立时撒蹄飞奔。兄弟二人哪里肯放过,发足紧随。老二又是一箭射中小鹿的后腿,小鹿奔跑得慢了些,一时却也无法追上。兄弟二人一边穷追不舍,一边连连放箭。 二人与鹿在林间追逐不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眼看那鹿流血不止,气力不支,兄弟二人就快追上之际,不知从何处一支鸣镝破空而来,正中鹿颈。那鹿朝天哀鸣一声,倒地挣扎片刻,已是气绝,颈血染了一地。兄弟二人赶忙上前,蹲下抚着鹿的尸身,四顾这才发觉天已是黑了。正在心下茫然无措之际,前方成串火把伴着马的嘶鸣和人的脚步声簇拥过来,分成数排立在兄弟面前。这是林间的一片空地,此刻被火把照得数步之内通明透亮。二人赶忙站起,各自弯弓搭箭,心下甚是惊恐,细细打量面前,见来者约四五十人,似是兵士模样,皆腰悬弓箭,手执长枪,甲胄与平素所见明兵相似,服色却有不同:皆头戴黑色铁胄,胄梁似较明军铁胄为高,其上缀以红色盔缨;身穿白色镶红边的布面棉甲,上面缀满了黄铜制的甲泡,腋下穿过一根束甲绳,在胸口固定住一面护心铜镜;两臂处露出棉甲下的深红色行袍;足蹬一双黑色的翘尖薄底靴。一众兵士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两人,面露凶狠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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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俄而后面传来一声呼号,众兵士立时让开一个缺口,从缺口中缓缓走出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上面坐着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甲胄与其余兵士相似,却华丽了些。护心铜镜两边各绘着一条腾龙,铁胄下垂着的两片护耳上亦有类似纹饰。只见他端坐马上,白面短须,细目高鼻,双眉上扬,微微抿着双唇,似在咬着后牙槽,似看非看地面对着兄弟两人。身后一个高个兵士,举着一面旗帜,亦是白底镶以红边,一条腾龙盘旋旗上。兄弟二人正在惊疑不定之间,只见那将军微微俯身对身边一个兵士说了几句难懂的言语,那兵士点点头,对兄弟二人大声呼喝:“我们是大清的军队。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兄弟二人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响,不想今日真的遇上了鞑子!这二人本是直隶河间农户之子,三年前遇上灾荒,父亲缴不起租税,悬梁自尽。母亲不得已带着两个儿子远走辽东躲避。一家人居住在山林之中,以渔猎为生,所幸大明朝廷在关外政令松弛,来此三年竟无人过问,只是母亲受不了关外苦寒,不久前竟是一病不起。在关内时就曾听说关外鞑子凶恶,杀人放火掠夺财物,来此之后更是对此类传说耳熟能详,只是避居山林,从未见过。不期今日竟在此相遇,焉能不惊。两人对视半晌,手中箭尖朝下,老大颤声说:“我们是这附近山林里的猎户,追这只鹿来到这里…”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那会说汉话的兵士已扭头向那马上将军叽里咕噜转译了过去。那将军依旧面无表情,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兵士复点点头,对兄弟二人喊道:“我们奉了上谕,来这附近筑城。今天我家将军狩猎至此。你们二人快随我们走,前去担土运石,否则立刻处死。”兄弟二人骤然遭此变故,心下又惊又惧。老大拉着老二双膝跪地,苦苦哭求对方高抬贵手,否则家中老母无人赡养,必不得活。兵士转译之后,那黑马将军脸色一变,却是颇不耐烦,只是摇了摇头,指了指兄弟二人,做了个“随我走”的手势。这下不用那兵士传译,兄弟二人也明白哭求无用了。老二年轻识浅,尚在懵懂之间,不知如何应对。老大却已然暗自盘算:鞑子凶恶残暴,此去必定被折磨至死,家中老母无人照料,也定是活不成了。就算侥幸得活逃了回来,曾帮鞑子筑城,恐怕亦难免被问个通敌罪,怕是要满门抄斩。左右都是死,不如冒险一搏。心里打定了主意,于是答道:“好,我们跟你们走。”同时又暗下扯了扯老二的衣袖。老二依然怔怔立在原地,不明白大哥此举何意。那兵士转译过去,马上将军冷哼一声,跟那兵士又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拨马回转,众兵士亦随之回头。那懂汉话的兵士点点头,随后向两人走来。 老大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举起手中弓箭,奋力拉满弓弦,向那马上将军后脑射去,然后拉着兄弟衣袖,大喊一声:“快跑!”老二这才会意,也转头就跑,只是觉得步履艰难,几乎要摔倒。那一箭去势极快,清兵皆是一声惊呼,齐齐望向主将,竟顾不得追赶二人。这也正合了老大心下盘算——他心想若直接逃跑,身后必然乱箭齐发,兄弟二人必被当场射成刺猬。不如直接袭击主将,若一箭射死,清兵必乱;即便射不死,清兵也必只顾主将而不来追赶。时下天色已黑,火把之光也只能照得几步开外。只需拼命逃入身后密林,清兵纵然放箭也未必能中。他二人对这林间曲折路径烂熟于心,黑夜中只需寻找隐蔽处躲避一时,对方未必能找到。这法子虽说冒险,但大祸临头之际,除此也别无它途。只见清兵一片惊呼声之中,那箭径直向马上将军的后脑飞去。他似是又冷哼了一声,头轻轻往右一偏,便避过那箭。从马背一侧抽出雕弓羽箭,拉满了弦回头就是一箭,竟似没有瞄准一般。那狼牙箭破空之声正与刚才射死小鹿那一箭一般无二,又听见嗤的一声,箭尖已是穿透了老大高得胜的脖颈。老大闷哼一声,如木桩一般,面朝下直直倒地,扑起一团雪末,鲜血立时在雪中渗透开来,后颈受箭处鲜血仍在喷涌而出,溅出数尺开外,雪地上顿时开出朵朵血梅。老二高得捷呆在原地,随即双膝跪倒,抱着老大的肩膀翻过身来,但见咽喉之处一支带着锯齿的箭镞,老大圆睁双眼,鼻孔处不见呼气时的白雾,已是死了。老二双手颤抖抱着兄长,脑中恍恍惚惚。他比老大小五岁,自幼农事家务皆多由老大操持,待到吃饭时却总是尽他先吃饱。父亲去世,一家来到关外以后,老大对他照拂更多。在他心中,这位温和干练的兄长已是如同慈父一般。他跪在雪中,怀中抱着兄长尚未冷却的尸体,却是忘了哭泣,只觉心中比平日更加平和安详,只盼此生就这样抱着兄长,再不放开。他还在恍惚之间,身后那个将军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个传译的兵士复高声呼喝:“我家将军说,他杀人向来留名。这位乃是我大清镶白旗主,豫亲王爷,大名爱新觉罗·多铎。你兄长十分无礼,故小惩大诫。他能死在王爷箭下,真是三生有幸。你快快过来,跟我们去筑城。”老二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刚才那番话语,只有“爱新觉罗·多铎”几个字他听得分外清晰,每个字均像在心头划了一刀。他从小得兄长照顾,凡遇到欺辱必由兄长为其出头,故不知愤恨为何物。此刻他也不觉自己心中有怒意,却只有一个念头:拼将全力把多铎一箭射死,纵然不成,自己死了也无憾了。念头一起,他已是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猎弓,右手摸向腰间箭囊。多铎在马上看得清楚,却又是冷哼一声,做了个手势。清兵得令,俱各箭在弦上,朝向老二高得捷。只见火把映照之下,箭镞寒光闪烁,却是一触即发。高得捷已抱死志,奋力拉满弓弦,未及放箭,清兵已是箭如雨至,点点箭镞直向他逼来。 忽只听众人头顶上的松树上一声“忽哈哈”的诡异长啸,一个披头散发的怪客从树巅疾扑下来,有如鬼魅。火光昏暗,看不清面容服色。只见他在半空中解下身上披风,落于高得捷和清兵之间,双手展开披风轻轻一抖,那披风有如被乱风吹拂一般颤动不止,锋利之极的箭镞射上去竟如射到厚实的稻草垛上一般,劲力顿失,尽皆落在雪地上。多铎一直甚是沉着,此刻竟也不由“啊”地惊呼一声。清兵更是茫然无措,呆在原地。那怪客夹起披风抱住高得捷腰间,施展轻功在林间腾跃。待清兵回过神来,已是去得远了。高得捷被那怪客挟住,在林间穿梭不休,只觉寒风扑面而来,不由气为之窒。只听得兄长的话语依稀又在耳畔回响:“猛兽吃人,只因肚子饿;人吃饱了还要杀人,却是为了什么?”刚才他忘了悲伤,此刻却觉悲痛一齐涌上心头,心口欲裂,竟不觉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高得捷悠悠醒转过来。已是天光大亮,阳光照在身上甚是温暖。他爬起来揉揉双眼,大哥、清军和那怪客俱已不见。昨夜惊变,恍若一梦,只肋下被那怪客挟住的部位隐隐作痛,胸口却又鼓鼓囊囊似有什么物事。他伸手一探,摸出一袭卷好的白绢,徐徐展开,只见一片雪白,更无丝毫纹饰,只是极普通的白绢而已。他心下纳闷,不知此物如何到得怀中,却无心思去琢磨,又思念起死去的兄长,不禁俯首悲泣起来。哭得许久,已是力竭哽咽,他方抬起头来,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在家门口的冰河之畔。自家木屋就在对岸,他念起家中老母,挣扎起身,走回木屋,排闼推门而入,却见母亲伏在地下,双目紧闭,眼角含泪,气息微弱。他心下大惊,上前把母亲抱回床上,重新盖上棉被,轻掐人中。母亲悠悠醒转,依旧泪眼朦胧。原来她昨晚见二子深夜仍然不回,竟强打精神起身想要出门寻觅,终究病重体弱,气力不支,倒在地上。此刻见到小儿子平安回来,眼中闪出欣喜之色,但却是一闪而过,随即勉力张口问道:“你…你大哥呢?”高得捷心中顿时一沉,吞吞吐吐地说了昨晚的经过,说到一半已是泪下如雨。母亲初时只是怔怔地听着,随后面如金纸,神情僵硬。高得捷心知不妙,伸手一探鼻息,母亲病中逢此大悲,再难承受,已是去了。半日之中两位至亲相继离世,高得捷已是无泪可流,只是抚着母亲的脸庞,痴痴呆呆坐在床头。他本是与世无争的性情,觉得每日和母亲兄长在一起,纵有烦恼之时,也仍是说不出的温馨快乐。此刻二人皆丧,他心中无悲无怒,只觉一股汹涌而出的杀念充盈内心。须知一贯温和之人一旦生了憎恨之心,戾气却比那一贯暴烈之人要高出数倍。此刻他再不哭泣,将家中的银两全数取出,进城内买了一口棺材,抱起母亲的遗体收殓起来,在屋外挖了一个大坑将母亲葬了。取过一块木板,咬破右手食指写了“慈母高韩氏之墓”几字,插在坟头,拜了几拜。又提起弓箭猎叉,去昨夜兄长丧生之地寻找遗体,却是求之不得。料来想必或是给清兵拿去算作军功,或是被林中猛兽叼走了。高得捷默然不语,只是对着雪地上兄长的血迹又拜了几拜,毅然回头,去锦州城内投军。他毫无阅历,也不知怎样才能投军,只得去找守门兵士询问,却被怀疑是奸细绑缚起来,幸得一位百夫长见他面目老实,不似奸人,带他去见锦州城守将。其时锦州城守将乃是大明少傅左总督祖大寿,他细细问了事情原委,又问了他一家几时为何来到关外,高得捷毫不隐瞒,和盘托出。祖大寿听出他确是直隶口音,心觉不差,加之自辽东经略孙承宗经营宁锦以来,明廷在辽东即奉行“辽人守辽土”之方略,守军中多是与清军有深仇大恨的本地人。他见高得捷说起清军行凶之事,脸上便现出令人悚然的杀气,这断断伪装不来,故点头应允了其从军之请,将他编入行伍,安顿下来。又想起他提到多铎说起的筑城之事,心下不敢怠慢,立刻派出斥候前去打探清楚,随即起草奏章快马上报朝廷。次日,一道写着“崇祯十三年三月,贼酋多铎、济尔哈朗于关外筑义州城,驻扎屯田,扰我山海关外,使我毋得耕稼,疑不日将犯锦州”的军报便放到了崇祯帝朱由检的案头。 注:昌黎为郡名,三国时魏国所置,属幽州,治所在昌黎县,即今辽宁省锦州市义县,大致在明朝锦州城与多铎、济尔哈朗所筑义州城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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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第二章   澜沧水畔好烹茶 对于关外的异动,在朝堂之上自是议论纷纷,而关内的江湖山野却是毫无反响。在大明的西南边陲,就更是波澜不惊,依旧鸡犬相闻,有如世外桃源一般。 “样标龙凤号题新,赐得还因作近臣。烹处岂期商岭水,碾时空想建溪春。香于九畹芳兰气,圆如三秋皓月轮。爱惜不尝惟恐尽,除将供养白头亲。” 一位面目清癯的青衫文士在一座精致的山顶竹楼中倚栏而立,轻声吟咏。右手捏着一只紫砂内贴白瓷的若琛瓯(即小瓷杯),不时递到口边,轻轻啜饮。他向外极目望去,脸上似有惆怅落寞之色。但见竹楼下是层层梯田,一直绵延至山脚。梯田中所种尽是普洱茶树,树丛间杂种着若干樟树。正逢空山新雨后,叶片上蒸腾着蒙蒙雾气。再放眼四望,但见周围诸峰皆是如是景象。千峰翠色欲流,映着万里碧空如洗。云蒸霞蔚间,可见远方一条若隐若现的江水蜿蜒而过。只听噗嗤一声轻笑,那文士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清脆话音:“王禹偁得了皇帝老儿的赏,便受宠若惊。这诗文采虽佳,却不免肉麻了些。”文士转过身来向那少年瞄了一眼,却是不以为忤,反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诗的确是为答谢君恩而作,说肉麻也不为过。臣子伴君如伴虎,原是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但王元之一生行止皆光明磊落,直言敢谏,苏东坡赞他‘以雄风直道独立当世’,可谓恰如其分。观人须观大节。我吟这首诗,乃是因为这诗吟的乃是我们思毛的普洱茶。‘香于九畹芳兰气,圆如三秋皓月轮’两句,颇得普洱的妙处。”少年插了一句:“我们兰月派的‘兰月’二字,也是从这两句而来。”文士笑道:“正是。我们兰月派的创派祖师乃是大宋徽宗年间的宫廷茶师。靖康之变以后,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茶师们也随之星散。祖师爷他从汴梁趁乱逃出,一路南逃到当时的大理国思摩部,也就是现在这澜沧江畔的思毛。思毛产大叶茶由来已久。武王伐纣之时,云南先民濮人就曾献茶给周武王。元朝时思毛归属‘步日部’,以汉字写其音,就是‘普耳’二字,这大叶茶也因此称作‘普耳’。‘耳’改写作‘洱’,也不过是最近数十年的事。祖师爷爱这里山水有雅趣兼产名茶,就留了下来,传授茶农中原的种茶制茶技艺,又收了不少茶师弟子,同时还传授一些武艺用以防身。久而久之,此处茶师茶农就都奉祖师爷开宗立派,名为‘兰月派’。” 少年一边侧耳听文士说话,一边侍弄手中的茶叶。这少年十五六岁模样,脸颊微圆,眉目唇齿均是清秀柔和,尤其皮肤竟犹如女子一般雪白,忽然不知自己想到什么乐事,咧嘴一笑,却又带了三分玩世不恭的狡黠神情。只见他先取过一块深褐色的茶饼,打开外面油纸,右手执一柄竹制茶刀,沿边缘插入,稍用力推进了些,再向上微微用力,一小块茶叶缓缓剥落。又取过一块沱茶,以一只银制茶锥刺入内蜗,沿边缘慢慢剥撬,不多时一块沱茶也应手而落。他取过青瓷茶荷,将两块茶叶分别放入两只饰以岁寒三友的孟臣罐(即紫砂茶壶)之中,又从小烘炉上提过一只南瓜形的赭色薄瓷玉书碨(即开水壶),注沸水入壶,见白雾升起,便盖上壶盖。醒茶只片刻功夫,他便又将两罐茶水倒入茶盘,重又注水。复盖上壶盖,取过银制茶针通了通壶嘴之后,又接上了话:“祖师爷既是宫廷茶师,而又有一身武功,这却奇了。”文士说话之时眉头微皱,也在凝神看少年沏茶的动作,待看到少年重盖上壶盖,已是眉头舒展,道:“不错,祖师爷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自幼文武双修,本是更偏好文道一些,以茶艺为乐。靖康之后,国破家亡,来到这澜沧江畔的云南荒蛮之地,深感习武小可强身,大可保国,故在此潜心研习武学。他于武学本有功底,来此又兼学了云南的一些点穴和暗器功夫,不期在修习茶艺之时,悟出一套以茶道涵养功夫为内功根基,以茶刀、茶锥、茶针三样茶具为兵器的独特功夫:茶刀击敌,茶锥点穴,茶针偷袭。三样使开来又各有十二种不同招式,故一共三十六式。招式有限,配合起来却是千变万化难以捉摸。祖师爷将这套功夫编成一本秘笈,因这思毛的群山乃是无量山之支脉,故起名《无量茶经》。又倾尽心血打造了三件茶具:一把砍金断玉的茶刀,名为‘肌骨清’;一柄尖锐灵巧的茶锥,名为‘通仙灵’;还有几簇纤细坚韧的茶针,名为‘清风生’。你可知道这名称有什么来历么?”那少年一直在托腮静听文士娓娓道来,突然遇此一问,不禁一愣,但眼珠随即一转,已是了然:“想必是来自唐人卢仝的诗吧——‘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那文士接着吟诵:“‘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这是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这卢仝品了新茶,飘飘欲仙之余,竟还能不忘了采茶百姓的辛苦,真是个雅致君子。卢仝自号‘玉川子’,你却名叫玉川,你俩倒颇是有缘。只可惜他姓卢,你姓孙。”那少年笑道:“我却是个自幼没了父母的孤儿,也不知我那姓孙的爹爹是何样人。就跟了他姓卢,倒也无妨。”文士脸上现出复杂神情,却是一瞬即逝,随即正色道:“休要胡说。一人的姓乃是父母所赐,祖先魂魄之所系,可以乱来的吗?”那名叫孙玉川的少年吐了吐舌头,虽不知一句玩笑话这文士为何竟如此较真,却也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低头道了一声是。 文士脸上和缓了些,复又继续说道:“祖师爷写就这本秘笈,打造了这三样茶具。已是心血耗尽,随即离世。秘笈和茶具乃是我们兰月派的镇派之宝,代代相传,只可惜自宋朝至今,岁月推移,战火频仍,元朝灭亡之际,这几件宝物竟忽然一齐消失了。”孙玉川“啊”的一声,露出惋惜的神情。文士又道:“所幸本派的功夫一直在师徒间口耳相传,倒也没有完全失却。只是招式不全,也没有创派之时的威力了。我的大师兄林竹露,接掌本派掌门之时,功力恐怕只有当年祖师爷的两成,且他为了寻找那几样镇派之宝,十年前留书而别,至今不知所终;二师兄陆松风,从那时起暂摄掌门之位,他的功力恐怕也只有祖师爷的一成。我何蕉雨枉居本派辈分最高三人之一,却是性情疏懒只顾得吟诗品茶,功力怕是连祖师爷的半成都不到。念之总觉惭愧。你是我的弟子,却不要学我。” 孙玉川见师父突然自责起来,不知如何回话,略想了想,道:“武功高也未必便能怎样。祖师爷武功堪称一代宗师,可到底也保不了大宋江山。”那名叫何蕉雨的文士不禁失笑:“小孩子见识。大宋亡国,实乃天数气运所致,非人力所能为也。”孙玉川有些不服气,却是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师父,听他下文。何蕉雨却不看他,转身对着竹楼外的云山雾罩,似是在喃喃自语一般:“我适才吟的那首王禹偁的诗,虽是写的普洱,可他吟的这普洱的制法却又有讲究,唤做‘龙凤团茶’。这茶乃是在福建建安北苑督造,讲究‘择之必精,濯之必洁,蒸之必香,火之必良’。采茶要趁日出露晞之时,采摘须以指甲夹断而不可以手指触碰,只道茶触及体温则易损;择茶须选肥厚而弃瘦短,还需留下一半长的茶梗,谓茶之色味均在梗中;拣芽之时要先去掉外两小叶和两片嫩叶,谓之‘去乌蒂’、‘取白合’。还说‘不去乌蒂则色黄黑,不去白合则味苦涩’。”孙玉川听得瞠目结舌,何蕉雨来回踱了两步,继续说道:“这样拣出的茶,蒸过以后,经过研造焙藏,压制成茶饼,还要在上面雕龙刻凤,可谓繁琐至极。更有甚者,徽宗时的郑可简,还把拣后的熟芽再剔去,只取一缕茶心,用清泉浸渍了,如同银线,叫做银丝水芽,用来制茶,其价贵过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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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不觉已是三日之后。孙玉川已将陆羽《茶经》、毛文锡《茶谱》、宋徽宗《大观茶论》、蔡襄《茶录》等一干茶著读得滚瓜烂熟,自忖通过考校的把握没有十分也有八分。考校开始时刻预定是巳时初刻,他出门磨磨蹭蹭,眼见时间快到也才走了一半路途,连忙发足狂奔,总算堪堪赶上。考场设在兰月派平日集会的半瓯堂,其名取“花看半开,茶饮半瓯”之意。这半瓯堂乃是一座宽广的竹楼,建在山腰一处瀑布之旁。但见飞泉漱玉,枯松倒挂,掩映着窗棂阑干,别有韵致。孙玉川冲到门口,见参与这次考校的人众都已到齐了。掌门师叔陆松风和师父何蕉雨端坐在竹椅上,陆松风面色沉静安详,何蕉雨却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疏懒神情。弟子们侍立在旁,陆松风身边站着二十余人,何蕉雨身边却是一人也无。 这兰月派乃是僻处边陲之一小门派,其成员皆是思毛及周边的茶师茶农茶商,茶农每日劳作,茶商长年奔波,故实际参与派中事务的人唯有茶师,人数却是不多。加之自祖师开宗立派以来,派中即极重文辞风雅,收弟子也以此为标准,宁缺毋滥,故每次集会,人数均是有限。饶是如此,种茶贩茶乃是这思毛边民的生计所系,兰月派平日对茶农茶商多有相助,故在当地影响力却是不小。派中最高辈分者原有三人,号为竹露、松风、蕉雨,但原来的掌门林竹露十年前为找寻失踪已久的几件派中宝物,留书而别。与林竹露平日感情甚笃的陆松风遂暂摄掌门之位。虽说是暂摄,但他乃是一谦谦君子,又颇有才干,将派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加之已有十年岁月,派中早已将他视作当然的掌门人,弟子亦多出自其门下。何蕉雨生性懒散不愿收徒,竟只有孙玉川一个弟子,膝下荒凉,他也不以为意。此刻孙玉川又姗姗来迟,他竟是孤零零坐在陆松风之旁。 陆松风年纪约摸四十来岁,与那日李明波一样身穿朱子深衣,衣袖为圆弧状以应规,交领处成矩状以应方,象征无规矩则不成方圆;后背处一条中缝从颈根到脚踝垂直而下,象征做人正直不阿;下襟与地面齐平,象征中庸权衡。只见他方脸长须,湛然若神;正襟危坐,仪态庄严。看见孙玉川气喘吁吁跑到门口,他眉头微皱,道:“玉川,君子不重则不威。你这般神情狼狈,成何体统。快快入座,考校马上就开始了。”孙玉川低头认了个错,偷眼看了看师父,只见何蕉雨也正望着自己,面上却是一副“臭小子你可来了”的幸灾乐祸却又带了几分嘲笑的滑稽神情。他心中一笑,快步落座。 此次接受考校的弟子共是三人,此刻一人一张宽大的竹桌,彼此隔开,坐成一排。这已是兰月派不成文的规矩。每年举行四次考校,每次三人,合格者可正式由业师开始教授武艺。孙玉川之外两人都是陆松风的弟子,一个名叫刘元昭,一个名叫薛慕文。但见每人桌上都是左边放着各式茶具和两个包好的茶饼,右边摆着文房四宝。桌旁有一只小烘炉,上置一个烧水的玉书碨,旁边一只盛了水的木桶。巳时初刻一到,陆松风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此次考校,由我和你们何师叔主持评点,明波负责监考。你们跟随各自的业师修习茶艺至今,颇为不易。还望你们心无旁骛,力争优胜。本次考校共分两道题目,先考作诗,再考沏茶。时下已是阳春三月,春季宜饮花茶。你们就以茉莉花茶为题,一人作一首诗罢,体裁与韵脚统统不限,限时一炷香功夫。为师等要从诗中考校你等的志趣。”孙玉川初时听说李明波监考,不由暗暗叫苦:他与李明波素来不和,虽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至于给自己使什么绊子,见他在身边走来走去也总归令人不安。后来听到作诗的题目,心中又是一宽,这等平易而又暗含雅趣的题目,正是他的所长。当下略一沉吟,就提笔挥洒了起来。眼角余光扫了扫身边另外两人,见他们都还在低头苦思低吟,不由颇为得意。 三人作诗之时,李明波在三人之间背着手踱来踱去,似乎总在孙玉川身边驻足不去;陆松风闭目养神,面色一直安详庄重;何蕉雨却是站到窗边观景去了,仿佛室内一切与己无关。一炷香燃尽,袅袅青烟未散,李明波呼了一声“停笔”。三人相互顾盼一番,却是都早已成诗了。李明波把三人诗笺收起,交到陆松风手中。陆松风抬头道:“为师等要阅卷,你等可以开始茶艺考校。每人沏一杯陈茶,一杯芽茶。茶叶已在案上备好。限时两炷香功夫。沏茶即是养性,徐徐为之,不得急躁。”说罢唤回在窗边不知神游何方的何蕉雨,一起展笺细读。 孙玉川打开桌上的两只茶饼,果然一饼是褐色陈茶,茶叶粗大;一杯是青绿芽茶,茶叶纤嫩。他心中一笑,已知考点所在:陈茶需用沸水冲泡,且时间略长,方能得味;芽茶本就要品一个新茶滋味,故若沸水烫熟茶叶,反为不美,故须趁水将沸未沸之时冲泡,且时间不宜太长。识破此点,他自是成竹在胸,正欲动手烧水,忽然心中一动:“这里的诸般茶具不知是不是李明波备下的,他与我素来有隙,不知会不会从中捣鬼。可得细细检查一番。”念头一动,他当即逐个检查起来,先尝了尝玉书碨中备下的水,并无异味,且确是山中泉水,绝非井水等死水——须知陆羽在《茶经》中有论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以井水等死水泡茶,乃是大忌。接着他又检查了茶壶茶杯茶刀等一干物事,均是刚刚洗刷干净的模样,便宽了心,暗道一声:“惭愧,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心头虽宽,但他瞄了一眼那炷香,适才检查茶具耽搁了不少时辰,居然已经燃了半柱。他不免有些慌张,强行稳住心神,往玉书碨中注入山泉,又引燃了小烘炉中火,开始烧水。陈茶须要久泡,故他手执茶刀,先轻轻撬下一块陈茶,放入壶中。等到玉书碨中泉水烧沸,便将其提起,从高处沿茶壶口内缘冲入,旋即盖上壶盖,闷泡片刻。待茶香溢出,又将茶壶轻轻上提,贴近茶杯,依次轮转,倒入两个杯中,反复数次,直至两个杯子渐渐斟满。 他这套动作大有讲究,冲茶时玉书碨须抬高,远离茶壶,飞流直下,热力直透壶底,使茶叶在壶中上下翻转,以便茶汁浸出;斟茶时茶壶须放低,贴近茶杯,以防止茶香随热气四散,亦不会发出滴滴答答的不雅声响——这唤作“高冲低斟”。斟茶时若斟入多个茶杯,须依次轮转,直至每杯斟满,如此可以使得各杯汤色均匀——这唤作“关公巡城”。这套功夫他已练了无数次,自是轻车熟路。随后他又撬下一块芽茶放入另一个壶中,静静等待玉书碨中的水冷却些许,便要如法冲泡。他偷闲斜睨了一眼,却见第二炷香也要烧尽了,不由有些心焦。此时李明波却慢慢踱过来,在他身边驻足不去,却又不看着他,令他心中好生不安,走神了片刻后忽然惊觉:“考校未完,留神他做什么。”打开玉书碨见沸水已经微微冷却,连忙高高提起,正欲冲茶入壶,李明波却转身离开,肩头在他右肩上撞了一下,他顿时右臂不稳,险些失手。李明波随即回头,却是一脸歉然:“啊,不小心碰到你了,对不住。”然后伸手托住玉书碨的底部,防其掉落。孙玉川心道:“他倒是好心。”随即便觉玉书碨中水似乎又沸腾起来,咕嘟作响,他尚未反应过来,已是本能地将水注入茶壶,一股水雾升起,他顿时嗅到一股娇嫩无比的芽茶被沸水烫熟的“菜茶”之味,不由暗道一声“不好!”却见第二炷香这时也已烧完,时限已到。陆松风和何蕉雨二人一直在低头细读诗笺,并未看见适才之事。此时二人却抬起头来,陆松风道:“考校结束。诸生停手。明波,你把三人沏的茶一一取来,与我和何师叔二人评点。” 孙玉川心道一声“苦也!”去看李明波却见却是面无表情,举着托盘将三人沏的六杯茶一一放入盘中,呈给师父和师叔。三人的茶杯花色彼此不同,因此不会弄混。陆松风与何蕉雨两人每杯各饮半杯,逐一品过,待饮到孙玉川沏的那杯芽茶,却是都眉头一皱。陆松风沉着脸道:“玉川,你这杯芽茶却有菜茶之味,莫非是用沸水冲泡的吗?芽茶用水温度须较沸水稍低,否则便烫熟茶叶,此为茶艺基本,你竟连这都不记得了么?”他平素虽然威严,却一贯和蔼可亲,此刻神情颇为严肃,现场一片静寂。何蕉雨坐在一旁,凝视孙玉川,却是一言不发。孙玉川此刻心如乱麻,刚才事起突然,他仍未转过神来,只觉得定然是李明波做了手脚。他望向李明波,见他仍是表情淡然,右手却是微微发红,应是刚才托住壶底的缘故。孙玉川将刚才的情景回想一遍,忽然电光石火般顿悟过来:“他故意撞我一下,再用右手托住壶底,暗暗运使内力,加热壶中开水。那水本就刚刚冷却些许,如此一来定然再度沸腾,用来泡那芽茶,可不是毁了吗!可恶!可恶!”他不禁对李明波怒目而视,陆松风的话,他竟是全然没有听见。 却听何蕉雨忽然唤了他一声,道:“玉川!掌门师伯问你问题,为何不答?”孙玉川这才回过神来,望着陆何二位师尊,神色茫然。陆松风见他情状,只道他心下惭愧不知如何答话,摇头叹了口气,道:“元昭和慕文所沏的茶,茶味精微之处尚差点火候,总归技巧有余,意蕴不足,但总算没有大的差错,加以时日,仍可精进。玉川你沏的第二杯茶,却犯了大忌。今日回去当闭门思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却是一日都不可大意!”他话语平和,语气中却透出严厉。孙玉川心中委屈之极,想要拆穿李明波的把戏,却苦无证据,当下顿时语无伦次:“我…他…不是…”陆松风见他竟仍不肯虚心受教,面色更加冷峻了几分,道:“我所说的你可都听见了吗?”何蕉雨也道:“玉川!还不虚心认错!”语气中却是带着惋惜之情。孙玉川毕竟年少冲动,虽无证据,也是终于按捺不住,高声道:“掌门师伯,这不怪我,是大师兄他…”陆何二人神色微变,却见李明波赶忙过来,给二人鞠了一躬,道:“二位师尊,的确是弟子的过错。弟子刚才监考时不觉在孙师弟身边盘桓过久,想是扰乱他的心神了。”陆松风闻言却是愈加不悦,道:“明波这怎能怪你,你未免自省过甚。玉川!你自己学艺不精,竟要诿过旁人吗?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茶艺出了差池还是小事,你心术竟也如此不正,还不当严加管教吗!”说着他转头瞥了身旁的何蕉雨一眼,何蕉雨当即低头,道:“是师弟我管教不严,让师兄费心了。”随即向孙玉川喝了一声:“你还不向掌门师伯认错么!?”孙玉川见已连累了师父,虽不情愿,也知今日这事绝难辩解了,只得低头轻声道了一声:“弟子知错,请二位师尊恕罪。”陆松风怒气稍平,道:“本来你还要向你明波师兄赔礼。念在你年幼无知,他又大你几岁,这事先这么罢了。接下来我却还要评点一下你们三人适才所作的诗章。” 只见陆松风取过一张诗笺,徐徐展开,道:“这首是慕文的。”随即诵读了出来: “天生一瓣露凝香,犹恐怀珠未善藏。自闭桃源称太古,欲与逸客洗枯肠。” 他诵读时却是面上含笑,读完道:“这首诗虽不可称上乘,也很看得过去了。茉莉原为花卉,异香袭人,自恐怀璧其罪,故甘受幽闭,窨制成茶,立志为天下逸客清洗枯肠,愈增这世上的锦绣文章,可谓意趣颇佳。只是炼字精微之处,还需推敲。”薛慕文恭敬地上前鞠躬道谢,回过头来背对两位师尊之时,脸上却是颇为自得。陆松风侧身看看何蕉雨,见他心不在焉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不由微微一笑,展开第二张诗笺,道:“这张是元昭的。”他不疾不徐地开始诵读: “境化清凉嗔恨去,香生般若荡俗埃。碧泉潭里清波起,当见毒龙入此来。” 读罢他沉吟半晌,道:“这首诗却是超然物外,重在抒写茶味中的意境般若助人除去心中毒龙,算得一首禅诗了。只是为师乃是命题让你写茉莉花茶,你这诗中却看不出此茶的表征来,本是不甚切题。念在意境难得,也算你过关了罢。”刘元昭上前施礼礼毕,陆松风又不紧不慢展开第三张诗笺:“唔,这张是玉川的了。”何蕉雨似是元神归来,朝陆松风一望,又若有若无地瞟了孙玉川一眼,却是面无表情。孙玉川微微向前伸了伸脖子,神情略为紧张。陆松风仿佛没有注意他俩,径自又诵读了起来: “天香一朵佳人笑,愿共新茶逸士游。已入幽居同五蕴,更浮秋水浴轻绸。” 短短二十八字读完,一室寂然无语。何蕉雨神色未变,陆松风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沉吟许久。兰月派一众师徒见状知他已然动怒,顿时颇为紧张,一室气氛,为之窒然。 注: 杨采苓为云南白尼女子。“白尼”即今白族。文中杨采苓的服饰,亦是白族女子的典型装扮。文中杨采苓所述,孙玉川偷学来的烤鱼方法乃是傣家烤鱼的做法。“摆夷”即今傣族。“喃咪”是傣族语,乃是多种材料混合制成的一种酱食,供调味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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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孙玉川大奇,依言行事,果在她所说地方的地上摸到一处不甚明显的接缝,他取出怀中茶刀,伸进去用力一撬,原来是一块木板,上面覆着一层薄土。木板下俨然是一条通道,想必确是通向山后。他不禁失笑,饶是兰月派历代祖师费尽心思创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机关,到头来却抵不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捣鬼有术。果然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说得难听点便是儒生们往往自以为无人能及,到底是百无一用。却听得杨采苓在外面道:“打开了是不是?我去地道那头等你。地道里一路平直,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孙玉川道了一声好,依言一直往前走去,这地道只能容一人行走,沿途没有照明,甚是黑暗漫长。所幸脚下一路平整,没有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久,他在黑暗中隐隐觉得前面似有什么物事,伸手去摸,却觉有体温,竟是一个活人。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是忘了呼叫,尚未回过神来,脖颈处已是挨了一拳,顿时昏厥过去。 忽闻似有兵马呼喝之声,百姓四散奔逃哭叫之声,四面火光冲天,地上血流成河,一名骑兵冲到自己面前,照头就是一刀砍下…孙玉川惊醒过来,见旭日初升,晨光熹微,却是南柯一梦。身边高木巍巍,芳草萋萋,竟不知身在何处。他从未走出过兰月派所在那几座山头,于山外世界是一无所知。不觉有些恐慌,随便找了个看上去稍微开阔点的方向,盲目走着。一路都不见人烟,走走停停大约半日,方才来到一个小镇。他饥肠辘辘,虽然身无分文,却硬着头皮进得一家饭馆,吃饱喝足被掌柜催账,无奈之下灵机一动,见饭馆招牌上几个字写得甚是粗陋,提出替掌柜写招牌抵债。掌柜见他没钱,也是无奈,取出纸笔让他写了,却见他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心下也是喜欢,竟爽快免了饭钱,倒还赠他一点盘缠。孙玉川出店后找人问路,才知兰月派所在竟已是三百里之外。他心下茫然,不知只一夜功夫,为何竟能走得这么远。待要回去,又觉自己偷跑出来,回去必是重罚,想起陆松风和李明波,心里便觉一阵腻味。但又挂念起杨采苓,不知她如何了,细想之下,自己在地道遇袭,被那人挟着奔出地道直到后山,杨采苓却是绕山而来,路途既远,脚力却又不济,断不至于见到那人,想来定是无恙。想到此节,他不禁心头一宽,突然一股豪情闯上心头:既然出山来到此间,不妨走得更远些,来看看这花花世界。他顿时踌躇满志,心知中原在北,即一路北去。 他路上靠帮人题写招牌、代写书信、甄别茶叶,加上以前山中生活一贯素朴,居然盘缠不缺,走了二十余日,已到了距思毛千里之外的宾川州,虽仍未出云南省境,然此处白尼人较思毛更多,饮食亦与思毛颇有不同。这日他走到一处路边饭馆,打尖休憩,要了四盘小菜,却是扒萝卜、腌辣菌、水豆豉、臭笋四样,又要了一碗米饭,就着菜吃了起来,只觉风味独特,入口酸辣爽口,吃得几口不觉汗出,忙找店家要了块毛巾擦拭。却见两个路人进店坐下,要了几样小菜对面小酌起来,其中一个高瘦的道:“从这里去鸡足山不过五里路了。天可怜见赶了这么远的路,总算是到了。”另一个略胖的道:“多远也值!这鸡足山听说常有佛祖显灵,在那里烧香许愿佛祖没有不应的。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去拜拜求个内心安生也好啊!”孙玉川不由好奇,转过头问道:“两位大哥!那鸡足山是什么去处?”那高瘦的道:“我们却也只是听闻,说是当年佛祖的弟子入定的地方。但凡烧香拜佛的,没有不想去鸡足山的。我兄弟二人从川南赶来,还算是近的。听说有人从江苏浙江过来,也不嫌远哩!”孙玉川少年心性,当下好奇心大盛,心道既然得缘来此,何不前去一游?问明地点,匆匆扒完饭菜,即往山中进发。 果然走了五里多路即来到山下,见那鸡足山果然不凡,远观有三座高峰,后连一座山岭,俨然鸡足之形。此外还有无数大小峰岭,屹立云间。进得山里,但见飞瀑如雪,崖壑如削,间有淙淙清泉,泉畔杏浅桃红,绿苔铺绒。他喝了一声彩,心道原以为思毛群山已是胜景,原来天外有天,不由深觉自己鄙俗浅陋。行在山道之上,忽闻有人引吭高歌,声震林樾。孙玉川细听那歌声,却听那人唱道: “我识古人心,相将在一林。以南偕雅龠,意北任飞吟。莫拟津难问,谁言枉可寻。良宵霜月好,空碧发笙音。” 孙玉川平素和师父吟诗作对,已是修养颇深,闻得此歌,不由为之心折。循声望去,想看看是何方高人做得此歌,却见山上走下一个粗手大脚的樵夫,布衣芒鞋,头戴草帽,肩扛扁担,担着两束柴禾。孙玉川不由大奇:“此间真是藏龙卧虎,一个樵夫也如此不凡!”当下上前作了个揖,道:“樵夫大哥,听您唱的歌清雅非凡,敢问是您作的词吗?”那樵夫把扁担往肩上提了些,笑道:“小兄弟抬举了!我哪有这个本事。是我故乡一个才子做的,被人谱了曲,相互传唱。我虽是个砍柴的,可也识得几个字,羡慕那些识文断字的学问人哪!就跟那才子学了这首歌子,没事唱来解闷。”孙玉川心道原来如此,又抬头问道:“那您故乡在何处?那位才子却又姓甚名谁,可方便告知?”樵夫又是一笑:“你这位小兄弟说话却是文绉绉的,看来也是个读书人!我原来住在湖南衡州,那位才子姓王,名叫夫之。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但是一肚子学问!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才子。可惜我为了躲避战乱,迁来这里,不然还可以经常跟他学点东西哩!”孙玉川问道:“战乱?现在外边有战乱吗?”樵夫打量了孙玉川一眼,道:“你这小兄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吧?怎么外边的事一点都不知吗?现在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流民造反,李自成占了陕西,张献忠在湖广四川一带乱窜,我觉得在衡州也不安生,便带着一家老小搬来这云南,这里倒是安宁了许多!只是听说那张献忠前一阵子又被朝廷追剿,进了四川,不知这安生日子,还过得几时。”孙玉川不由羞愧,他在派中已久,确实对外面情形一无所知,何蕉雨也从不跟他提起这些。他又问:“李自成、张献忠,却又是什么人?“樵夫道:“李自成在陕西,隔得远,什么样子我却是不知道。张献忠嘛,以前在衡州时常有外地过来逃难的,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上天降下来的天杀星,要来杀尽世人哩!哎呀跟你说得久了,我老婆孩子还在家等我把柴带回去哩!少陪,少陪。”孙玉川跟樵夫作别,继续在山道上行走,心中却一丝不安:“原来外面到处是战乱,我一个人出走,是否太鲁莽了些?也罢,先把这鸡足山的好景看个够,再做计较不迟。” 他一路恋景,不觉走了多时,来到东山一处茂密丛林之中,见其中颇多奇花古树,顿觉心旷神怡。正在陶醉之时,却听得不远处的林中似乎传来呻吟呼救之声。他急忙循声赶去,见一男子正倚树而坐,见到他顿露欣喜之色。他打量一眼,见这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虽面色苍白,却遮不住眉目之间的书卷气,颔下三绺长须,望之令人甚生好感。再仔细一看,这男子的脚上的芒鞋已是磨损得不成样子,脚板磨破溃烂,令人不忍卒睹。孙玉川连忙赶上前去,俯身道:“您别动。”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一块竹板,用竹板蘸了瓶中药膏,抹在那人脚板的伤处上。这药膏是兰月派自创的黑茶白药,乃是普洱茶膏和云南白药混合制成,止血之余,又有清凉镇痛之效。那男子一动不动,任他施药,笑道:“小兄弟好手段!小老儿命不该绝,天幸遇上小兄弟你!”孙玉川见他如此境地依然豁达谈笑,心中好感又增了几分,问道:“您尊姓大名?何故到此?” 那人自失地一笑,道:“尊姓大名却是不敢。小老儿我姓徐,名弘祖,有个别号叫做霞客。是故朋友们都唤我徐霞客——霞光的霞,可不是大侠的侠!我来这鸡足山乃是为了去迦叶寺了却一桩心愿。路上遇到贼人丢了盘缠,强撑着终于来到此地。迦叶寺就在这片丛林之外,可笑我一路到此,却在最后关头一跤摔倒,竟是爬不起来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说的就是小老儿我!哈哈!”孙玉川心下不由好奇:“为了什么心愿,要如此不顾性命地来到此处,盘缠没了也不肯回头?咦,我原先没有盘缠,不也一路来到这里了吗?这人和我倒颇为相似。”顿觉投缘。他正想再问几句,这名叫徐霞客的“小老儿”却强自起身,道:“小兄弟,你帮人帮到底,扶我到那迦叶寺可好?我认得路途,只是足伤未愈,一个人着实走不动了。”孙玉川一路风餐露宿孤苦伶仃,正觉没有同伴,再加刚才已觉投缘,立刻爽快答应:“好!别说扶您进寺,就是扶您游遍此山,也是义不容辞!”徐霞客大笑:“小兄弟爽快!有点意思!”右手提过身边行囊,背在肩上,捡起地上的一根红木手杖拄着,伸出左手由孙玉川搀扶,又道:“劳烦小兄弟扶着我一路向东走,出了丛林就是黑龙潭,那迦叶寺前临黑龙潭,背靠着石鼓峰,倒不难找。”孙玉川依言扶着他,向东行不多时,果见有一汪水潭,潭水清澈碧绿,涟漪微荡。晌午刚过,日头照耀得潭水波光摇曳,映着两边的奇花异草。徐霞客指引孙玉川从潭边一段石阶拾级而上,忽见几株参天古树拥着一条幽静的小径,二人从中穿过,又经过一片核桃林,只见一座庙宇屹立林外,院中香火缭绕,山门的匾额上题着“迦叶寺”三个大字。寺后靠着一座山峰,状若石鼓,在缥缈云雾中若隐若现。徐霞客由孙玉川搀扶着走到山门口,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跪伏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孙玉川一时手足无措,不知何故。院中几位僧人闻声赶来,站在两人面前,孙玉川不由更加尴尬,正想开口解释几句,一位身穿黄袍的中年僧人却突然面露惊喜之色,俯身抱着徐霞客的肩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徐施主,原来是你!”徐霞客抬起头来,也是一般的惊喜之色,抓住那僧人的手臂,又哭又笑。孙玉川旁观这一僧一俗的情状,心下不由莫名其妙。 注:“宾川州”为明弘治七年所设,今为宾川县,属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此地的鸡足山因山势"前列三峰,后拖一岭,俨然鸡足"而得名。鸡足山峰峦众多,奇花古树峰壑泉溪皆颇为可观。释迦牟尼大弟子饮光迦叶衣入定鸡足山华首门,从此奠定了它佛教名山的地位。明清之时最盛,鼎盛时期发展到三十六寺七十二庵,常驻僧尼达数千人。著名寺庙有迦叶寺、石钟寺、金顶寺等。今存者唯清代的祝圣寺、金顶寺大门和楞严塔耳。徐霞客最后一次“万里遐征”抵达鸡足山本是大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腊月,而非本文设定的时间即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此为情节需要,小说家言。笔者斗胆姑妄言之,亦敬请读者姑妄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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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第五章     夜雨孤灯君子诺 夜色深沉,迦叶寺的一间客房内灯火如豆。孙玉川与徐霞客相对而坐。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院中几株苏木的枝叶随风摇曳,映在窗纸之上。孙玉川最爱云南的这般雨夜,利于酣眠,然而他虽然一时少年心性发作,擅离门派,但此时毕竟无处可去,又遇着眼前这个怪人,心中难免不能笃定。徐霞客闭目休息片刻后,却似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笑吟吟地问道:“小哥怎么称呼啊?年岁看来不大,可是不耐读书烦闷,逃学离家?”孙玉川嗫嚅一阵,道:“晚辈姓孙,名玉川,字伯陵……晚辈不爱读书,师长责罚,父母也不管,于是晚辈就气不过逃出来啦……”他不惯说谎,这句话说得含糊其辞,却也并非谎言。”“什么长辈晚辈的,麻烦!以后就以你我相称。”徐霞客说着话,起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块糕饼,递给孙玉川:“小哥饿了吧?尝尝我的糕饼。”孙玉川接过那糕饼,在灯火下细细端详,见那糕饼似是面粉制成,拳头大小,呈马蹄形状,烤得焦黄,其间还夹杂着黑色条纹状的物事。他正值年少,此刻的确正觉腹中饥饿,加之怕辜负了徐霞客的好意,于是一口咬掉了半边,咀嚼之下,只觉面香之中又有丝丝柔和的甜味,原来是赤豆沙、芝麻等物。虽都是寻常之物,但烘烤得恰到好处,口感绵软,回味悠长,他不禁赞了句好。徐霞客大笑起来:“这是敝人家乡的特产,名唤马蹄酥。小哥吃得如此香甜,我甚是高兴啊!”孙玉川觉得这马蹄酥实是美味,故第二口便吃得仔细了,轻轻咬掉一些,细细咀嚼,问道:“先生家乡是在何处?”徐霞客笑容未褪,但增了几分苍凉之色,道:“敝人家住江南一处小县城,名唤江阴,距无锡不远。这马蹄酥是江阴百姓的日常茶点,我自幼爱吃,故出游时亦带在身上,小哥见笑了。”孙玉川由衷道:“这般美味之物,竟是寻常之物?江阴百姓的日子看来甚是丰足啊。”徐霞客意味深长地一笑:“云南亦有不少稀罕之物,只是小哥生在云南,故不觉稀罕罢了。世事即是如此,多少物事于我则寻常之极,于彼却是稀罕之至。故大丈夫云游四海,便是要增广见闻,何处不可为家?何处不是学问?小兄弟正是增长阅历的年纪,正好出游,只是莫忘了给家人捎去家书,莫要让父母挂念了。”孙玉川不久前刚受了掌门人陆松风的教训,心中仍是块垒郁结,此刻听了徐霞客这番快人快语,颇觉身心为之一振,不由得又增了几分好感,于是问道:“先生这番来云南,纯为出游?我见先生与这寺中方丈相识,先生莫非以前来过云南?”徐霞客若有所思,似在追忆往事,许久方道:“这寺中方丈法名静观,原本在江阴城外君山上的广福禅寺做方丈。他还有位师弟名唤静闻,在广福禅寺中做戒律院首座。当年我在江阴时,经常与这两位禅师谈空说偈。后来静观禅师受邀来这迦叶寺做方丈,我等与他便只有书信往来了。”他呷了口茶,停顿片刻又道:“后来,静闻禅师从静观禅师的书信中听闻这迦叶寺中供奉着饮光佛迦叶尊者,遂约我一同前来参拜,我欣然答应。不想路经湖南时静闻禅师旅途奔波,暗疾发作,故而圆寂。遗愿乃是让我将他的骨灰埋在这迦叶寺中,了却他的这桩心结。”孙玉川不由愕然:“于是先生为了故人的这桩遗愿,便不辞劳苦从湖南奔波到这云南?”徐霞客淡然道:“不过言出必行,坚守承诺而已。”孙玉川自幼生长在兰月派中,所见多是正襟危坐的道学君子,师父何蕉雨那般的散漫之人已是特例,又何尝见过徐霞客这般旷达大度而有一诺千金的伟丈夫?他此刻不由为之心折,竟一时说不出话,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正待说点什么,忽见外面灯火通明,又听得人声喧闹。他正在懵懂之间,徐霞客已是神色一凛,示意他不要出声,吹灭了案上灯火,以手指在窗纸上轻轻捅了一个破洞,向外窥视。孙玉川见状也在窗边如法炮制,但见山门大开,约莫十几个精壮汉子手中举着火把与明晃晃的腰刀,吆喊着“方丈出来答话!”孙玉川在昏暗的月光中看见徐霞客神色愈发冷峻起来,忽然取过案旁的红木手杖,双手握住,按了杖柄上的一处机纽,杖柄与杖身“突”地分离,露出一段银白色的利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原来这竟是一柄杖剑!”孙玉川心道。徐霞客又在窗边观察片刻,扭头问他:“小哥会不会武艺?”孙玉川不由惭愧:“尚未学过武艺。”徐霞客放低了声音,道:“依我看这像是山匪劫寺。静观方丈必然舍身护寺,我漂泊一生,早就有了埋骨荒郊野外的准备,亦会舍身护友。小哥却是初出江湖,死在此处太可惜了。来时我见柴房旁边有一处小门,门外似是有一条小路。待会若是厮杀起来,小哥只管逃生便是,可听清了?”孙玉川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但亦觉得他甚是郑重其事,不由心中一热,正待说些什么,却见窗外月色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步履沉稳地踱到正殿前,正是静观方丈,身后还随着一众僧人。静观面对着那群精壮汉子,不疾不徐地道:“来者何人?前来敝寺,有何贵干?”汉子们身后走出一名白衣文士,手执一方算盘,上前施了一礼,道:“静观方丈,别来无恙?”静观语气淡然:“原来是茶马帮的刀先生。先生深夜不眠,带领这许多施主前来敝寺,莫非是来参禅吗?”那文士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算盘,道:“正是。敝帮赵帮主参禅之时喜欢焚香,听闻宝刹中有一座沉木香炉乃迦叶尊者所传,参禅时以此炉焚香,可以不住色相,不堕轮回,因此特遣刀某来借此物一用。佛门以普度众生为本,我等诚心修行,方丈料会成人之美吧?”静观语气丝毫不见波动:“佛门度人,只度有缘之人。”刀先生笑道:“有缘无缘,今日便见分晓。”说完向身边使了个眼色,一众精壮汉子立时持刀上前。静观面对利刃,巍然不动,刀先生见状又道:“久闻静观方丈修行渊深,不知是否修得罗汉金身,刀枪不入。今日就让我等开开眼界罢!”领头的一名汉子会意,上前挥刀作势欲砍,徐霞客按捺不住,手持杖剑便要出去力拼。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夜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响,似隐隐有银光一闪,那领头的汉子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刀先生一惊,上前探了探那汉子的鼻息,见他竟已毙命,不由得又惊又怒,环顾四周,见静观方丈和僧人们并无异样,略加思忖,咬牙道:“原来佛门清净之地,也懂得暗设埋伏!好,我便看看你有多少埋伏,能伤我多少兄弟!全部给我上,杀光这群秃驴,然后搜寺找寻香炉!”汉子们应了一声,操刀上前。徐霞客已经冲出房门,准备接战。孙玉川却透过窗洞看到夜空中银光点点,笼罩而下,十几个精壮汉子瞬间倒下六七个,那刀先生也挥舞算盘格挡了几下,只听得几声金属碰撞的铮然之音,刀先生仍是趔趄了一下,手捂胸口,似是负了伤。孙玉川见到这番景象,不由得心中一动。刀先生立在原地,声音似在颤抖:“好……好秃驴啊,今日算刀某道行不够,改日再来向方丈讨教!”说罢一挥手,一众人等退出寺去。孙玉川走出房门,见徐霞客上前向静观禅师施了一礼,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在江阴时只知大师佛法高深,不想近年来竟也修行武事,能以埋伏拒敌!”静观禅师却摆手道:“徐施主说的哪里话。寺中僧人平日只会出坡劳作,挑水担柴,哪里懂得武艺!刚才究竟是哪位施主出手援助,贫僧亦是心中懵懂啊!”“噢?”徐霞客大惑不解,瞥见旁边孙玉川欲言又止,于是问道:“小哥莫非知道什么内情?”孙玉川支吾片刻,道:“不……不知……”徐霞客似仍有困惑,却也不便多问。二人帮助静观与众僧收殓了地上的尸体,不久便已天光大亮。清晨,徐霞客与静观一同郑重地将静闻的骨灰在寺后碑林中入土安葬。二人均是悲痛中兼有欣慰之色,孙玉川与寺中众僧均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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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早饭过后,静观便来到客房,手提一只紫檀木匣,神色凝重地对徐霞客说道:“徐施主,贫僧有一事相求。”徐霞客道:“方丈请说,徐某无有不应。”静观掩上房门,将紫檀木匣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上铜扣,只见匣中铺着一方紫色杭绸,杭绸上载着一只灰褐色的香炉,香炉表面斑驳不平,做工甚是粗糙,不见有何奇异之处。徐霞客正待发问,静观又道:“不瞒二位施主,这就是昨夜茶马帮前来索取的沉木香炉。此香炉乃是迦叶尊者所传,以沉木制成。据说香炉中还藏了一个秘密,但贫僧愚钝,至今不能参透其中玄妙。昨日茶马帮只是一时退却,过几日必然复来,还请二位施主将此香炉带往江阴城外君山广福禅寺,那里是贫僧出家之地。沉木香炉若能藏之名山,寄于古刹,不使其为歹人亵渎,贫僧心愿了矣。”“大师何出此言?为何不去报官?”孙玉川忍不住插话道。“这位施主有所不知。茶马帮原是与乌斯藏做茶马生意的商人结成的帮派,原本都是本分生意人,结帮只为自卫而已。孰知现任帮主赵无邪接掌以来,不仅压榨茶农,还动辄明火执仗,抢夺财物。此次想必是听闻了沉木香炉的传言,才前来夺宝。赵无邪素来结交官府,报官亦是无用。”“如此则此地不可久留,大师不如带上弟子,与我一同离开?”徐霞客沉吟片刻,以试探口吻问道。“不可不可。”静观连连摇头,“贫僧既为此寺方丈,自是护寺有责,岂可弃寺而走?如茶马帮复来,贫僧当以身殉寺而已。”徐霞客叹息一声,将紫檀木匣合上,收入行囊,思忖片刻又道:“我倒有一个两全之策。我与黔国公府有些交情,可去托其向茶马帮打个招呼,令其不敢放肆。大师可与众僧暂避一时,待平安无事后再回来。迦叶寺乃鸡足山诸寺之祖,我料他赵无邪还没有毁寺的胆量。”“黔国公府?莫非就是沐王府?”静观问道。“正是。”徐霞客点头道,“沐王府世代留镇云南,若是能对茶马帮予以警告,赵无邪纵是连结官府,亦是不敢妄为。”静观思忖片刻,合掌道:“阿弥陀佛。如此则寺中一众生灵,就拜托徐施主了。大恩不言谢。”徐霞客爽朗一笑,道:“事不宜迟,容我稍作收拾,午膳后即动身。”静观点头道:“徐施主一路小心。我让后厨准备干粮,再略具川资,供施主路上使用。”徐霞客道:“也好。我和大师就不客气了。”静观复合十道:“阿弥陀佛。”转身退出客房。 孙玉川见徐霞客已开始收拾行装,便上前帮手。徐霞客一边整理着一卷书稿,一边问道:“小哥接下来有何打算?”孙玉川迟疑片刻,道:“目下我一时有家难回,有一个不情之请……”徐霞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此番去昆明沐王府办完事情以后,还要入乌斯藏云游一番。旅途艰险,非是儿戏。小哥若欲与我同行,还需思量清楚。”孙玉川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道:“我自幼长在云南,还未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若先生不嫌我累赘,还望周全。”徐霞客转头凝视着孙玉川的脸庞,半晌方才说道:“也好。只是小哥须应得我三件事。”“先生请说。”“头一件,旅途中多有不测风云,小哥阅历尚浅,须紧随我左右,不可贪玩乱跑。”“这个我自然应得。”孙玉川点头道。“第二件,小哥不通武艺,行走江湖终究有些不便。我有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小哥须随我略学一二,还要勤加练习,我才放心。不过你我并无师徒名分,我也只是教你一些拳脚而已。”“这个……”孙玉川踌躇片刻,心想兰月派也并无不得向他人学武的规矩,于是又道:“我也应得。”“这第三件……”徐霞客放缓了语气,道:“便是小哥须定期给家人寄去家书,每月一封。”孙玉川有些感动:“这个不消先生吩咐,我也自然会去做。”徐霞客点点头,长叹一声,低头继续收拾行装,似是在自言自语:“我家中尚有高堂。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却是自少年时便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经常夜卧山野之中,与荒坟为邻。这些年双亲不知暗地里为我担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我实实在在是个顽劣不肖的儿子。”孙玉川见他痛心自责,原想上前宽慰,但听他说到悲处,又想:“他终究还有父母为他担心,我却连我父母的面目都不知道。若论可悲,我岂不是比他还要可悲十倍?”念到此处,我不禁簌簌落泪,徐霞客见状还道他是为自己感动,连忙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哥怎么却哭了,快去洗洗脸,午膳之后我们便要出发啦!” 午膳之后已是未时,徐霞客带着孙玉川与迦叶寺众僧道别,便下山而去,走过曲折山路,上官道直奔昆明而去。二人有使命在身,路上很少停留打尖,然而路途遥远,十余日后方进入昆明城。徐霞客找了一处清静客栈安顿下来,便带着孙玉川拜谒黔国公府。初代黔国公为明朝开国大将沐英,因平定西南有功,其子孙获蒙受袭爵位,并拜征南将军,时代镇守云南,掌管云南军政事务。传至现任黔国公沐天英,已是第十五代矣。真正的“黔国公府”宅邸本在云南布政使司之侧,但因昆明有一处幽雅去处名唤翠湖,沐英曾在此效汉朝大将周亚夫种柳牧马,后又增建宅邸,以为别墅。后代子孙爱此处风景,渐渐在此长住,故这翠湖别墅反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沐王府”即黔国公府宅邸了。徐霞客向府门守卫递上了名刺,守卫进去通报,片刻之后便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出来降二人恭敬地迎入府内正堂,道:“请二位稍坐片刻,黔国公正在翠湖边垂钓,稍后就到。”徐霞客答应一声,与孙玉川在客位坐下。孙玉川打量着正堂摆设,见房间里的陈设皆精致而未见华丽,正中设一条案,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山水,近看落款竟是文征明。屋角设两张花几,上有一盆文竹,绿意盎然。他尚在顾盼之时,却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橐橐而来,徐霞客连忙起身走到门外便要下拜:“小民徐弘祖,参见黔国公大人。”他尚未拜下便被来人一把扶住,那人笑道:“先生何必见外,你我之间哪里用得着如此大礼。”孙玉川端详来人样貌,只见他头戴皂条软巾,身着一袭深衣,背上背着斗笠,俨然一派儒士打扮,不想这就是威震一方的第十五代黔国公沐天英。沐天英招待二人入室坐下,令下人看茶。孙玉川见那茶汤色嫩绿中透出一丝芽黄,细品之下觉得茶味清鲜,正是以前在兰月派中曾随师父何蕉雨一同品评过的贵州雀舌茶。他饮起此茶,不免想起师父,于是在一旁怔怔地走神,却是没有留意旁边二人的对话。沐天英寒暄一番即问起前来此处的原委,徐霞客向他陈述了那一夜在迦叶寺的遭遇及求助之事,但略去了静观将沉木香炉托付给自己一节。沐天英愕然道:“昨日朝廷来人,言迦叶寺中窝藏了张献忠的贼党,令我派兵搜寺,逮捕寺中僧人严加审讯。今日先生却和我说起这一段故事,莫非这其中有何关联?”“昨日?”徐霞客有些迷惑,“难道茶马帮竟是打通了在朝廷里的关节?一时强抢不成,就借搜寺之名前来寻宝?”沐天英沉吟片刻,道:“茶马帮平素有些为非作歹之事,我素有所知。然而茶马互市一项既事关赋税,又事关马匹来源与北方边防,故我对其亦不免投鼠忌器。不过,我一向以为茶马帮的势力不出云南省境,难道他们已如此势大,竟能通天?这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徐霞客忙道:“迦叶寺的静观禅师与小民是旧交,小民知他平日里只是参禅礼佛,断然不会做出窝藏贼党的事来,小民愿以性命作保!”“哪里,先生言重了。”沐天英一笑,他虽然口称“先生”,显得甚为亲密,却并不去纠正徐霞客一口一个“小民”的自称,“鸡足山迦叶寺乃是名山古刹,其方丈也必是高僧大德,又怎会干出龌龊的勾当来,这点我自然信得过。只是……”他话锋一转,又道:“此次朝廷似是特别看重此事,特意派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楚一航来督办此事,我虽然总领云南军政,但究竟不能对锦衣卫掣肘,这……”徐霞客见沐天英面露为难之色,于是试探着问道:“是否还有其他周旋的余地?”沐天英思索片刻,道:“眼下之计,只有由向楚一航直接禀明原委,使其在清查此事之时多加留意,不要冤枉了无辜僧人。”徐霞客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锦衣卫乃是朝廷的特使,皇上的亲信,小民乃是一介布衣,又岂能说见就见?”沐天英见二人茶碗已空,边令下人换茶边道:“这个容易,我择日在府中设宴,邀请那楚一航来此做客。先生若不介意,可于席间作陪,寻找时机向其进言,先生觉得如何?”徐霞客起身长作一揖,道:“蒙国公盛情,小民感激不胜。”沐天英亦起身扶住他,道:“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等俗礼以后能免则免。而且我即使出面,此事还是有些为难之处?徐霞客抬头望着他,只待他接着往下说。沐天英道:“只是此番事关贼寇,我虽位居国公,然黔国公府平日里与锦衣卫互不统属,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指挥使同知虽仅为从三品,然于锦衣卫中乃是仅次于指挥使的人物。且我听闻这楚一航绰号“冷面夜叉”,一贯公事公办,大约也不会买我的面子。欲要托他手下留情,还需先动其心方可。”“如何才能动其心?”徐霞客问道。沐天英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道:“还需投其所好方可。”“那楚一航有何嗜好呢?”徐霞客又问。沐天英正要答话,孙玉川忽然叫了一声“好茶!”把二人吓了一跳。孙玉川见二人表情,知道自己失态,正要致歉,沐天英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后生对舍下的茶似乎颇为嘉许?”徐霞客连忙道:“这位小兄弟是小民在路上结交的朋友,在鸡足山医治过小民。他想四处走走增长见识,故与小民同行。”“原来如此。”沐天英笑道:“我还道是先生的书僮,这位后生朋友如此青睐舍下的茶,不知对其有何品评?”孙玉川嗫嚅一下望着徐霞客,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于是道:“此茶当是浙江湖州的‘顾渚紫笋’。自唐以来,历朝皆以其为贡茶。”沐天英一惊,道:“正是。此茶产于浙江,又为贡茶,后生如何知晓?莫非你是浙江人?”孙玉川道:“小民是云南本地人。只是……教我读书的先生本是茶师,因而授过我一些茶艺,因此饮过此茶。”沐天英道:“如此却是难得。后生想必是书香世家。只是后生既然饮过此茶,为何还如此赞好?莫非舍下的顾渚紫笋有何特异之处?”孙玉川道:“顾渚紫笋之美首在其色与形。陆羽《茶经》有云:‘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国公府上的紫笋无论色与形均是上品无疑,然而要害还不在于此。这茶味清而不寡,香而不艳,实是由于沏茶的水品质神异。我料这水必不是寻常江河井水,必是无根之水。无根之水无非雨水,此茶中却又没有雨水那般的土腥味。究竟是何种水,我阅历尚浅,一时猜不出来,还望国公指教。”他望向沐天英,眼神中满是诚恳求教之色,并无丝毫逢迎谄媚。沐天英微微颔首,道:“此茶用水确非寻常之物,后生猜不出来也属正常。此乃澜沧江畔太子雪山上流下的雪水。我府中每逢盛夏便遣下人去取水搬运回府,专供沏上等贡茶时使用。”孙玉川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他脸上满是疑窦得解的欣喜,并无对黔国公府富贵荣华的艳羡。“然而后生却能猜出这是无根之水,已是极为难得。纵是舍下的茶师,亦没有后生这般造诣。”沐天英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若有所思,半晌方道:“那楚一航虽然为人冷血,却对品茗一道痴迷不已。据闻他家中养着十几位茶师,均为各地茶艺精湛之人。”孙玉川还在懵懂之间,徐霞客却是眼中一亮。沐天英又道:“宴请他那日当晚,我再以府中极品名茶招待他品尝,届时劳烦这位后生为他沏茶,再与他同论茶道,或能打动其心。那之后再向他求情,想来事半功倍。”徐霞客拍手赞道:“妙!”随即转头望向孙玉川。孙玉川思忖了半晌,心道自己虽在兰月派学习茶艺多时,然而修业究竟如何,自己也不从判断。此次恰好是一个考量自己的时机。又念起那日在兰月派被李明波暗算输掉考校,至今心有不甘,且又可以报答徐霞客带自己出游的恩情,于是越发跃跃欲试,当即答允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好!”沐天英抚掌大笑,“后生好胆识。那宴请及茶会就定在两日后,我这就遣人给楚一航送去请柬。两位不妨就在舍下少住几日,也可饱览这翠湖的风景。”又唤过管家,吩咐道:“准备两间清雅卧室,供贵客休息。”随后转头对二人说道:“说来实在失礼,我稍后还有公务待办,少陪,少陪。二位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吩咐下人。”说完告辞离去。徐霞客与孙玉川随管家到了一座临湖的清幽小楼,管家道:“此楼有二层,每层各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二位可起居其中,也可绕湖游览。用膳之时,自有下人会给二位送来。请安心休息,有何需要出门找下人就是。二位风尘仆仆,是否还有行李放在客栈?是否需要下人为二位取来?”徐霞客道:“诚感盛情。我们确有行李放在城东的云停客栈,烦请替我们取来可否?”管家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二人进得小楼,见一层有一间待客室,便入内坐下稍作休憩。其时已经入夜,孙玉川望着窗外圆月当空,映照翠湖上波光粼粼,月光中柳枝摇曳,觉得自离派出走以来,四处漫游,偶遇霞客,山寺历险,今日又在下榻王府,恍如一场梦境。他转头问道:“先生为何与黔国公有此等交情?”徐霞客斜倚在太师椅中,同样遥望着一轮圆月,面色中透出一缕沧桑,道:“五年前,黔国公微服出游,于湖广大山中遇到劫匪,随从被杀,他独自逃生。其时我恰在那座山中游历,便把他带出险境,还赠他盘缠。后来他回到云南,修书于我,我才知他就是黔国公。也是一番机缘巧合。”孙玉川心道原来如此,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徐霞客大喝一声:“什么人!”他一惊,转头瞥见一道黑影从窗边掠过,随即遁走,不知去向。他正待出门去追,却被徐霞客拉住。他往窗外望去,不由大为惊愕:只见翠湖上隐隐一个人影,竟在水上轻轻跳跃前行,未激起一点水声,不多时便消失在月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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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ziniu007

    ziniu007

    LV17 2016-11-15
    最喜这种有历史依据的小说。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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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寒知了

    寒知了

    LV8 2016-11-15
    虚实结合,细致入微,写得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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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悟空

    孙悟空

    LV13 2016-11-15
    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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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情于你

    钟情于你

    LV5 2016-11-15
    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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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方言

    方言

    LV11 2016-11-15
    w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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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月强日

    红月强日

    LV18 2016-11-15
    很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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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东

    东东

    LV16 2016-11-16
    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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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多谢好评^_^

    寒知了:虚实结合,细致入微,写得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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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感谢!我会继续更新,敬请期待!

    ziniu007:最喜这种有历史依据的小说。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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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哈哈,多谢!请继续关注我的更新哦。

    钟情于你: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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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谢谢!我会继续更新的。

    方言:w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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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谢谢欣赏,刚刚又有新的章节上线,请持续关注。

    孙悟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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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感谢好评!请持续关注接下来的内容,希望能给您带去好的阅读体验。

    东东: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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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谢谢!我很荣幸。希望接下来的内容您也会喜欢。

    红月强日:很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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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第六章  晓风残月少年愁 孙玉川与徐霞客看到那人影渐渐远去,不由瞠目结舌,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徐霞客喃喃自语:“这一路怪事真是不少。”随即对孙玉川说道:“江湖凶险,偶有些怪事不足为奇。当下要紧的,还是两天后的茶会。”孙玉川心中惴惴不安,隐隐觉得路上的怪事与自己有关,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徐霞客说得有理,于是从行囊中掏出《茶经》、《煮泉小品》等茶书,默默阅读,却仍觉得心烦意乱,索性与徐霞客道了晚安,回房去睡了。 次日清晨,孙玉川尚在酣睡之际便被徐霞客叫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还想翻身继续大睡,却听见徐霞客沉着声音道:“莫忘了答应我的事,要跟我学功夫的,还不速起!”孙玉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为何,自他擅自离派出走以来,心中块垒未消,遇到徐霞客以后方觉心胸为之一开,不知不觉中将其当做最为亲近之人,亦甘愿听其教诲。于是他立刻起床洗漱一番,见一层正堂餐桌上已摆上了早饭:一小碗紫米粥、一小碗糖藕粥、一碟烧饼、一屉汤包,另有酱菜若干。他尝了汤包内竟是鸭肉,烧饼内也似是裹了鸭油,不由觉得新鲜。他不知黔国公沐英原本久居南京,后来才带领一众淮右子弟经略西南,故府中菜式仍沿袭南京一带风俗。他吃得正香甜,徐霞客在门外已练完一套拳脚,进来催促道:“生活须简单粗粝,早餐不宜耗时多久,否则今日就无心做事了。”孙玉川听罢点头,快速扒拉掉碗中饭菜,漱了漱口便随徐霞客来到翠湖边。徐霞客正色道:“我也并非什么武林高手,族中亦是耕读传家,因此拳脚功夫自然也算不得上乘。只是长年累月颠簸在外,练就一身还算强健的筋骨,加上先前曾在广西途中遇劫,被一位正在采药的高人搭救了性命,传了我六式点穴的法门,制服一般蟊贼已是绰绰有余了。我见你虽未学过武艺,但步履轻盈,似是有一些武学基础,也适合这门功夫。自今日起,我就将这六式点穴功夫一式一式传授于你,关键时候或能救你一命,一定要仔细学!”孙玉川行了一礼,随即凝视着徐霞客的动作。但见徐霞客突然向自己这边欺身而上,左手直击自己头部,他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又见徐霞客右手食指轻轻一伸,在自己前胸华盖穴上轻轻拂过,孙玉川顿觉一阵温和的气流冲击胸口,但不觉舒适,反觉气喘,顿时弯下腰来,大口喘着粗气。徐霞客连忙上前抚摩他后背,和蔼地说道:“华盖穴主人之气息。日常吐故纳新实乃阴阳二气交替循环,取其中道则吐息无恙。此招换作‘冲气为和’,其要害即在于以指中真气扰乱吐息。‘冲气为和’出自《道德经》,本意在于阴阳二气协调则可致中和,此招取这个名字,乃是反其意而为之了。”孙玉川听他这番言语有些纳闷,兰月派中功夫以有不少以《道德经》章句命名,这招“冲气为和”听上去倒似与本门颇有渊源。不待他多想,徐霞客又命他站好,再次欺身而上,仍是左手攻他头部,孙玉川见状不再抬头去护,而是身体左倾躲避,徐霞客却顺势从右侧绕到自己身后,点自己背上风门穴。孙玉川又觉一股凉气从此穴注入,顿觉头晕目眩,如同伤风一般,几乎栽倒。徐霞客将他扶住,又按住他的热府穴缓缓灌入一股温暖的真气,笑道:“风门穴主风邪出入,此招要害在于蓄寒凉之气灌注此穴,使人顿如伤风一般。故我此刻又往你的热府穴注入温热之气,不然你可就真要伤风啦!此招的要害在于出其不意绕到敌人身后方可奏效,故名唤‘正言若反’,亦是出自《道德经》。”孙玉川听闻又是出自《道德经》,愈发见疑,却又不便多问,只是随徐霞客学习刚才这两个招式。他天资聪颖,在兰月派中又打下了武学根基,故学得甚快,到了正午时分,已是有模有样了。徐霞客颔首笑道:“我确是没有看错你,这套功夫的确适合你去练。只是你内力尚浅,点穴功夫却是最考验内力,故自今日起你每日需按时练功采气,涵养气海。少年人最易懒惰,千万莫要因惰废事啊。”说完又教了孙玉川采气的法门,之后便与他回屋用餐,嘱他午后好好温习茶艺,自己回书房奋笔疾书着什么。孙玉川不知他是否忌讳,亦没有凑近去看,只是翻出《茶经》反复读了几遍。上午练功之后,他觉得内心平静了许多,读书亦渐渐能聚精会神了。二人便如此过了两日,一切风平浪静,那个黑影再未出现,孙玉川于是几乎忘却了。两日后的清晨,管家前来传话说黔国公有请,二人连忙前往正堂,已见沐天英端坐在主位上了。双方见礼一番例行寒暄之后,沐天英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道:“楚一航那厢已然应允的我的邀请,今晚便来舍下做客。玉川小兄弟,茶会可有把握?”孙玉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见徐霞客在一旁点头示意,便道:“想必没有大碍。”沐天英大笑道:“好,那今晚就看小兄弟大显身手了!若是小兄弟今晚能够打动那个茶痴楚一航,就留在舍下做一名茶师如何?”孙玉川支吾不答,徐霞客连忙圆场道:“这个还要看今晚究竟成败如何,再做定夺。”沐天英又是一笑,拍手唤上一位侍女,侍女手中端着一只洋漆茶盘,茶盘上盛着若干物事。孙玉川一见立刻目光炯炯,不禁走上前端详,惊道:“茶道六君子!”沐天英道:“正是。”他走到茶盘边,依次举起盘中物,逐个介绍:“此乃锡兰龙竹制成的茶匙,竹香浓郁,但以其盛茶,非但不侵茶叶香气,反而益增幽远之味,可谓仁矣。”“此乃湖南湘妃竹制成的茶夹,柔韧坚实,以其夹住茶壶冲洗,其自处沸水之中,而使茶人免受水烫之虞,可谓义矣。”“此乃西洋木骨都束所产犀角制成的茶则,温润端方,以其挖取壶中陈茶,必可使茶壶内中清净,不藏污垢,可谓忠矣。”“此乃永乐青花瓷制成的茶漏,以其置于壶口,可引导茶叶尽数入壶,绝不使茶叶掉落壶外,可谓信矣。”“此乃暹罗象牙制成的茶针,既可疏通壶嘴,又可拨匀壶中茶叶,一身多能,可谓智矣。”“最后一样——此乃和田美玉制成的茶筒,用于盛放以上五项器具,使其各尽所能,虚怀若谷,可谓圣矣。”沐天英见孙玉川已经目眩神醉,又放慢语速总结道:“如此六件器具,各具仁、义、忠、信、智、圣之所谓‘六德’,‘茶道六君子’真可谓名副其实矣!”孙玉川不由点头,眼神中仿佛若有光,已无疏懒之色。沐天英又笑道:“玉川小兄弟,今晚你就用这六件茶具,一展平生所学,我相信那楚一航必会折服。若果然如我所料……”他停顿一下,道:“这六件茶具就悉数赠予你。如此珍异茶具,须归有缘之人,方能发挥其中神妙。我是个经纶世务的俗人,这茶具留在舍下,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孙玉川一惊,一时竟语无伦次:“这个……我……我……”沐天英不由大笑,上前拍拍孙玉川肩膀,道:“小兄弟无须介怀。茶具亦如人中良材,须有人调度得宜,方可各尽其用。我相信这茶具到了你手上,定能大放异彩。”孙玉川长作一揖,道:“如此小民就愧领了!”他想了想,又道:“今晚的茶会我定然全力以赴,不负所托!”沐天英微微一笑,颔首道:“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了,接下来还有公务在身,少陪!今晚的晚宴就由我先与楚一航应酬客套一番,到了宴后茶会之时,自有下人会来请二位。”说罢令管家招呼二人,转身离去。孙玉川从侍女手中接过那六件茶具,逐件把玩,爱不释手。徐霞客在旁微微一笑,又不禁摇头轻叹:“不愧是镇守一方的黔国公,驭人之术已是炉火纯青矣。”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孙玉川与徐霞客在小楼中远远望见正堂之侧的宴客厅中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乐袅袅传来,间以宾主谈笑之声。孙玉川继续低头研读《茶经》,徐霞客却叹息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随即继续低头写着些什么。孙玉川忍不住问道:“先生每日写的是何物?莫非是日记?”徐霞客道:“虽非日记,也差不多,乃是游记。”“游记?”“我周游天下,于各处山水、人文、风物皆颇有心得,故利用旅途闲暇,将其一一记录下来,总成一本游记,留给后人。后人观之,若是于二三文字中能够领略我当日所思所想,我愿足矣。”孙玉川不由大为好奇:“先生可否借我一阅?”徐霞客起身在行囊中摸出一卷书稿递给孙玉川,道:“这是先前写完的第一卷,尚未付梓,你阅后有何意见,不妨向我直言。”孙玉川接过书卷,随手翻开一页,其中一句话映入眼帘: “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 孙玉川不禁好奇问道:“黄山?这是何处?果真如此形胜?”徐霞客叹道:“何止形胜!我只恐言语尚不能尽,后人不能领会其中奥妙。这黄山在徽州府境内,真天下奇观也!可谓登黄山而天下无山。他日若有幸重游,玉川可随我同去。”孙玉川不禁心驰神往,连连点头。徐霞客又叹道:“我这一生耽于山水,旁人看来或许荒唐。然而纵是黔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于我亦如粪土。王侯将相,岂知布衣芒鞋之乐?但愿千百年后,我这一卷《游记》尚能不朽,则我当含笑九泉矣。”孙玉川被他打动,沉默良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管家忽然进来道:“前厅宴席已毕,国公令我来请两位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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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89****827

    i89****827

    LV5 2016-11-16
    写的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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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拿来看看

    拿来看看

    LV4 2016-11-16
    看我们约会吧友们的关注你好啊你的事了吧主置顶加精神分裂的吗现在在家吗现在呢啊呀妈呀哈喽美女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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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郑莜

    郑莜

    LV11 2016-11-16
    要抓紧时间更新了?时不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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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10****5661

    i10****5661

    LV2 201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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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谢谢。马上会再次更新,请关注。

    i89****827:写的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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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谢谢!请继续关注噢!

    i10****5661: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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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谢谢!这两天白天比较忙,明天就开始加快速度,敬请期待!

    郑莜:要抓紧时间更新了?时不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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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孙玉川与徐霞客来到宴客厅中,但见下人们已在进进出出收拾杯盏碗碟,沐天英走过来居中介绍:“两位快过来见礼,这位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楚大人,楚大人年方不惑,已位列锦衣卫中枢,颇得皇上信任,真是前途无量!楚大人,这两位就是我向您说起的朋友——这位徐弘祖先生,自少年时即云游四海,足迹遍及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乃是世外高人!这位孙玉川小兄弟,年齿尚浅,然而茶道渊深,实乃罕见。我知楚兄乃是茶痴,接下来就由玉川为楚兄奉茶,定能使楚兄饮后飘飘欲仙呐。”趁沐天英说话之时,孙玉川偷眼打量着那边的楚一航,只见他身着一袭锦衣卫的飞鱼服,五官却颇为儒雅,倒似一位文士,只嘴唇略薄,有些败相。正打量之间,忽见楚一航细长的双眼蓦地一眨,紧紧盯着自己,竟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背脊上流下一缕冷汗。沐天英带领众人来到临湖的一处水榭,此刻雨已经渐渐停了,翠湖上水汽氤氲,映着月色如洗,颇为宜人。孙玉川见此处桌椅齐全,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正放置着这六件茶具,原来这水榭是被当做茶室使用了。水榭听香,饮茶论道,倒确是一桩美事。众人按宾主落座,孙玉川被安排在茶具之侧。沐天英笑道:“如此,今晚大家就在此处消受翠湖美景与舍下香茗,玉川兄弟,就麻烦你……”“且慢!”众人忽然听见有人插话,循声望去,原来是端坐贵客席位上的楚一航,只见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听闻今日有茶会,卑职手下刚好有一位茶师,原是福建人,茶艺也算精湛,在京城曾是魏阉的头号茶师,后来魏阉被皇上处置了,他便在卑职手下当差。今日我来府上做客,原本不该带他来,恐有喧宾夺主之嫌。然而这位茶师于茶艺上确有独到之处,想着回京后与国公喝茶的机会也不多了,因此还是带他来给国公及府上诸位奉茶,也算卑职的一片心意,国公该不会怪罪卑职吧?”徐霞客在旁看得真切:这楚一航虽然一口一个“卑职”,态度上却并不见谦卑,反倒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情。他不禁暗叹,到底是锦衣卫的头面人物,的确难缠,不仅自己带着茶师,还特意强调”回京后与国公喝茶的机会也不多了”,是怕被人说成“结交外臣”,故作生分之态,还是想着从沐天英这边索取更多的好处?这便不得而知了。但眼下若是沐天英应了楚一航所请,孙玉川便没了用武之地,原先的计划便要泡汤,这却如何是好?他先以眼神宽慰了一下孙玉川,继而紧张地望着沐天英,看他如何作答。 沐天英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拍掌道:“妙,妙!”众人皆不解其意,楚一航虽不为所动,脸上亦现出一丝讶异之色。沐天英道:“自古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茶事也算得是一桩文事了吧。既然今日有两位茶艺高手在场,何不就让他们二人比试一番。如此这茶会更增一层雅趣,我等亦可消受双重口福。”徐霞客不由佩服沐天英的机变,楚一航微微一笑,道:“如此也好,诚感国公盛情。”说着回头示意了一下,随从中一人会意走上前来。孙玉川见他身着玉色直裰,蓄着两绺长须,面容颇为和善。他上前施了一礼,那人只是微微一笑,孙玉川心道“他不还礼,莫非是看我不起?”反倒被激起了少年人的好胜之心,心中跃跃欲试起来。楚一航道:“这位就是卑职刚才所说的茶师,姓秦,名子文,字兰章。虽以烹茶为业,他其实是举人出身。不愿为官,方才走上此路。”沐天英讶然:“这倒是少见,失敬,失敬。只是比试茶艺总须有个章程,方才比得。”楚一航道:“不错。比试茶艺不是比试武艺,胜负难以分明。须有个题目,看双方哪一方切题,输的一方也心服口服。”沐天英笑道:“我正是此意,只是出什么题目妥当呢?又要比试几场呢?”楚一航思索片刻,道:“一场定输赢未免偏颇,卑职的意思是三局两胜,这头场的题目,可选一句诗为题,命两人依此诗中意趣沏茶,看谁的茶较为切中诗意,且又不失茶味,如何?”沐天英听他这番言语已知其意,那秦子文是举人出身,虽不比进士出身,应当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而孙玉川年龄尚浅,平素是否读书,可有功名在身,皆尚未知。若是孙玉川不明诗中之意,岂不尴尬?但是以诗命题,却又是斗茶的常见手法,沐天英又不便反驳,于是道:“如此甚好。只是玉川兄弟年齿尚浅,秦先生却有功名在身。今日毕竟是比试茶艺,不是比试诗情。这诗句须出得平实浅显些,方才显得公平。”他唯恐楚一航真的以生僻诗句命题,于是摆出东道主的姿态,抢先道:“此时正好于骤雨初歇时分,身处临湖水榭之中,白居易有诗‘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说的正是此时景象,不如就以这两句诗为题如何?” 徐霞客在旁已然明白:沐天英这番言语,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已向孙玉川提示了诗中之意,以免他有所不解。加之白居易的诗素以平实易懂闻名,以白诗命题亦对孙玉川有利。楚一航面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亦是明白了沐天英的用意,然而毕竟客随主便,他此番令秦子文奉茶已是有些失礼,此时实不宜驳了沐天英的面子,于是点头赞同:“甚好,甚好。”孙玉川倒是浑然不觉沐天英的良苦用心。兰月派本就是一个甚为风雅的门派,教导弟子时亦颇重诗书礼乐。且孙玉川虽不好读儒家经书,于诗词曲赋却颇为沉迷,故此时他反觉得沐天英出的诗句太过平实了些。沐天英见楚一航并无异义,于是接着说道:“如此第一场比试就以此为题。下一场的题目等头场比完再定罢。秦先生,玉川,二位需要何等茶叶、茶具可在纸上写明,交付于我,我即刻命人取来。二位可先行思索,半柱香之后再开始比试。”秦子文与孙玉川领命,各自陷入了紧张的思索。孙玉川虽觉此句平实无华,然而越平实则亦难以破题。他沉思良久,仍是一筹莫展。眼看半柱香将过,他不由得有些焦躁。转头望见徐霞客在用眼神宽慰自己,方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努力梳理着思绪,逐字咀嚼着“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这十个字中的意趣,面朝翠湖,望一轮明月在水汽蒸蔚中若隐若现;又闭上双眼,静听蛙鸣阵阵,与湖中锦鲤偶尔腾跃而发出的水声,于是心旷神怡,物我两忘,顿时有了主张。忽听沐天英道:“半柱香已过,二位已有腹稿了吗?” 孙玉川点了点头,秦子文亦颔首微笑。于是二人各自据了一张桌案,要来纸笔写下所需素材,交予沐天英。秦子文写完以后,从身后拿起一只花梨木箱,将其中的茶具一件一件取出。孙玉川望上去觉得并无什么神异之处,于是取过沐天英的那六件茶具一一摆开,已是做好了准备。片刻之后二人所需之物已由下人们取来,孙玉川与秦子文各自按部就班,冲洗茶具、挑拣茶叶、投茶、醒茶、冲泡,最后将壶中茶水倒入茶海之中,再分别倒入两只茶杯,放进茶盘,由下人端给沐天英与楚一航品评。沐天英与楚一航缓缓将茶水倒入口中,慢慢品评,均是沉默良久,然后又要了一杯,饮后相视一笑,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楚一航发话了:“二位可否分别讲讲,这是何种茶,其中有何妙处?”孙玉川有心谦让,故未吭声,秦子文却也是笑而不语。楚一航见状道:“玉川小兄弟,我觉得你的茶中颇有雅趣,我生平未见。可否先由你来讲讲这茶中的奥妙?”孙玉川闻言,望了一眼沐天英,见他点头,于是答道:“此茶茶叶选用的是明前龙井。愚意以为,绿茶之中若论清冽,以龙井为最胜;而龙井之中,又以明前龙井为珍品。‘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其意在于雨后水榭的清新自适之感,故我在这茶中又添加了些许薄荷叶,以益增其清冽口感。且沏茶的水我用的是国公府中所藏的清明雨水,以应‘雨过’之意。”楚一航闻言颔首称是。沐天英微微一笑,向秦子文问道:“秦先生茶中之味颇有些与众不同,可否讲解一二?”秦子文面色平和:“在下用的乃是雨后的徽州松萝茶。”在场略懂些茶艺的均是一惊,唯沐天英与楚一航二人波澜不惊。大凡绿茶,皆分为明前(清明以前)、雨前(清明以后,谷雨以前)、雨后(谷雨以后)三类,明前茶最为鲜嫩,价格最高;雨前茶次之;雨后茶叶片肥厚,已无新芽之味,故最次。此乃茶艺中的常识,故适才孙玉川所用的正是明前龙井。秦子文既然茶艺精湛,为何会犯这最为低级的错误?沐天英已然分辨出了此乃雨后茶,于是故作此问,但他心中也着实迷惑,不知秦子文究竟是何用意。 秦子文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沐天英与楚一航施了一礼,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场上一片寂静,要看这位曾经侍奉过“九千岁”魏忠贤的京城著名茶师,究竟有一番怎样的说辞。注:“西洋木骨都束”即非洲索马里的摩加迪沙。“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出自白居易诗《仲夏斋居,偶题八韵,寄微之及崔湖州》,全诗如下:“腥血与荤蔬,停来一月馀。肌肤虽瘦损,方寸任清虚。体适通宵坐,头慵隔日梳。眼前无俗物,身外即僧居。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褰帘放巢燕,投食施池鱼。久别闲游伴,频劳问疾书。不知湖与越,吏隐兴何如。”“徽州松萝茶”主要产于今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明朝时属徽州府。此茶气香而味清,明朝时爱之者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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