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来连我都睡醒了，天还睡得朦胧。车轮飞得比雨快，车里的微光比天色暗，盖在身上的罩衫比外面暖，老妈的手伸过来再给我提一提，啧，暖得我起不来了。“你别急嘛，天都黑了，早点晚点都是一样……”“哪点一样了！晚一点，晚一点……晚一点点都可能没得机会了好咩？一辈子没得了！你讲点什么话？讲你就是……”一向温和沉静的老爸发飙，最近虽然时常看到，我的眼皮还是会随他握方向盘的手抖上一抖。“好了我错了行了，你把开竹都吓醒了看！”这回我不等妈的手伸过来就把头别过去了，这会子她手冷着，我不想她碰我脸。妈不像阿婆那样厉害的，知道我刚睡醒，会把手哈暖了摸我起来，给我梳头发，掐我的脸蛋。阿婆的手糙糙的干干的，会做好吃的酸梅和白斩鸡，也会掐我的脸蛋和胳膊。阿婆这种人时好时坏，会哄小孩子，也会掐人脸蛋……这样想着我的脸就热了，热热的水珠子挂下来了，我赶紧假装又翻个身狠抹一把，就没有了。就这样从村外一路迷糊过去，直到我瞄到了前头依稀的光。车刷地骤停，也不管是停哪了，车门“晃”地推开，“砰”地打回，钥匙的声音远了，但我听得很清晰，一字，一句……果不其然的哽咽，喘息，几个人的嘘唏不已，一群人的相和而泣。妈过来按住我，我预知地挣开，也晃地推开车门朝那群人跑过去。因为我也姓闵，爷爷所说门中文客的闵，奶奶曾言悲天悯人的同音。这个村名叫天井，全村却没有一口正宗的井；所有人姓名里都有一个文字，却几代人出不了几个大学生。爸爸是那代人里绝无仅有的几个本科生，还是唯一干出了点“事”的，因为工作待在市里，每次回来都被称作“大老板”“城里人”，而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女把爷，十来岁就被寄予厚望，好像四五年级的小孩子考个九十多分是很了不起的事……明明差点跑出班里前十了！奶奶的骤逝被大伯姑姑奋力压住，二伯就一直电话里跟爸说“阿姐想见你，快来”，爸一路飞奔，就这样了。这是我第一次见爸哭。黄泥白皮的瓦房子里，蚊子围着白炽灯打转，几条白布耷拉在门上，垂下两条丧联。花花绿绿的花圈里掩映一个红色棺材，底下一盏长眠灯痴痴地暖着她。阿婆，你冷吗？爸跪在你身边的稻草上，手抓着脸不放，哼哼哈吉念着什么？泪水湿了他的白麻套，惶恐，失态，痛彻，像个小孩，而这个真正的小孩，却不知怎么办。这时候，我隐隐听到婴儿的啼哭，像是新生的一样，连续绵长，用尽还没吃过奶的劲奋力吸着来这世上的第一口空气。空气入肺，啼声未息，空灵悲切，辗转萦回，不动天不动地，就撞在我心坎里。我知道多半是小开菊妹妹哭了，可是这样的哭，像恐怖片里的鬼婴夜啼，我好怕。“嗨呀得了！”大伯爷过来了，让大伯娘和姑姑扶起妈和爸，他自己一把把我拽起。哼，这个大胡子还跟以前一样随便凶我啊。“开竹就是开竹啊，长得和竹竿一样，又高又细，啧啧啧，这个腿子，还能长好长！”一边说一遍捞起我九分长的裤腿，我条件反射地把脚抽回，倒也不尴尬，呆呆看着他。“竹子开花节节高，开竹以后比元航小叔子还能干的。”二婶抱着开菊，一晃一晃哄着她睡，也不忘深深看了我一眼。姑姑说，我长得有点像二婶四五年前丢的开兰二姐，每想起这个，我就怕她看我。不过好在她怀里总抱着去年带到家里的开菊，一天到晚抱着像块宝，真是疼到极点，她要是看着我，我就假装逗开菊，就不紧张。“能干顶个鸟用，不如守在这陪到阿姐，还能多看两眼。”姑姑看着爸妈，眼角居然有点子寒意。大人的话我不懂，就悄悄扯了扯开梅大姐的衣角，她和姑姑的儿子，我凡表哥，带着我去了侧房。按例，守丧行孝，我们只能睡稻草上，亏得现在是七八月大暑假天才不冻着我这个“大小姐”。我抱着开梅大姐的胳膊，背上还是凉凉的。我再抱紧了，使劲吞了口口水小声问；“阿梅姐，阿婆怎么走的？”阿梅姐的脸色晦暗不明，难以瞧清，她只把我的手掰开了又握紧，“开竹，人命由天，阿婆又那么老了。”“阿婆身体很好！”她捋着我的头发，像哄小孩一样，告诉我，阿婆明天下葬了，今天你好好睡，别叫她跟着睡不着。门外呢，是唱丧据的戏子吊着嗓子，大红大紫的衣衫就这样晃荡在灵堂里，倒和花圈相称了。用连我这种本地人都不太懂的方音哭哭喊喊，走走停停，每个调子里都有一声叹，一句对阿婆最由衷的称赞，可是，顶个鸟用呢？

二 下葬阿婆（二声），是地方对老年女性的尊称，通常自家长辈，祖母或外祖母都这个叫法。而我的阿婆（四声），则是我们这，更小地方的叫法，专用于对祖母之称谓。阿姐，非谓女兄，是天井自出的叫法，使用范围更小，其由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也是多年以后才得知，他们说，小孩子不要听。下葬之礼可大可小，常依逝者家丁人力和生前行迹而定的。阿婆有三子一女，早逝的阿公又有十来个兄弟，夫妻两个年轻时候在村里也没少做好事，阿婆早就有秀外慧中，慈孝持家之名，广为人称道。常常听人说，就在生活最艰苦的大革命时期，阿婆也能想办法让家里每人一顿一碗饭，一月三次肉，这似乎极难做到了。即使这样，她终究是外姓，故此礼按中制办，已经属难得。次日清晨起点不到，天上密密斜斜织着小雨，细地像丝，又像针。我们十来个直系子孙跪在大谷坪的中心，周围一圈密密围了人，与我们一样头戴白麻；外一圈松松站着人，头上没麻了，胳膊上系着红绳。我们正前方两三米高架上蹲着一张小红椅，我定眼一看，眼水突然哗啦啦落在了地上——多少次我就坐着，蹲着，踩着在这张椅子上，阿婆在一边给我喂剁肉粥！它现在老化了，掉色了，松垮了，我快要认不出它了！“开竹，我们没找到合适大小的小红凳子，就用了你以前用的，做法事的说阿婆现在就坐在上面。”依辈分跪在我身边的阿梅姐又来抓紧我的手了。“小……太……太小……额了……啊，阿婆……坐不下……”耳边的龙狮合舞已然奏气，明黄跃起而深红潜下，锣鼓震天而喇叭争鸣，攒动的人头，齐眉头的袖口，几个老年人齐齐哭丧，陈说这椅子上坐着的这个三婶子，人有多好，走得多不值……习惯了安静地慌，这样的热闹里，我终于下不了那个匝，泪水哗啦啦……“这里这位闵巫氏文清老人……”在叫谁？老法事嘶哑的声音钻进了我耳朵，再说一次？“巫文清老人这辈子……”我使一把劲缩了缩鼻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猛站了起来：“我阿婆喊做巫又清……不是念‘文’！”嘶哑的声音僵了两秒不见声响，紧接回我一句：“确实上面这么写……”阿梅姐按住我的手更紧了，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胳膊，拧着眉毛嘴唇快要破了，五官齐齐往下挤示意我来去。我瞧着她，环视半圈周围人，仍然没有清醒：“我没记错，阿婆就是这个名字，她亲口和我讲的，还要我记住，她说了她死也不会忘记本名……”“死”字出口，我恍觉不对，就蔫蔫垂下头，跪回去了，这时候周围死一样静，明黄趴在深红身上，喇叭望着锣鼓，一切呆呆的样子，只剩下小开菊吓醒的哭声。你啊，果然说错话了吗？之后去下土点的路上，妈和姑姑悄悄越队过来了。妈轻轻拧着我的脸，骂我多管闲事，姑姑则冷哼一句：还不是你们没教好。我蔫蔫的头简直像要脱落的花骨朵，以前，姑姑从来没对我这样冷过，凶过。而我却自以为这群大人太随便，陪了阿婆这么多年的名字，就这样在最后一次被念出时被错用，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被念出了吧……而后我就发现我错了。阿婆长眠的小坑，孤落落地躺在枯枝黄草里面，前面一块弱小得可怜的简碑杵着，上面清清楚楚三个大字：巫文清。不记得了，好，你们都不记得了，外人可以置之不理，你们难道可以忘记？可我怎么能忘记？那是我至亲的名字！我侧过头去不再看，像奶奶的新碑一样，孤零零蹲在一颗桉树底下，找我的蚂蚱和草上的珍珠。南方好哇，水多啊，桉树再能吃水，奈南方润土何？“啊！”一个湿哒哒硬邦邦的脚印就撴我前脚面上了，粗糙的牛仔裤还重重划我脸上，我……“我靠！哪个作死蹲这！”我……我还没说什么，对方居然厚颜无耻地开骂了？“阿亮！你注意着点，踩到开竹妹了还骂人，鬼晓得谁教的你！”我顺眼看去，一个淡蓝色牛仔裤，白色泛黄上衣的，大概十二三岁的男孩就那样一脸嫌弃地瞅着我，那个发型丑的，我知道有一种叫马桶盖的东西可以形容。阿亮的妈就在她后面，小步跑上来殷勤扶起我，想用皱巴巴的手摸我脸蛋，我躲开，无奈眼角湿湿的被她瞧着，阿亮又是一挨顿骂，幸好凡表哥上来拍了拍我，我才省的听这个噪音。我想起了，这个阿亮哥小时候陪我玩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牛仔裤，没有马桶头，没有傲慢与冒犯，温柔可喜。可惜。“开竹喜不喜欢捉蝴蝶？”“你会吗？”凡表哥一句话果然点起我眼里一盏光。“可是，这时候上哪找？”你看，那里，那个坑旁边。”那个坑……不就是……果然，几只彩色的蝴蝶在棺材周围浪荡旋扭，和着新刨起的土的潮气与棺木的漆味，红的似血，白的似雪，黄的好似梦里微光，紫的也如梦似幻……这，这多稀罕啊！我问爸这些品种是什么，他却双瞳放大，目光呆滞，旁边休息的大伯娘“啊”了一声，“听说人死后会有蝴蝶来带走他的魂魄，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得了得了，莫搞那种封建迷信啊!元航你是读书人莫理她，阿妹你也莫信。”大伯忙活着突然猝不及防打断。我却觉得伯娘讲得有理，如果不是这个理，那些蝴蝶为何只在阿婆这出现？为何几只同时出现？为何颜色五彩缤纷各不一致？我的眼神也像爸爸一样呆滞。

三 降临下葬并非一场葬礼的结束，之后还会摆白酒宴，到了来年二月二，还要上坟扶碑，烧旧衣，几年后，树一块正式的新碑。那时候，这就是一座新坟了，一蹲真的坟了，所有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这里埋着个死人了。我凝视阿婆小小的简碑上错误的名字，上似有蝴蝶亲吻的痕迹，我却辨不出那蝴蝶的颜色，我走进，它飞起，凭着5.2的好视力，我随她而去。阳光底下，她近乎透明，扇动的羽翼不屈服身躯的重量，触角直立，直挺前方。我一路小跑跟上，踏过草木的湿滑崎石的坚硬这家伙不紧不慢，嘿，你在等我吗？大概十来分钟后，我终于忍不住撑在膝盖上重重喘气，抬眼，这是个我不认识的草坪子。接下来的事及其单调枯燥——我一直在找路。十分钟的无向奔腾，换以十小时的四处寻归。直到晚上七八点，七月里寿命极长的白日也留不住西归的太阳，灰暗从四周山脊里蔓延过来，光亮在头顶的层云中缩拢，汇聚，消磨。月亮娇小的可怜，俏生生挂在最高的树梢。此夜无灯。那个小透明呢，我早已分辨不出它在哪里。劳累，烦躁，逐渐占领我的每个细胞，一股沉甸甸的气从天灵盖降下，胸口开始发闷，它早已挤出我的眼泪水，现在，正奋力压迫我呕吐。我一屁股坐在湿草上，发疯了一样将一颗直长红花石蒜拔起以发泄，又瞧着前头还有几株，红彤彤，还有一片！也不管它何时出现，双手像着了魔，身体像一台收割机，脚步凌乱颠簸着前移，撕扯，再猛仍，丢弃，继续……“太浪费了。”一声轻柔空灵的唤，悠悠的飘在这里草木间，我才注意到，我已步入草丛深处，最长的青草已有我额头高。手里的红花石蒜一根根排队掉落，原来的躁动早已净化，现在是疑惑，迷茫，恐慌，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毛骨悚然！“谁？你是哪个？”我的声音颤颤，两腿也颤颤，然后我眼睁睁看到前方花枝草蔓被拨向两边，身影被月光打照着，有生物渐行渐近，马上就有人探头而出了，我却失去了掉头逃逸的能力！“太浪费了，养了几久才那么点红花儿。”空灵的声音近得直击我额前，一片白色印花的衣角在草木里呼之欲出，两根大辫子也随之伸出，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女孩，亭亭立我跟前。我长长地松一口气，小屁孩，怪吓人，谁家的！“你是谁家的小孩，住在哪？这是哪里，你认路吗？”我以以一个略年长人的语气发问，不料这家伙好是骄傲，略重地吐出一句，“浪费，还没礼貌，你看看我是谁？”她这话出我意料，这一句“看看我是谁”又让我背后莫名一股寒意，她是谁？我认识吗？应该吧，这张脸我确实见过……我确实见过……等等，这可不是镜子里见过吗？这是我的模样！我后背开始冒冷汗，一滴滴渗出，我紧拽衣角是我冷静，莫慌，村里人血缘近，长得像个把也没什么稀奇。这时，我脑海里突然浮上一个沉底许久的人……“你是不是，是不是开兰姐……”阿兰姐长得和我像，全家人都知道；阿兰姐五年前被拐卖失踪，她大我三岁，当年正是这个年纪。也不管她为何不长个，我先脱口而出。“傻丫头，我是你阿婆。”这句话就像五雷轰顶了，还是个只有雷声没有闪电的，你明明清楚知道缪不可言却又深深为此震吓良多。我的嘴角抽动，上拉，又笑不出来。“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可是只有你记得我了，你记得我的名字，就看到了我，陪我玩耍。”雷声过后，阴云密布，我听着是奇还是吓，是悲还是怕，早已分辨不出。但仅留的一丝清醒使我驳回；“你别耍我，我阿婆刚下的葬，她今年八十来岁了，你一个七八岁小孩！”她却只靠近，踮踮脚，伸手捏捏我的脸蛋。小孩子爱哭，无可厚非；女孩子爱哭，人之常情；小女孩子爱哭，就是天经地义。而我这样从小被爸妈教要自强的小女孩子，其实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憋眼泪。那又怎样呢？男儿未轻弹的眼泪也只是不到伤心之处，任我活到百岁，任千万人教我坚强，逼我成长，我也可以被一瞬间的感触，捅出双瞳中水收止不住。如今想想，单单是小孩吗？有些神话明明谎言显眼，大孩子们也愿意信仰。“我就是阿婆，别怕，我带你回家。”这只手明明从低处升起，我却总觉得，它从天上降临。

四  山野   我真的就这样到家了，模模糊糊，如梦似幻，四肢僵硬，脑袋发懵。妈已急的要死，握着我左瞧右瞧不住训骂，然后乌拉拉上来一群大人，有的骂，有的劝别骂。阿梅姐替我解下白麻和红膀带，带我去洗澡。我一字不敢提今晚的事，她见我也被骂得难受，就不断跟我讲今天发生的事。什么你不知道啊今天咱过去的时候其实停了下，隔壁姓于的村也有下葬的把路堵了，两队人马走不下，人家好心退回了。“结果后来你猜恁搞，人家下葬的点后来就在咱们旁边，他们远远绕路过来了。阿婆的坟选在村子口，有外村的在旁边也不奇怪，奇怪是这个姓于的村在乡里最南，离咱们好远。”“那，他们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一个七八岁跟我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哈？我没注意啊，你怎么会问这个？”阿梅姐给我搓背的手一顿，“没……看到一个小把爷和我一起迷路了。”我睡得死死地，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就悬在窗外想要探头进来，我一拉帘子，烦！忽的，一张纸条从帘子夹缝里落下，我拾起，上头用幼稚又清晰的字体书写着：今天中午十二点，昨晚的草坪上，我带你去玩。吓！我一吓顺手把纸条撕了仍地上，想了想又捡起，仔细拼在一起，没错了，铅笔字虽然不怎么好看，毕竟是人手写的，毕竟应该是吧。我心里纠结的很，肠子都快结成杜鹃花了！去还不去？我想起了大伯娘，她经常找人做法事，还念过经书，会不会知道这种事？算了，即使大伯娘信了，阿妈和阿爸一定会骂我一顿，伯娘还要挨大伯爷骂。可是小孩子总压不下好奇心的，中午十一点半，我凭着记忆去寻找那个草坪。意料之中的没找着，还赔上我又迷路了！我在路边一株石蒜跟前蹲下，伸手，“别扯它了！”那个惊悚的声音响起，她真的来了。穿了蓝底青黄碎花的上衣，灰裤子，大麻花辫，村姑是村姑了点像是上世纪哪个年代的人，好歹一眼看出是人了。脸没啥变化，身高倒是高了点，可别到时候真跟我一模一样了啊。“你真的来啊……你，你干嘛给我塞纸条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的？你叫什么啊……”“我的名字是巫又清，我阿妈讲我出生那年村子里臭了很多年的河突然清了，就叫我又清。不是文清。”这下子我小小的脑袋彻底炸了，生与死的距离，老与幼的差别，人和鬼的本质，合上了逝者棺木，就会有新生降临？千里万里回来做什么，看一群忘了你姓名的故亲？我呆呆看着她，她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沿着田埂子走……她的手暖暖的，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我喜欢。天井名井不是没有道理，全村为山怀抱，蓝天之下，像一口井。这口大井里没有溪流，没有圆口井，我们用的是半现代化的手摇井，滋啦滋啦的一上一下，水就上来。又清小阿婆说带我到灵溪，她们村，那里是乡里水最多的地方，沟壑纵横，溪流错绕，田里清凌凌，山木水灵灵，路上一把土，捧起就能掐出一手的水来。我们于是走啊走，夏天里太阳毒啊，好在半夜里下过雨，空气里还是氤氲的气息。知了的声音长长，被太阳烤热了躲在树叶里发牢骚。我瞧着绿草皮下干巴巴的黄泥土舔嘴唇，想着夏日里掐出水来的路边土，能长出怎样的野果子。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小阿婆，但我不敢问，我怕搞清一切，她就消失。我们爬过山，走过桥，我累得半死，她依旧轻松，她脚底似乎有风，仿佛摆开我，就能一下子飞回去一样。可是好奇怪，这样远的路，我们来到村口，太阳还在正上头。灵溪的村口是一条小沟，几块木板砌成桥，桥头一块小字碑，碑上却写着“将军墓”。小阿婆说，以前有个将军被箭射中，死在这里。我知道我们学过的古诗里有一句“将军夜引弓”，然后他“平明寻白羽”，发现“没入石林中”，老师说，将军箭术好，将箭射进了石头中，我现在却想，为什么是白羽没石林，不是傻傻的将军自己为寻一支箭迷失了方向，乍入石林，一去不回。小阿婆牵着我往里走说带我去看“五指山”，我只知道海南有个五指山，小阿婆就说，世上五个手指一样的山多了是了，它先出名，就出名了。灵溪虽然小，也有自己的五岳三山，五湖四海，有自己的天涯和海角，没有外界交通，也能很美很好。“那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我家不好看。”……五指山却好看，太阳已经斜了，洋洋倚在山头，映得好像那手指发了光一样。我知道这是很吉利的，山虽然不高只能算岭，但远远看阳光洒在山头，就是高大的金手指嘛！一二三四，嗯？怎么少一个？“少一根手指啊。”“……被人砍了。”“为什么被人砍？”“人做错了事都有可能被砍去手，山做错了，也是要被砍的。”……“因为那年村里有个姑娘要嫁隔壁村的大地主家去，五指山的大拇指挡住了路，人家说不吉利，给砍掉了。”我正踩在一块黑白纹路的山石上摘松果，突然听到一个少年沉稳有磁性的声音，他才刚进变声期吧，真好听！“阿䆞哥，你在这呢！我好多天没看到你啊！”小阿婆抬头看他，语气瞬间变了，我无语，小孩面对比自己小和比自己大的人，果然完全不一样的。“这个小囡囡是谁？”少年好听的声音再响起，我都忍不住跳下去看他模样，清爽的短发，深蓝的短袖和利落的黑色半截裤，背着个小竹框，笑得阳光灿烂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小爷爷？不对，爷爷名字里没有“䆞”字“她叫闵开竹，北边天井的。这是阿䆞哥，我们隔壁白渠村的，你就叫阿䆞哥！”阿䆞十三四岁的样子，要我叫哥理所当然，可是依辈分我真该叫小爷爷啊。小爷爷却不建议叫法，找个干净的石块坐下来打开竹筐，掏出几个红薯，“不要紧，开竹小囡囡这么远过来玩，我给你们烤地瓜吃。”这主意我可喜欢了！“别站着，阿清带她去捡柴火。”小阿婆就又牵起我去了，我时不时回头看那小爷爷刨的烤地瓜坑，也没有多深，主要是外头用石头和泥块堆金字塔有点麻烦。“别看了，他好厉害着呢，用不了咱们两个操心！”小阿婆的脸笑得像朵花。此刻，我才注意到，她原来是跟我一样高，一样大的女孩子，可我似乎也不懂她的心事。山里干柴很多的，山地上湿，我们就捡草上的落木，折树上的枯枝，每个人抱了一大把。我早就想做这样的事啊！从幼儿园第一次听爸爸讲，到一年级老师说暑假带我们去而未果，“红薯窑”这个词曾经烧红多少代人的童年呢？可是随着时代的变换，城镇的发展，那些少年少女不断长大，老去，他们的生命力里不断涌现土菜馆，西餐厅的时候，往往连个打窑的场地都没有了。我难以形容眼前的小少年技术有多娴熟，随手一掏身后就是大小合适的石块，用一只手就能磨平泥块，明明是棱角分明的石头土块被他搀扶着砌成空心圆锥，严丝合缝，结实牢固。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巧匠，用十指生生砌起来一座小石山。“哎，昨晚下了雨石块不好使，起得有点丑了，莫怪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阿婆居然也说是啊，丝毫不知有人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我要装作跟他们一样才好啊，就装模作样地点评：“是啊，还有缺口没堵上呢。”“傻，没缺口从哪里放柴火进去！”被小阿婆识破了！尴尬！我又装作啥都懂的样子，“开玩笑嘛！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柴火从窑口塞进去点燃，烈焰烧红了窑身，过了一会，就该吧窑子推平了。我嚷着要做这个，小阿婆奈何不了我就应了，结果我对着窑顶就是一脚……丢脸啊，就像一个爱捣乱的小孩，被他们训着。可是这样的玩耍使我很快忘记才刚刚经历过的丧亲之痛，仿佛阿婆一直在，还活得更年轻，更开怀。我也不管了，不问了，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我实在不想像大人们一样什么都要搞清楚，我觉得拥有眼前的愉快就已经很好，搞得太清楚，或许就没有那种一无所顾的愉悦的感觉。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幸好阿䆞哥提醒，我才记得我的赶回家。小阿婆又牵着我启程了。一路上，她不住跟我说着那个小爷爷，他姓于名光䆞，隔壁白渠的人，从小没爹妈，跟着村里几个老人过活，很小就会洗衣做饭，打鱼种田，“比你这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她这样说我，我可就不服了，你看，起码我还能陪你走这么远嘛，别的小姑娘估计都要人背了。夕阳西下，我有点担心天黑之前回不去会挨骂，好在这一路的太阳走得总比我们慢很多拍。它好像在等，又好像不忍，这是我见过最深情的太阳。

五 山果（上）即使回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我还是不出意料的被审问了。“你去谁家里浪了啊？这才第二天，你这个时候去人家家本来就不合适。这村里你又不熟路，昨天才走丢过，还敢乱走！”最气的就是妈了，一遍拍我身上的灰一边唠叨，我就只能乱讲遇上了年纪差不多的合得来就到处走远了。“她一个娃仔家家一天憋在屋头也难受，就给她出去耍下嘛！是昨天那个阿亮哥吗?那个娃仔倒是要不得，小小年纪就会逃学啊翻围墙出来耍，你莫理他啵。”还是大伯娘比较宽和，帮我说话。“管他咧，反正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元航那边厂里头还有事，我单位那边也忙……”我听了妈这话倒是急了，我真还不想走，回到市里，我的生活就只有电视、培训课和暑假作业。“你急你先走，元航和开竹肯定得留下来守头三天的。你想走先走嘛！”姑姑忽的插嘴。姑姑以前是个多话爱笑的人，她肥圆白皙的脸一笑就开了花，一圈圈肉挤得酒窝深深的，皱纹也变得可爱起来，笑声又长又响。然而，她见到妈的时候却总笑不自在，最近几天又只有了红红的眼眶和寥寥几句话。妈看着我，期盼着我说些什么作业没做完要赶回去的话，我一偏头，看向门，毕竟，我也不傻。门槛上，恰是爸坐着抽烟的身影，二伯爷在陪他说笑，二伯爷平时吊儿郎当，说笑话却是全家最强的，也爱笑，程度仅次姑姑。尽管这样，爸还是有些惆怅，我甚至有一刻觉得，这个平日里教我折纸飞机，把我举起来像飞机一样打转的大男孩会消失。因为他也像飞机飞得太远太久了吗？爸爸的生长在地里的妈妈看不到他太久了，有一天真的一头缩到土里了，爸爸才后悔地降落，却赶不及握住她暂留地面的一丝白发……是啊，两三年没到回家。我走向爸，挨着他坐，他把手搭在我头上，揉弄我的头发，疲惫地问我，想不想回家。我偷偷摇头眨眼，爸就笑了，“好，我们过几天再走，山里空气好，也不热，就当避暑嘛！明天老爸带你去摘野果子好吗？这个季节，山头都是逃逸娘。”逃逸娘这种野果我知道的，以前每年回老家，赶上夏天，爸都要带我去采的。它们小小一颗手指头大，黑红的身子通透饱满，一个或几个结伴低低的挂在膝盖高的植株上，多汁鲜甜，引人垂涎。我问过阿婆这名字的来历，她说，从前有个被迫嫁给有钱人的姑娘，在出嫁那天逃逸了，她在山里靠着吃着野果生活。我就问，后来呢，那新娘被抓回去了吗？阿婆只回我，她还不是新娘。那一晚，妈收拾了东西，过来对着假装睡觉的我说：“你爸那个恋母的，从前就知道什么都为他老妈子好，对我们两娘女做过什么？你也晓得的，我做手术那年，他去陪他妈，你外婆来守的我。他妈有四个仔女，我就这一个家……妹啊妹，你以后……话是这样子讲，毕竟我倒希望你也是个恋母的……总不至于以后阿妈最后一眼看不到你!”我听着这话着实是难受，眼泪水顺着脸颊划下来，还不敢吸鼻子。“妈明天就走了，一个人打车回去，车留给你爸搭你回去。你孃（姑姑）那个多嘴的，你伯娘她们也总顺到她。我是怕她的，妈先走了。”这个夜晚没有雨，很安静，风吹进来很凉爽，我却睡不着。大概是因为睡在身边的妈妈肚子里装了一窝让我睡不着的东西吧，我只有想着第二天怎样在山头采野果的欢乐，勉勉强强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妈早已不在，早饭后，爸拉着我带上凡表哥去摘野果子。不过，并没有想我臆想的一样在山头寻觅，而是经过一番车途来到了一个小果园。凡表哥揶揄道：“小舅当起老板了，折个野菜要到大棚里头”爸说，去菜棚是想摘一些村里不种的外地菜回去让大家尝尝，野果果园里就有，是随便摘的。下车后爸就奔菜棚了，让表哥带着我去野果地。我一望，果然满地里的红果果挂了起来了，那样娇滴滴的，一个个红得发黑，肯定很甜。我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上去折一颗咬起来，真的很甜啊！                        “表哥你也吃嘛！”“嗯，我尝过了，还可以。你吃嘛，我不爱吃甜的，我多折点给他们。”表哥笑得跟姑姑一样，眉眼挤在一起，很和气的。我蹲在地上，沿着逃逸娘生长最茂盛的方向顺移，从最茂盛的植株里选取摘下最红黑的一颗入嘴。我觉得人呢，在面对一堆自己喜欢的有触手可得的东西时就很快乐了，如果那堆东西还琳琅满目地供他选择，这种快乐就到极致了。 

六 山果（下）突然，前头有草木拨开的声音，几个男孩子叽叽喳喳地靠近。然后我看到了前方几只穿着黄胶凉鞋的脚。“我当时哪个，原来是偷果子的！”为首的男孩气势汹汹令人不爽，我定眼一看，这不是前天差点踩到我的那个什么阿亮哥吗？同辈分的话，应该叫闵开亮没错了。好啊，我还偷果子？我可记得，小时候你还带我去别人家菜田里摘过黄瓜呢！说什么谁戴上这朵黄瓜花就是我媳妇，唬得同去的几个女孩子四下跑了。不知是哪个傻丫头不小心叫了几声，把人家招来了，通通逮回去骂了一顿，特别是阿亮，他最大，又是男孩，被骂的差点哭了，忙点头认错。我一想起当年他那个傻样，就忍不住捂嘴笑。他看我不怕他们人多反而笑，就怒了。旁边一个小弟会意，上来抓起我放荷包里精挑细选要带给我那小阿婆的逃逸娘，一把扔地上，用他满是脚臭的黄胶鞋踩了又碾。好嘛！看我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欺负我了？我是独生女，又有大小姐脾气的，也不会让他们那样如愿以偿轻快看到我哭。“首先这不是你家园子关你们屁事，其次这是野果地旁边菜棚子主人允了我们可以随便摘的，再然后就算我一人独占这么多不对，你这样糟蹋水果就是对的！你这是浪费粮食知不知道？”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在这段流利的说辞后面，把课本里的《悯农》给这帮不好好读书就知道逃学打架的农村娃背一遍，没想到闵开亮伸手就往我肩膀一搡，我猝不及防歪歪摔到一棵逃逸娘上，枝干戳疼了我的屁股。我心想不好，这家伙明显找我茬，秀才遇上兵说一堆有个鸟用，他们人多我打不过，他们是男生我跑不过，唯有灵机一动大喊：“你们几个男生欺负我！我要告诉我爸和我哥！”边叫边往回跑，边跑又边叫。我高大长腿的凡表哥早长得和大人差不多高了，又比阿亮还大一点，就是唬人也唬得住啊！然而，不知道是我高估了表哥的听力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就是找不到原来的位置，后面一个臭男生已经抓住我的衣领了，难搞了，要死了，我就不该听妈的去学什么舞的，我该学武啊！就在他们的手碰到我的头发，打算猛扯的时候，一个带磁性及其好听的男声从背后响起，“放开她！你们这群小流氓，什么地方都敢闹事！”哎呀我的神啊，这不是阿䆞哥，那个小爷爷吗？他怎么在这？后面好像还有一个人？哦，我听到我小阿婆教训他们的声音了。抓我衣领的男声手一松开，我扭头，看他想伸手抓阿䆞衣服，不料阿䆞高他太多，膝盖一顶他就疼得趴地上了。阿亮带人过来围住阿䆞，四五个人吧，阿䆞挨个凑上去锁手，拌腿，过肩摔，厉害了我的哥，这倒得有点快啊……小阿婆凑上去，对着阿亮呸了一声，又悄悄踩了他的脚面，“臭小子，你爷爷还被我打过，你敢欺负我们家开竹？”哦，那这也是好厉害的了我的小奶，问题是您这模样人家听得懂这话吗？我走进小阿婆，笑嘻嘻地想问他们怎么在这，却发现出口来了个更大的问题；“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啊！天哪!我第一次见你你比我矮，昨天就跟我一样高了，现在……你比我高一点了啊！”我用手比划着我们的头顶，发现她确实比我高了小半个手掌了，阿䆞小爷爷也明显长了一截。“我本来就比你高！”“不可能，前晚上我见你，你才七八岁的模样。”“我十三进十四了，其实。”她看我的眼神突然深了一点点，幽黑的眼珠子在阳光底下越发亮了，眼睫毛浓密上弯，眉毛小巧细淡，鼻子好像比那晚上上挺了些许，看到她殷红的唇，我猛地意识到，这小姑娘要长成大姑娘了呀！可能那天天色暗，她穿的颜色浅嫩，模样又是正经的，还刚好站在了比我矮的地方，就给看成小女孩了。阿亮一行人早逃之夭夭了，小爷爷看到了被碾压在地上溢出了汁的果果，就采了附近几颗最大的塞我荷包里。我忙招手说不用了，这就是给你们留的嘛！“我不爱吃这东西！”小阿婆出乎意料地甩出一句，“一颗颗红黑红黑的像吃饱了血的蚊子的肚子，还一戳就出黑汁来，像拍死个蚊子，恶心死了！”她这样一说，我竟也无话反驳。毕竟，确实如此啊，这样我下次吃可不能在有蚊子的时候啊。正说笑着凡表哥急匆匆赶过来，手上什么也没拿，看得出跑得很急忙了。“听到你的叫喊我就以为你被人欺负了……太远我听了很久才辨清方向……怎么样？两个朋友救了你吗？”凡表哥右手撑在膝盖上，左手抹着额头的汗滴，白衬衫已经是湿透了。可是，他抬眼细看小阿婆和小爷爷时，原来见我无恙而展开的笑脸突然淡化，凝固。他发现了吗？小阿婆长得像我，他会不会怀疑？我要不要告诉他？“那谢谢你们了，时间不早了，我带开竹回去了，下次见面再好好谢你们。”这就是十岁和十四五岁的区别，表哥已经会说客气话了。对方也不好挽留，应了声，就道了别。凡表哥牵着我的手没有回头，我却不住回望。回望处那双人，笑着相似的表情，不等我走远不扭过脸，温柔美好，安静和谐。 

七 山流（上）说实话这次跟着表哥回去我是有点忐忑的，我真的害怕他问我那两个人什么来历，然后刨根问底，然后他们销声匿迹……幸好，表哥一路啥都没说，啥都没问，像是在思考些什么。然而，就在里老爸等着我们的地方前几十米，他停住了，拉住我的胳膊很认真地看着我。天！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啦！“开竹……你有没觉得……刚才那个女孩长得很……”“没有！没有啊，她长得蛮好看，很正常嘛，是不是跟我有点像？我告诉你我以后也能长得那样好看的！”我只有通过笑和摇头掩饰不安了。他却还是皱着眉头，又长长叹一口气，真是我从未见过的他的模样。“我是说……她长得像开兰啊！你那时候还太小可能记不清了，我和开兰老表一起长大，我记得清那模样……五年了，她长这么大了！她……唉……好像过得还可以，对吧？”凡表哥看着我的眼神似有些虔诚，像一个真挚祈祷求神护佑自己亲人平安的信徒，然而，我并非神灵，真正的神灵，怕是方才他为之祈祷在之人。我无言，毕竟，我也曾这样想。我就问他：“那、那你会告诉我爸，二伯和伯娘他们吗？”要知道阿兰姐的丢失让二伯娘几近疯掉。小开菊毕竟不是亲生，仅作安慰，她一旦重见爱女，会有多么激动！“不了，我想过了，她要过得好，就一直这样也好，保不准她早忘了前七八年的生活。家里人知道了个个操心，反而添乱……二舅娘也好多了不是吗？”我没想到凡表哥竟是这样通透的人，他这个年纪看事已经很开了么？的确，过得好，在哪都一样了。花天酒地有人乐，粗茶淡饭有人欢，朱门高阁也是住，蓬莱孤岛也得活，何况家里又能给她什么？没有金山银山星月衣裳，若淡忘，那就少去想。老爸已经择了一大箱子蔬菜，都是新鲜好看的，那天晚上，饭菜很丰盛。凡表哥始终没提过一句有关那天下午的事。我终于有几天安安稳稳睡到自然醒的早上了，乡间的清晨，推窗而入的风味道是最好的。喝了一顿晨风再睡个回笼觉，感觉生活很美好。不料今早阿孃爽朗的笑声也闯进窗来了，“哈哈哈——阿妹，你妈不在这里，我们就得放开了讲话耍了，来嘛，跟阿孃去白渠那边耍去，那边有条河，那是好干净的！听讲上游的水喝了包——治——百——病——哈哈，那是不可能的！好耍就行了，我讲你听等会子我们坐船……”能一下子边笑边激动地抖这么长一串话，除了阿孃也是没谁了。不过真好啊，这快一个星期时间里，阿婆的离去带给大家的伤感已经慢慢退减，这也是她最想看到的吧。哎，话说我有多久没看到小阿婆了？白渠？那不是阿䆞小爷爷家在的地方吗？会不会遇上他们？哎，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望？依旧是爸爸开车，载着我和阿孃，凡表哥，阿梅姐，二伯娘抱着开菊一起去了。大伯娘说这头七没过，她和大伯作为长子长媳都不该走开的，二伯怕人多了坐不下就也没来，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忍不住赌钱去了，这一年到头，就阿婆走的那几天沉在家里，现在又出去赌钱。白渠的水，是真的白的，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是不信的。这白白得倒也不是没道理，整个村的水源其实都是山上冲下来的山泉，飞瀑直泻而下冲刷山石的样子，确实是白色。村里溪流不少，但都太小，经不得这猛泉摧残就坏了庄稼，就凿了一堆水渠，故名白渠。白渠村里最出名、最美的水渠就是眼前的听松渠，它是水渠源头——白渠大瀑布最近的一条渠，瀑布上头有青松矗立，飒是英气，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这样文雅的名，哈哈。“走咯！俺们去看大——瀑布去喽！”阿孃总是停不下叫喊，牵着我的手一路小跑过去了。这个季节的游客还真不少，基本都是外头人，早听说白渠人靠搞旅游就能混得不错，果然这里村民收入可观。轰隆隆的声响靠得很近了，还未见其本面目，就有一股强大的气势压将过来，叫人不得畅快喘气。打了个弯后我抬眼就望见了那个，乍一看以为是天上流云倾泻，忽一想又觉像神仙宝座坍塌的瀑布上源。白茫茫一片干净圣洁的模样，水花跳动在它上头，被太阳光反射得刺眼；一条条泉流纵身落地，粉身碎骨的声响打架似地汇聚。用手遮在眼上，却遮不住耳畔流响，感官交织，我听到了水的白，看得到白的响。青松就杵在这一切之上，冷眼倾听一场水的集体跳崖。我们在瀑布下登上一只小船，把油纸铺在船上，摆出各种菜肴、零食和饮料，这样的移动野餐真好。其实，这样的旅游，最欣喜不过是视觉盛宴。看山怎么蜿蜒地长，看树怎样青葱地晃，看水怎样不科学地清白，然后让人相信，这世上美景不只有摄影和修图能做到。看了一会后，有人就会忍不住走近，想成为这个天然画图的一部分，例如我们眼前这个勇于撑一片小竹筏划向瀑布底下的少年……“阿凡，开竹你们会游水吗？不会就别像那样，太……危险了！”阿梅姐不什么时候从后面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忧虑看向船远离的方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我看清了，我看清了！是于光䆞！我小阿婆玩得最好的小爷爷！我拉着开船爷爷的袖口，求你了求你了，能不能回去？能不能阻止那个危险的少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私，当你看到一个陌生人涉险，会为他忧虑那么点；然而你发现那是熟人，忧虑才从行动体现。船夫爷爷笑笑摇头，说一般这样的人水性都极好，不用为他操心。我的心就才松下一点点，是啊，厉害的小爷爷，不会怕这点险……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这样逐渐逼近那条瀑布，我总觉得他很快要被那怪物吃掉。或许，是我们的船走得太快吧。  

八 山流（下）难得一家人这样愉悦地相聚，担忧最终不是好事。老人通常是一个联合家庭的枢纽，他的威信，地位和血缘将一家子分散各地的兄弟姐妹按时招回来聚一聚。阿婆走后，我不会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就这么倚在树底下，看二伯娘喂开菊，看凡表哥玩手机，看老爸闭目养神，跟阿梅姐学编花环。可是，这话是我陷入了矛盾，刚走的是阿婆，陪我玩的是谁？可怕！这被我搁浅太久的问题可怕！我最终还是坐不住了，一下子弹跳起来，往来处奔去。远远地谁叫了一声，“不要玩水”……我去问那个阿䆞哥，这就避免了问小阿婆的尴尬，阿䆞一定知道什么！一路奔跑一路四下观望，不一会就在听松渠一处分流的中央发现了他：脱掉了上衣，静静立在水中看不出表情。我一向以为看不出表情的表情是最可怕的表情。我比划了下，水刚过他肚脐，最多最多到我胸口。我脱了鞋袜在岸上，可能是脑子进了水银吧，我淌了过去。离他很近了，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面无表情的脸上俊俏的剑眉稍稍蹙起，想将嘴角拉出一个弧度，最终还是把弧度加到了眉头。头发湿了，睫毛湿了，不知何日冒出的淡淡胡须都湿了，阳光在他背后，在我这形成阴影，只有他的湿漉漉的脸闪闪发亮。“阿……䆞……哥？”走近才发现，这家伙长得也太快，预计不到胸口的水快淹到我肩膀！“回去，”他的修长的手臂伸出来，想搭在我肩上，然而太矮只能摸在了头上。“回去。做不到的，就不要勉强。”“啊？阿……䆞……哥！你说什么……我小阿婆呢?巫又清！你们认识的……你……知道她是谁，打哪来，平常做什么，以后……要做什么的，对吗？”“没办法做到，就不要勉强了。记住了吗？记住我们，记住我们的名字，但也不要勉强。”如果他是我表哥，或是我认识的同龄男生，我一定不耐烦地大骂：你发癫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搞这么玄乎装什么装啊欺负我小听不懂吗？可是这时候，这样的他说这样的话，不管是不是装，都使我害怕，使我害怕！我伸手反握他的手腕，冷，冷得使我害怕！我突地想起小阿婆牵我的手也这样冷的，还有，他们的脸我只在晚上和阳光大好时看过，如今阴影底下是惨白……这冷和白使我无比害怕！“好好好，我不勉强你说。水里太冷了，你跟我上岸好不好……你怎么挪不动？……你不愿走吗？……好好好！你不走我也不走，除非你是死人不怕冷的，这样凉的山泉水能泡到晚上！”我倔强地握住他胳膊，不敢看他的脸，我在盯着一个更可怕的地方——他的心脏！这个地方下面，跳动着什么？还是，根本就没有跳动过！哈哈哈！根本没有跳动过！那他是什么？活生生的巫又清是什么？活蹦乱跳的我又是什么？谁是假的？真的又在哪里？哈哈哈！一股热流在我的喉咙口涌动，五脏六腑也似有热浪翻涌，与体外早已淹过心脏的冷水疯狂地交换着温度。他们企图冲破我的隔阂，他们要溶掉我！要像开水冲进感冒冲剂一样溶掉我！我已经闻到了，我的皮肤融化血液溢流又瞬间凝固的气息！天。地。人。鬼。四个常常放在一起就被沾边迷信的字眼。我现在感觉头上是地，脚下是天，周围有人，而我……我的眼前黑了，两根冷冷的杆子将我架起。阿婆，阿婆，我仿佛又回到无数个夏日里的午后和夜晚。她满是皱纹和油烟的手扇一把干净的蒲扇，在楼梯口铺一张竹席。我们没有空调，风扇太小，这里睡觉最好。“我睡外面，你太小了，怕你晚上滚下楼去，阿婆这里卡着，你就下不去了。”胡说啊胡说，多少年后我想起，阿婆那时候已经瘦的完全可以从楼梯扶手下塞下去！我庆幸她从未下去。“阿婆，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叫他们奶奶叫阿奶，我叫你阿婆（四声）？阿妈就叫外婆阿妈，阿爸阿孃和阿伯爷就叫你阿姐？阿姐是女的阿哥不是吗？”“嗯……以后和你说。”

九 感冒（上）四周围全是药的味道，我只熟悉其中一味——小儿感冒颗粒。四下里黑布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有讨厌的感冒冲剂的味道，我就开始没头没脑地跑想冲出这片黑暗。“阿梅姐，我们为什么叫阿婆叫阿婆（四声），阿爸他们叫阿婆叫阿姐？”她掐掐问话女孩的脸，叫她去洗脚睡觉。“凡表哥知不知道？”他说他确实也不知道。“二伯娘，你知道为什么我叫阿婆叫阿婆（四声），你和阿爸他们叫阿婆叫阿姐吗？”她猛地摇头，又低下头不说一句话。“大伯娘你知不知道？”她想说，却被一个大胡子喝了一声止住。“阿爸……”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没人理的滋味是这个小公主不能承受的。阿爸拍拍她的背，把他从咯吱窝下举起，呜呜呜转着飞机，她转啊转，就咯咯咯笑出声来。“走咯，阿爸要去上班了，你好好跟着阿婆，开学前爸来接你。”那个男人走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出门进门掏钥匙的声音成了她的世界的闹铃，她确信一辈子忘不去。“来来来，二伯爷告诉你，你阿婆为什么叫阿姐。”没有掏钥匙的声音，醉醺醺的味道就进来了，这肯定不是她阿爸，应该是二伯爷没错了。她时常觉得他可怕，可想起他不仅会搓麻将，也还会编草蚂蚱的手，也没那么可怕了。“因为咱们村以前有个妇人，干了错事，嗯……就是那种错事……可这个妇人长得好看又能干，家里妯娌嫉妒她，看她做了坏事又不能往外面说让别人知道嘛，就想了个法子……”他的满是胡渣的脸靠近，酒气就差点把她熏醉！“她们商量着把这妇人的＊割掉了哦……割掉了，家里男人非但不怪她们嚯，还教这妇人的孩子不要叫她阿妈了，就叫阿姐，降个辈分，叫法贱一点，人就不那么命贱了……就好比阿叔我小时候他们都叫我狗蛋哈哈哈！你猜你大伯爷叫什么？哈哈哈他叫做驴蛋！你爸呢？你爸叫……”这些声音已经很远了，我跑了很久才找到。在它们第一次出现时，我往往有很多听不懂的话，多年后放出就能一耳了然。被割去奶的妇人，逃逸的新娘，一定是很远的故事了，远得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摸不着，见不到，为什么要如此顾忌遮掩？农村，一个奇怪的地方，在束缚一群人的过程中解放着一群人，但总的还好，总算是不断开放着进步。就好比阿妈能在阿婆头七里回家去，阿爸没有怪罪，头七里还带一家人出去玩乐过。本来人活着就图一场乐嘛，死人若爱活人，会望着他们乐，他就乐；死人若不爱活人，烧再多的纸钱和香烟，也没有所谓保佑。可惜了这样的道理永远有人不知道，所以有了仙婆，整天“天灵灵地灵灵”叫几回，炉烟往衣服上抖几下就说这孩子病好了。只有老人和村妇会信嘛！可惜了老人死去总会有新一批老人，村妇老了就有一批新的村妇……“就，就是这娃子了！她阿婆才走七天，她就躺……躺下去了！现在躺了三天两夜了！”哪个村妇的声音冲进了这片黑暗？伴着低低啜泣。烟火味、熏艾，替代药味，锣鼓声、摇铃声替代焦急和啜泣，还有电视里唐僧念经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吧？我是孙悟空都要烦死了！这些个，通通充斥在黑暗里。胸口什么东西烫烫的，翻了个身，背后也被烫了下。“妥啰妥啰，就是最近碰了邪气重咧东西，现在妥啦，木得事啦！”一个陌生奇怪的声音。“那太公你看还有什么要求得咩？”这个声音我应该熟悉，但它不常响起。“呃，倒是有一点，一定要做，给这个娃子改个名，第二个字改成‘仙’或者是‘灵’，她这一辈子啊，嘛直都会受益啵！”改名？改名！改谁的名？经过我同意了吗？“竹子开花节节高”，这样前程似锦的好名字，怎么要改了？我拼命想撑开眼睛，可是谁给我涂了胶水？死也撑不开……那我，就摇头，我拼命摇头啊，小脑袋现在硬糠枕头里，幅度总是太小。“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什么大仙啊太公？顶个鸟用！你们农村医院搞不好就算啦，我们回市里头大把好医生！你这个死——鬼……你女你就更子糟蹋喊个不入流的来治——”这个声音嘶哑，哑得我辨不出声源。“不是我！我早讲了要不得！这不是火急火燎和你回来啦？走走走我们三个回市里头，这里我也呆不得咧！”爸！阿爸！我听到了，阿爸掏钥匙的声音啊！太好了，是他回家啦？还是我们要回家啦？坐在阿爸车里看乡下风景，就算看一天一夜我也不腻啊！可是，我总归睁不开眼。“不行啊，元航，你冷静点，乡里大桥你来的时候就挨水淹了，还好你车开得快。你不是不晓，其它路有几难走……搞不好……”“那我也不可能看着我女……”“你冷静！这家里头四兄妹阿哥最服你，你冷静！阿哥和你姐在想办法了，你也相信我们！”大人的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唉，好困……  

十一 痊愈（后记）多年以后，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我独自来到北方的秋天。作业与试卷，课堂与食堂，校内与校外……陈年的往事极少翻开，好几年春节独处，清明不归。看惯了南方俏丽山水的眼睛再也容不下北国的豪迈风光。泥土里挤不出水，空气里嗅不到湿，山头没有茂密草木和满山野果，干秃秃一片使我烦躁。可是，即使有野果我也不一定敢吃了，比如逃逸娘，红黑得实在像个血袋子怪瘆人的，谁知道山野里有没有毒虫猛兽，或者逃逸的年轻人，血曾溅在上面；然而我爱上了红得似火的红株石蒜，这种草有意思，开落个千年，花叶也永不相见。 “哎让让，让让——哎——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年轻妇女自行车技实在差，结结实撞我身上。我也笑笑不怪她——这样的事我也没少做，然而，抬头彼此相视的瞬间，使我惊讶，害怕？小阿婆？不，或者叫巫又清？那年后的清明我曾取证过，阿婆碑上清清楚楚“巫文清”三个字，我这会学聪明了直接问了别家扫墓的人。一个老婆婆说：“你不知道啊小囡囡，我们天井这个村咧起名最讲究，我们觉得名字是一个人一生很重要的不能乱来不能丢，所以有了字辈，所有人都要遵从，包括嫁进来的人。你阿公这辈字辈是“文”，那你阿婆可能嫁进来之前不是这个字，后来改的……”我就挨着阿婆的坟看了看，阿公的墓不在这，过几年阿婆会搬过去和他的合葬，而其他旧坟石碑，果然无论男女，内姓外姓，这个年代出生的通通一个“文”字安在名字中间。可是，有一个例外，使我差点疯掉——离阿婆墓近两树之遥，有一座新坟，普通干净，看时日，多半是那天阿梅姐所说和阿婆同天下葬还刚好互相堵了路的人家。石碑也是小而干净，除了日期，就是孤落落五个大字：于光昆之墓。唉，又是一个被人遗忘了名字的人吗？匪我多愁，我知道，这个字是念“坤”，那个字是念“咬”，可我还是几天几夜难以睡着，如他们所求，这两个名字我至今仍未忘掉。“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声笛。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再遇她，刚好手机铃声响，我挂掉。“对不起啊……”她的两根麻花早换了，估计已及腰的乌黑长发盘起在头上，脸蛋多了三分成熟气韵，三分烟火气息，另三四分，怕是被精心修过的刘海挡住的，又挡不住的年纪。“没事的啊……”她深深甜甜地笑了一秒半，轻松骑车远去了，背后飘来一曲童谣——“天灵灵，地灵灵……”人，特别是孩子，特别是女孩子，总是被故作的坚强挤出眼泪来。赶紧擦擦，我来看看刚才打来的陌生电话……

好！取材取向打满分！真情随处可见，文笔细腻！隐约有大家气象！赞哪！

不曲意谈情说爱，可字里行间满涌情爱！真情真爱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