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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相非

诸相非

LV3 2016-11-14

【船山苍水录】

作者:诸相非

连载最近更新: 孙玉川行到半途,又想起寻宝之事。卓玛见他似是思虑重重,便问是何故。孙玉川自是不将她当外人,便和盘托出。卓玛眨着眼睛,道:“几件茶器,一本经书,有什么好找的?得到了又怎样?得不到又怎样?何必为这几样东西花这么大力气?”孙玉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思索片刻道:“有些东西,哪怕明知得到了也未必有用,得不...

作品简介:酒干肉尽,提笔开篇。
这部小说的背景是明末清初。正是野哭千家闻战伐的年月,于华夏文明是一段空寂的历史山谷,四下无人,月出惊山鸟;于个人遭际则是一叶小舟经河流入海,既定的轨道消失,命运骤然凶险而壮阔,或风急天高,或渚清沙白,蓦然回首,世情已逐浮云散,到头难与运相争。
 
 “船山”来自王夫之晚年的称号“船山先生”。先生学究天人,三教九流无一不精,著书三百二十卷,影响绵延至谭嗣同与毛泽东。而又性情刚烈,听闻李自成攻克北京便绝食数日,又在衡山投笔从戎起兵抗清。“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恐怕只有大乱之世,才有这般极具生命张力的人物。老来隐居船山,全发而终,不知牙口渐衰咬不动花生米之际,空对旧江山,是否会有伯牙绝弦的念头。
 
“苍水”是张煌言的号。张苍水是崇祯举人出身,辛苦遭逢起一经,做了南明的兵部尚书,一生与刀枪结缘,南京失守后复与郑成功奉鲁王为监国,慨然北伐,连下安徽二十余城,声势震动京师,然最终含恨惜败。虽时不我与,却仍二十年坚持不懈,康熙三年终于无力回天,隐居避祸,终遭杀害。征战之余,更工于诗文,有《张苍水集》传世。“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笔者虽是一玩世不恭的混账小子,每读此句都不由泪下,直想给张尚书的英灵作上几揖。不知张苍水临刑之际,曾否看到刑场之侧有几朵黄花暗自吐蕊,“已看铁骨经霜老,莫遣金心带雨斜”?
 
世无艰难,何来人杰。二公将在拙作中登场,笔者谨以二公名号命名拙作,以表敬意。
主人公的足迹将遍布大江南北,雪域塞外。本文对于明末的人文风貌,也将尽可能细致入微地做出全景式的展现。希望本文能够成为一部以武侠的形式写就的史诗。
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独上高楼》,第二卷《衣带渐宽》,第三卷《蓦然回首》。卷名出自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中所谓“治学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所论虽为治学,然而人生亦何尝不是如此。拙作以此为卷名,其意盖在于展现主人公在风急浪高的历史潮流中经历的人生画卷。

目录(每两章成一联句,在写作过程中随时更新,避免提前剧透):

第一卷 独上高楼

第一章 昌黎城外难牧马
第二章 澜沧水畔好烹茶
第三章 性真每触君子怒
第四章 气盛偏从霞客游
第五章 夜雨孤灯君子诺
第六章 晓风残月少年愁
第七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第八章 谁家豆蔻谁家梦
第九章 暗室最能知人意
第十章 明月亦难照世尘
第十一章 前事如风君知否
第十二章 人心似水孰是真
第十三章 已恨碧山相阻隔
第十四章 又见黄水起波涛

由于初来掌阅写作,人脉有限;同时因为前几个月忙于工作,本文上传较晚。因此各位朋友如果觉得本文还看得过去,就请投下您的宝贵一票。在下先行谢过!接下来一定会保质保量地完成作品,字斟句酌,不断精进,以答谢各位读者朋友们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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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第一卷 独上高楼第一章               昌黎城外难牧马 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关外的苦寒之地更是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大明辽东重镇锦州城的青灰色城墙上本已结了一层坚冰,城头的守城兵士为了防止细作攀爬,仍用木桶不断从城头泼下水来,不多时便在城墙上又呼喇喇地冻结成一面冰镜,光可鉴人。冰镜里映照的进出城门做买卖的行人,面色皆漠然而平和。空气里弥漫着关外药材和皮货的气味。若不是城门口荷戈执戟的兵士神情紧张,严加盘查,难免会让人一时淡忘这锦州城正是大明与关外清廷相持的前哨。早在大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建州女真的首领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即以祖父遗甲十三副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两年后发布“七大恨”檄文,公开反明。不料宁远一役,他竟被袁崇焕的炮火轰得重伤至死,随后即位的皇太极不改父志,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改国号为“大清”,誓要以清之水灭明之火,俨然不满足割据辽东与大明分庭抗礼,而是要取而代之了。锦州城乃是联结关内关外的锁钥,早已被清廷虎视眈眈必欲取之而后快。这城中的片刻安宁,正与那墙头的坚冰一般,不知何时便将消逝不见。 大祸未及目前,百姓总是依旧享受当下片刻的安宁,忙于自己的生计。未时刚过,天色尚明,却见两个戴狗皮帽,穿鹿皮袄的精壮汉子,刚卖掉几张兽皮,换了些散碎银子,提起一旁生锈的猎叉站起身来,去杂货铺子换了些白米、盐巴之类,用两只已不甚有油光的鹿皮袋子装了,一人一只挂在猎叉上扛上肩头,径自便往城外走去。在城门口遇到一个佝偻的老樵夫笑着打招呼“高家兄弟,今儿这么早就收啦!”两人只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竟不答话,兀自大步流星地往城外走。这高家兄弟老大叫高得胜,年纪二十有三,肤色黝黑,粗眉大眼,鼻梁甚高;老二叫高得捷,约摸刚满十八,比老大略矮一头,容貌与老大相仿,只眼睛细长,比老大生得清秀些,右颊却又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略有些败相。两人面色沉重,似是忧心忡忡,只管向城外直走,足下皮靴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亦分外沉闷。行不多时,老大扭头问身边的老二:“昨儿打的皮子水色好,今儿卖得快收摊早,要不一会到家把家伙事儿放了,再去老林子里看看,兴许还能再打到点啥。”老二说话有些结巴:“这却…却是好。娘身…身子弱,又发…发急病在家躺着,上次找…找来的郎中说…说要多补补。要能再打…打到只鹿,放…放点血给娘喝…喝了,兴…兴许能好…好点儿……”老大略点点头,却是不再答话,只步子又急了些。脚下每步都扬起一团雪末。老二见状连忙大步跟上,兄弟俩迎着还没落的日头,直往远处一片黑压压的松树林里迈去。 兄弟俩年轻力壮,步履甚急,约摸一袋烟的工夫便进了林子,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扑鼻而来。触目所及但见一株株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参天覆雪,卓然挺立。偶有松鼠林间跳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在林间穿行,不多时便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斜坡缓缓延伸而下,坡上隐隐可见松树根有如盘虬卧龙般穿行在白雪之中。坡下一条小河绵延而过,河面依旧冻结未开,在日头照射下烨烨生光,若干或油绿或枯黄的松针横陈其上。河对岸却是一间松木搭成的小屋,外表甚是粗糙,树皮都没有剥去,屋顶拱起,覆以稻草。屋檐上挂着些干肉,檐下堆着些劈好的木柴,屋前用铁架和绳索吊着一口铁锅。屋外篱笆环绕,一些水桶猎叉之类的物事靠着篱笆摆放,旁边挂着一张渔网。二人踏冰过河,老大推开柴扉,和老二一起卸下肩上猎叉倚在篱笆上,扛着鹿皮袋,推开一扇由劈成半爿的数根圆木钉成的木门,进屋靠墙放下手中的物事。屋内横约三十尺,纵约二十尺,陈设甚是简陋,只几把未上漆的木椅、一张满是瘢痕的木桌,桌上几只粗瓷大碗与饭勺、几双木筷,却拾掇得井井有条。木墙上挂着猎弓与箭囊。靠东和靠北的木墙边各有一张木床,覆以夹棉被褥。靠东那张床打磨得略精细些,上面躺着一位妇人,两鬓斑白,细看容貌不过四十六七,但因面色蜡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乍看之下竟似近六十的老妪。老二高得捷唤了一声“娘”,上前坐在床头,帮妇人理了理被角。妇人从那虽无纹饰却洗得干净雪白的棉被中伸出一只筋骨嶙峋的手,慢慢抚摸着老二的脸颊上那道疤痕,脸上满是爱怜,却是说不出话。老二抓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暖着,眼中已是晶莹闪亮。老大看着默默无语,却只是长叹一声,从皮袋中取了些白米盐巴,从屋檐下取下块干肉切成小块,搬了干柴到屋前生了火,架上铁锅,地上抱了几把雪,和白米盐巴干肉一齐倒入锅中,慢慢煮了起来。半个时辰未过,已是肉香饭熟。兄弟二人盛将起来,老大让老二先上桌边吃了,自己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入母亲口中,待母亲吃完,自己才风卷残云般把已经凉了的肉饭一捞食尽。食毕抹了抹嘴,拍了拍老二的肩膀道:“还早,出去看看。”然后回过头对母亲道:“娘,时候还早,我们去林子看看,兴许能再打点东西回来。”那妇人微微颔首,脸上似有不安之色,嘴唇翕张,勉力吐出两字“小…心…”兄弟二人点点头,说声“放心”,上墙边取过猎叉弓箭,径自去了。 二人沿着林间小径边走边细细搜寻,却是不见走兽踪影。忽然前方松林似有一阵风起,松枝摇曳,二人都是一凛。细看之下,却是一只老枭振翅飞上树去。老大扭头向老二笑道:“我还道是大虫。这块林子咱们虽然常来,却从没遇上过。今天要能遇到一头,剥了皮去集上卖,却能多换几个钱使。”老二听了却有些胆怯:“哥别…别这么着说话,哪有自…自己求着要遇…遇上大虫的猎户。”老大先又是一笑,继而面色有些凝重:“凭咱俩收服个把大虫却是不在话下,只是怕遇上鞑子。猛兽吃人,只因肚子饿;人吃饱了还要杀人,却是为了什么?”老二却不禁笑了:“哥说…说哪儿的话,那鞑…鞑子远在百里之外,咱们从关内逃…逃租子来这里以后,都没…没见过。又哪能给…给咱们遇上。”老大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不语。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看天色申时已过,三月的老林子里一片昏黄。老二不由有些心焦,道:“哥,咱们要…要不还是回吧。这时令老…老林子天黑得早,一会就…就没日头了,也打…打不到啥了。”老大点点头正要说好,忽听得前方不远林密处隐隐有窸窸窣窣之声。二人凝神望去,却见一棵松树的繁密枝叶后面,蓦地蹦出一只梅花鹿来,身上白色斑点依稀可辨,额头上嫩角突起分岔,却又没长成硬骨,竟是两丛鹿茸。兄弟二人相视大喜,老大屏住气,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只听弓弦响处,羽箭已是射中鹿臀。那小鹿吃痛,立时撒蹄飞奔。兄弟二人哪里肯放过,发足紧随。老二又是一箭射中小鹿的后腿,小鹿奔跑得慢了些,一时却也无法追上。兄弟二人一边穷追不舍,一边连连放箭。 二人与鹿在林间追逐不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眼看那鹿流血不止,气力不支,兄弟二人就快追上之际,不知从何处一支鸣镝破空而来,正中鹿颈。那鹿朝天哀鸣一声,倒地挣扎片刻,已是气绝,颈血染了一地。兄弟二人赶忙上前,蹲下抚着鹿的尸身,四顾这才发觉天已是黑了。正在心下茫然无措之际,前方成串火把伴着马的嘶鸣和人的脚步声簇拥过来,分成数排立在兄弟面前。这是林间的一片空地,此刻被火把照得数步之内通明透亮。二人赶忙站起,各自弯弓搭箭,心下甚是惊恐,细细打量面前,见来者约四五十人,似是兵士模样,皆腰悬弓箭,手执长枪,甲胄与平素所见明兵相似,服色却有不同:皆头戴黑色铁胄,胄梁似较明军铁胄为高,其上缀以红色盔缨;身穿白色镶红边的布面棉甲,上面缀满了黄铜制的甲泡,腋下穿过一根束甲绳,在胸口固定住一面护心铜镜;两臂处露出棉甲下的深红色行袍;足蹬一双黑色的翘尖薄底靴。一众兵士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两人,面露凶狠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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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俄而后面传来一声呼号,众兵士立时让开一个缺口,从缺口中缓缓走出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上面坐着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甲胄与其余兵士相似,却华丽了些。护心铜镜两边各绘着一条腾龙,铁胄下垂着的两片护耳上亦有类似纹饰。只见他端坐马上,白面短须,细目高鼻,双眉上扬,微微抿着双唇,似在咬着后牙槽,似看非看地面对着兄弟两人。身后一个高个兵士,举着一面旗帜,亦是白底镶以红边,一条腾龙盘旋旗上。兄弟二人正在惊疑不定之间,只见那将军微微俯身对身边一个兵士说了几句难懂的言语,那兵士点点头,对兄弟二人大声呼喝:“我们是大清的军队。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兄弟二人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响,不想今日真的遇上了鞑子!这二人本是直隶河间农户之子,三年前遇上灾荒,父亲缴不起租税,悬梁自尽。母亲不得已带着两个儿子远走辽东躲避。一家人居住在山林之中,以渔猎为生,所幸大明朝廷在关外政令松弛,来此三年竟无人过问,只是母亲受不了关外苦寒,不久前竟是一病不起。在关内时就曾听说关外鞑子凶恶,杀人放火掠夺财物,来此之后更是对此类传说耳熟能详,只是避居山林,从未见过。不期今日竟在此相遇,焉能不惊。两人对视半晌,手中箭尖朝下,老大颤声说:“我们是这附近山林里的猎户,追这只鹿来到这里…”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那会说汉话的兵士已扭头向那马上将军叽里咕噜转译了过去。那将军依旧面无表情,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兵士复点点头,对兄弟二人喊道:“我们奉了上谕,来这附近筑城。今天我家将军狩猎至此。你们二人快随我们走,前去担土运石,否则立刻处死。”兄弟二人骤然遭此变故,心下又惊又惧。老大拉着老二双膝跪地,苦苦哭求对方高抬贵手,否则家中老母无人赡养,必不得活。兵士转译之后,那黑马将军脸色一变,却是颇不耐烦,只是摇了摇头,指了指兄弟二人,做了个“随我走”的手势。这下不用那兵士传译,兄弟二人也明白哭求无用了。老二年轻识浅,尚在懵懂之间,不知如何应对。老大却已然暗自盘算:鞑子凶恶残暴,此去必定被折磨至死,家中老母无人照料,也定是活不成了。就算侥幸得活逃了回来,曾帮鞑子筑城,恐怕亦难免被问个通敌罪,怕是要满门抄斩。左右都是死,不如冒险一搏。心里打定了主意,于是答道:“好,我们跟你们走。”同时又暗下扯了扯老二的衣袖。老二依然怔怔立在原地,不明白大哥此举何意。那兵士转译过去,马上将军冷哼一声,跟那兵士又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拨马回转,众兵士亦随之回头。那懂汉话的兵士点点头,随后向两人走来。 老大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举起手中弓箭,奋力拉满弓弦,向那马上将军后脑射去,然后拉着兄弟衣袖,大喊一声:“快跑!”老二这才会意,也转头就跑,只是觉得步履艰难,几乎要摔倒。那一箭去势极快,清兵皆是一声惊呼,齐齐望向主将,竟顾不得追赶二人。这也正合了老大心下盘算——他心想若直接逃跑,身后必然乱箭齐发,兄弟二人必被当场射成刺猬。不如直接袭击主将,若一箭射死,清兵必乱;即便射不死,清兵也必只顾主将而不来追赶。时下天色已黑,火把之光也只能照得几步开外。只需拼命逃入身后密林,清兵纵然放箭也未必能中。他二人对这林间曲折路径烂熟于心,黑夜中只需寻找隐蔽处躲避一时,对方未必能找到。这法子虽说冒险,但大祸临头之际,除此也别无它途。只见清兵一片惊呼声之中,那箭径直向马上将军的后脑飞去。他似是又冷哼了一声,头轻轻往右一偏,便避过那箭。从马背一侧抽出雕弓羽箭,拉满了弦回头就是一箭,竟似没有瞄准一般。那狼牙箭破空之声正与刚才射死小鹿那一箭一般无二,又听见嗤的一声,箭尖已是穿透了老大高得胜的脖颈。老大闷哼一声,如木桩一般,面朝下直直倒地,扑起一团雪末,鲜血立时在雪中渗透开来,后颈受箭处鲜血仍在喷涌而出,溅出数尺开外,雪地上顿时开出朵朵血梅。老二高得捷呆在原地,随即双膝跪倒,抱着老大的肩膀翻过身来,但见咽喉之处一支带着锯齿的箭镞,老大圆睁双眼,鼻孔处不见呼气时的白雾,已是死了。老二双手颤抖抱着兄长,脑中恍恍惚惚。他比老大小五岁,自幼农事家务皆多由老大操持,待到吃饭时却总是尽他先吃饱。父亲去世,一家来到关外以后,老大对他照拂更多。在他心中,这位温和干练的兄长已是如同慈父一般。他跪在雪中,怀中抱着兄长尚未冷却的尸体,却是忘了哭泣,只觉心中比平日更加平和安详,只盼此生就这样抱着兄长,再不放开。他还在恍惚之间,身后那个将军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个传译的兵士复高声呼喝:“我家将军说,他杀人向来留名。这位乃是我大清镶白旗主,豫亲王爷,大名爱新觉罗·多铎。你兄长十分无礼,故小惩大诫。他能死在王爷箭下,真是三生有幸。你快快过来,跟我们去筑城。”老二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刚才那番话语,只有“爱新觉罗·多铎”几个字他听得分外清晰,每个字均像在心头划了一刀。他从小得兄长照顾,凡遇到欺辱必由兄长为其出头,故不知愤恨为何物。此刻他也不觉自己心中有怒意,却只有一个念头:拼将全力把多铎一箭射死,纵然不成,自己死了也无憾了。念头一起,他已是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猎弓,右手摸向腰间箭囊。多铎在马上看得清楚,却又是冷哼一声,做了个手势。清兵得令,俱各箭在弦上,朝向老二高得捷。只见火把映照之下,箭镞寒光闪烁,却是一触即发。高得捷已抱死志,奋力拉满弓弦,未及放箭,清兵已是箭如雨至,点点箭镞直向他逼来。 忽只听众人头顶上的松树上一声“忽哈哈”的诡异长啸,一个披头散发的怪客从树巅疾扑下来,有如鬼魅。火光昏暗,看不清面容服色。只见他在半空中解下身上披风,落于高得捷和清兵之间,双手展开披风轻轻一抖,那披风有如被乱风吹拂一般颤动不止,锋利之极的箭镞射上去竟如射到厚实的稻草垛上一般,劲力顿失,尽皆落在雪地上。多铎一直甚是沉着,此刻竟也不由“啊”地惊呼一声。清兵更是茫然无措,呆在原地。那怪客夹起披风抱住高得捷腰间,施展轻功在林间腾跃。待清兵回过神来,已是去得远了。高得捷被那怪客挟住,在林间穿梭不休,只觉寒风扑面而来,不由气为之窒。只听得兄长的话语依稀又在耳畔回响:“猛兽吃人,只因肚子饿;人吃饱了还要杀人,却是为了什么?”刚才他忘了悲伤,此刻却觉悲痛一齐涌上心头,心口欲裂,竟不觉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高得捷悠悠醒转过来。已是天光大亮,阳光照在身上甚是温暖。他爬起来揉揉双眼,大哥、清军和那怪客俱已不见。昨夜惊变,恍若一梦,只肋下被那怪客挟住的部位隐隐作痛,胸口却又鼓鼓囊囊似有什么物事。他伸手一探,摸出一袭卷好的白绢,徐徐展开,只见一片雪白,更无丝毫纹饰,只是极普通的白绢而已。他心下纳闷,不知此物如何到得怀中,却无心思去琢磨,又思念起死去的兄长,不禁俯首悲泣起来。哭得许久,已是力竭哽咽,他方抬起头来,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在家门口的冰河之畔。自家木屋就在对岸,他念起家中老母,挣扎起身,走回木屋,排闼推门而入,却见母亲伏在地下,双目紧闭,眼角含泪,气息微弱。他心下大惊,上前把母亲抱回床上,重新盖上棉被,轻掐人中。母亲悠悠醒转,依旧泪眼朦胧。原来她昨晚见二子深夜仍然不回,竟强打精神起身想要出门寻觅,终究病重体弱,气力不支,倒在地上。此刻见到小儿子平安回来,眼中闪出欣喜之色,但却是一闪而过,随即勉力张口问道:“你…你大哥呢?”高得捷心中顿时一沉,吞吞吐吐地说了昨晚的经过,说到一半已是泪下如雨。母亲初时只是怔怔地听着,随后面如金纸,神情僵硬。高得捷心知不妙,伸手一探鼻息,母亲病中逢此大悲,再难承受,已是去了。半日之中两位至亲相继离世,高得捷已是无泪可流,只是抚着母亲的脸庞,痴痴呆呆坐在床头。他本是与世无争的性情,觉得每日和母亲兄长在一起,纵有烦恼之时,也仍是说不出的温馨快乐。此刻二人皆丧,他心中无悲无怒,只觉一股汹涌而出的杀念充盈内心。须知一贯温和之人一旦生了憎恨之心,戾气却比那一贯暴烈之人要高出数倍。此刻他再不哭泣,将家中的银两全数取出,进城内买了一口棺材,抱起母亲的遗体收殓起来,在屋外挖了一个大坑将母亲葬了。取过一块木板,咬破右手食指写了“慈母高韩氏之墓”几字,插在坟头,拜了几拜。又提起弓箭猎叉,去昨夜兄长丧生之地寻找遗体,却是求之不得。料来想必或是给清兵拿去算作军功,或是被林中猛兽叼走了。高得捷默然不语,只是对着雪地上兄长的血迹又拜了几拜,毅然回头,去锦州城内投军。他毫无阅历,也不知怎样才能投军,只得去找守门兵士询问,却被怀疑是奸细绑缚起来,幸得一位百夫长见他面目老实,不似奸人,带他去见锦州城守将。其时锦州城守将乃是大明少傅左总督祖大寿,他细细问了事情原委,又问了他一家几时为何来到关外,高得捷毫不隐瞒,和盘托出。祖大寿听出他确是直隶口音,心觉不差,加之自辽东经略孙承宗经营宁锦以来,明廷在辽东即奉行“辽人守辽土”之方略,守军中多是与清军有深仇大恨的本地人。他见高得捷说起清军行凶之事,脸上便现出令人悚然的杀气,这断断伪装不来,故点头应允了其从军之请,将他编入行伍,安顿下来。又想起他提到多铎说起的筑城之事,心下不敢怠慢,立刻派出斥候前去打探清楚,随即起草奏章快马上报朝廷。次日,一道写着“崇祯十三年三月,贼酋多铎、济尔哈朗于关外筑义州城,驻扎屯田,扰我山海关外,使我毋得耕稼,疑不日将犯锦州”的军报便放到了崇祯帝朱由检的案头。 注:昌黎为郡名,三国时魏国所置,属幽州,治所在昌黎县,即今辽宁省锦州市义县,大致在明朝锦州城与多铎、济尔哈朗所筑义州城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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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第二章   澜沧水畔好烹茶 对于关外的异动,在朝堂之上自是议论纷纷,而关内的江湖山野却是毫无反响。在大明的西南边陲,就更是波澜不惊,依旧鸡犬相闻,有如世外桃源一般。 “样标龙凤号题新,赐得还因作近臣。烹处岂期商岭水,碾时空想建溪春。香于九畹芳兰气,圆如三秋皓月轮。爱惜不尝惟恐尽,除将供养白头亲。” 一位面目清癯的青衫文士在一座精致的山顶竹楼中倚栏而立,轻声吟咏。右手捏着一只紫砂内贴白瓷的若琛瓯(即小瓷杯),不时递到口边,轻轻啜饮。他向外极目望去,脸上似有惆怅落寞之色。但见竹楼下是层层梯田,一直绵延至山脚。梯田中所种尽是普洱茶树,树丛间杂种着若干樟树。正逢空山新雨后,叶片上蒸腾着蒙蒙雾气。再放眼四望,但见周围诸峰皆是如是景象。千峰翠色欲流,映着万里碧空如洗。云蒸霞蔚间,可见远方一条若隐若现的江水蜿蜒而过。只听噗嗤一声轻笑,那文士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清脆话音:“王禹偁得了皇帝老儿的赏,便受宠若惊。这诗文采虽佳,却不免肉麻了些。”文士转过身来向那少年瞄了一眼,却是不以为忤,反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诗的确是为答谢君恩而作,说肉麻也不为过。臣子伴君如伴虎,原是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但王元之一生行止皆光明磊落,直言敢谏,苏东坡赞他‘以雄风直道独立当世’,可谓恰如其分。观人须观大节。我吟这首诗,乃是因为这诗吟的乃是我们思毛的普洱茶。‘香于九畹芳兰气,圆如三秋皓月轮’两句,颇得普洱的妙处。”少年插了一句:“我们兰月派的‘兰月’二字,也是从这两句而来。”文士笑道:“正是。我们兰月派的创派祖师乃是大宋徽宗年间的宫廷茶师。靖康之变以后,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茶师们也随之星散。祖师爷他从汴梁趁乱逃出,一路南逃到当时的大理国思摩部,也就是现在这澜沧江畔的思毛。思毛产大叶茶由来已久。武王伐纣之时,云南先民濮人就曾献茶给周武王。元朝时思毛归属‘步日部’,以汉字写其音,就是‘普耳’二字,这大叶茶也因此称作‘普耳’。‘耳’改写作‘洱’,也不过是最近数十年的事。祖师爷爱这里山水有雅趣兼产名茶,就留了下来,传授茶农中原的种茶制茶技艺,又收了不少茶师弟子,同时还传授一些武艺用以防身。久而久之,此处茶师茶农就都奉祖师爷开宗立派,名为‘兰月派’。” 少年一边侧耳听文士说话,一边侍弄手中的茶叶。这少年十五六岁模样,脸颊微圆,眉目唇齿均是清秀柔和,尤其皮肤竟犹如女子一般雪白,忽然不知自己想到什么乐事,咧嘴一笑,却又带了三分玩世不恭的狡黠神情。只见他先取过一块深褐色的茶饼,打开外面油纸,右手执一柄竹制茶刀,沿边缘插入,稍用力推进了些,再向上微微用力,一小块茶叶缓缓剥落。又取过一块沱茶,以一只银制茶锥刺入内蜗,沿边缘慢慢剥撬,不多时一块沱茶也应手而落。他取过青瓷茶荷,将两块茶叶分别放入两只饰以岁寒三友的孟臣罐(即紫砂茶壶)之中,又从小烘炉上提过一只南瓜形的赭色薄瓷玉书碨(即开水壶),注沸水入壶,见白雾升起,便盖上壶盖。醒茶只片刻功夫,他便又将两罐茶水倒入茶盘,重又注水。复盖上壶盖,取过银制茶针通了通壶嘴之后,又接上了话:“祖师爷既是宫廷茶师,而又有一身武功,这却奇了。”文士说话之时眉头微皱,也在凝神看少年沏茶的动作,待看到少年重盖上壶盖,已是眉头舒展,道:“不错,祖师爷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自幼文武双修,本是更偏好文道一些,以茶艺为乐。靖康之后,国破家亡,来到这澜沧江畔的云南荒蛮之地,深感习武小可强身,大可保国,故在此潜心研习武学。他于武学本有功底,来此又兼学了云南的一些点穴和暗器功夫,不期在修习茶艺之时,悟出一套以茶道涵养功夫为内功根基,以茶刀、茶锥、茶针三样茶具为兵器的独特功夫:茶刀击敌,茶锥点穴,茶针偷袭。三样使开来又各有十二种不同招式,故一共三十六式。招式有限,配合起来却是千变万化难以捉摸。祖师爷将这套功夫编成一本秘笈,因这思毛的群山乃是无量山之支脉,故起名《无量茶经》。又倾尽心血打造了三件茶具:一把砍金断玉的茶刀,名为‘肌骨清’;一柄尖锐灵巧的茶锥,名为‘通仙灵’;还有几簇纤细坚韧的茶针,名为‘清风生’。你可知道这名称有什么来历么?”那少年一直在托腮静听文士娓娓道来,突然遇此一问,不禁一愣,但眼珠随即一转,已是了然:“想必是来自唐人卢仝的诗吧——‘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那文士接着吟诵:“‘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这是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这卢仝品了新茶,飘飘欲仙之余,竟还能不忘了采茶百姓的辛苦,真是个雅致君子。卢仝自号‘玉川子’,你却名叫玉川,你俩倒颇是有缘。只可惜他姓卢,你姓孙。”那少年笑道:“我却是个自幼没了父母的孤儿,也不知我那姓孙的爹爹是何样人。就跟了他姓卢,倒也无妨。”文士脸上现出复杂神情,却是一瞬即逝,随即正色道:“休要胡说。一人的姓乃是父母所赐,祖先魂魄之所系,可以乱来的吗?”那名叫孙玉川的少年吐了吐舌头,虽不知一句玩笑话这文士为何竟如此较真,却也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低头道了一声是。 文士脸上和缓了些,复又继续说道:“祖师爷写就这本秘笈,打造了这三样茶具。已是心血耗尽,随即离世。秘笈和茶具乃是我们兰月派的镇派之宝,代代相传,只可惜自宋朝至今,岁月推移,战火频仍,元朝灭亡之际,这几件宝物竟忽然一齐消失了。”孙玉川“啊”的一声,露出惋惜的神情。文士又道:“所幸本派的功夫一直在师徒间口耳相传,倒也没有完全失却。只是招式不全,也没有创派之时的威力了。我的大师兄林竹露,接掌本派掌门之时,功力恐怕只有当年祖师爷的两成,且他为了寻找那几样镇派之宝,十年前留书而别,至今不知所终;二师兄陆松风,从那时起暂摄掌门之位,他的功力恐怕也只有祖师爷的一成。我何蕉雨枉居本派辈分最高三人之一,却是性情疏懒只顾得吟诗品茶,功力怕是连祖师爷的半成都不到。念之总觉惭愧。你是我的弟子,却不要学我。” 孙玉川见师父突然自责起来,不知如何回话,略想了想,道:“武功高也未必便能怎样。祖师爷武功堪称一代宗师,可到底也保不了大宋江山。”那名叫何蕉雨的文士不禁失笑:“小孩子见识。大宋亡国,实乃天数气运所致,非人力所能为也。”孙玉川有些不服气,却是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师父,听他下文。何蕉雨却不看他,转身对着竹楼外的云山雾罩,似是在喃喃自语一般:“我适才吟的那首王禹偁的诗,虽是写的普洱,可他吟的这普洱的制法却又有讲究,唤做‘龙凤团茶’。这茶乃是在福建建安北苑督造,讲究‘择之必精,濯之必洁,蒸之必香,火之必良’。采茶要趁日出露晞之时,采摘须以指甲夹断而不可以手指触碰,只道茶触及体温则易损;择茶须选肥厚而弃瘦短,还需留下一半长的茶梗,谓茶之色味均在梗中;拣芽之时要先去掉外两小叶和两片嫩叶,谓之‘去乌蒂’、‘取白合’。还说‘不去乌蒂则色黄黑,不去白合则味苦涩’。”孙玉川听得瞠目结舌,何蕉雨来回踱了两步,继续说道:“这样拣出的茶,蒸过以后,经过研造焙藏,压制成茶饼,还要在上面雕龙刻凤,可谓繁琐至极。更有甚者,徽宗时的郑可简,还把拣后的熟芽再剔去,只取一缕茶心,用清泉浸渍了,如同银线,叫做银丝水芽,用来制茶,其价贵过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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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不觉已是三日之后。孙玉川已将陆羽《茶经》、毛文锡《茶谱》、宋徽宗《大观茶论》、蔡襄《茶录》等一干茶著读得滚瓜烂熟,自忖通过考校的把握没有十分也有八分。考校开始时刻预定是巳时初刻,他出门磨磨蹭蹭,眼见时间快到也才走了一半路途,连忙发足狂奔,总算堪堪赶上。考场设在兰月派平日集会的半瓯堂,其名取“花看半开,茶饮半瓯”之意。这半瓯堂乃是一座宽广的竹楼,建在山腰一处瀑布之旁。但见飞泉漱玉,枯松倒挂,掩映着窗棂阑干,别有韵致。孙玉川冲到门口,见参与这次考校的人众都已到齐了。掌门师叔陆松风和师父何蕉雨端坐在竹椅上,陆松风面色沉静安详,何蕉雨却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疏懒神情。弟子们侍立在旁,陆松风身边站着二十余人,何蕉雨身边却是一人也无。 这兰月派乃是僻处边陲之一小门派,其成员皆是思毛及周边的茶师茶农茶商,茶农每日劳作,茶商长年奔波,故实际参与派中事务的人唯有茶师,人数却是不多。加之自祖师开宗立派以来,派中即极重文辞风雅,收弟子也以此为标准,宁缺毋滥,故每次集会,人数均是有限。饶是如此,种茶贩茶乃是这思毛边民的生计所系,兰月派平日对茶农茶商多有相助,故在当地影响力却是不小。派中最高辈分者原有三人,号为竹露、松风、蕉雨,但原来的掌门林竹露十年前为找寻失踪已久的几件派中宝物,留书而别。与林竹露平日感情甚笃的陆松风遂暂摄掌门之位。虽说是暂摄,但他乃是一谦谦君子,又颇有才干,将派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加之已有十年岁月,派中早已将他视作当然的掌门人,弟子亦多出自其门下。何蕉雨生性懒散不愿收徒,竟只有孙玉川一个弟子,膝下荒凉,他也不以为意。此刻孙玉川又姗姗来迟,他竟是孤零零坐在陆松风之旁。 陆松风年纪约摸四十来岁,与那日李明波一样身穿朱子深衣,衣袖为圆弧状以应规,交领处成矩状以应方,象征无规矩则不成方圆;后背处一条中缝从颈根到脚踝垂直而下,象征做人正直不阿;下襟与地面齐平,象征中庸权衡。只见他方脸长须,湛然若神;正襟危坐,仪态庄严。看见孙玉川气喘吁吁跑到门口,他眉头微皱,道:“玉川,君子不重则不威。你这般神情狼狈,成何体统。快快入座,考校马上就开始了。”孙玉川低头认了个错,偷眼看了看师父,只见何蕉雨也正望着自己,面上却是一副“臭小子你可来了”的幸灾乐祸却又带了几分嘲笑的滑稽神情。他心中一笑,快步落座。 此次接受考校的弟子共是三人,此刻一人一张宽大的竹桌,彼此隔开,坐成一排。这已是兰月派不成文的规矩。每年举行四次考校,每次三人,合格者可正式由业师开始教授武艺。孙玉川之外两人都是陆松风的弟子,一个名叫刘元昭,一个名叫薛慕文。但见每人桌上都是左边放着各式茶具和两个包好的茶饼,右边摆着文房四宝。桌旁有一只小烘炉,上置一个烧水的玉书碨,旁边一只盛了水的木桶。巳时初刻一到,陆松风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此次考校,由我和你们何师叔主持评点,明波负责监考。你们跟随各自的业师修习茶艺至今,颇为不易。还望你们心无旁骛,力争优胜。本次考校共分两道题目,先考作诗,再考沏茶。时下已是阳春三月,春季宜饮花茶。你们就以茉莉花茶为题,一人作一首诗罢,体裁与韵脚统统不限,限时一炷香功夫。为师等要从诗中考校你等的志趣。”孙玉川初时听说李明波监考,不由暗暗叫苦:他与李明波素来不和,虽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至于给自己使什么绊子,见他在身边走来走去也总归令人不安。后来听到作诗的题目,心中又是一宽,这等平易而又暗含雅趣的题目,正是他的所长。当下略一沉吟,就提笔挥洒了起来。眼角余光扫了扫身边另外两人,见他们都还在低头苦思低吟,不由颇为得意。 三人作诗之时,李明波在三人之间背着手踱来踱去,似乎总在孙玉川身边驻足不去;陆松风闭目养神,面色一直安详庄重;何蕉雨却是站到窗边观景去了,仿佛室内一切与己无关。一炷香燃尽,袅袅青烟未散,李明波呼了一声“停笔”。三人相互顾盼一番,却是都早已成诗了。李明波把三人诗笺收起,交到陆松风手中。陆松风抬头道:“为师等要阅卷,你等可以开始茶艺考校。每人沏一杯陈茶,一杯芽茶。茶叶已在案上备好。限时两炷香功夫。沏茶即是养性,徐徐为之,不得急躁。”说罢唤回在窗边不知神游何方的何蕉雨,一起展笺细读。 孙玉川打开桌上的两只茶饼,果然一饼是褐色陈茶,茶叶粗大;一杯是青绿芽茶,茶叶纤嫩。他心中一笑,已知考点所在:陈茶需用沸水冲泡,且时间略长,方能得味;芽茶本就要品一个新茶滋味,故若沸水烫熟茶叶,反为不美,故须趁水将沸未沸之时冲泡,且时间不宜太长。识破此点,他自是成竹在胸,正欲动手烧水,忽然心中一动:“这里的诸般茶具不知是不是李明波备下的,他与我素来有隙,不知会不会从中捣鬼。可得细细检查一番。”念头一动,他当即逐个检查起来,先尝了尝玉书碨中备下的水,并无异味,且确是山中泉水,绝非井水等死水——须知陆羽在《茶经》中有论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以井水等死水泡茶,乃是大忌。接着他又检查了茶壶茶杯茶刀等一干物事,均是刚刚洗刷干净的模样,便宽了心,暗道一声:“惭愧,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心头虽宽,但他瞄了一眼那炷香,适才检查茶具耽搁了不少时辰,居然已经燃了半柱。他不免有些慌张,强行稳住心神,往玉书碨中注入山泉,又引燃了小烘炉中火,开始烧水。陈茶须要久泡,故他手执茶刀,先轻轻撬下一块陈茶,放入壶中。等到玉书碨中泉水烧沸,便将其提起,从高处沿茶壶口内缘冲入,旋即盖上壶盖,闷泡片刻。待茶香溢出,又将茶壶轻轻上提,贴近茶杯,依次轮转,倒入两个杯中,反复数次,直至两个杯子渐渐斟满。 他这套动作大有讲究,冲茶时玉书碨须抬高,远离茶壶,飞流直下,热力直透壶底,使茶叶在壶中上下翻转,以便茶汁浸出;斟茶时茶壶须放低,贴近茶杯,以防止茶香随热气四散,亦不会发出滴滴答答的不雅声响——这唤作“高冲低斟”。斟茶时若斟入多个茶杯,须依次轮转,直至每杯斟满,如此可以使得各杯汤色均匀——这唤作“关公巡城”。这套功夫他已练了无数次,自是轻车熟路。随后他又撬下一块芽茶放入另一个壶中,静静等待玉书碨中的水冷却些许,便要如法冲泡。他偷闲斜睨了一眼,却见第二炷香也要烧尽了,不由有些心焦。此时李明波却慢慢踱过来,在他身边驻足不去,却又不看着他,令他心中好生不安,走神了片刻后忽然惊觉:“考校未完,留神他做什么。”打开玉书碨见沸水已经微微冷却,连忙高高提起,正欲冲茶入壶,李明波却转身离开,肩头在他右肩上撞了一下,他顿时右臂不稳,险些失手。李明波随即回头,却是一脸歉然:“啊,不小心碰到你了,对不住。”然后伸手托住玉书碨的底部,防其掉落。孙玉川心道:“他倒是好心。”随即便觉玉书碨中水似乎又沸腾起来,咕嘟作响,他尚未反应过来,已是本能地将水注入茶壶,一股水雾升起,他顿时嗅到一股娇嫩无比的芽茶被沸水烫熟的“菜茶”之味,不由暗道一声“不好!”却见第二炷香这时也已烧完,时限已到。陆松风和何蕉雨二人一直在低头细读诗笺,并未看见适才之事。此时二人却抬起头来,陆松风道:“考校结束。诸生停手。明波,你把三人沏的茶一一取来,与我和何师叔二人评点。” 孙玉川心道一声“苦也!”去看李明波却见却是面无表情,举着托盘将三人沏的六杯茶一一放入盘中,呈给师父和师叔。三人的茶杯花色彼此不同,因此不会弄混。陆松风与何蕉雨两人每杯各饮半杯,逐一品过,待饮到孙玉川沏的那杯芽茶,却是都眉头一皱。陆松风沉着脸道:“玉川,你这杯芽茶却有菜茶之味,莫非是用沸水冲泡的吗?芽茶用水温度须较沸水稍低,否则便烫熟茶叶,此为茶艺基本,你竟连这都不记得了么?”他平素虽然威严,却一贯和蔼可亲,此刻神情颇为严肃,现场一片静寂。何蕉雨坐在一旁,凝视孙玉川,却是一言不发。孙玉川此刻心如乱麻,刚才事起突然,他仍未转过神来,只觉得定然是李明波做了手脚。他望向李明波,见他仍是表情淡然,右手却是微微发红,应是刚才托住壶底的缘故。孙玉川将刚才的情景回想一遍,忽然电光石火般顿悟过来:“他故意撞我一下,再用右手托住壶底,暗暗运使内力,加热壶中开水。那水本就刚刚冷却些许,如此一来定然再度沸腾,用来泡那芽茶,可不是毁了吗!可恶!可恶!”他不禁对李明波怒目而视,陆松风的话,他竟是全然没有听见。 却听何蕉雨忽然唤了他一声,道:“玉川!掌门师伯问你问题,为何不答?”孙玉川这才回过神来,望着陆何二位师尊,神色茫然。陆松风见他情状,只道他心下惭愧不知如何答话,摇头叹了口气,道:“元昭和慕文所沏的茶,茶味精微之处尚差点火候,总归技巧有余,意蕴不足,但总算没有大的差错,加以时日,仍可精进。玉川你沏的第二杯茶,却犯了大忌。今日回去当闭门思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却是一日都不可大意!”他话语平和,语气中却透出严厉。孙玉川心中委屈之极,想要拆穿李明波的把戏,却苦无证据,当下顿时语无伦次:“我…他…不是…”陆松风见他竟仍不肯虚心受教,面色更加冷峻了几分,道:“我所说的你可都听见了吗?”何蕉雨也道:“玉川!还不虚心认错!”语气中却是带着惋惜之情。孙玉川毕竟年少冲动,虽无证据,也是终于按捺不住,高声道:“掌门师伯,这不怪我,是大师兄他…”陆何二人神色微变,却见李明波赶忙过来,给二人鞠了一躬,道:“二位师尊,的确是弟子的过错。弟子刚才监考时不觉在孙师弟身边盘桓过久,想是扰乱他的心神了。”陆松风闻言却是愈加不悦,道:“明波这怎能怪你,你未免自省过甚。玉川!你自己学艺不精,竟要诿过旁人吗?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茶艺出了差池还是小事,你心术竟也如此不正,还不当严加管教吗!”说着他转头瞥了身旁的何蕉雨一眼,何蕉雨当即低头,道:“是师弟我管教不严,让师兄费心了。”随即向孙玉川喝了一声:“你还不向掌门师伯认错么!?”孙玉川见已连累了师父,虽不情愿,也知今日这事绝难辩解了,只得低头轻声道了一声:“弟子知错,请二位师尊恕罪。”陆松风怒气稍平,道:“本来你还要向你明波师兄赔礼。念在你年幼无知,他又大你几岁,这事先这么罢了。接下来我却还要评点一下你们三人适才所作的诗章。” 只见陆松风取过一张诗笺,徐徐展开,道:“这首是慕文的。”随即诵读了出来: “天生一瓣露凝香,犹恐怀珠未善藏。自闭桃源称太古,欲与逸客洗枯肠。” 他诵读时却是面上含笑,读完道:“这首诗虽不可称上乘,也很看得过去了。茉莉原为花卉,异香袭人,自恐怀璧其罪,故甘受幽闭,窨制成茶,立志为天下逸客清洗枯肠,愈增这世上的锦绣文章,可谓意趣颇佳。只是炼字精微之处,还需推敲。”薛慕文恭敬地上前鞠躬道谢,回过头来背对两位师尊之时,脸上却是颇为自得。陆松风侧身看看何蕉雨,见他心不在焉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不由微微一笑,展开第二张诗笺,道:“这张是元昭的。”他不疾不徐地开始诵读: “境化清凉嗔恨去,香生般若荡俗埃。碧泉潭里清波起,当见毒龙入此来。” 读罢他沉吟半晌,道:“这首诗却是超然物外,重在抒写茶味中的意境般若助人除去心中毒龙,算得一首禅诗了。只是为师乃是命题让你写茉莉花茶,你这诗中却看不出此茶的表征来,本是不甚切题。念在意境难得,也算你过关了罢。”刘元昭上前施礼礼毕,陆松风又不紧不慢展开第三张诗笺:“唔,这张是玉川的了。”何蕉雨似是元神归来,朝陆松风一望,又若有若无地瞟了孙玉川一眼,却是面无表情。孙玉川微微向前伸了伸脖子,神情略为紧张。陆松风仿佛没有注意他俩,径自又诵读了起来: “天香一朵佳人笑,愿共新茶逸士游。已入幽居同五蕴,更浮秋水浴轻绸。” 短短二十八字读完,一室寂然无语。何蕉雨神色未变,陆松风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沉吟许久。兰月派一众师徒见状知他已然动怒,顿时颇为紧张,一室气氛,为之窒然。 注: 杨采苓为云南白尼女子。“白尼”即今白族。文中杨采苓的服饰,亦是白族女子的典型装扮。文中杨采苓所述,孙玉川偷学来的烤鱼方法乃是傣家烤鱼的做法。“摆夷”即今傣族。“喃咪”是傣族语,乃是多种材料混合制成的一种酱食,供调味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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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孙玉川大奇,依言行事,果在她所说地方的地上摸到一处不甚明显的接缝,他取出怀中茶刀,伸进去用力一撬,原来是一块木板,上面覆着一层薄土。木板下俨然是一条通道,想必确是通向山后。他不禁失笑,饶是兰月派历代祖师费尽心思创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机关,到头来却抵不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捣鬼有术。果然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说得难听点便是儒生们往往自以为无人能及,到底是百无一用。却听得杨采苓在外面道:“打开了是不是?我去地道那头等你。地道里一路平直,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孙玉川道了一声好,依言一直往前走去,这地道只能容一人行走,沿途没有照明,甚是黑暗漫长。所幸脚下一路平整,没有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久,他在黑暗中隐隐觉得前面似有什么物事,伸手去摸,却觉有体温,竟是一个活人。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是忘了呼叫,尚未回过神来,脖颈处已是挨了一拳,顿时昏厥过去。 忽闻似有兵马呼喝之声,百姓四散奔逃哭叫之声,四面火光冲天,地上血流成河,一名骑兵冲到自己面前,照头就是一刀砍下…孙玉川惊醒过来,见旭日初升,晨光熹微,却是南柯一梦。身边高木巍巍,芳草萋萋,竟不知身在何处。他从未走出过兰月派所在那几座山头,于山外世界是一无所知。不觉有些恐慌,随便找了个看上去稍微开阔点的方向,盲目走着。一路都不见人烟,走走停停大约半日,方才来到一个小镇。他饥肠辘辘,虽然身无分文,却硬着头皮进得一家饭馆,吃饱喝足被掌柜催账,无奈之下灵机一动,见饭馆招牌上几个字写得甚是粗陋,提出替掌柜写招牌抵债。掌柜见他没钱,也是无奈,取出纸笔让他写了,却见他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心下也是喜欢,竟爽快免了饭钱,倒还赠他一点盘缠。孙玉川出店后找人问路,才知兰月派所在竟已是三百里之外。他心下茫然,不知只一夜功夫,为何竟能走得这么远。待要回去,又觉自己偷跑出来,回去必是重罚,想起陆松风和李明波,心里便觉一阵腻味。但又挂念起杨采苓,不知她如何了,细想之下,自己在地道遇袭,被那人挟着奔出地道直到后山,杨采苓却是绕山而来,路途既远,脚力却又不济,断不至于见到那人,想来定是无恙。想到此节,他不禁心头一宽,突然一股豪情闯上心头:既然出山来到此间,不妨走得更远些,来看看这花花世界。他顿时踌躇满志,心知中原在北,即一路北去。 他路上靠帮人题写招牌、代写书信、甄别茶叶,加上以前山中生活一贯素朴,居然盘缠不缺,走了二十余日,已到了距思毛千里之外的宾川州,虽仍未出云南省境,然此处白尼人较思毛更多,饮食亦与思毛颇有不同。这日他走到一处路边饭馆,打尖休憩,要了四盘小菜,却是扒萝卜、腌辣菌、水豆豉、臭笋四样,又要了一碗米饭,就着菜吃了起来,只觉风味独特,入口酸辣爽口,吃得几口不觉汗出,忙找店家要了块毛巾擦拭。却见两个路人进店坐下,要了几样小菜对面小酌起来,其中一个高瘦的道:“从这里去鸡足山不过五里路了。天可怜见赶了这么远的路,总算是到了。”另一个略胖的道:“多远也值!这鸡足山听说常有佛祖显灵,在那里烧香许愿佛祖没有不应的。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去拜拜求个内心安生也好啊!”孙玉川不由好奇,转过头问道:“两位大哥!那鸡足山是什么去处?”那高瘦的道:“我们却也只是听闻,说是当年佛祖的弟子入定的地方。但凡烧香拜佛的,没有不想去鸡足山的。我兄弟二人从川南赶来,还算是近的。听说有人从江苏浙江过来,也不嫌远哩!”孙玉川少年心性,当下好奇心大盛,心道既然得缘来此,何不前去一游?问明地点,匆匆扒完饭菜,即往山中进发。 果然走了五里多路即来到山下,见那鸡足山果然不凡,远观有三座高峰,后连一座山岭,俨然鸡足之形。此外还有无数大小峰岭,屹立云间。进得山里,但见飞瀑如雪,崖壑如削,间有淙淙清泉,泉畔杏浅桃红,绿苔铺绒。他喝了一声彩,心道原以为思毛群山已是胜景,原来天外有天,不由深觉自己鄙俗浅陋。行在山道之上,忽闻有人引吭高歌,声震林樾。孙玉川细听那歌声,却听那人唱道: “我识古人心,相将在一林。以南偕雅龠,意北任飞吟。莫拟津难问,谁言枉可寻。良宵霜月好,空碧发笙音。” 孙玉川平素和师父吟诗作对,已是修养颇深,闻得此歌,不由为之心折。循声望去,想看看是何方高人做得此歌,却见山上走下一个粗手大脚的樵夫,布衣芒鞋,头戴草帽,肩扛扁担,担着两束柴禾。孙玉川不由大奇:“此间真是藏龙卧虎,一个樵夫也如此不凡!”当下上前作了个揖,道:“樵夫大哥,听您唱的歌清雅非凡,敢问是您作的词吗?”那樵夫把扁担往肩上提了些,笑道:“小兄弟抬举了!我哪有这个本事。是我故乡一个才子做的,被人谱了曲,相互传唱。我虽是个砍柴的,可也识得几个字,羡慕那些识文断字的学问人哪!就跟那才子学了这首歌子,没事唱来解闷。”孙玉川心道原来如此,又抬头问道:“那您故乡在何处?那位才子却又姓甚名谁,可方便告知?”樵夫又是一笑:“你这位小兄弟说话却是文绉绉的,看来也是个读书人!我原来住在湖南衡州,那位才子姓王,名叫夫之。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但是一肚子学问!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才子。可惜我为了躲避战乱,迁来这里,不然还可以经常跟他学点东西哩!”孙玉川问道:“战乱?现在外边有战乱吗?”樵夫打量了孙玉川一眼,道:“你这小兄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吧?怎么外边的事一点都不知吗?现在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流民造反,李自成占了陕西,张献忠在湖广四川一带乱窜,我觉得在衡州也不安生,便带着一家老小搬来这云南,这里倒是安宁了许多!只是听说那张献忠前一阵子又被朝廷追剿,进了四川,不知这安生日子,还过得几时。”孙玉川不由羞愧,他在派中已久,确实对外面情形一无所知,何蕉雨也从不跟他提起这些。他又问:“李自成、张献忠,却又是什么人?“樵夫道:“李自成在陕西,隔得远,什么样子我却是不知道。张献忠嘛,以前在衡州时常有外地过来逃难的,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上天降下来的天杀星,要来杀尽世人哩!哎呀跟你说得久了,我老婆孩子还在家等我把柴带回去哩!少陪,少陪。”孙玉川跟樵夫作别,继续在山道上行走,心中却一丝不安:“原来外面到处是战乱,我一个人出走,是否太鲁莽了些?也罢,先把这鸡足山的好景看个够,再做计较不迟。” 他一路恋景,不觉走了多时,来到东山一处茂密丛林之中,见其中颇多奇花古树,顿觉心旷神怡。正在陶醉之时,却听得不远处的林中似乎传来呻吟呼救之声。他急忙循声赶去,见一男子正倚树而坐,见到他顿露欣喜之色。他打量一眼,见这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虽面色苍白,却遮不住眉目之间的书卷气,颔下三绺长须,望之令人甚生好感。再仔细一看,这男子的脚上的芒鞋已是磨损得不成样子,脚板磨破溃烂,令人不忍卒睹。孙玉川连忙赶上前去,俯身道:“您别动。”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一块竹板,用竹板蘸了瓶中药膏,抹在那人脚板的伤处上。这药膏是兰月派自创的黑茶白药,乃是普洱茶膏和云南白药混合制成,止血之余,又有清凉镇痛之效。那男子一动不动,任他施药,笑道:“小兄弟好手段!小老儿命不该绝,天幸遇上小兄弟你!”孙玉川见他如此境地依然豁达谈笑,心中好感又增了几分,问道:“您尊姓大名?何故到此?” 那人自失地一笑,道:“尊姓大名却是不敢。小老儿我姓徐,名弘祖,有个别号叫做霞客。是故朋友们都唤我徐霞客——霞光的霞,可不是大侠的侠!我来这鸡足山乃是为了去迦叶寺了却一桩心愿。路上遇到贼人丢了盘缠,强撑着终于来到此地。迦叶寺就在这片丛林之外,可笑我一路到此,却在最后关头一跤摔倒,竟是爬不起来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说的就是小老儿我!哈哈!”孙玉川心下不由好奇:“为了什么心愿,要如此不顾性命地来到此处,盘缠没了也不肯回头?咦,我原先没有盘缠,不也一路来到这里了吗?这人和我倒颇为相似。”顿觉投缘。他正想再问几句,这名叫徐霞客的“小老儿”却强自起身,道:“小兄弟,你帮人帮到底,扶我到那迦叶寺可好?我认得路途,只是足伤未愈,一个人着实走不动了。”孙玉川一路风餐露宿孤苦伶仃,正觉没有同伴,再加刚才已觉投缘,立刻爽快答应:“好!别说扶您进寺,就是扶您游遍此山,也是义不容辞!”徐霞客大笑:“小兄弟爽快!有点意思!”右手提过身边行囊,背在肩上,捡起地上的一根红木手杖拄着,伸出左手由孙玉川搀扶,又道:“劳烦小兄弟扶着我一路向东走,出了丛林就是黑龙潭,那迦叶寺前临黑龙潭,背靠着石鼓峰,倒不难找。”孙玉川依言扶着他,向东行不多时,果见有一汪水潭,潭水清澈碧绿,涟漪微荡。晌午刚过,日头照耀得潭水波光摇曳,映着两边的奇花异草。徐霞客指引孙玉川从潭边一段石阶拾级而上,忽见几株参天古树拥着一条幽静的小径,二人从中穿过,又经过一片核桃林,只见一座庙宇屹立林外,院中香火缭绕,山门的匾额上题着“迦叶寺”三个大字。寺后靠着一座山峰,状若石鼓,在缥缈云雾中若隐若现。徐霞客由孙玉川搀扶着走到山门口,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跪伏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孙玉川一时手足无措,不知何故。院中几位僧人闻声赶来,站在两人面前,孙玉川不由更加尴尬,正想开口解释几句,一位身穿黄袍的中年僧人却突然面露惊喜之色,俯身抱着徐霞客的肩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徐施主,原来是你!”徐霞客抬起头来,也是一般的惊喜之色,抓住那僧人的手臂,又哭又笑。孙玉川旁观这一僧一俗的情状,心下不由莫名其妙。 注:“宾川州”为明弘治七年所设,今为宾川县,属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此地的鸡足山因山势"前列三峰,后拖一岭,俨然鸡足"而得名。鸡足山峰峦众多,奇花古树峰壑泉溪皆颇为可观。释迦牟尼大弟子饮光迦叶衣入定鸡足山华首门,从此奠定了它佛教名山的地位。明清之时最盛,鼎盛时期发展到三十六寺七十二庵,常驻僧尼达数千人。著名寺庙有迦叶寺、石钟寺、金顶寺等。今存者唯清代的祝圣寺、金顶寺大门和楞严塔耳。徐霞客最后一次“万里遐征”抵达鸡足山本是大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腊月,而非本文设定的时间即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此为情节需要,小说家言。笔者斗胆姑妄言之,亦敬请读者姑妄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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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第五章     夜雨孤灯君子诺 夜色深沉,迦叶寺的一间客房内灯火如豆。孙玉川与徐霞客相对而坐。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院中几株苏木的枝叶随风摇曳,映在窗纸之上。孙玉川最爱云南的这般雨夜,利于酣眠,然而他虽然一时少年心性发作,擅离门派,但此时毕竟无处可去,又遇着眼前这个怪人,心中难免不能笃定。徐霞客闭目休息片刻后,却似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笑吟吟地问道:“小哥怎么称呼啊?年岁看来不大,可是不耐读书烦闷,逃学离家?”孙玉川嗫嚅一阵,道:“晚辈姓孙,名玉川,字伯陵……晚辈不爱读书,师长责罚,父母也不管,于是晚辈就气不过逃出来啦……”他不惯说谎,这句话说得含糊其辞,却也并非谎言。”“什么长辈晚辈的,麻烦!以后就以你我相称。”徐霞客说着话,起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块糕饼,递给孙玉川:“小哥饿了吧?尝尝我的糕饼。”孙玉川接过那糕饼,在灯火下细细端详,见那糕饼似是面粉制成,拳头大小,呈马蹄形状,烤得焦黄,其间还夹杂着黑色条纹状的物事。他正值年少,此刻的确正觉腹中饥饿,加之怕辜负了徐霞客的好意,于是一口咬掉了半边,咀嚼之下,只觉面香之中又有丝丝柔和的甜味,原来是赤豆沙、芝麻等物。虽都是寻常之物,但烘烤得恰到好处,口感绵软,回味悠长,他不禁赞了句好。徐霞客大笑起来:“这是敝人家乡的特产,名唤马蹄酥。小哥吃得如此香甜,我甚是高兴啊!”孙玉川觉得这马蹄酥实是美味,故第二口便吃得仔细了,轻轻咬掉一些,细细咀嚼,问道:“先生家乡是在何处?”徐霞客笑容未褪,但增了几分苍凉之色,道:“敝人家住江南一处小县城,名唤江阴,距无锡不远。这马蹄酥是江阴百姓的日常茶点,我自幼爱吃,故出游时亦带在身上,小哥见笑了。”孙玉川由衷道:“这般美味之物,竟是寻常之物?江阴百姓的日子看来甚是丰足啊。”徐霞客意味深长地一笑:“云南亦有不少稀罕之物,只是小哥生在云南,故不觉稀罕罢了。世事即是如此,多少物事于我则寻常之极,于彼却是稀罕之至。故大丈夫云游四海,便是要增广见闻,何处不可为家?何处不是学问?小兄弟正是增长阅历的年纪,正好出游,只是莫忘了给家人捎去家书,莫要让父母挂念了。”孙玉川不久前刚受了掌门人陆松风的教训,心中仍是块垒郁结,此刻听了徐霞客这番快人快语,颇觉身心为之一振,不由得又增了几分好感,于是问道:“先生这番来云南,纯为出游?我见先生与这寺中方丈相识,先生莫非以前来过云南?”徐霞客若有所思,似在追忆往事,许久方道:“这寺中方丈法名静观,原本在江阴城外君山上的广福禅寺做方丈。他还有位师弟名唤静闻,在广福禅寺中做戒律院首座。当年我在江阴时,经常与这两位禅师谈空说偈。后来静观禅师受邀来这迦叶寺做方丈,我等与他便只有书信往来了。”他呷了口茶,停顿片刻又道:“后来,静闻禅师从静观禅师的书信中听闻这迦叶寺中供奉着饮光佛迦叶尊者,遂约我一同前来参拜,我欣然答应。不想路经湖南时静闻禅师旅途奔波,暗疾发作,故而圆寂。遗愿乃是让我将他的骨灰埋在这迦叶寺中,了却他的这桩心结。”孙玉川不由愕然:“于是先生为了故人的这桩遗愿,便不辞劳苦从湖南奔波到这云南?”徐霞客淡然道:“不过言出必行,坚守承诺而已。”孙玉川自幼生长在兰月派中,所见多是正襟危坐的道学君子,师父何蕉雨那般的散漫之人已是特例,又何尝见过徐霞客这般旷达大度而有一诺千金的伟丈夫?他此刻不由为之心折,竟一时说不出话,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正待说点什么,忽见外面灯火通明,又听得人声喧闹。他正在懵懂之间,徐霞客已是神色一凛,示意他不要出声,吹灭了案上灯火,以手指在窗纸上轻轻捅了一个破洞,向外窥视。孙玉川见状也在窗边如法炮制,但见山门大开,约莫十几个精壮汉子手中举着火把与明晃晃的腰刀,吆喊着“方丈出来答话!”孙玉川在昏暗的月光中看见徐霞客神色愈发冷峻起来,忽然取过案旁的红木手杖,双手握住,按了杖柄上的一处机纽,杖柄与杖身“突”地分离,露出一段银白色的利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原来这竟是一柄杖剑!”孙玉川心道。徐霞客又在窗边观察片刻,扭头问他:“小哥会不会武艺?”孙玉川不由惭愧:“尚未学过武艺。”徐霞客放低了声音,道:“依我看这像是山匪劫寺。静观方丈必然舍身护寺,我漂泊一生,早就有了埋骨荒郊野外的准备,亦会舍身护友。小哥却是初出江湖,死在此处太可惜了。来时我见柴房旁边有一处小门,门外似是有一条小路。待会若是厮杀起来,小哥只管逃生便是,可听清了?”孙玉川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但亦觉得他甚是郑重其事,不由心中一热,正待说些什么,却见窗外月色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步履沉稳地踱到正殿前,正是静观方丈,身后还随着一众僧人。静观面对着那群精壮汉子,不疾不徐地道:“来者何人?前来敝寺,有何贵干?”汉子们身后走出一名白衣文士,手执一方算盘,上前施了一礼,道:“静观方丈,别来无恙?”静观语气淡然:“原来是茶马帮的刀先生。先生深夜不眠,带领这许多施主前来敝寺,莫非是来参禅吗?”那文士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算盘,道:“正是。敝帮赵帮主参禅之时喜欢焚香,听闻宝刹中有一座沉木香炉乃迦叶尊者所传,参禅时以此炉焚香,可以不住色相,不堕轮回,因此特遣刀某来借此物一用。佛门以普度众生为本,我等诚心修行,方丈料会成人之美吧?”静观语气丝毫不见波动:“佛门度人,只度有缘之人。”刀先生笑道:“有缘无缘,今日便见分晓。”说完向身边使了个眼色,一众精壮汉子立时持刀上前。静观面对利刃,巍然不动,刀先生见状又道:“久闻静观方丈修行渊深,不知是否修得罗汉金身,刀枪不入。今日就让我等开开眼界罢!”领头的一名汉子会意,上前挥刀作势欲砍,徐霞客按捺不住,手持杖剑便要出去力拼。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夜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响,似隐隐有银光一闪,那领头的汉子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刀先生一惊,上前探了探那汉子的鼻息,见他竟已毙命,不由得又惊又怒,环顾四周,见静观方丈和僧人们并无异样,略加思忖,咬牙道:“原来佛门清净之地,也懂得暗设埋伏!好,我便看看你有多少埋伏,能伤我多少兄弟!全部给我上,杀光这群秃驴,然后搜寺找寻香炉!”汉子们应了一声,操刀上前。徐霞客已经冲出房门,准备接战。孙玉川却透过窗洞看到夜空中银光点点,笼罩而下,十几个精壮汉子瞬间倒下六七个,那刀先生也挥舞算盘格挡了几下,只听得几声金属碰撞的铮然之音,刀先生仍是趔趄了一下,手捂胸口,似是负了伤。孙玉川见到这番景象,不由得心中一动。刀先生立在原地,声音似在颤抖:“好……好秃驴啊,今日算刀某道行不够,改日再来向方丈讨教!”说罢一挥手,一众人等退出寺去。孙玉川走出房门,见徐霞客上前向静观禅师施了一礼,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在江阴时只知大师佛法高深,不想近年来竟也修行武事,能以埋伏拒敌!”静观禅师却摆手道:“徐施主说的哪里话。寺中僧人平日只会出坡劳作,挑水担柴,哪里懂得武艺!刚才究竟是哪位施主出手援助,贫僧亦是心中懵懂啊!”“噢?”徐霞客大惑不解,瞥见旁边孙玉川欲言又止,于是问道:“小哥莫非知道什么内情?”孙玉川支吾片刻,道:“不……不知……”徐霞客似仍有困惑,却也不便多问。二人帮助静观与众僧收殓了地上的尸体,不久便已天光大亮。清晨,徐霞客与静观一同郑重地将静闻的骨灰在寺后碑林中入土安葬。二人均是悲痛中兼有欣慰之色,孙玉川与寺中众僧均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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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5
    早饭过后,静观便来到客房,手提一只紫檀木匣,神色凝重地对徐霞客说道:“徐施主,贫僧有一事相求。”徐霞客道:“方丈请说,徐某无有不应。”静观掩上房门,将紫檀木匣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上铜扣,只见匣中铺着一方紫色杭绸,杭绸上载着一只灰褐色的香炉,香炉表面斑驳不平,做工甚是粗糙,不见有何奇异之处。徐霞客正待发问,静观又道:“不瞒二位施主,这就是昨夜茶马帮前来索取的沉木香炉。此香炉乃是迦叶尊者所传,以沉木制成。据说香炉中还藏了一个秘密,但贫僧愚钝,至今不能参透其中玄妙。昨日茶马帮只是一时退却,过几日必然复来,还请二位施主将此香炉带往江阴城外君山广福禅寺,那里是贫僧出家之地。沉木香炉若能藏之名山,寄于古刹,不使其为歹人亵渎,贫僧心愿了矣。”“大师何出此言?为何不去报官?”孙玉川忍不住插话道。“这位施主有所不知。茶马帮原是与乌斯藏做茶马生意的商人结成的帮派,原本都是本分生意人,结帮只为自卫而已。孰知现任帮主赵无邪接掌以来,不仅压榨茶农,还动辄明火执仗,抢夺财物。此次想必是听闻了沉木香炉的传言,才前来夺宝。赵无邪素来结交官府,报官亦是无用。”“如此则此地不可久留,大师不如带上弟子,与我一同离开?”徐霞客沉吟片刻,以试探口吻问道。“不可不可。”静观连连摇头,“贫僧既为此寺方丈,自是护寺有责,岂可弃寺而走?如茶马帮复来,贫僧当以身殉寺而已。”徐霞客叹息一声,将紫檀木匣合上,收入行囊,思忖片刻又道:“我倒有一个两全之策。我与黔国公府有些交情,可去托其向茶马帮打个招呼,令其不敢放肆。大师可与众僧暂避一时,待平安无事后再回来。迦叶寺乃鸡足山诸寺之祖,我料他赵无邪还没有毁寺的胆量。”“黔国公府?莫非就是沐王府?”静观问道。“正是。”徐霞客点头道,“沐王府世代留镇云南,若是能对茶马帮予以警告,赵无邪纵是连结官府,亦是不敢妄为。”静观思忖片刻,合掌道:“阿弥陀佛。如此则寺中一众生灵,就拜托徐施主了。大恩不言谢。”徐霞客爽朗一笑,道:“事不宜迟,容我稍作收拾,午膳后即动身。”静观点头道:“徐施主一路小心。我让后厨准备干粮,再略具川资,供施主路上使用。”徐霞客道:“也好。我和大师就不客气了。”静观复合十道:“阿弥陀佛。”转身退出客房。 孙玉川见徐霞客已开始收拾行装,便上前帮手。徐霞客一边整理着一卷书稿,一边问道:“小哥接下来有何打算?”孙玉川迟疑片刻,道:“目下我一时有家难回,有一个不情之请……”徐霞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此番去昆明沐王府办完事情以后,还要入乌斯藏云游一番。旅途艰险,非是儿戏。小哥若欲与我同行,还需思量清楚。”孙玉川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道:“我自幼长在云南,还未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若先生不嫌我累赘,还望周全。”徐霞客转头凝视着孙玉川的脸庞,半晌方才说道:“也好。只是小哥须应得我三件事。”“先生请说。”“头一件,旅途中多有不测风云,小哥阅历尚浅,须紧随我左右,不可贪玩乱跑。”“这个我自然应得。”孙玉川点头道。“第二件,小哥不通武艺,行走江湖终究有些不便。我有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小哥须随我略学一二,还要勤加练习,我才放心。不过你我并无师徒名分,我也只是教你一些拳脚而已。”“这个……”孙玉川踌躇片刻,心想兰月派也并无不得向他人学武的规矩,于是又道:“我也应得。”“这第三件……”徐霞客放缓了语气,道:“便是小哥须定期给家人寄去家书,每月一封。”孙玉川有些感动:“这个不消先生吩咐,我也自然会去做。”徐霞客点点头,长叹一声,低头继续收拾行装,似是在自言自语:“我家中尚有高堂。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却是自少年时便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经常夜卧山野之中,与荒坟为邻。这些年双亲不知暗地里为我担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我实实在在是个顽劣不肖的儿子。”孙玉川见他痛心自责,原想上前宽慰,但听他说到悲处,又想:“他终究还有父母为他担心,我却连我父母的面目都不知道。若论可悲,我岂不是比他还要可悲十倍?”念到此处,我不禁簌簌落泪,徐霞客见状还道他是为自己感动,连忙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哥怎么却哭了,快去洗洗脸,午膳之后我们便要出发啦!” 午膳之后已是未时,徐霞客带着孙玉川与迦叶寺众僧道别,便下山而去,走过曲折山路,上官道直奔昆明而去。二人有使命在身,路上很少停留打尖,然而路途遥远,十余日后方进入昆明城。徐霞客找了一处清静客栈安顿下来,便带着孙玉川拜谒黔国公府。初代黔国公为明朝开国大将沐英,因平定西南有功,其子孙获蒙受袭爵位,并拜征南将军,时代镇守云南,掌管云南军政事务。传至现任黔国公沐天英,已是第十五代矣。真正的“黔国公府”宅邸本在云南布政使司之侧,但因昆明有一处幽雅去处名唤翠湖,沐英曾在此效汉朝大将周亚夫种柳牧马,后又增建宅邸,以为别墅。后代子孙爱此处风景,渐渐在此长住,故这翠湖别墅反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沐王府”即黔国公府宅邸了。徐霞客向府门守卫递上了名刺,守卫进去通报,片刻之后便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出来降二人恭敬地迎入府内正堂,道:“请二位稍坐片刻,黔国公正在翠湖边垂钓,稍后就到。”徐霞客答应一声,与孙玉川在客位坐下。孙玉川打量着正堂摆设,见房间里的陈设皆精致而未见华丽,正中设一条案,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山水,近看落款竟是文征明。屋角设两张花几,上有一盆文竹,绿意盎然。他尚在顾盼之时,却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橐橐而来,徐霞客连忙起身走到门外便要下拜:“小民徐弘祖,参见黔国公大人。”他尚未拜下便被来人一把扶住,那人笑道:“先生何必见外,你我之间哪里用得着如此大礼。”孙玉川端详来人样貌,只见他头戴皂条软巾,身着一袭深衣,背上背着斗笠,俨然一派儒士打扮,不想这就是威震一方的第十五代黔国公沐天英。沐天英招待二人入室坐下,令下人看茶。孙玉川见那茶汤色嫩绿中透出一丝芽黄,细品之下觉得茶味清鲜,正是以前在兰月派中曾随师父何蕉雨一同品评过的贵州雀舌茶。他饮起此茶,不免想起师父,于是在一旁怔怔地走神,却是没有留意旁边二人的对话。沐天英寒暄一番即问起前来此处的原委,徐霞客向他陈述了那一夜在迦叶寺的遭遇及求助之事,但略去了静观将沉木香炉托付给自己一节。沐天英愕然道:“昨日朝廷来人,言迦叶寺中窝藏了张献忠的贼党,令我派兵搜寺,逮捕寺中僧人严加审讯。今日先生却和我说起这一段故事,莫非这其中有何关联?”“昨日?”徐霞客有些迷惑,“难道茶马帮竟是打通了在朝廷里的关节?一时强抢不成,就借搜寺之名前来寻宝?”沐天英沉吟片刻,道:“茶马帮平素有些为非作歹之事,我素有所知。然而茶马互市一项既事关赋税,又事关马匹来源与北方边防,故我对其亦不免投鼠忌器。不过,我一向以为茶马帮的势力不出云南省境,难道他们已如此势大,竟能通天?这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徐霞客忙道:“迦叶寺的静观禅师与小民是旧交,小民知他平日里只是参禅礼佛,断然不会做出窝藏贼党的事来,小民愿以性命作保!”“哪里,先生言重了。”沐天英一笑,他虽然口称“先生”,显得甚为亲密,却并不去纠正徐霞客一口一个“小民”的自称,“鸡足山迦叶寺乃是名山古刹,其方丈也必是高僧大德,又怎会干出龌龊的勾当来,这点我自然信得过。只是……”他话锋一转,又道:“此次朝廷似是特别看重此事,特意派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楚一航来督办此事,我虽然总领云南军政,但究竟不能对锦衣卫掣肘,这……”徐霞客见沐天英面露为难之色,于是试探着问道:“是否还有其他周旋的余地?”沐天英思索片刻,道:“眼下之计,只有由向楚一航直接禀明原委,使其在清查此事之时多加留意,不要冤枉了无辜僧人。”徐霞客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锦衣卫乃是朝廷的特使,皇上的亲信,小民乃是一介布衣,又岂能说见就见?”沐天英见二人茶碗已空,边令下人换茶边道:“这个容易,我择日在府中设宴,邀请那楚一航来此做客。先生若不介意,可于席间作陪,寻找时机向其进言,先生觉得如何?”徐霞客起身长作一揖,道:“蒙国公盛情,小民感激不胜。”沐天英亦起身扶住他,道:“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等俗礼以后能免则免。而且我即使出面,此事还是有些为难之处?徐霞客抬头望着他,只待他接着往下说。沐天英道:“只是此番事关贼寇,我虽位居国公,然黔国公府平日里与锦衣卫互不统属,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指挥使同知虽仅为从三品,然于锦衣卫中乃是仅次于指挥使的人物。且我听闻这楚一航绰号“冷面夜叉”,一贯公事公办,大约也不会买我的面子。欲要托他手下留情,还需先动其心方可。”“如何才能动其心?”徐霞客问道。沐天英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道:“还需投其所好方可。”“那楚一航有何嗜好呢?”徐霞客又问。沐天英正要答话,孙玉川忽然叫了一声“好茶!”把二人吓了一跳。孙玉川见二人表情,知道自己失态,正要致歉,沐天英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后生对舍下的茶似乎颇为嘉许?”徐霞客连忙道:“这位小兄弟是小民在路上结交的朋友,在鸡足山医治过小民。他想四处走走增长见识,故与小民同行。”“原来如此。”沐天英笑道:“我还道是先生的书僮,这位后生朋友如此青睐舍下的茶,不知对其有何品评?”孙玉川嗫嚅一下望着徐霞客,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于是道:“此茶当是浙江湖州的‘顾渚紫笋’。自唐以来,历朝皆以其为贡茶。”沐天英一惊,道:“正是。此茶产于浙江,又为贡茶,后生如何知晓?莫非你是浙江人?”孙玉川道:“小民是云南本地人。只是……教我读书的先生本是茶师,因而授过我一些茶艺,因此饮过此茶。”沐天英道:“如此却是难得。后生想必是书香世家。只是后生既然饮过此茶,为何还如此赞好?莫非舍下的顾渚紫笋有何特异之处?”孙玉川道:“顾渚紫笋之美首在其色与形。陆羽《茶经》有云:‘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国公府上的紫笋无论色与形均是上品无疑,然而要害还不在于此。这茶味清而不寡,香而不艳,实是由于沏茶的水品质神异。我料这水必不是寻常江河井水,必是无根之水。无根之水无非雨水,此茶中却又没有雨水那般的土腥味。究竟是何种水,我阅历尚浅,一时猜不出来,还望国公指教。”他望向沐天英,眼神中满是诚恳求教之色,并无丝毫逢迎谄媚。沐天英微微颔首,道:“此茶用水确非寻常之物,后生猜不出来也属正常。此乃澜沧江畔太子雪山上流下的雪水。我府中每逢盛夏便遣下人去取水搬运回府,专供沏上等贡茶时使用。”孙玉川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他脸上满是疑窦得解的欣喜,并无对黔国公府富贵荣华的艳羡。“然而后生却能猜出这是无根之水,已是极为难得。纵是舍下的茶师,亦没有后生这般造诣。”沐天英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若有所思,半晌方道:“那楚一航虽然为人冷血,却对品茗一道痴迷不已。据闻他家中养着十几位茶师,均为各地茶艺精湛之人。”孙玉川还在懵懂之间,徐霞客却是眼中一亮。沐天英又道:“宴请他那日当晚,我再以府中极品名茶招待他品尝,届时劳烦这位后生为他沏茶,再与他同论茶道,或能打动其心。那之后再向他求情,想来事半功倍。”徐霞客拍手赞道:“妙!”随即转头望向孙玉川。孙玉川思忖了半晌,心道自己虽在兰月派学习茶艺多时,然而修业究竟如何,自己也不从判断。此次恰好是一个考量自己的时机。又念起那日在兰月派被李明波暗算输掉考校,至今心有不甘,且又可以报答徐霞客带自己出游的恩情,于是越发跃跃欲试,当即答允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好!”沐天英抚掌大笑,“后生好胆识。那宴请及茶会就定在两日后,我这就遣人给楚一航送去请柬。两位不妨就在舍下少住几日,也可饱览这翠湖的风景。”又唤过管家,吩咐道:“准备两间清雅卧室,供贵客休息。”随后转头对二人说道:“说来实在失礼,我稍后还有公务待办,少陪,少陪。二位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吩咐下人。”说完告辞离去。徐霞客与孙玉川随管家到了一座临湖的清幽小楼,管家道:“此楼有二层,每层各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二位可起居其中,也可绕湖游览。用膳之时,自有下人会给二位送来。请安心休息,有何需要出门找下人就是。二位风尘仆仆,是否还有行李放在客栈?是否需要下人为二位取来?”徐霞客道:“诚感盛情。我们确有行李放在城东的云停客栈,烦请替我们取来可否?”管家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二人进得小楼,见一层有一间待客室,便入内坐下稍作休憩。其时已经入夜,孙玉川望着窗外圆月当空,映照翠湖上波光粼粼,月光中柳枝摇曳,觉得自离派出走以来,四处漫游,偶遇霞客,山寺历险,今日又在下榻王府,恍如一场梦境。他转头问道:“先生为何与黔国公有此等交情?”徐霞客斜倚在太师椅中,同样遥望着一轮圆月,面色中透出一缕沧桑,道:“五年前,黔国公微服出游,于湖广大山中遇到劫匪,随从被杀,他独自逃生。其时我恰在那座山中游历,便把他带出险境,还赠他盘缠。后来他回到云南,修书于我,我才知他就是黔国公。也是一番机缘巧合。”孙玉川心道原来如此,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徐霞客大喝一声:“什么人!”他一惊,转头瞥见一道黑影从窗边掠过,随即遁走,不知去向。他正待出门去追,却被徐霞客拉住。他往窗外望去,不由大为惊愕:只见翠湖上隐隐一个人影,竟在水上轻轻跳跃前行,未激起一点水声,不多时便消失在月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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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第六章  晓风残月少年愁 孙玉川与徐霞客看到那人影渐渐远去,不由瞠目结舌,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徐霞客喃喃自语:“这一路怪事真是不少。”随即对孙玉川说道:“江湖凶险,偶有些怪事不足为奇。当下要紧的,还是两天后的茶会。”孙玉川心中惴惴不安,隐隐觉得路上的怪事与自己有关,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徐霞客说得有理,于是从行囊中掏出《茶经》、《煮泉小品》等茶书,默默阅读,却仍觉得心烦意乱,索性与徐霞客道了晚安,回房去睡了。 次日清晨,孙玉川尚在酣睡之际便被徐霞客叫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还想翻身继续大睡,却听见徐霞客沉着声音道:“莫忘了答应我的事,要跟我学功夫的,还不速起!”孙玉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为何,自他擅自离派出走以来,心中块垒未消,遇到徐霞客以后方觉心胸为之一开,不知不觉中将其当做最为亲近之人,亦甘愿听其教诲。于是他立刻起床洗漱一番,见一层正堂餐桌上已摆上了早饭:一小碗紫米粥、一小碗糖藕粥、一碟烧饼、一屉汤包,另有酱菜若干。他尝了汤包内竟是鸭肉,烧饼内也似是裹了鸭油,不由觉得新鲜。他不知黔国公沐英原本久居南京,后来才带领一众淮右子弟经略西南,故府中菜式仍沿袭南京一带风俗。他吃得正香甜,徐霞客在门外已练完一套拳脚,进来催促道:“生活须简单粗粝,早餐不宜耗时多久,否则今日就无心做事了。”孙玉川听罢点头,快速扒拉掉碗中饭菜,漱了漱口便随徐霞客来到翠湖边。徐霞客正色道:“我也并非什么武林高手,族中亦是耕读传家,因此拳脚功夫自然也算不得上乘。只是长年累月颠簸在外,练就一身还算强健的筋骨,加上先前曾在广西途中遇劫,被一位正在采药的高人搭救了性命,传了我六式点穴的法门,制服一般蟊贼已是绰绰有余了。我见你虽未学过武艺,但步履轻盈,似是有一些武学基础,也适合这门功夫。自今日起,我就将这六式点穴功夫一式一式传授于你,关键时候或能救你一命,一定要仔细学!”孙玉川行了一礼,随即凝视着徐霞客的动作。但见徐霞客突然向自己这边欺身而上,左手直击自己头部,他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又见徐霞客右手食指轻轻一伸,在自己前胸华盖穴上轻轻拂过,孙玉川顿觉一阵温和的气流冲击胸口,但不觉舒适,反觉气喘,顿时弯下腰来,大口喘着粗气。徐霞客连忙上前抚摩他后背,和蔼地说道:“华盖穴主人之气息。日常吐故纳新实乃阴阳二气交替循环,取其中道则吐息无恙。此招换作‘冲气为和’,其要害即在于以指中真气扰乱吐息。‘冲气为和’出自《道德经》,本意在于阴阳二气协调则可致中和,此招取这个名字,乃是反其意而为之了。”孙玉川听他这番言语有些纳闷,兰月派中功夫以有不少以《道德经》章句命名,这招“冲气为和”听上去倒似与本门颇有渊源。不待他多想,徐霞客又命他站好,再次欺身而上,仍是左手攻他头部,孙玉川见状不再抬头去护,而是身体左倾躲避,徐霞客却顺势从右侧绕到自己身后,点自己背上风门穴。孙玉川又觉一股凉气从此穴注入,顿觉头晕目眩,如同伤风一般,几乎栽倒。徐霞客将他扶住,又按住他的热府穴缓缓灌入一股温暖的真气,笑道:“风门穴主风邪出入,此招要害在于蓄寒凉之气灌注此穴,使人顿如伤风一般。故我此刻又往你的热府穴注入温热之气,不然你可就真要伤风啦!此招的要害在于出其不意绕到敌人身后方可奏效,故名唤‘正言若反’,亦是出自《道德经》。”孙玉川听闻又是出自《道德经》,愈发见疑,却又不便多问,只是随徐霞客学习刚才这两个招式。他天资聪颖,在兰月派中又打下了武学根基,故学得甚快,到了正午时分,已是有模有样了。徐霞客颔首笑道:“我确是没有看错你,这套功夫的确适合你去练。只是你内力尚浅,点穴功夫却是最考验内力,故自今日起你每日需按时练功采气,涵养气海。少年人最易懒惰,千万莫要因惰废事啊。”说完又教了孙玉川采气的法门,之后便与他回屋用餐,嘱他午后好好温习茶艺,自己回书房奋笔疾书着什么。孙玉川不知他是否忌讳,亦没有凑近去看,只是翻出《茶经》反复读了几遍。上午练功之后,他觉得内心平静了许多,读书亦渐渐能聚精会神了。二人便如此过了两日,一切风平浪静,那个黑影再未出现,孙玉川于是几乎忘却了。两日后的清晨,管家前来传话说黔国公有请,二人连忙前往正堂,已见沐天英端坐在主位上了。双方见礼一番例行寒暄之后,沐天英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道:“楚一航那厢已然应允的我的邀请,今晚便来舍下做客。玉川小兄弟,茶会可有把握?”孙玉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见徐霞客在一旁点头示意,便道:“想必没有大碍。”沐天英大笑道:“好,那今晚就看小兄弟大显身手了!若是小兄弟今晚能够打动那个茶痴楚一航,就留在舍下做一名茶师如何?”孙玉川支吾不答,徐霞客连忙圆场道:“这个还要看今晚究竟成败如何,再做定夺。”沐天英又是一笑,拍手唤上一位侍女,侍女手中端着一只洋漆茶盘,茶盘上盛着若干物事。孙玉川一见立刻目光炯炯,不禁走上前端详,惊道:“茶道六君子!”沐天英道:“正是。”他走到茶盘边,依次举起盘中物,逐个介绍:“此乃锡兰龙竹制成的茶匙,竹香浓郁,但以其盛茶,非但不侵茶叶香气,反而益增幽远之味,可谓仁矣。”“此乃湖南湘妃竹制成的茶夹,柔韧坚实,以其夹住茶壶冲洗,其自处沸水之中,而使茶人免受水烫之虞,可谓义矣。”“此乃西洋木骨都束所产犀角制成的茶则,温润端方,以其挖取壶中陈茶,必可使茶壶内中清净,不藏污垢,可谓忠矣。”“此乃永乐青花瓷制成的茶漏,以其置于壶口,可引导茶叶尽数入壶,绝不使茶叶掉落壶外,可谓信矣。”“此乃暹罗象牙制成的茶针,既可疏通壶嘴,又可拨匀壶中茶叶,一身多能,可谓智矣。”“最后一样——此乃和田美玉制成的茶筒,用于盛放以上五项器具,使其各尽所能,虚怀若谷,可谓圣矣。”沐天英见孙玉川已经目眩神醉,又放慢语速总结道:“如此六件器具,各具仁、义、忠、信、智、圣之所谓‘六德’,‘茶道六君子’真可谓名副其实矣!”孙玉川不由点头,眼神中仿佛若有光,已无疏懒之色。沐天英又笑道:“玉川小兄弟,今晚你就用这六件茶具,一展平生所学,我相信那楚一航必会折服。若果然如我所料……”他停顿一下,道:“这六件茶具就悉数赠予你。如此珍异茶具,须归有缘之人,方能发挥其中神妙。我是个经纶世务的俗人,这茶具留在舍下,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孙玉川一惊,一时竟语无伦次:“这个……我……我……”沐天英不由大笑,上前拍拍孙玉川肩膀,道:“小兄弟无须介怀。茶具亦如人中良材,须有人调度得宜,方可各尽其用。我相信这茶具到了你手上,定能大放异彩。”孙玉川长作一揖,道:“如此小民就愧领了!”他想了想,又道:“今晚的茶会我定然全力以赴,不负所托!”沐天英微微一笑,颔首道:“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了,接下来还有公务在身,少陪!今晚的晚宴就由我先与楚一航应酬客套一番,到了宴后茶会之时,自有下人会来请二位。”说罢令管家招呼二人,转身离去。孙玉川从侍女手中接过那六件茶具,逐件把玩,爱不释手。徐霞客在旁微微一笑,又不禁摇头轻叹:“不愧是镇守一方的黔国公,驭人之术已是炉火纯青矣。”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孙玉川与徐霞客在小楼中远远望见正堂之侧的宴客厅中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乐袅袅传来,间以宾主谈笑之声。孙玉川继续低头研读《茶经》,徐霞客却叹息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随即继续低头写着些什么。孙玉川忍不住问道:“先生每日写的是何物?莫非是日记?”徐霞客道:“虽非日记,也差不多,乃是游记。”“游记?”“我周游天下,于各处山水、人文、风物皆颇有心得,故利用旅途闲暇,将其一一记录下来,总成一本游记,留给后人。后人观之,若是于二三文字中能够领略我当日所思所想,我愿足矣。”孙玉川不由大为好奇:“先生可否借我一阅?”徐霞客起身在行囊中摸出一卷书稿递给孙玉川,道:“这是先前写完的第一卷,尚未付梓,你阅后有何意见,不妨向我直言。”孙玉川接过书卷,随手翻开一页,其中一句话映入眼帘: “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 孙玉川不禁好奇问道:“黄山?这是何处?果真如此形胜?”徐霞客叹道:“何止形胜!我只恐言语尚不能尽,后人不能领会其中奥妙。这黄山在徽州府境内,真天下奇观也!可谓登黄山而天下无山。他日若有幸重游,玉川可随我同去。”孙玉川不禁心驰神往,连连点头。徐霞客又叹道:“我这一生耽于山水,旁人看来或许荒唐。然而纵是黔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于我亦如粪土。王侯将相,岂知布衣芒鞋之乐?但愿千百年后,我这一卷《游记》尚能不朽,则我当含笑九泉矣。”孙玉川被他打动,沉默良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管家忽然进来道:“前厅宴席已毕,国公令我来请两位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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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6
    孙玉川与徐霞客来到宴客厅中,但见下人们已在进进出出收拾杯盏碗碟,沐天英走过来居中介绍:“两位快过来见礼,这位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楚大人,楚大人年方不惑,已位列锦衣卫中枢,颇得皇上信任,真是前途无量!楚大人,这两位就是我向您说起的朋友——这位徐弘祖先生,自少年时即云游四海,足迹遍及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乃是世外高人!这位孙玉川小兄弟,年齿尚浅,然而茶道渊深,实乃罕见。我知楚兄乃是茶痴,接下来就由玉川为楚兄奉茶,定能使楚兄饮后飘飘欲仙呐。”趁沐天英说话之时,孙玉川偷眼打量着那边的楚一航,只见他身着一袭锦衣卫的飞鱼服,五官却颇为儒雅,倒似一位文士,只嘴唇略薄,有些败相。正打量之间,忽见楚一航细长的双眼蓦地一眨,紧紧盯着自己,竟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背脊上流下一缕冷汗。沐天英带领众人来到临湖的一处水榭,此刻雨已经渐渐停了,翠湖上水汽氤氲,映着月色如洗,颇为宜人。孙玉川见此处桌椅齐全,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正放置着这六件茶具,原来这水榭是被当做茶室使用了。水榭听香,饮茶论道,倒确是一桩美事。众人按宾主落座,孙玉川被安排在茶具之侧。沐天英笑道:“如此,今晚大家就在此处消受翠湖美景与舍下香茗,玉川兄弟,就麻烦你……”“且慢!”众人忽然听见有人插话,循声望去,原来是端坐贵客席位上的楚一航,只见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听闻今日有茶会,卑职手下刚好有一位茶师,原是福建人,茶艺也算精湛,在京城曾是魏阉的头号茶师,后来魏阉被皇上处置了,他便在卑职手下当差。今日我来府上做客,原本不该带他来,恐有喧宾夺主之嫌。然而这位茶师于茶艺上确有独到之处,想着回京后与国公喝茶的机会也不多了,因此还是带他来给国公及府上诸位奉茶,也算卑职的一片心意,国公该不会怪罪卑职吧?”徐霞客在旁看得真切:这楚一航虽然一口一个“卑职”,态度上却并不见谦卑,反倒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情。他不禁暗叹,到底是锦衣卫的头面人物,的确难缠,不仅自己带着茶师,还特意强调”回京后与国公喝茶的机会也不多了”,是怕被人说成“结交外臣”,故作生分之态,还是想着从沐天英这边索取更多的好处?这便不得而知了。但眼下若是沐天英应了楚一航所请,孙玉川便没了用武之地,原先的计划便要泡汤,这却如何是好?他先以眼神宽慰了一下孙玉川,继而紧张地望着沐天英,看他如何作答。 沐天英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拍掌道:“妙,妙!”众人皆不解其意,楚一航虽不为所动,脸上亦现出一丝讶异之色。沐天英道:“自古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茶事也算得是一桩文事了吧。既然今日有两位茶艺高手在场,何不就让他们二人比试一番。如此这茶会更增一层雅趣,我等亦可消受双重口福。”徐霞客不由佩服沐天英的机变,楚一航微微一笑,道:“如此也好,诚感国公盛情。”说着回头示意了一下,随从中一人会意走上前来。孙玉川见他身着玉色直裰,蓄着两绺长须,面容颇为和善。他上前施了一礼,那人只是微微一笑,孙玉川心道“他不还礼,莫非是看我不起?”反倒被激起了少年人的好胜之心,心中跃跃欲试起来。楚一航道:“这位就是卑职刚才所说的茶师,姓秦,名子文,字兰章。虽以烹茶为业,他其实是举人出身。不愿为官,方才走上此路。”沐天英讶然:“这倒是少见,失敬,失敬。只是比试茶艺总须有个章程,方才比得。”楚一航道:“不错。比试茶艺不是比试武艺,胜负难以分明。须有个题目,看双方哪一方切题,输的一方也心服口服。”沐天英笑道:“我正是此意,只是出什么题目妥当呢?又要比试几场呢?”楚一航思索片刻,道:“一场定输赢未免偏颇,卑职的意思是三局两胜,这头场的题目,可选一句诗为题,命两人依此诗中意趣沏茶,看谁的茶较为切中诗意,且又不失茶味,如何?”沐天英听他这番言语已知其意,那秦子文是举人出身,虽不比进士出身,应当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而孙玉川年龄尚浅,平素是否读书,可有功名在身,皆尚未知。若是孙玉川不明诗中之意,岂不尴尬?但是以诗命题,却又是斗茶的常见手法,沐天英又不便反驳,于是道:“如此甚好。只是玉川兄弟年齿尚浅,秦先生却有功名在身。今日毕竟是比试茶艺,不是比试诗情。这诗句须出得平实浅显些,方才显得公平。”他唯恐楚一航真的以生僻诗句命题,于是摆出东道主的姿态,抢先道:“此时正好于骤雨初歇时分,身处临湖水榭之中,白居易有诗‘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说的正是此时景象,不如就以这两句诗为题如何?” 徐霞客在旁已然明白:沐天英这番言语,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已向孙玉川提示了诗中之意,以免他有所不解。加之白居易的诗素以平实易懂闻名,以白诗命题亦对孙玉川有利。楚一航面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亦是明白了沐天英的用意,然而毕竟客随主便,他此番令秦子文奉茶已是有些失礼,此时实不宜驳了沐天英的面子,于是点头赞同:“甚好,甚好。”孙玉川倒是浑然不觉沐天英的良苦用心。兰月派本就是一个甚为风雅的门派,教导弟子时亦颇重诗书礼乐。且孙玉川虽不好读儒家经书,于诗词曲赋却颇为沉迷,故此时他反觉得沐天英出的诗句太过平实了些。沐天英见楚一航并无异义,于是接着说道:“如此第一场比试就以此为题。下一场的题目等头场比完再定罢。秦先生,玉川,二位需要何等茶叶、茶具可在纸上写明,交付于我,我即刻命人取来。二位可先行思索,半柱香之后再开始比试。”秦子文与孙玉川领命,各自陷入了紧张的思索。孙玉川虽觉此句平实无华,然而越平实则亦难以破题。他沉思良久,仍是一筹莫展。眼看半柱香将过,他不由得有些焦躁。转头望见徐霞客在用眼神宽慰自己,方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努力梳理着思绪,逐字咀嚼着“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这十个字中的意趣,面朝翠湖,望一轮明月在水汽蒸蔚中若隐若现;又闭上双眼,静听蛙鸣阵阵,与湖中锦鲤偶尔腾跃而发出的水声,于是心旷神怡,物我两忘,顿时有了主张。忽听沐天英道:“半柱香已过,二位已有腹稿了吗?” 孙玉川点了点头,秦子文亦颔首微笑。于是二人各自据了一张桌案,要来纸笔写下所需素材,交予沐天英。秦子文写完以后,从身后拿起一只花梨木箱,将其中的茶具一件一件取出。孙玉川望上去觉得并无什么神异之处,于是取过沐天英的那六件茶具一一摆开,已是做好了准备。片刻之后二人所需之物已由下人们取来,孙玉川与秦子文各自按部就班,冲洗茶具、挑拣茶叶、投茶、醒茶、冲泡,最后将壶中茶水倒入茶海之中,再分别倒入两只茶杯,放进茶盘,由下人端给沐天英与楚一航品评。沐天英与楚一航缓缓将茶水倒入口中,慢慢品评,均是沉默良久,然后又要了一杯,饮后相视一笑,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楚一航发话了:“二位可否分别讲讲,这是何种茶,其中有何妙处?”孙玉川有心谦让,故未吭声,秦子文却也是笑而不语。楚一航见状道:“玉川小兄弟,我觉得你的茶中颇有雅趣,我生平未见。可否先由你来讲讲这茶中的奥妙?”孙玉川闻言,望了一眼沐天英,见他点头,于是答道:“此茶茶叶选用的是明前龙井。愚意以为,绿茶之中若论清冽,以龙井为最胜;而龙井之中,又以明前龙井为珍品。‘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其意在于雨后水榭的清新自适之感,故我在这茶中又添加了些许薄荷叶,以益增其清冽口感。且沏茶的水我用的是国公府中所藏的清明雨水,以应‘雨过’之意。”楚一航闻言颔首称是。沐天英微微一笑,向秦子文问道:“秦先生茶中之味颇有些与众不同,可否讲解一二?”秦子文面色平和:“在下用的乃是雨后的徽州松萝茶。”在场略懂些茶艺的均是一惊,唯沐天英与楚一航二人波澜不惊。大凡绿茶,皆分为明前(清明以前)、雨前(清明以后,谷雨以前)、雨后(谷雨以后)三类,明前茶最为鲜嫩,价格最高;雨前茶次之;雨后茶叶片肥厚,已无新芽之味,故最次。此乃茶艺中的常识,故适才孙玉川所用的正是明前龙井。秦子文既然茶艺精湛,为何会犯这最为低级的错误?沐天英已然分辨出了此乃雨后茶,于是故作此问,但他心中也着实迷惑,不知秦子文究竟是何用意。 秦子文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沐天英与楚一航施了一礼,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场上一片寂静,要看这位曾经侍奉过“九千岁”魏忠贤的京城著名茶师,究竟有一番怎样的说辞。注:“西洋木骨都束”即非洲索马里的摩加迪沙。“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出自白居易诗《仲夏斋居,偶题八韵,寄微之及崔湖州》,全诗如下:“腥血与荤蔬,停来一月馀。肌肤虽瘦损,方寸任清虚。体适通宵坐,头慵隔日梳。眼前无俗物,身外即僧居。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褰帘放巢燕,投食施池鱼。久别闲游伴,频劳问疾书。不知湖与越,吏隐兴何如。”“徽州松萝茶”主要产于今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明朝时属徽州府。此茶气香而味清,明朝时爱之者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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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7
    第七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孙玉川听秦子文说到他所用的乃是雨后茶,不禁也吃了一惊,好奇心顿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秦子文面对一众质疑的目光,竟是浑然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在下使用雨后茶,实有三点原因。众人听闻不仅其中有原因,且还有三点原因,于是愈发好奇,临湖水榭之中顿时鸦雀无声。秦子文环视四周,傲然一笑,道:“试题‘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之句,乃是白居易斋居之时所作。斋居之时自然粗茶淡饭,且白居易此诗中亦提到‘腥血与荤蔬,停来一月馀’。故明前茶虽好,但过于富贵精致,恐与此诗中意境不合,此其一也。”楚一航淡然未置可否,沐天英却在旁默默颔首。秦子文又道:“白居易一生心系黎民,不喜奢华,《轻肥》诗云:‘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可见其爱民之心,忧国之志。既然以白居易之诗为题,则在下亦斗胆使用寻常百姓所饮的廉价雨后茶,黔国公与楚同知皆为达官显贵,望二位饮茶之际能不忘百姓之苦,这亦是在下的一点念想。此其二也。”楚一航与沐天英皆默然不语,孙玉川听他这番言语,心中倒油然而生几分钦敬之心,目光炯炯望着秦子文,想听他还将有如何言语。秦子文随即又道:“今日茶会比试,三局两胜,则此茶乃是头盏茶。若是头盏茶便极尽精细,其后的茶还有何滋味呢?故我以茶味略嫌苦涩的雨后茶沏头盏茶,亦是作为其后的茶作一铺垫。此其三也。”孙玉川恍然大悟,这点他自己的确没有想到。楚一航与沐天英对视一眼,沐天英道:“原来如此。秦先生与玉川二人所沏的茶何者更切合题目,我与楚同知还需商量片刻,请二位稍候。”话音刚落,孙玉川忽然上前施了一礼,道:“不必商议了。秦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在下敬佩之至。这一回合是在下输了,还请二位再出新题,另行比试。” 楚一航与沐天英均是一怔,随后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孙玉川所请。徐霞客不由在旁叹息:这一回合孙玉川输给秦子文的并非茶艺,而是人生阅历。毕竟年齿相差甚远,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有寄希望于下面两场比试了。此刻孙玉川先败一场,只有背水一战。他望着楚一航与沐天英,看他二人还将如何出题。楚一航向沐天英拱手道:“客随主便。这一回合还由国公出题罢。”徐霞客心知楚一航拔得头筹,有心卖沐天英一个面子。沐天英乐得顺水推舟,于是笑道:“那就承让了。且容我思忖思忖。”说罢他思索片刻,忽然眼中一亮,道:“我却有个法子。茶会本就是为取乐而设,不如寻个轻松有趣的比试方法如何?二位就以沏出的茶为谜面,谜底须是一位古代名人,再互猜对方的谜底,猜中者为胜。为确保公平,二位先定下谜底,写于纸上,交给我与楚同知保管。”座中哄然叫妙。纵是楚一航冷峻的面庞上亦现出一丝笑容,道:“国公这个主意甚妙,二位若是不介意,就按照国公的意思比试吧。” 徐霞客已知沐天英心思:相必沐天英已看出孙玉川虽然阅历有限,但头脑甚是灵活。故这种略带滑稽取乐的比试,于孙玉川最为适合。于是他呷了一口茶,静观场上动静。只见孙玉川与秦子文思索半晌,已各自写好谜底,交予沐、楚二人,然后开始沏茶。不多时两道茶已然沏好,以紫绢盖住。沐天英笑道:“玉川,你先试猜吧。”孙玉川上前揭开秦子文所沏茶碗上的紫绢,观其外形,只见是一盏茶中漂了几粒枸杞,只是茶叶似乎以沸水冲泡了数遍,已然看不清色泽。他又细细尝味,心知果然是反复冲泡过了,无非使他不能猜出谜底。然而他随何蕉雨学了多年品茶之道,舌头甚是灵敏,细尝几次,顿时笑道:“我知道啦!这茶是安吉白茶!”秦子文顿时脸色一变,孙玉川拨弄着茶碗中那几粒枸杞,笑道:“我已知谜底了,‘白’茶边有‘杞’,谜底便是秦国大将‘白起’!”秦子文神色颓然。沐天英与楚一航打开适才秦子文写下的谜底,楚一航冷冷一笑,沐天英笑道:“不错,正是白起!”随即又道:“秦先生不必气馁。若是先生也猜出玉川的谜底,这一回合便算是打和。” 秦子文于是上前揭开孙玉川茶碗上的紫绢,只见茶碗甚是别致,非瓷非陶,非玉非金,乃是一只木碗,他心道:“为何要用木碗?”细细辨认那木质纹理,认得是柞木所制;再看那碗中之物,甚是庞杂,他一眼便认出那茶叶是君山银针,茶叶之外,还有榆钱、红枣、桑葚、槐花四样,色彩倒颇为养眼。他心中毫无头绪,细品一口,只觉得滋味混杂,仍是茫然无解。他沉思良久,抬头见沐天英与楚一航虽不催促,但眼中已有急迫之色,于是苦笑一声,心想既然是君山银针,莫非谜底中有个“君”字?又放了这许多花果,莫非谜底是位女子?于是只得随口蒙道:“在下猜谜底是王昭君?” 沐、楚二人打开谜底,楚一航默然不语,沐天英却也面露费解之色,道:“这谜底……却是‘岳飞’。虽然秦先生未能猜中,我却也不知这当作何解。玉川,可否为我等解释一二?”孙玉川微微一笑,道:“实在惭愧,晚生不免将谜面出得有些复杂了。这茶是君山银针,而君山银针产自湖南岳阳,故主一个‘岳’字。”沐、楚二人闻言恍然,均点头表示认可。孙玉川又道:“茶碗为柞木所制,而碗中四样分别为榆、枣、桑、槐,这四样与柞木一向被合称为‘五木’,而‘五木’之谐音正是岳飞之谥号‘武穆’——故合而则为‘岳武穆’,即岳飞也!”顿时满座称妙,楚一航微笑摇头,沐天英不由开怀大笑,徐霞客亦不禁笑出了声,心道孙玉川果然灵巧机变胜于常人。 孙玉川胜得这一场,觉得略微轻松了些。于是第三回合便要决定输赢,场上气氛不免有些紧张。楚一航与沐天英低声商议良久,方才议定第三场的题目。沐天英清清嗓子,朗声道:“适才楚同知与我已经商定了第三场题目。我们二人一致以为,茶艺说到底终究是沏茶之术,茶令、茶谜诸般物事虽然妙趣横生,但终究只是茶事的点缀。故最后一回合,还当回归王道。秦先生乃是福建人,玉川乃是云南本地人。因此就请秦先生沏一道武夷贡茶,请玉川沏一道本地的普洱茶,不许添加其他辅料,务必尽展平生所学。楚同知与我定当公平评审。”孙玉川与秦子文均觉如此颇为公平,遂无异议。孙玉川取过普洱沱茶,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依照多年来习得的法门撬茶、投茶、醒茶,冲泡,终于完成,已觉额上出汗。他望了一眼秦子文,见他亦是刚刚完成,面上表情亦颇不平静。于是二人所沏的茶均由茶海分倒进两个茶杯中,送与沐天英、楚一航品评。场上众人均颇为好奇,凝视着二人的表情。然而二人均是宦海沉浮多年,城府极深,面容始终波澜不惊,终于品尝完毕,二人放下茶杯,半晌不语。场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结果究竟如何。 许久之后,楚一航道:“难得这位玉川兄弟小小年纪,却是造诣深厚。你们二人所沏的茶,无论汤色、茶形、茶香,或是茶味,均不相伯仲。我实在无从判别,只能判定你们二人平手。”众人见楚一航竟判二人平手,均是一惊,于是将目光集中于沐天英身上。孰胜孰负,此刻凭他一言而决。沐天英似有迟疑,半晌方才开口道:“就茶而言,二人确是不相伯仲。不过……我追加一个问题,请二位如实回答:你们二位究竟为何走上茶师之路?玉川,你先作答。”孙玉川蓦然被问了如此一个问题,心中毫无准备,不由愣在原地,思索片刻,却觉心中一团乱麻——我为何要学茶?我连自己父母是谁,因何投入兰月派都不知道,我何时想过自己为何要学茶?何蕉雨倒是和他讲述过修习茶道之意义,然而自己又何尝真的明白?他茫然无措,支支吾吾地说道:“师父让我学茶,我……我便学了,师父说……学茶可以让人生发不忍之心……师父还说……学茶可以学会与人分享……”沐天英不待他说完,又问:“师父说了这些,那你自己又如何看呢?”孙玉川刚才语无伦次,已是懊丧之极,且不明白楚一航已经判了平手,沐天英此刻为何要与自己为难,心中不免赌气,索性低头不再作答。 沐天英又问秦子文:“秦先生又是如何以为呢?”秦子文却是不假思索,娓娓道来:“我年少时即爱好茶道,然而被父母逼迫修习四书五经,以应科举,然而中了举人之后就不再参加考试,而是潜心茶道,亦有与父母赌气的意思,此乃少年时的心境;随后来到京师,数年中名声大振,于是被魏公公延请入府,担任茶师,彼时我醉心名利,不知不觉将茶道当成了沽名钓誉的捷径,此乃壮年时的心境;再其后,魏公公倒台,我虽不属阉党,但却也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此时我才明白,茶就是茶,茶道无非就是将这一盏茶沏好,使饮茶者身心愉悦,如是而已。因此被楚大人招揽入府以后,我便继续潜心茶道,期待有所精进。这恐怕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水榭中的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由为之动容。徐霞客忆起自己一蓑烟雨的云游生涯,自少年以至壮年、中年,乃至今日垂暮之年将近,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念及此处,他几乎堕下泪来。孙玉川虽觉秦子文这番话颇为打动人心,但仍觉得不能全然领会,心中仍是茫然、懊丧与赌气交织,可谓五味杂陈。沐天英长叹一声,道:“看来今日是秦先生胜出。”楚一航似乎觉得有些意外,望了沐天英一眼,不再言声。孙玉川强忍委屈,向二人施了一礼,径自离开水榭而去了。徐霞客见状连忙对二人长作一揖,道了声“失礼”,便尾随孙玉川而去。途中他抬头望望天边月轮,时辰已近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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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7
    徐霞客随孙玉川回了湖边的住处,见孙玉川正伏在书案上伤心啜泣。徐霞客也不多话,只是在旁冷冷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休要在此嘤嘤哭泣!”孙玉川抬起头来,努力止住泪水,却仍在不住抽泣。徐霞客又柔声宽慰道:“你阅历尚浅,今日之事乃是世上常有之事,无须如此介怀。”孙玉川抹去脸上的泪水,道:“可我仍不知……沐天英为何要让我当众出丑……之前要我奉茶的……不也是他吗?”徐霞客叹道:“个中原委,我也不敢作定论。只是在我想来,沐天英或许从提出比试的那一刻,就笃定主意不会让你胜出。”孙玉川愕然道:“这又是为何?”徐霞客道:“宦海中人,做事终归是有自己的考量。沐天英乃是镇守云南的一方诸侯,虽然在这天南一隅威权甚重,然而毕竟离京师甚远,还是需多结交京师的人脉。”孙玉川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徐霞客叹口气又道:“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沐天英此次邀请楚一航,首要目的自然还是结交楚一航,日后或许可以为己所用。毕竟楚一航乃是锦衣卫中的第二号人物,皇上的心腹亲信。而且锦衣卫专司弹压王公大臣,本也是沐天英这种地方诸侯的克星。若能与楚一航结交,对沐天英可谓是大大的有利。”孙玉川沉默不语。徐霞客接着说道:“既然为了结交,则自然要照顾楚一航的面子。本来沐天英的意思也不是让你和秦子文比试,而只是让你给楚一航奉茶。但自奉茶变成比试的那一刻起,沐天英便不会让你赢了秦子文,否则驳了楚一航的面子,他结交楚一航的目的岂不就落空了?”孙玉川默默点头,又道:“只是如此……我岂不是成了他人的棋子……心中颇不痛快……”徐霞客淡然一笑,道:“所以说你阅历尚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又不是棋子?何况沐天英这种位高权重的王侯,早已习惯了将他人当作棋子在手上掂量,而且说到底,他何尝又不是皇上手中的一颗棋子?要想超然物外需要极高的境界,非一朝一夕可致。我正是不甘为棋子,才云游四方,远离俗世功名。然而我这样的山野闲人毕竟只是一味出世,还算不上以出世之心为入世之事。小兄弟年轻尚轻,未来大有希望,切不要在这些小事上耿耿于怀。大丈夫须观宇宙为稊米,今日之事,不过是你步入江湖的第一场试炼而已。”孙玉川点了点头,起身道:“先生,我想明日我们再向沐天英最后一次求助,力争对于静观禅师和迦叶寺众僧能有个交代。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吧,久住亦没有什么意义了。”徐霞客道:“我也正是此意。现在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了吧。明日与沐天英道别,便又要踏上旅途了。”孙玉川答应一声,正要回房就寝,忽见管家在门口作揖道:“有贵客来拜访两位。”“贵客?”孙玉川与徐霞客均是一怔,向门外望去,只见管家身后赫然站立着楚一航与秦子文,秦子文上前施了一礼,道:“我家主人想要来拜会二位,深夜叨扰,失礼了。”孙玉川与徐霞客不知他二人是何用意,将二人迎入客厅,各自坐定。孙玉川给二人奉茶,他心中犹在赌气,奉上的仍是普洱。秦子文接过那盏普洱,观其形,闻其香,品其味,而后微微一笑道:“孙公子所沏的普洱的确是形神兼备,不可多得。可惜中原人至今尚不知这普洱益气宁神,解腻消食的功效,愿今后普洱能够大行于世。”孙玉川听他这番言语,觉得有些意外,但出于矜持,还是一言不发。秦子文却是不以为意,又道:“孙公子年纪轻轻却能沏出如此一盏茶,敝人空活数十载,却在技艺上与孙公子旗鼓相当,今人比试实际上是我输了。黔国公今日的言语虽是正论,然而对公子确实算不得公平。”孙玉川听这番话,觉得心中宽慰了许多,面上表情亦不由得柔和了起来。秦子文道:“自魏公公倒台以来,敝人已是半个废人。多蒙楚大人不弃,我才能于茶道中安身立命。孙公子年纪尚轻,愿你此生能够寻得属于自己的茶人之路。”孙玉川觉得心头有些发热,但一时之间又不知何以作答。此时楚一航忽然在旁问道:“今日黔国公邀我过府赴宴,又请孙公子来为我奉茶,自是有他的打算。然而孙公子又为何欣然答应黔国公所请,是否也有你的打算?”孙玉川扭头望了一眼徐霞客,徐霞客迟疑半晌,问道:“不知楚大人为何有此一问?”楚一航面无表情:“我们锦衣卫当差久了的,多少都有些直觉。徐先生与孙公子是否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不妨照实讲来。”徐霞客见他似乎并无恶意,心道将事情告诉他想来亦是有益无害,于是索性将迦叶寺遇袭与来到沐王府的原委向楚一航和盘托出,仍只是略去了沉木香炉一节,只是含糊地说迦叶寺与茶马帮素有些过节。楚一航思索片刻,道:“十几日前的确有人向锦衣卫检举云南迦叶寺勾结张献忠,私藏贼党。其时我正在四川清查一桩大案,故京城锦衣卫传书令我顺道来云南查处此事。实际上我先在鸡足山周围盘桓了数日,方才来到昆明。这数日之中我明察暗访,丝毫不见迦叶寺与贼党有何瓜葛。倒是……”“倒是……什么?”徐霞客见他欲言又止,小心问道。“没什么……”楚一航挥了挥手,又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失察,总之接下去我还将彻查。按锦衣卫的一贯规矩,遇到此等涉及谋反的大案,本该先将疑犯静观及迦叶寺一干僧人全部押解回京,下狱后再细细审理。今日喝了孙公子的茶,我就略微留些情面,先不锁拿他们,而是派人保护看管起来,反正如此也不违律法。待案件查明之后,若果真无辜,我自然派人送他们回寺。至于茶马帮那边,我会对他们严加训诫,并逮捕几个不法之徒以儆效尤。料他们以后便不敢再去迦叶寺中骚扰。”徐霞客大为感激,道:“多谢楚大人!静观禅师是小民的旧交,小民坚信他是无罪之身。楚大人能够如此,实是令小民感激之至。只是……”“只是先生不知冷面如我,为何此次却愿意留情,对吗?”楚一航脸上似笑非笑。“……正是。”楚一航道:“孙公子的茶中别有一番韵味,这自然是原因之一。然而主要还不在此……”他停顿片刻,仔细端详着孙玉川,道:“也不瞒两位,实在是因为孙公子的面容酷似我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对我实有再造之恩。不过孙公子既是云南本地人,应当不是那位故人的后人。造化神奇,竟能如此相似,真真不可思议。”孙玉川闻言心中一动,欲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此时楚一航却已站起道了一声:“时辰也不早了,告辞。”便带着秦子文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两位接下来要去往何处,我可以派人护送。以免路上遇到劫匪,怕有闪失。”徐霞客道:“诚感盛情。接下来我会去乌斯藏走一遭,玉川亦会随我同行。”楚一航点头道:“也好。明日锦衣卫刚好有人要去乌斯藏都指挥使司交办公务,你们可随他们同行。明日巳时三刻,会有人在黔国公府门口迎接。”徐霞客与孙玉川又施了一礼,送二人到门外,回来相对无言,各自就寝。 次日清晨,徐霞客与孙玉川待到巳时便向沐天英辞行。沐天英挽留一番,二人坚持要走。沐天英遂要将那套“六君子”茶具送给孙玉川留作纪念,孙玉川坚辞不受,说道:“无功不受禄,他日若有机会,或还将与这套茶具结缘。”沐天英大笑,遂送二人出府,果见锦衣卫已有人在门口等待。徐、孙二人遂跟随来人,自昆明奔乌斯藏而去。自昆明入乌斯藏的路径主要有两条:其一,自昆明北上,经四川、肃州卫、凉州卫,穿过青海入藏;其二,自昆明西行,经丽江府(今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一部分)、阿德酋(今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芒康入藏,即所谓“茶马古道”中的滇藏线。前一条路距离遥远,且凉州卫以西为吐鲁番占据,故孙玉川、徐霞客跟随锦衣卫沿后一条路而行。孙玉川在路上多见从事茶马贸易的马帮,不由有些紧张,怕被茶马帮认出。徐霞客笑道:“在迦叶寺遇袭之时已是夜色深沉,茶马帮之人应当没有记住我的面貌。且茶马帮也决然料想不到我们会沿着这茶马古道而行。放宽心,只管游历便是了。虽说途中多处通有驿道,可依然山高路远,崎岖难行。所幸孙玉川在云南长大,习惯了行走山路,徐霞客更是云游多年,步履强健。纵然旅途辛劳,徐霞客仍是不忘催促孙玉川练功。旅途之中,孙玉川已将那六式点穴法门尽数习得,内力亦颇有增长。且途中翻山越岭,不知不觉之间,筋骨亦较先前强健。徐霞客不由大感欣慰。一行人走走停停,二十余日之后,已进入乌斯藏境内的芒康地界。孙玉川见此处植被多奇花异草,自己在云南亦从未见过,不由大感新奇。。 一行人行走在芒康的腹心地带,见天色已近黄昏,环顾四周,只见茫茫旷野,既无驿站,也无客栈,唯有一条江水,蜿蜒流淌,水势甚急,浪花拍打着河岸礁石,轰然有声。孙玉川立于江边,望着这原野河川,气象万千,顿觉心胸为之一振,向徐霞客问道:“此水何名?”徐霞客大笑:“这便是泸水啊!亦流经云南,之后一路东下。这泸水即是长江之正源啊!”“什么?这便是长江?”孙玉川一惊,面对滔滔江水,顿觉不可思议。长江蜿蜒万里,东流入海,原来发源却是在这雪域高原。他见这泸水虽是水流湍急,映衬着高原落日,雄鹰低回,令人心折,但终究不如他在书中看来的长江那般激流鼓荡,气魄雄浑,于是喃喃自语道:“美则美矣,只是气势小了些。”徐霞客道:“世上大江大河,在其发源之时,亦不过一泓之水而已。之所以到了下游便汹涌澎湃,波涛万丈,乃是因为途中能容细流,涓滴不弃。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孙玉川知他意有所指,会意地一笑。此刻天色将晚,高原之上的穹顶中繁星初现,一行人就在江边生了一堆篝火,吃了些干粮腌肉,搭起几个帐篷,就地入眠。孙玉川与徐霞客在一间帐篷中抵足而眠,二人旅途疲惫,不觉沉沉睡去。孙玉川似乎又听到有战马嘶鸣之声,百姓奔逃哭泣之声,一名骑兵纵马驰到他面前,一刀砍下。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方觉是南柯一梦。他听见徐霞客正在另一头鼾声如雷,方才放心。刚刚躺下,又隐约听到帐篷外有微弱的人声。他侧耳细听,听得似乎是“救救我……救救我”的求救声。这荒郊野外,三更半夜,哪来的人声,莫非是鬼?这个念头闪过脑际,他不由得寒毛倒竖。注:乌斯藏,即今西藏地区。明洪武七年(1374年)置乌斯藏都指挥使司,管理西藏。并以当地喇嘛教最高僧官即“法王”为都指挥使,实际是一种中央统辖与地方自治相结合的行政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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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8
    卓玛却是小口小口地饮着那茶,边饮边扑簌扑簌地落下泪水。孙玉川不由得近前凝视着她的脸庞,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真的家里有什么事?”卓玛低头不答,许久后突然指着那包普洱茶叶,道:“这包茶叶,我能不能拿别的东西来换?我这把刀很好很好的,送给你。这包茶叶,你送给我,好不好?”说着她从腰间拿出那柄藏刀,递给孙玉川。孙玉川端详着那柄藏刀,只见刀柄乌黑,似是以牛角制成,其上鎏金镀银,还镶嵌着三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刀鞘是纯金制成,正面雕龙刻凤,缀以两颗绿松石;背面雕刻奇花异草,又有两颗红宝石点缀其中。他心知此刀贵重,递还给卓玛,摆手道:“这个我不能要。”卓玛以为他拒绝交换,急得又哭了出来,连忙道:“这刀很好很好的!如果不够,我这条鞭子,也送给你!”说着他就又要从腰带上解下那条牧鞭。孙玉川瞥见那牧鞭柄部也镶着宝石,赶紧止住卓玛,道:“不是不换,这茶你若是要,我送给你便是。”说着就抓起那包茶,塞到卓玛手里。“什么?”卓玛扑闪着明眸,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是真的,你要这茶,我就送给你!如果不够,我帐篷里还有,我拿给你!”孙玉川说着便要起身。徐霞客赶紧拦住,道:“慢点慢点,玉川你再说下去可就要把家底都送给女娃娃啦!女娃娃,你为什么想要这茶叶啊?”卓玛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道:“我们藏人吃牛羊肉,吃糌粑,没有蔬菜吃,如果不喝茶,就会肚子痛,就会生病。所以我们藏人每天都要喝茶,喝得最多的是酥油茶,伤风头痛了就喝草果茶,没有酥油的时候,还用盐水煮茶。但是,最近没有茶叶啦,我家那边的藏人,都得了病!” “为什么最近没有茶叶了?”孙玉川觉得不解。“我家那里,用马和外面进来的商人换茶叶。以前,一匹好马可以换九十斤茶叶,这样我们换来的茶叶就够喝啦。但是上个月开始,一匹好马,只能换十五斤茶叶啦!我们的马换来的茶叶就不够喝啦!”“为什么茶叶价格会涨了这么多?”徐霞客突然有些紧张,追问道。“这个……”卓玛停顿了一下,又道:“只听卖茶给我们的人说,官府要他们每年上交更多的马,不然就要抓走他们!他们要更多的马,所以茶叶就涨价啦!”“那为何官府要让他们上交更多的马?”孙玉川继续追问。卓玛正要说话,徐霞客突然打断对话,问道:“茶叶涨价和你一个人逃命又有什么关系吗?”卓玛的眼眶里又有泪水打转,道:“因为茶叶涨价,我们没有活路,大家就推选我爹爹和我娘亲去和卖茶的人讲道理,结果爹爹和娘亲都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死还是活……我家那边的人都说爹爹和娘亲已经死啦,大家很害怕,说卖茶的人要过来把我们都抓走,就都逃跑啦,也让我赶紧跑。我本来想去投奔外地的舅舅,让舅舅想法子救爹爹和娘亲。但是路上迷了路,又没有吃的,就到了这里……” “你们为什么怕那些卖茶的商人呢,就不能一起去把你爹和你娘救回来吗?”孙玉川问道。“不行,不行。”卓玛连连摆手,道:“卖茶的人很多的,而且他们都会功夫,我们那里的人不会功夫,打不过他们的。”孙玉川和徐霞客相互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茶马帮”三个字。徐霞客长叹一口气,道:“玉川,一会多拿点茶叶给这女娃娃吧。女娃娃,你舅舅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过去吧,不然你一个人上路迟早会丢了小命。”“我舅舅家……住在措温布边上……”卓玛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措温布,那是哪里?”徐霞客问道。“措温布就是……就是青色的大湖……很大很大的……我舅舅就住在大湖旁边。”“莫非是青海湖?”徐霞客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个女娃娃,一个人就想从芒康走到青海湖?还不带足干粮?简直就是胡闹!”卓玛低下头,不再说话。孙玉川忙道:“姑娘家原住在哪里?卖茶的商人又把你爹娘抓到哪里去了?我们陪你去找他们,先看能不能把你爹娘救出来吧。”徐霞客咳咳了两声,坏笑着看了孙玉川一眼,正要说些什么,一直酣睡不起的几个锦衣卫公人伸着懒腰走出了帐篷,正打算烧火做饭,忽然看见这边的卓玛,顿时眼睛发直,上来先是言语调戏,接着竟想动手动脚。卓玛慌忙躲避,下意识地躲在孙玉川身后。 孙玉川不禁动怒,道:“你们身为朝廷官差,怎可如此轻薄?”为首的一名锦衣卫公人怒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挡爷的驾!还不给爷闪开!”说着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就要动粗。孙玉川怒道:“你这样的衣冠禽兽,也配叫我闪开?”那公人大怒,斜眼乜着孙玉川,咬着一口细牙,狞笑着道:“楚大人虽说让我护送你,不过这一路山高水险,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把你一刀剁了,再报你个失足坠崖,上头又能把我怎么着?小子,这可是你自找,到了下面可别怪爷!”说着一刀劈了过来。徐霞客大惊,欲要伸手援救已是来不及了。孙玉川见状先是往左边胡乱一闪,避开这刀。眼见又是一刀劈来,正在情急之时,徐霞客在旁喊道:“正言若反!”孙玉川会意,避开刀锋,左手击向那公人头部。公人连忙向左躲避,孙玉川趁机从右侧绕到他身后,真气凝聚指尖,点中他背部的“风门”穴。那公人顿感一股寒凉之气从风门注入,霎时流遍全身,不由觉得天旋地转,栽倒在地。余下的三个公人见状,喊着:“小子你敢袭击锦衣卫!你可知这等同谋反!”说着便上来围攻孙玉川。徐霞客见状亦拔出杖剑参战,一时五人缠斗在一起。 孙玉川一边躲避刀锋,一边将那六式点穴法门翻来覆去地使用,最后用一招刚学不久的“见素抱朴”击中一名公人肚脐部的“气海”穴,那公人顿时腹痛难耐,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徐霞客则以杖剑隔空击中另一名公人的肩部“天宗”穴,那公人顿觉肩胛部似是脱臼一般疼痛难忍,再也无法挥刀。余下一名公人见势不妙,慌忙遁走。他轻功甚好,孙玉川欲追却是追赶不上了。徐霞客见不过片刻功夫,他们二人竟击伤了三名公人,还放跑了一名,苦笑着对孙玉川说道:“这下可好,你我二人都担上了谋反大罪!”孙玉川适才是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看到如此情形,心中亦有些后悔。徐霞客又道:“罢了罢了,事情已经做下了,多说亦是无用。”他看看地上的那几名公人,道:“几位受的都并非致命伤,切记不要乱动,坐下来运功调息一个时辰,待经脉疏通也便无事了。”他扭头又问孙玉川:“接下来你作何打算?”孙玉川原有些慌张,此刻已渐渐平静下来,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既然已经冒了一回险,也就不怕再冒一回。我们再去和茶马帮理论一番,试着救出卓玛的父母,先生以为如何?”徐霞客嘿嘿一笑,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罢,小老儿就陪你再疯上一回,也可带你见识见识真正的江湖。”孙玉川拱手道:“多谢先生!”转头问卓玛:“卓玛姑娘,你家在何方?可知你父母被抓到了何处?”卓玛看了刚才这一场恶斗,已是又惊又怕,颤声道:“我……我家住在昌都……我家那里有一处喇嘛寺,名叫色哲寺,寺里的大喇嘛们……常和那些卖茶的人有来往。我爹娘临走前……也说是去色哲寺。”“色哲寺……”孙玉川踌躇片刻,道:“也罢,那我们便陪姑娘去色哲寺中走一遭!只是不知从此处到昌都大约多少路程?”“我记得我从家里走到这里,大概走了四天。”卓玛想了想答道。“如此也算不得远。我们走吧。”孙玉川说着就开始收拾帐篷和行囊,准备赶路。徐霞客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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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8
    一行人顺着泸水向上游行走,在水流稍缓处跨过一座浮桥,来到泸水对岸。此时正值春季,雪域高原上虽然仍然春寒料峭,但茫茫草原上已开出了星星点点的花朵,放眼望去,风吹草底,群花烂漫,似羊绒细毯上金装玉裹,又似夜空中繁星闪烁。孙玉川长在云南,平素见惯了山间景象,此时面对这茫茫无际的原野,竟似比饮了一盏绝品好茶还要酣畅,适才犯下的“谋反”大罪,此时竟也并不放在心上。他转头问卓玛:“这些花都可有名字?”卓玛虽然连日来屡受惊吓,但此刻跟随着孙玉川与徐霞客,又能够回家寻找父母,虽然不知有几成把握,甚至仍不知父母是否还在人世,但心中却觉得踏实了许多,没来由地渐渐乐观了起来。此刻他听到孙玉川问起花名,莞尔一笑,道:“怎么会没有名字?这些花有很多种的,你看那小瓣的黄花,那是金露梅;那边粉红色花瓣,黄色花蕊的,叫做翠菊;你再看那边草丛里,八瓣粉红色花瓣的,那是波斯菊。这些名字还是我的汉人娘亲告诉我的,在藏人那里,这些花都只有一个名字,叫做‘格桑花’。”“格桑花?是什么意思?”孙玉川问道。“藏人的话里,‘格桑’就是幸福美好的意思。‘格桑花’就是幸福美好的花。”“格桑花,格桑花,幸福花。”孙玉川不禁自言自语,忽然转头对卓玛说道:“卓玛,你也要做一朵幸福花啊!”卓玛顿时羞红了脸,双手又开始搓起了衣角。徐霞客在旁看得真切,背过脸去偷笑起来。三人结伴行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色已近黄昏。卓玛脸上又露出紧张之色,孙玉川尚未反应过来,徐霞客却往脑门一拍,道:“一时大意,怎么没把那几个锦衣卫的帐篷也带上?既然知道了卓玛是个姑娘家,今晚还怎么好挤一间帐篷?”孙玉川道:“我是有意未去收走他们的帐篷。不然他们路上岂不是要冻死?”徐霞客笑道:“你倒是个心善的后生,不错。只是你大发善心,可就得让女娃娃为难了。”卓玛低下头去又不说话了。徐霞客忽然望见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后面似有炊烟袅袅升起,忙道:“前面好像有人家?我们走快些,在天黑前赶到那里,或许有地方投宿。”孙玉川与卓玛答应一声,连忙加快步伐。三人翻过那座小山丘,发现山脚的盆地中竟有一个小镇。不由都是心中一喜。卓玛在镇中以藏语询问,不多时便找到了一处小客栈。孙玉川与徐霞客同住一间,卓玛住在隔壁。孙玉川放下行囊,长吁一口气,打开木窗,只见群山环绕着一片低矮的民居,大多皆是白墙,上面嵌着黑色窗框。虽不如汉地建筑多姿多彩,但此刻在夕阳与霞光掩映之下,却别有一番沉静肃穆的气氛。他隐隐看到远处一座雪山的半山腰上似有一片建筑与众不同,色彩以黄色与红色为主,但具体形貌却看不真切。他正在仔细端详之际,却听见卓玛在门外说道:“客栈老板说晚饭准备好啦,让我们下楼去吃。”孙玉川和徐霞客答应一声,走下楼去,却见一人正坐在那里吃喝。孙玉川和徐霞客见了那人面容,不由都是一惊。 注:“麻黄汤”确为一味清热解表的中药,然而将其制成丸剂则纯为笔者为叙述方便而做出的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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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9
    第九章   暗室最能知人意 孙玉川与徐霞客走下楼来,看见那日率领茶马帮众围攻迦叶寺的刀先生正端坐在角落里,用小勺品尝一碗酸奶,那块铁算盘正置于他手边。他腭下留有短须,总会沾上些许酸奶。他对此显然颇为介意,每吃几口便要用一块细绢手帕擦拭一下胡须,显得颇为讲究,却又有些滑稽。孙玉川那夜躲在房内,料想刀先生也不认识自己,只是为徐霞客捏了一把汗。徐霞客略一迟疑,便大大方方地向楼下走。刀先生兀自吃着酸奶,并未抬头,显然没注意到他。卓玛哪里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对客栈老板说了几句藏语,然后找了一张餐桌,招呼两人坐下。徐霞客有意选了一个背对刀先生的座位。片刻之后,客栈老板便端着几样吃食过来。孙玉川与徐霞客望着托盘里的几样,颇觉新鲜。卓玛用手指着,为他俩一一介绍:“这个叫做糌粑,是青稞炒熟以后磨粉,再用酥油、奶渣拌在一起的东西;这个叫做血肠,是在羊血和羊肉末里放进花椒和盐,再灌进羊小肠里做成的东西;这个坛子里面装的是青稞酒,是用青稞酿成的,我们这边天气冷,大家都爱喝青稞酒;这个就是酸奶啦,像这种提过酥油的酸奶叫做‘达雪’,味道酸酸甜甜,我从小就爱吃。快尝尝,快尝尝。”孙玉川与徐霞客没有尝过这等藏地美味,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于是看着卓玛的吃法,有样学样地品尝了起来。孙玉川瞥见卓玛的眼圈有些发红,似是有些伤感,于是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又想家了?”卓玛黯然道:“本来还应该有酥油茶的……看来这里也已经没有茶叶了……” 孙玉川正要出言宽慰,徐霞客突然向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孙玉川立刻会意,警觉地望了望对面的刀先生。只见他已经吃完了酸奶,最后擦拭了一遍胡须,站起身结了饭钱便离店而去。孙玉川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卓玛说道:“放心,我们陪你回家,去找那些人讨个公道。”卓玛不再言语,默默与孙玉川对视许久,蓦然惊觉过来,脸上又是一朵红云,连忙移开视线,道:“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啦!” 藏地饮食,如青稞酒、酥油、糌粑之类,虽然重糖重油,然而在这雪域高原之上,最是快活肚腹,且能防饥解乏。三人昨晚一夜好睡,又在客栈饱食一餐,顿觉精力充沛。三人收拾了行装,走出客栈,沿着镇上的一条主路,直奔小镇北门,欲继续向昌都进发。这小镇虽处边陲,然而主路亦颇为热闹。街旁不乏贩夫走卒兜售当地特产。孙玉川和卓玛毕竟不过十五六岁,仍是少年心性,不免左顾右盼,流连其间。眼看已近北门,孙玉川又瞅见城墙之侧有一人在兜售面具,他好奇心顿起,不由上前细细端详,见这些面具色彩分殊,材质各异,多为鬼怪之形,有的狰狞可怖,有的却滑稽可笑,卓玛见状也凑上来说道:“这些面具里许多都是藏戏里用的,你看眼睛垂下来,牙齿露出来,头发披下来的那个,那个叫做‘帕姆’,是一种女鬼;你再看那个有三只眼睛,顶着骷髅的牛头,那个叫做‘法王’;你再看那个两眼滴血的,那个叫做‘罗刹女’。”卖面具的小贩一边用藏语说着什么,一边拿起面具遮住自己的脸,做出滑稽之态。孙玉川虽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明白他在自卖自夸,不由得放声大笑,与卓玛一同看他戏耍。 孙玉川见那面具上花纹繁复,两个眼孔背后的那双眸子却是分外明亮,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住了。他凝神盯着那双眸子,只觉其中似有星辰闪烁,又似有漩涡翻卷,自己情不自禁地越凑越近,似是整个身躯都要被其吸入一般。恍惚之间,他仿佛听见远处有声音传入耳中:“随我来,随我来。”他听得那声音,周身如沐春风,分外舒适,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追随那声音而去。忽然他发觉自己正行走于云端之上,身畔清风徐来,远处似有琼楼玉宇。正在陶醉之际,忽见卓玛亦在身边,与自己一同腾云驾雾,遨游太虚。他想问你为何也来了,却似乎不能张口说话,只看见一座座人间城郭在脚底飞速掠过,顿觉心旷神怡,于是不再多问,与卓玛相视一笑。 徐霞客适才见两个少年人在面具摊贩那里盘桓,心道少年人贪玩难免,不以为意,便在旁边一处生药摊上端详着一堆干雪莲、冬虫夏草之类药材,正在入神之际,眼角余光却瞥见孙玉川与卓玛痴痴呆呆地跟着那个卖面具的小贩踽踽前行,走进大路旁的一处小巷。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二人身后,伸手欲将二人拉回来,却突然感到后颈部被钝器重击了一下,顿时晕了过去。 徐霞客悠悠醒转过来,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见对面是一扇黝黑的铁门,四周墙壁皆以斑驳的大青石筑成,壁上挂着两盏油灯,灯身却是羊头骨,蓝幽幽的光焰从羊头的眼孔处渗出,显得分外骇人。他努力想要动弹,却发觉身体周遭都被牛皮绳捆绑着,越挣扎反捆得越紧。他努力回忆晕厥前的经过,却只觉得头脑发晕,难以思索。正在此时,他听见有皮靴踏在青石地板上的“橐橐”声在外面的回廊上响起,自远而近,最后在门口停住。只听得铁门“喀拉拉”地被推开,走进来的赫然是茶马帮的刀先生。刀先生看他艰难挣扎之态,冷冷一笑,在角落的一只铁椅中坐下,摆弄着手中的铁算盘,捋了捋短须,道:“你可还认得我吗?”“小老儿虽然健忘,可阁下如此骨骼清奇,想不记得却也难。”徐霞客久历江湖之人,此刻虽身处险境,仍淡定自若,出言挖苦。“好个利嘴!”刀先生一笑,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阴徐弘祖便是我!”“徐弘祖……”刀先生似是在思索,“倒隐约听江湖上的朋友提起过你的姓名。你也算是江湖中人,又怎会如此大意,以为我不记得你的面容?”徐霞客冷哼一声,却不答话。“大约你也不知道我的本事。”刀先生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得意,“我姓刀名万山,原也中过秀才,出了名的过目不忘。故我们赵帮主提携,让我做了帮中的掌书,专司茶马交易中的账目,和帮众的人事。大凡茶马帮中管事的兄弟,我都记得他们的身材样貌。你我在迦叶寺中见过一面,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其实我记得真真切切!”“刀先生人才难得,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徐霞客揶揄道。“住口!”刀万山忽然发作,问道:“你可知我们为何以摄魂术设局,把你和那两个后生崽子绑至此处?”“刀先生神机妙算,我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知?”徐霞客继续插科打诨,尔后又正色道:“你们把他俩怎么样了?”“那两个小崽子就在隔壁监牢,稍后自有兄弟会去招呼他们,这个就不劳你挂心了。”刀万山阴森森地说道,“你们让本帮损失了五万两白银,这个帐就由本掌书和你们一笔一笔地算。” “什么几万两白银?我们与你们何尝有什么往来?”徐霞客冷冷问道。刀万山斜倚在铁椅上,道:“你们是否去过黔国公府?是否和锦衣卫的人有过往来?”徐霞客不由一惊。听卓玛提到茶价腾贵之时,他就曾有过一个猜测。此刻刀万山的问话隐约印证了这一猜测,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安,问道:“是去过,可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刀万山摇晃着手中的铁算盘,伴随着算珠哗啦啦作响,他的语调愈发阴森了几分:“你们可是曾向黔国公求过一桩事?这桩事黔国公没帮上忙,锦衣卫的楚同知却答应帮你们办了,是也不是?”“一派胡言,无可奉告!”徐霞客索性别过脸去。“呵呵呵……”刀万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大约不知道,黔国公府上却是有本帮的眼线。楚一航应了你们所请,回过头就带人去见我们赵帮主,不许他再和迦叶寺那帮秃驴们为难,还威逼本帮交出了五万两白银。这还不算,以后本帮每年还须额外多向朝廷缴纳藏马一千匹!如此一来,已是不能维持本帮的收支,所以本帮唯有提高茶价。此事你不承认却也无妨,总之你和那两个小崽子都难活过今日了。不过抓住你倒是有意外之喜,迦叶寺的沉木香炉,我们在你的行囊里找到了。过几日我就把香炉献给赵帮主,也好让他老人家欢喜。”“呸!禽兽不如!”徐霞客一口啐在他脸上,刀万山掏出细绢抹了抹脸,狞笑着道,“且容你再嚣张一时,待会一定不会让你死得痛快。你的葬身之地已经在准备了,稍安勿躁。”说罢便起身离去。 徐霞客与刀万山对话之时,孙玉川亦在隔壁一间监牢内清醒过来,幻境中的琼楼玉宇皆已难觅踪迹,只见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在何处。他觉得手腕有些生疼,方觉一条牛皮绳将自己的手腕绑得严严实实。他靠在冰凉潮湿的青石墙壁上,回忆起来此的因由,心知是着了贼人的道,心中有些沮丧,长叹了一口气。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玉川哥,是你吗?”孙玉川一愣,听出是卓玛的声音,忙道:“是我,我在这里,你在哪边?”他感到黑暗中有人一点一点地靠了过来,渐渐感受到身边传来少女体温:“玉川哥,我在这儿,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孙玉川道:“我也不知。我们应该是被卖面具的那人骗过来的,你可知道那是什么邪术?”卓玛在他身边道:“我曾听我爹说过,藏地有些大喇嘛很坏,他们懂得一种叫摄魂术的邪术,能让人丧失理智,乖乖听他们的话,我们大概就是被坏喇嘛骗过来啦!” 孙玉川觉得思绪一片混乱:“他们为何要把我们骗来?我们和他们又无冤无仇。”卓玛默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玉川哥,我们有什么法子逃出这里吗?”孙玉川望望四周令人窒息的黑暗,不由有些绝望:“这里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贼人们都在哪里,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徐先生呢?徐先生是不是也被他们抓过来了?”他有些惶然,冲着黑暗的四周喊道:“徐先生,你在吗?”四周一片寂然,没有回应。卓玛不禁靠得更近了些,道:“玉川哥……我害怕。”孙玉川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恐惧,道:“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他也往卓玛那边挪动了些,两个人靠在一起,彼此似乎感到宽慰了一些。 沉默许久以后,卓玛突然道:“玉川哥,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此时此刻,孙玉川唯有温言宽慰道:“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有事的。”卓玛默然不语,忽然将头靠在孙玉川肩上,道:“玉川哥……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什么问题?”孙玉川感到少女的瀑布般的秀发带着柔和的体香,倾泻在自己肩上。发丝在自己脖颈上拂动,他感到一股麻痒的奇异感觉从脖颈处逐渐蔓延全身,脸上似乎燥热了起来。“那一夜……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抓着我的手不放?”孙玉川不禁大为羞赧,道:“那一夜,是徐先生怕你半夜发烧,才让我抓住你的手的。”卓玛似乎低下头去,许久方道:“我想……我想也是如此,只是你抓住我的手时,是……是什么感觉?” 孙玉川那晚原先只当她是个少年,并未注意她的手有何与众不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卓玛不待他回答,又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后来我就由你握着我的手了,你以为我是太累了,睡着了,是不是?”“……是。”孙玉川道。“其实是我不……不想挣脱啦。”卓玛的声音仿佛更加柔和了几分,“那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快死了,很害怕,你握着我的手,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所以……所以我就由你握着啦!”孙玉川听她这番言语,心头涌起一股温热的感觉,正想说些什么,卓玛又道:“可惜现在我们的手都被捆住啦。如果真要我死在这里,我……我还想让你再握一握我的手。”孙玉川觉得身上仿佛潺潺流过一股温暖的泉流,他忍不住侧过头去,少女发香迎面袭来,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便要去吻少女温润的唇。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少女的身体似乎颤抖了起来,却没有躲避。黑暗中两人的脸颊越靠越近,嘴唇已几乎要贴在一起,忽然听得角落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死到临头还能谈情说爱,倒也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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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19
    孙玉川和卓玛均是一惊,异口同声道:“你是谁?”“和你们关在一个屋子里,我当然也是这里的犯人,还能是谁。”那是个浑厚的男声,冷淡的口气中透着倨傲。孙玉川见他不是歹人,略松了口气,道:“尊驾可知这是哪里?”“你们两个糊涂蛋,被抓来了都还不知道这是哪儿?这是旺达镇外东达雪山的丹达寺!”那人哂道。“旺达镇?东达雪山?丹达寺?”孙玉川忽然想到在客栈时望见的雪山上那一片红黄交错的建筑,对卓玛问道:“我们经过的那个小镇,是叫旺达镇吗?”“是的,旺达镇,没有错。我们住的那个客栈,便是叫南旺达客栈,因为在旺达镇南。”卓玛回忆了一下说道。孙玉川心中仍然困惑,又问:“这里是谁的地方?”“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里原是一座喇嘛寺,但当地喇嘛与云南茶马帮互相勾结,鱼肉百姓。故这里又成了茶马帮在藏地的据点。”“原来又是茶马帮。”孙玉川得知了事情的大致原委,心中略觉踏实了一些。但眼下双手被绑,无法动弹,又该如何脱身?他正在紧张思索之际,黑暗中传来一阵沉闷的橐橐声,其后是一个熟悉的人声:“怎么?都还没死?”孙玉川听出是刀先生,恨恨地说:“原来是你。” 刀万山冷笑一声,道:“想必那一夜你是躲在迦叶寺的客房里,只是没出来,怪不得我没见过你。臭小子,本帮的人说,楚一航之所以来和我们为难,就是听了你的挑唆。”“你们为害百姓,本就该予以惩戒。”孙玉川冷冷说道。“好小子,你还嘴硬,大约你也不知道本帮的手段。我们定会便用你这副皮囊拿去布施。不过且还没轮到你,你前面先须是那个姓徐的臭老头子。”“什么布施?你们要把徐先生怎么样?”孙玉川煞是紧张。“臭小子急什么,一回会有人带你们上去观看。”刀万山得意地一笑,又在橐橐的皮靴声中转身而去。 孙玉川不知刀万山要如何处置徐霞客,正在焦急之际,却听见角落里那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孙玉川不知他意欲何为,正待开口询问,却感到那人正在解开自己腕上的绳索。孙玉川大奇,低声道:“他们没把你绑起来?还是你自己解开了?”那人亦低声道:“当然绑起来了。只是他们没见识,不知我的腰带本身是一柄软剑。你们还没醒的时候,我就用指甲撕开腰带上的锦缎,露出里面的白刃,在白刃上磨断了绳索。”“那你为何现在才来帮我们解开绳索?”孙玉川又问。那人冷笑一声,道:“若不是适才刀万山和你的那番对话,我怎知你是敌是友?”孙玉川恍然大悟,不由钦佩其心思缜密。那人似乎在为卓玛解开绳索,忽然又道:“她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吧?还是你来为她解开吧。”卓玛羞赧一笑,将双手伸给孙玉川。孙玉川忙为他解开绳索,正欲起身,却又被那人按住。只听那人道:“先不要妄动。这里必然上了锁。刀万山不是说待会要带我们上去看你那位徐先生?现在我们都装作双手被绑,坐在原地。等他们开了锁,再相机行事。”孙玉川与卓玛觉得有理,便依计行事。三人各自坐回原地,黑暗中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孙玉川低声问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那人道:“我姓张名煌言,字玄著,有个别号唤作苍水。”孙玉川道:“在下姓孙,名玉川,字伯陵。”张煌言淡然道:“好说。你懂不懂武功?”孙玉川道:“学过一些点穴的法门。”张煌言道:“那最好不过,待会记得听我口令,见机行事。”然后不再说话,靠在墙角,似在养精蓄锐。孙玉川亦识趣地闭目休息,和卓玛互相将解开的牛皮绳套在对方手腕上,打了个活结。两人虽处黑暗之中,亦觉得仿佛能看清对方的面容,相视一笑。 两人正在情浓如饴之际,忽听得外面又有橐橐的皮靴声传来,越来越近,如同踩在人心坎上一般。孙玉川顿时紧张起来,张煌言在角落里低声而又坚定地说道:“不要慌乱,看清他们人数再动手。记住,随机应变!”那橐橐声在外面止住了,孙玉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听见“哗啦啦”一阵沉闷的响声,一扇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外面的光线射进这间监牢,孙玉川顿觉睁不开眼。 刀万山走进监牢,笑道:“都随我走,带你们去看一出好戏!”几个守卫大步走上前来,将三人架到了外面的走廊中。孙玉川环视周围,只见这是一条幽深逼仄的长廊,青石墙壁上悬挂着羊头骨,头骨的眼孔中闪着幽蓝的火光。孙玉川默数了一下,刀万山与守卫共计八人,刀万山在前引路,中间每两名守卫看管一人,队尾还有一人殿后。守卫皆为喇嘛装扮,手执铁尺。孙玉川望了一眼张煌言,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示意勿动。于是一行人穿过这条幽暗的长廊,走到尽头处,刀万山伸手推开一扇刻着罗刹恶鬼的可怖石门,顿时一股寒风夹杂着飞雪吹入回廊,羊头骨灯皆在风中摇曳不定。孙玉川向外望去,不由目瞪口呆,原来这回廊之外即是皑皑雪山,他们都立于万仞绝壁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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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0
    孙玉川望见刀万山披上一件黑色牦牛皮斗篷,沿着绝壁之旁的羊肠小道向右走去,尽头处是一段直插山顶的青石阶梯。他们三人被押解着,尾随刀万山踽踽行走在斑驳不平的阶梯之上。孙玉川仰头望着山顶,只见云雾缭绕,不见其他。寒风在这静穆的雪山之中盘旋低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冷山之中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不知行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山顶。孙玉川左右顾盼,见这里竟是一片青石筑成的宽阔平地,正中央放置着一方黑曜石平台,状如磨盘,不知是何物。刀万山领着他们向那平台走去,孙玉川望见平台上卧着一人;及至近前,他才发现,那人竟是徐霞客。只见徐霞客双目紧闭,面容平和安详,竟似乎还带着一丝笑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如同熟睡了一般。孙玉川怒不可遏,冲着刀万山大吼:“你们把徐先生怎么了!” 刀万山“格格格”地一阵长笑,道:“放心,我们没有杀死他。”他话锋一转,又道:“在东达雪山见证下的布施,必须是鲜活的生灵,我们又怎会用腐臭的死尸去玷污东达雪山的纯净?”“布施?什么布施?”孙玉川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失声喊道。刀万山却不作答,他抬头向云霄望去,孙玉川亦随他抬头,只见雪山之上的苍穹灰蒙蒙一片,大群秃鹫正在空中盘旋鸣叫,鸣声凄厉。刀万山回头对着孙玉川笑道:“你的徐先生已服了本帮的三花安神丸,自当昏睡一天一夜,无论如何不会醒来。纵然这雪山上的生灵将他作为布施,他亦毫无痛苦。你又何必忧心过甚。”说罢示意一名喇嘛上前,将一桶鲜血倾倒在徐霞客身上,浓烈的血腥味顿时直冲孙玉川的鼻孔,他不由恶心欲呕。 刀万山带着他们三人后退了十余步,然后笑吟吟地望着天空。只见那群秃鹫似乎嗅到了什么,在不断盘旋中越飞越低,终于有一只胆大的秃鹫率先降落在祭坛上,尖锐的喙在徐霞客身上游走,忽然“哗啦”一声撕开了徐霞客胸前的衣襟。孙玉川再也无法忍耐,怒吼一声,极力想要挣脱身旁两个喇嘛的挟持,谁料那两个喇嘛皆膂力过人,他竟无法得脱。其中一名喇嘛还以手中铁尺在他膝弯处猛击一下,孙玉川险些向前跪倒,勉力支持才未倒地。他望见又有两只秃鹫降落在祭坛上,不由心急若焚,愤怒而无奈地长声低吼。卓玛在旁看得心痛如绞,不由啼哭起来。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孙玉川忽见身边两道银光闪过,他尚未及反应,已见两名喇嘛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各自被砍断了一臂,顿时血流如注。他定睛一看,却见张煌言已经挣脱挟持,抽出腰间软剑,径自上前将孙玉川解救出来,又是剑光一闪,切断卓玛身边两名喇嘛的咽喉。张煌言对孙玉川急声道:“我在此缠住他们几个,你去救人!”孙玉川会意,解开自己与卓玛腕上的活结,欲去祭坛边驱赶秃鹫。刀万山见状挥舞铁算盘,欲上前阻拦,却见张煌言左手掰断软剑的剑尖,当做暗器向刀万山掷去。刀万山急忙躲过,左肩仍被擦出一道口子,动作不免迟缓了片刻。孙玉川趁机疾步冲到祭坛之旁,挥舞衣袖驱赶秃鹫。秃鹫虽属猛禽,其实颇为胆小,见到活人即不敢停留,当时便沙哑地嘶鸣数声,纷纷飞回空中。孙玉川不顾徐霞客身上血污腥臭,上前将其抱起,见其仍是熟睡未醒。他正在踌躇之际,正与几个喇嘛缠斗一处的张煌言忽然冲他大喊:“你速带着他们下山寻找生路!”孙玉川从未临过如此绝境,此刻心乱如麻,闻言当即背起徐霞客,唤过卓玛,欲沿台阶下山。回首却见张煌言虽一时缠住刀万山与几名喇嘛,但毕竟以寡敌众,已是落了下风,险象环生。 孙玉川强自冷静下来,见台阶旁的石壁上有一处天然凹洞,当即将卓玛与徐霞客安置于凹洞中,嘱托卓玛:“你在此照看好徐先生,我去上面助他抵抗贼人。”卓玛对他深情地一望,欲言又止,只道了一声:“小心!”孙玉川点了点头,奔回山顶,见张煌言被几人围攻,已是渐渐不支。他当即欺身而上,擒贼擒王,使出一招“驰骋至坚”,点中刀万山背部的大椎穴。“大椎”者,即大锤也。张良即曾在博浪沙令力士以大椎击中秦始皇副车。此穴之所以名为“大椎”,乃是由于手足三阳经的阳气在此汇聚,并与督脉会通,上行至头颈,故此穴中阳气充盈,如大椎一般坚实。而孙玉川所用的这一招“驰骋至坚”,其名出自《道德经》中“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乃是以阴柔之真气化解大椎穴中汇聚之阳气,使其各自奔散。大椎穴乃是人体要穴,一旦此处阳气散开,将使手足三阳经与督脉不能联通头颈,立时便会经络不通,真气紊乱。刀万山一直留心对付张煌言,未料到孙玉川会突然杀回。大椎穴被击中,他当下便觉头重脚轻,难以动作,被张煌言发现破绽,一剑划破左胸。他惨叫一声,慌忙使出轻功,移步退出战阵。其余几个喇嘛见头目重伤,当即怯阵,不多时被张煌言使软剑各个击破,倒地不起。孙玉川与张煌言破了贼众,当即上前将刀万山生擒。孙玉川令刀万山归还几人行囊,从中找出兰月派的独门药膏,为刀万山止住了血;又令其交出“三花安神丸”的解药,为徐霞客解了毒;并将监牢中关押的百姓全数释放,将寺中丝帛、金银、茶叶等尽数分给百姓。被释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刀万山是个色厉胆薄之人,为几人所制,即俯首听命,无有不从。一行人在其带领之下走下了东达雪山。孙玉川回头仰望半山腰的丹达寺,果然就是那日自己在客栈中所见景致。回想这场劫难,不由感喟不已。  注: 糌粑、血肠、藏式酸奶、青稞酒、酥油茶等,皆为现实中的藏地代表性饮食,风味独特,值得一尝。因情节所需,笔者将藏戏面具作为负面道具写入文中,但藏戏面具实为藏人的高超艺术,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笔者在此对藏族民众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文明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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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0
    第十章   明月亦难照世尘 一行人到得山下时,已是入夜了。于是孙玉川等只得返回旺达镇中那家南旺达客栈先行休息一夜。孙玉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向客栈老板借来牛皮绳,将刀万山手腕绑住。张煌言还不忘上前搜走了刀万山身上的锐器。徐霞客在山上已服了解药,在客栈卧房中终于悠悠醒转,孙玉川不由欢欣不已。一行人向老板要来酒菜,聚首卧房之中,于灯下欢叙起来。 孙玉川虽与张煌言联手退敌,但因当时情势险恶,未及仔细打量张煌言的相貌。此时两人相对而坐,孙玉川见他年岁亦不过二十出头,一对剑眉之下却有一双清秀的凤眼,英武之余而又有儒雅之气。再观其为人,虽有些倨傲,但言行之中却又尽显古道热肠,喝了些青稞酒之后更是豪情满怀。孙玉川不由大感投缘。“苍水兄是何方人氏?因何来到这雪域高原?”孙玉川直接以其号“苍水”相称。“在下是浙江鄞县人,颇好游历四方。按朝廷制度,后年就当参加乡试。我恐日后中了举人便没有这般自由,故赶紧趁家父离家之际,留下一封家书,而后出走周游天下。本来到了四川就欲东归,在雅州却听闻这乌斯藏景致特异,非人间气象。故按捺不住,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此处,结果撞见那丹达寺强抢百姓为奴,一时兴起便杀上山去,谁知寡不敌众,被丢进监牢。惭愧,惭愧!”他说完拿起一个糌粑,一口便是半个;又抓些血肠丢入口中,痛饮了一口青稞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哦?”徐霞客听闻此语,亦不禁感到惺惺相惜,笑道:“如此倒是和小老儿我有些相似。不过我观张少侠文武全才,若一味云游却也是浪费了。如今天下方乱,张少侠年纪尚轻,还需为国效力才是呐!”“这个自然!”张煌言道,“大丈夫若能为国尽忠,战死沙场,方算是不负平生之志!古人云:‘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我却是‘无事游历观山水,临危一死报君王’,哈哈哈!”他说到高兴处,不由又是一阵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孙玉川颇喜他这耿直爽朗的秉性,连忙替他又续了一杯酒。徐霞客虽亦觉其英气勃勃,然隐隐觉得话中似有不祥之音——“何以一句话中,竟就有好几个‘死’字?”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怕被张煌言看出,连忙低头喝酒。张煌言已是酒酣耳热,问道:“徐先生和玉川接下来欲去往何处?”孙玉川道:“卓玛家住昌都,父母或被茶马帮关押于昌都的色哲寺,我们此行乃是去色哲寺找茶马帮讨个公道。”张煌言思忖半晌,道:“茶马帮总舵远在云南,由赵无邪把持帮中事务。此行纵然能将色哲寺掀个底朝天,亦是治标不治本,我等若是走了,茶马帮又将祸害百姓。”几人均觉此言有理,不禁点头。 张煌言又道:“如欲治本,在下倒是有个主意。”徐霞客催道:”有什么好主意,休卖关子,快说。”卓玛亦在旁拼命点头。张煌言道:“据我所知,茶马帮原先只是云南茶马商人们结伙自保的组织,并不为非作歹。这些年逐渐成为地方祸害,其要害仅在赵无邪一人而已。赵无邪在帮中培植一班只会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打压帮中几名为人正直的元老,才使得帮中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遂至不可收拾。”孙玉川点头赞许,若有所思。 张煌言端着酒碗站起身来,在房内走动起来,又道:“故唯今之计,莫过于设法除掉赵无邪。赵无邪一死,依附于彼的势利小人们必定作鸟兽散,帮中元老们即可使茶马帮改邪归正。这才是治本之策。”孙玉川连连点头,又问道:“赵无邪远在云南,又如何可以将其铲除呢?莫非是让我们结伴回云南,去攻打茶马帮总舵?”张煌言大笑道:“此地距离云南已是山高水远,几时方才到得?况且茶马帮总舵人多势众,贸然攻打,岂非自投落网?”徐霞客颔首道:“正是如此。”张煌言放下酒碗,道:“故而要除去赵无邪,须将其调离云南总舵,来到这雪域高原,方有机会将其铲除。” 徐霞客哂道:“说得容易,我们又不是茶马帮的太上帮主,那赵无邪怎会听我们的调动?”“我们的话他自然不会听,但他的心腹亲信若是向他告警,让他速速亲来此地,赵无邪又当如何处置?”孙玉川眼中一亮:“你是说……”张煌言含笑点头,对卓玛说道:“借姑娘腰上藏刀一用。”卓玛不知他意欲何为,迟疑着将刀交予了他。张煌言走到刀万山身边,拔出那柄闪着寒光的藏刀,在他的脖颈上比划着,冷冷说道:“你是刀,我手里这也是刀,不知是你这把刀厉害,还是我这把刀厉害?” 刀万山魂飞魄散,忙道:“自然是张少侠这把刀厉害!”“你既然知道厉害,我要你应我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应得?”“应得!应得!但凡张少侠的吩咐,我全应得!”刀万山颤抖如筛糠。“好,那你就给我写一封书信,寄给你们帮主赵无邪,就说乌斯藏这边有人剿了你们在丹达寺的据点,还要去掀了色哲寺,把茶马帮势力彻底赶出藏区,让他速来色哲寺坐镇,否则茶马帮在藏区的货源一断,可就大大地不妙了。”“应得,应得!这个自然应得!”刀万山连忙应承,又道:“张少侠真是少年英才,神机妙算,令人钦佩!”“少废话,现在就写!”刀万山找孙玉川要来纸笔,扔在刀万山面前。刀万山手腕被绑,也不敢乞求松绑,便双手执笔写了起来。他是秀才出身,又是帮中掌书,从来都是作文立就。此刻纵然手腕被绑,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写好了。张煌言将那封信收入怀中,欲待天亮交托给邮驿送往云南。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令刀万山咬破食指,在信上滴了些许血迹。他见此书信显得愈发逼真,方才满意地收回怀中,哈哈一笑。 卓玛在旁对张煌言甚为感激,掂了掂酒坛,见青稞酒已尽,便微笑着提起酒坛下楼打酒去了。张煌言望着她的背影,对孙玉川道:“伯陵兄有这般美貌的媳妇儿真是好福气,我说话太多,耽误了你们两口子叙话,真是该死!”“什么媳妇?什么两口子?”徐霞客喝着酒,忽然在旁愕然插话。张煌言望了徐霞客一眼,一脸坏笑,向孙玉川使了个眼色。孙玉川不由赧然失笑。他忆起监牢里与卓玛的肌肤相亲,不由得又觉脸红心跳。忽然又想起当初在兰月派茶艺考校之时自己所作的那句诗:“已入幽居同五蕴”,这说的不就是在监牢里的情景?不想竟一语成谶。 不多时,卓玛打了酒回来,张煌言又饮了两杯,道:“不胜酒力,告辞,告辞。”说完便回屋就寝。卧房内尚有孙玉川、卓玛、徐霞客与绑在角落的刀万山四人。徐霞客笑着问道:“不如我带着这厮去隔壁,今晚你们两个娃娃就在此洞房如何?”孙玉川忽然逢此一问,顿时说不出话来。卓玛羞红了脸,含情脉脉地望着孙玉川。孙玉川道:“卓玛,你还是去隔壁睡吧,我怕刀万山这厮作怪,和徐先生一同看着他,稳妥一些。”卓玛听他这番话,半嗔半怨地望了孙玉川一眼,便回隔壁休息了。当晚孙玉川依旧与徐霞客同处一室,二人将刀万山周身又多绑了十几道,直至捆成个粽子,方才放心睡了。 一行人次日清晨便起,张煌言找到邮驿,托其将书信带回云南,又对众人道:“我料赵无邪接到书信即会直奔色哲寺而来,眼下我们须早些去往昌都,在当地早做准备。”众人皆点头称是,一行人昼行夜伏,两天后即进入昌都地界。卓玛对当地路途甚是熟稔,带领众人一路回到自己的家乡昌都达美镇。众人入得镇中,果却见当地人烟寥落,百姓已纷纷离镇逃走。卓玛将众人引到一处林荫掩映下的宅子门口,道:“这便是我家了。”然后朝宅内大喊:“旺姆大娘!卓玛回来啦!”孙玉川见那宅子共有三层,外墙系麻石砌成,屋顶平坦,晾晒着藏地青稞。他正端详得入神,忽见门口的红色木门哗地打开了,一位身形健壮的中年妇人从屋内走出,见到卓玛,说了一句藏语,便扑上来与卓玛抱头痛哭起来。她们二人哭完,相互为对方抹去眼泪,卓玛方对众人道:“这位是旺姆大娘,是我家里的佣人,我从小就是她给我洗衣做饭,带着我玩。”孙玉川等连忙上前见礼,那妇人忙将众人安排进屋坐定,又端出糌粑酸奶等物,为众人接风。众人边吃边听那妇人对卓玛说起些什么,却又听不懂藏语。卓玛听着听着边抽泣起来,孙玉川见状连忙上前安慰,卓玛投在他怀里,哭着道:“旺姆大娘说我爹娘他们没死!他们没有死!他们就在色哲寺里!给色哲寺送青稞的人说的!说看见我爹娘被关在寺里!” 孙玉川见她悲喜交集,在自己怀中痛哭不止,于是温言抚慰了许久。张煌言在旁说道:“既然卓玛姑娘的爹娘尚在寺中,我们若能攻下色哲寺,也可使她一家团聚,乃是一桩美事。”众人皆点头称是,徐霞客道:“眼下的方略,即在如何攻下色哲寺?卓玛,你可知色哲寺中有多少人驻守?”“色哲寺里有一群作威作福,欺负藏人百姓的恶喇嘛,听人说有五百多人。茶马帮也有人驻守在里面,具体有多少人我就不知道啦!” 张煌言思索片刻,道:“姑且先算寺里有一千人。孙子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若要攻打色哲寺,起码需要两千人。可是眼下到哪里去找两千人的生力军?”众人皆默然不语,卓玛却道:“想要两千人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是……”她又吞吞吐吐起来。“只是什么?哪里能找到两千人?”孙玉川问道。卓玛叹了口气,道:“我的大伯父扎西就住在镇子南面,他是我爹爹的亲哥哥,有好大好大的庄园,好多好多的奴隶,估计有三千多人呢。本来他们兄弟的感情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后来就不好了……”“后来怎么了?”徐霞客问道。“后来我爹爹一定要娶我娘,我娘是汉人,扎西伯父不喜欢汉人,说汉人就是汉人,藏人就是藏人,汉人和藏人不一样,汉人和藏人不能结婚。我爹爹不听,扎西伯父就不认我爹爹是他弟弟啦!我爹娘被茶马帮扣下来的时候,我去找扎西伯父求助,他把我赶了出来,说谁让我爹娶汉人女子,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世上竟有这样的老古板……”孙玉川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只有你伯父可以救你爹爹,我和你一起去求他。”“不行不行。”卓玛连连摆手,“你是汉人,我伯父最讨厌汉人,他见到你,会更生气的!”孙玉川顿时一筹莫展,又陷入了沉默。徐霞客叹了口气,望望外面,见天色已晚,忙道:“也不早了,大家先各自歇息吧!明天再做商议!”众人觉得眼下也唯有如此。于是卓玛和旺姆大娘为众人分配好房间,各自就寝。孙玉川被安排在三楼靠西的一处房间,他颇感疲惫,正要睡下,忽见徐霞客立在门口,道:“睡不着,我见今夜月色甚好,一起去楼顶赏月如何?” 两人来到楼顶,此时正值月上中天,二人望着这清凉人间,不禁思绪重重。徐霞客忽道:“有一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因此才约你上来赏月?”“何事?先生但讲无妨。”“此处藏民们因为茶叶涨价而影响生计,怕是与你我有关。”徐霞客有些忧郁地说道。“此话怎讲?”孙玉川颇感意外。“在丹达寺中,刀万山和我提起过,茶马帮提高茶马比价,是因为楚一航和他们为难,额外让他们每年多向朝廷缴纳藏马一千匹。”“这……”孙玉川心中一震,不知如何应答,“但是我们当初去求楚一航,也是为了保护迦叶寺的僧众啊!”“问题正在于此。”徐霞客长叹一声,月光洒在他脸上,“我们本来也是好意,可这好意对于迦叶寺僧人是善果,对于这里无辜的藏人百姓却是恶果。世间因果,有时真是是非难辨。饶我漂泊一生,自以为看破红尘,也还是将许多事情看得浅了。”“那究竟如何是善?如何是恶?如何才是为善去恶,惩恶扬善?”孙玉川迷茫不已。“我这些天想了许久……”徐霞客微微摇头,“最后只能说,以恶制恶终究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世间万物本是共生,这‘共生’之道恐怕才是通向‘善’的正途。”孙玉川若有所悟:“共生……共生……”月华满地,院外的冷杉树下疏影横斜。二人相对无言。 次日清晨,孙玉川用过早膳后便去找卓玛,说道:“我还是随你去看看你扎西伯父吧。”“不行的。”卓玛连连摇头,“他会骂你的,也许还会打你的。”孙玉川又道:“我知道,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不见他,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救回你的爹娘。”卓玛一愣,他凝视着孙玉川的脸庞,第一次觉得他的面容如此坚定。半晌之后,她迟疑地说道:“那……好吧。但是你一定不能多说话,扎西伯父最讨厌听人说汉话。”孙玉川点了点头。二人向众人打过招呼,便向镇南的扎西庄园走去。 饶是孙玉川对于扎西庄园之广阔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卓玛指着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草原,对他说这就是扎西庄园之时,孙玉川仍是震撼不已。但见无垠碧野之上,无数牛羊点缀其间,又有无数农奴在其间俯首劳作。卓玛指着远处丛林掩映中的一片白色城堡,对孙玉川道:“那就是扎西伯伯的住处。”孙玉川心中竟有些惴惴不安,跟随卓玛向那座城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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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1
    待得走近,孙玉川方才看出这座城堡建于原野中一片耸立的陵地之上。雪白的外墙上饰以暗红色的屋顶,正中的大门上悬着两个巨大的鎏金门环,表面镌刻着繁复的兽头纹饰。大门外芳草萋萋,一大片花盘饱满的向日葵在草丛中傲然挺立,明黄色的花瓣在日头下烨烨生光。卓玛上前抓住那门环叩了数下,几声沉闷的“咚咚”声之后,沉重的雕花木门哗啦啦地打开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探出头来,见到卓玛,连忙上前行礼,一边说着藏语,一边不时斜眼打量着旁边的孙玉川。孙玉川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被他打量得颇为不自在。卓玛与那老人说了好一阵,老人方才放他们入内,带他们来到客厅,招呼他们坐下,又给他们端上一个食盘,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便回去忙活了。孙玉川看那食盘,见里面除了糌粑等物以外,还摆着两碗浓香扑鼻的饮料。孙玉川被那香味吸引,端起饮了一口,却只觉一股腥臊的异味在口中蔓延开来,顿觉难耐,差点吐了出来,终究还是忍住了。卓玛在旁“扑哧”一笑,道:“这就是藏人的酥油茶啦!你头次喝,会有些不习惯。先吃一口糌粑,然后再喝一口试试。” 孙玉川听她说还要再喝一口,不由心中叫苦。谁知待他吃了一口糌粑以后,再饮那酥油茶,虽仍觉得不无腥臊,然而习惯了那股异味以后,却隐约觉得一股醇香萦绕舌尖。他忍不住又饮了一口,这次已经全然不觉异味,只觉得一股生平未见的芬芳之气在唇齿之间渲染开来,如朝露清风浸润其间,又如兰芷荃蕙绽放其中,令人神魂俱醉。他不由得扭头问卓玛:“这酥油茶是如何做成的?”卓玛得意地说道:“这个可就难啦。‘酥油’是把牛羊奶倒进大木桶里,来回搅拌抽打才提炼出来的。酥油茶要先用茶叶熬成浓浓的茶汁,再往里加进酥油和盐,然后打到酥油和茶汁完全混合在一起,分都分不开。藏人都爱酥油茶,喝了就不冷了,就不会肚子痛。可惜现在茶叶这么贵,一般藏人都喝不起了。扎西伯父家里有的是牛马,所以我们还能在他家里喝到。” 孙玉川不由得啧啧称奇:油与水本不相溶,可这藏人的酥油茶竟能使油与水结合得天衣无缝,真是人间一奇。他在兰月派受儒家诗书礼乐教,常听师长们说起“华夷之辨”的道理,掌门师伯陆松风即经常对弟子们提及“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即华夏有礼义,夷狄却没有;夷狄纵然有君主,还不如华夏偶尔没有来得好。兰月派正是以此来训示弟子,虽然身处云南边陲之地,也要严守华夏与夷狄边民之间的差别。孙玉川生性平和,虽不太搭理陆松风的那一套,但华夏高于夷狄的观念,仍是在潜移默化之中渗入了他的骨髓。可他自进入藏区以来,一路所见藏人风物,虽与汉人不同,却也独具特色。今日又饮了这酥油茶,这般浓郁芬芳,也是他在汉地未尝得见的。单单说这油水交融的技艺,汉人又何尝有过?既然如此,汉人有汉人的好,藏人有藏人的好,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又何须分辨什么华夷?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迷茫。 他正低头想得入神,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眼角余光望见一双精致的牦牛皮靴出现在门帘下面。孙玉川连忙抬头,见一人掀开门帘,走进客厅。孙玉川细细端详,见来人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着一袭五色锦缎织成的长袍,披一条油亮水滑的貂皮披肩,腰上束一条金丝腰带。那人进门后竟似没有看见他一般,只管黑着脸冲着卓玛说了些什么。卓玛似乎有些沮丧,又辩解了几句。那人顿时大为光火,声调提高了八度。卓玛以手掩面,嘤嘤哭泣了起来。孙玉川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也猜了个大概。他见卓玛哭泣,不由上前了两步,逼视着来人。来人冷冰冰地瞅了他一眼,用汉话说道:“你就是我管家说的那个汉人?”孙玉川没料到他竟会说汉话,一时愣在原地,不由转头望着卓玛。卓玛抽噎着说道:“他就是扎西大伯。他年轻时在四川和陕西一带做过买卖,因此懂得一些汉话。”孙玉川心道:“原来如此。”他正面迎着扎西冰冷的目光,说道:“没错,我是汉人,我叫孙玉川。” 孙玉川如此直截了当,原以为扎西会对自己一通怒吼,谁知他又瞥了自己一眼,转身坐在了客厅主位的黄花梨座椅上,端起一碗酥油茶饮了一口道:“这个丫头没告诉你,我最讨厌汉人吗?你这个坏东西,还敢到我家里来?”孙玉川虽然平素温和儒雅,但内里其实极为倔强。一旦被他人欺辱,倔强性格反被激发出来。他见扎西开口便是侮辱,亦不肯吃亏,针锋相对地说道:“知道。但你也是一只鼻子两只眼睛,又没有三头六臂,我这个坏东西又为何要怕你?”卓玛有些不安,不由拉了拉他的衣袖。孙玉川轻抚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两人的细小动作都被扎西看在眼里,他冷哼一声,道:“原来如此。父女都是一个样。当爹的,喜欢汉人;当女儿的,也喜欢汉人!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以后不准你们再来!” 孙玉川拉着卓玛,转身欲走:“要我走也无妨,原本我也不想待在这个没有活人味的地方!。”“站住!”扎西将茶碗“砰”地放下,起身道:“你怎么敢这么说话!我这里怎么就没有活人味!”孙玉川一怔,不知为何自己只是说了一句气话,扎西却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不知藏人极为忌讳在他人家中说不吉利的言语,纵是至亲好友的玩笑之语亦是不可。偏偏扎西的汉语亦算不得纯熟,他也不知“活人味”在汉语中即是“人情味”的含义,只以为孙玉川是诅咒自己死了。孙玉川见扎西发问,亦不肯相让,挺直胸膛,道:“看到自己的亲兄弟蒙难,也不肯相救;自己的亲侄女上门求救,反把人家赶出去。这还不是没有一点活人味吗!” 扎西闻言似是大致明白了“活人味”的意思,却一点不为所动,道:“这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坏东西来管!快滚!以后不许再来!”孙玉川从未见过如此冷血无情之人,不由大感诧异。眼下他无计可施,只得拉着满脸泪痕的卓玛离开扎西的城堡。走到客厅外的场院之时,卓玛却被刚才那位老管家叫住。老管家上前递给卓玛一册发黄的书卷,却一言不发,转身又去忙活了。孙玉川不禁好奇,凑近看那书卷,却见封面上却是一行藏文。卓玛看见这行藏文,却是脸色一变,拉着孙玉川道:“快走,快走。”孙玉川不解其意,一路被她拉回了卓玛的家中。 卓玛在路上边走边一页页阅读那书卷。孙玉川在旁看着这满纸藏文,一筹莫展,问卓玛究竟这是何物,卓玛道:“这是扎西伯父年轻时的日记。”“日记?那老管家为何要给你一本日记?”孙玉川顿觉惊讶。卓玛见路边的原野上芳草葳蕤,便坐在地上,继续翻阅,忽然在某一页停住了。她用纤纤细指在那一页上逐行逐行地游走,似是一个字都不愿放过。读着读着,她竟又悲泣起来。孙玉川最怕她哭泣,忙道:“怎么了?”卓玛抽泣许久,方道:“原来……扎西大伯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讨厌汉人……”孙玉川听卓玛这番言语,不由得好奇心大盛。他亦觉得扎西对汉人的愤恨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因而猜想过这其中是否有何隐衷。现在看来,隐衷就在这本日记之中。 注: 本章开篇处张煌言所谓的四川雅州,即今四川省雅安市一带。位于四川盆地西部边缘,邛崃山东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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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2
    第十一章 前事如风君知否 蓝天之下,碧野之中,孙玉川与卓玛并肩而坐,听她细说这本日记中的故事。“扎西大伯像你我这么大的时候,藏地发生了一次大旱,牧草枯萎,牛羊饿死,青稞绝收,百姓们纷纷逃荒。扎西大伯当时便逃往四川雅州,在当地的一家茶商那里当了学徒。”“雅州的茶商?莫非是贩的是‘蒙顶石花’?”孙玉川问道。“蒙顶石花”产自四川蒙山之巅,自唐代起便是天下名茶。“不错,这里写着,的确是一家专门收购‘蒙顶石花’,向周边省份贩卖的茶商。”卓玛捧着那本日记,一页页翻着,“从这里写的来看,扎西大伯在那里似乎过得很满意,那家茶商虽然待他很苛刻,让他干各种苦活累活,有时还打他,但是他每餐都能填饱肚子。”“那后来呢?”孙玉川问道。 “茶商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名叫沉香,比扎西大叔小一岁。沉香似乎很喜欢扎西大叔,经常把好吃的留给他。最让扎西大叔感动的,是她经常背着父亲从柜上拿一些蒙顶石花,偷偷地沏给扎西大叔喝。扎西大叔说,每次干完粗活,又累又渴的时候,茶商的女儿端来的一碗蒙顶石花,就像春天圣女峰上流下来的雪水,胜过高原上最好的酥油茶。”孙玉川沉默不语。此时已是正午,他见日头晒人,便脱下外衣,用双手搭成凉棚,为卓玛遮住阳光。“后来扎西大叔就和沉香在茶园里私定了终身。”卓玛指着日记上的一页,照原文一字一句译成汉语,“今天沉香和我在茶园里采茶,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茶园里像流着奶和蜜一样,但我分不清这是茶树的香气,还是沉香身上的香气。我边干活边唱着藏歌,逗得沉香大笑,却不小心被茶叶割破了手指,我连忙帮她上白药。上药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我看见雨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我在犹豫要不要用手帮她擦去雨水,却发现她也正望着我。我告诉自己这样不好,我只是这里的学徒,于是转过身去想继续采茶,她却从背后抱住了我,把头靠在我的背脊上……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央金玛女神在圣女峰上歌唱。”孙玉川不由为之动容,他凝视着卓玛的脸庞,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茶商大概是发现柜上的蒙顶石花每天都会少一点,所以他就晚上悄悄躲在外面监视,发现沉香进去偷拿了一点茶又走了出来。于是他一路跟踪沉香,终于发现了她和扎西大伯的事。”卓玛发现孙玉川正盯着自己看,羞涩低头,继续翻着那本日记。“再后来呢?茶商是不是打了你大伯?”孙玉川忙问。卓玛轻轻地摇着头,道:“茶商什么也没说,他装作不知道,第二天叫来扎西大伯,说要让他运一批茶叶去陕西。趁扎西大伯出远门的时候,让沉香和雅州一个药材商人的儿子结了亲,扎西大伯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沉香出嫁的日子。”孙玉川无言,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由向远处望去,只见原野尽头的一片云在风中分散寥落,渐行渐远。 卓玛又指着日记之中的一页,逐句译道:“今天是沉香出嫁的日子,店里摆了十几桌酒。老板不许我来,我偏偏闯了进去。沉香看到我,好像笑了一下,她不顾众人的眼光,上前沏了两杯蒙顶石花,和我一人一杯,当众喝了下去。那是我最后一次喝蒙顶石花,还是熟悉的味道,沉香沏出的味道。我喝完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她又笑了,她笑起来嘴角那么美,像雪莲花的花瓣慢慢绽放开来,绽放着,绽放着,那花瓣里慢慢渗出血来。雪莲花凋落了还会再开放,可沉香呢,我的沉香呢……”卓玛译着那文字,已是不觉哽咽了。孙玉川紧紧抱住了她,卓玛突然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也要分开了……你会变得和现在的扎西大伯一样吗?”孙玉川轻轻用额头摩挲着卓玛的头发,柔声道:“我们不会分开的。”卓玛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道:“扎西大伯大概就是因此受了刺激,回到藏地,不再与汉人往来,而且憎恶汉人。因为汉人夺走了他的爱人。可我们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做呢?”孙玉川思索片刻,道:“我有办法,不知是否可行,只有尽量一试。” 孙玉川久习茶艺,行囊里收纳着不少天下名茶。回屋后他检索一番,果然有一小袋“蒙顶石花”。他还记得何蕉雨颇爱此茶,曾引白居易诗句“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赞此茶气味微妙香洁,举世无双。何蕉雨还曾手把手地教过他此茶的沏法,嘱以此茶质地较一般茶叶更为细嫩,不可使沸水接触叶面,须待沸水冷却至八成热方可用于冲泡。次日清晨,孙玉川如法炮制,沏出一壶奇香扑鼻的蒙顶石花,将其盛在兰月派独门的“华清壶”中,此壶壶底铺有一小层细炭,引燃后便可保温。他将那包蒙顶石花放入怀中,唤上卓玛,一同再次赶往扎西的城堡。 门口的老管家对于二人的再访似是早在意料之中,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孙玉川,又对卓玛说了些什么。卓玛露出为难之色,对孙玉川道:“老管家说扎西大伯有命令,不许我们二人进入,他也不敢自作主张。但老管家还问,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托他带给扎西大伯的?”孙玉川一怔,将手中的那壶蒙顶石花递了过去,老管家微微一笑,便嘱他二人在此等待,然后提着那壶往里走去。二人在门外等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老管家出来对二人做了一个手势,孙玉川会意,便和卓玛入内往客厅走去。 孙玉川走入客厅,见扎西正坐在那里,对着那壶蒙顶石花怔怔地出神,对于他的到来竟是没有察觉。孙玉川近前咳嗽了一声,扎西方才回过神来,眼神黯然地望了孙玉川一眼,沙哑着嗓子道:“……哦,是你啊。”孙玉川与卓玛站在他身旁,一语不发。扎西又倒了一杯蒙顶石花,小口啜饮着,许久方才喝完一杯,道:“你不要以为我喝了你的茶,就会帮你。没有用的。”孙玉川淡然道:“我知道。”扎西似是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兀自喃喃自语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你以为我还会记得她吗?我早就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个冷血的人,我没有感情。你以为一壶茶就能让我感动?你休想……你休想……” 孙玉川叹了口气,道:“忘了也好。有些事本来就应该忘掉的。”“可是我忘不掉!”扎西忽然站起,沙哑着大吼一声,随即又颓然坐下,双手抱头啜泣:“沉香……我的沉香……我若是那年就在家饿死,没有去四川,也没有遇见你,那该有多好。你不会死去,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日日夜夜地梦见你……我遇到刮起西风的日子便会登上山顶,唱起那时你最爱听的藏歌,希望西风能把我的歌声带给你,你可听见了吗……” 卓玛不禁动容,上前为伯父整理了一下坎肩,轻轻抚摩他的肩头。扎西掏出一方绢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语气平和下来,道:“我知道你们的用意……我也感谢你又让我尝到了这蒙顶石花的滋味。但你沏的茶虽然好,比我当初喝到的还是少了一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孙玉川心下有些茫然,他完全按照何蕉雨传授的法门去沏的这壶茶,若说还欠缺什么,他实在全无头绪。莫非是因为水温不准确?茶叶不新鲜?手法不娴熟?他正在搜索枯肠之际,卓玛忽道:“伯父,就让卓玛来给您沏上一壶茶吧?” 孙玉川一惊,想自己学习茶艺多年,沏出的茶都尚有欠缺。卓玛于中原茶艺一窍不通,又如何能够令扎西满意。他却又不便阻拦,只得掏出怀中那包蒙顶石花,递给卓玛,看着她另取了一只新茶壶,笨拙不堪地投茶、冲泡,倒出一杯捧给扎西。扎西看了卓玛一眼,缓缓品尝着那杯茶的滋味。他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忽然睁开眼睛,眼中似有光芒闪烁。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啜饮着,望着卓玛,道:“沉香其实是不懂得沏茶的工夫的,她沏的茶里有一份人的情意。在你沏的茶里,我也尝到了一份情意。沉香的茶里是对我的情意,而你沏的茶里满是对你父母的情意。你很想救他们回来,是吗?”“不止是这样。”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我还想念以前和大伯,和爹爹,一家人亲密无间的日子。那时你们从来不吵架,还总在一起牧马,放羊,种青稞,打酥油。但是自从爹爹娶了娘亲,您就和爹爹像仇人一样……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我希望救回爹爹和娘亲以后,我们一家人还能像从前那样,能坐在一起吃糌粑,喝酥油茶……”扎西的眼眶湿润了,眼神中满是空虚寂寞。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现在才明白过来,自从沉香死后,我心里确实憎恨汉人。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爹和你娘能够幸福地朝夕相处,我和我的沉香却不能?这其实是嫉妒……你爹比我幸福得多,我嫉妒他啊……”孙玉川走到扎西的身边,语调柔和地说:“心中满是嫉妒的人,自己亦是不会幸福的。沉香在天上望着你,她也不愿看到你在往事中自我折磨啊。”扎西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忽然起身道:“你们是不是有攻打色哲寺的打算?”孙玉川一愣,道:“您……如何得知?” “要想救回卓玛的爹娘,还能有别的法子吗?”扎西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道:“而且他们祸害的还不止是卓玛的爹娘。喇嘛中有好的,也有坏的。好喇嘛读经诵佛,修身养性;坏喇嘛不但不敬佛祖,还欺压良善,盘剥百姓。色哲寺里原来的大喇嘛宗措活佛是好喇嘛,但听闻后来被坏喇嘛阿喀巴软禁了。阿喀巴自封活佛,还和云南的茶马帮勾结,为害藏人百姓。若是能为藏人除去一害,把色哲寺交还宗措活佛主持,昌都也会太平很多吧。”孙玉川和卓玛连连点头。扎西望着他俩问道:“攻打色哲寺,你们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孙玉川道:“色哲寺中大约有一千人,如果攻打色哲寺,我们需要两千人供调度,方有一定把握。听闻……听闻您的庄园中有三千农奴,所以我们……我们想……”“所以你们想借用我的农奴,是吗?”扎西直截了当地问道。“正是。” 扎西沉吟半晌,毅然道:“也罢,我就借给你们两千人以供调度。但有两件事你们要应允:第一,卓玛的爹娘,以及色哲寺里所有被关押的百姓,你们要全部活着救出来;第二,你们事先务必策划周全,不要有太多伤亡。我知道藏区有的奴隶主不把奴隶当人看,甚至随意杀死。我却与他们不同,奴隶也是生灵,我要善待他们。”孙玉川不由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卓玛扑在扎西怀里,悲喜交集地哭了出来。      孙玉川望着言归于好的二人,心中感慨不已。“茶中须有情意“,他默默将此言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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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3 2016-11-22
    孙玉川与卓玛返回家中,告诉众人扎西已应允所请之事,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徐霞客道:“这是极好的,眼下还有两件事须要留心:其一是扎西庄园中的农奴未曾经历战阵,尚需有人来训练一段时日;其二是如扎西所言,最好能够想一个尽量减少伤亡的法子。”张煌言道:“徐先生所言极是。第二件事我等可以慢慢商议,训练之事就由我担纲如何?”众人无不惊异。孙玉川问道:“苍水兄莫非还知晓兵法?”张煌言拱手道:“不才自幼即好兵学,于诸家兵法皆通晓一二。十五岁应县试,骑射曾拔得头筹。”徐霞客啧啧称奇:“张少侠真乃天下奇才。攻打色哲寺乃是一桩大事,需有人统一调度。既然张少侠知兵,不如就由张少侠统筹大局,我等皆听从张少侠号令,诸位以为如何?”众人皆表赞同。用过晚膳之后,已是掌灯时分,在张煌言主持之下,众人聚集于卓玛家中正堂,共同商讨大计。 “用兵之道,首在知己知彼,故须有人专司侦察敌情。侦察一要熟悉本地民情,二要为人细心敏锐。就由卓玛姑娘与玉川勘探地形,侦察色哲寺动向,尤其是留心赵无邪是否已至色哲寺,如何?”“领命!”卓玛与孙玉川齐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须有老成持重之人操持粮草。就由徐先生与扎西庄园中管家协同处理粮草器械之事,每日粮草进出均须登账。不知徐先生以为如何?”“张少侠说我‘老成持重’,可不就是欺我老嘛!也罢,不服老不行,这桩大事我领了!”徐霞客爽朗大笑。“余下就是日常操练之事,这就由我全权担纲。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张煌言慨然道。众人均觉张煌言颇有大将之风,当晚饮酒誓师,次日便一齐搬进了扎西庄园,以便统一指挥。 色哲寺位于昌都境内的布加雪山之上。卓玛与孙玉川连日来皆在布加雪山附近勘探地形,暗地侦察。大约半月以后的某日,孙玉川与卓玛正在山脚一条要道旁佯装朝拜,忽然听得马蹄声自身后传来。孙玉川转头望去,只见是一支马队,大约五六人纵马在前,皆衣着光鲜。又有一行人众牵着十几匹马在后,马背上皆驮有沉甸甸的货物。孙玉川细细端详那马:头重而颈短,胸宽而腹圆,四肢短小而关节有力。他心中一动,不由近前想仔细端详领头那人,却被马队中另一人训斥道:“闪开!找死吗!”说的是汉话,且带有云南口音。孙玉川避开马队,将卓玛拉到一边,低声道:“赵无邪来了。”卓玛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孙玉川道:“那马的模样不是藏马,是滇马。滇马矮小而健壮,不利于快速突袭,而利于长途跋涉。云南茶商都用此马运货。马上的人说的是云南话,一般茶商又根本没有他们这么大的排场,我猜领头那人十有八成是赵无邪。这一敌情须尽快回去向大家通报才是。”二人急忙返回扎西庄园,将此事对众人提起。张煌言喜道:“我连日来训练此处农奴,已有小成,只是赵无邪一直不到,未免令人心焦。眼下赵无邪既来了,也当早日行动。否则便失了先机。”众人均表赞同。张煌言又道:“玉川与卓玛这些日子勘探地形,可有成果?”孙玉川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在众人面前展开,道:“色哲寺及布加雪山地形我已经画成此图。”众人皆近前察看,孙玉川在图上指着标识一一讲解:“布加雪山高达万仞,因其为苯教圣地,向有神山之称,为藏人所景仰。自山脚以至山顶,路途艰难。山腰还有冰川悬挂,愈发凶险莫测。色哲寺位于布加雪山南侧山腰。正西方有一条大路自山脚直通色哲寺,山脚入口处有一处关隘名曰阁下岗,是向色哲寺运送日常所用之物的必经之路。色哲寺在阁下岗建有一处库房,囤积金帛粮米,此为一处极险要的所在。”众人听得入神,孙玉川指向途中另一处,又道:“布加雪山北麓还有一处湖泊,名曰翠玉湖。翠玉湖畔有一小路直通山顶,自山顶再由南侧向山下走,亦可到达色哲寺。这条小路道路曲折,只有本地几个常年上山采摘冰山雪莲的药农方可行走无碍,故色哲寺在此并未派人把守。” 张煌言思忖片刻,道:“如此看来,如若上山正面攻打色哲寺,有两项不宜:其一,道路艰险,易被阻击,稍不留神便会全军覆没;其二,布加雪山既为藏人心目中的神山,正面攻打声势太大,易招致藏人反感。”众人连连点头,张煌言又道:“因此,攻打色哲寺,又有两项要点:其一,须诱使寺中主力下山与我方决战;其二,须出一支奇兵,抄翠玉湖畔小路上山,擒住茶马帮帮主赵无邪与色哲寺大喇嘛阿喀巴。此即‘以正合,以奇胜’之义,可获全胜。” 徐霞客问道:“如何诱使寺中主力与我在山下决战?”张煌言道:“孙子云:‘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此战当中,敌之所必救者,在于何处?”众人望着那张图纸,异口同声道:“阁下岗!”张煌言笑道:“正是。阁下岗乃是直通色哲寺的关隘所在,若阁下岗失守,则色哲寺将无法获得补给。况且……”孙玉川插话道:“况且,阁下岗还有色哲寺的库房。”张煌言点头道:“正是。故我方主力若猛攻阁下岗,色哲寺中主力必不顾一切来救。此处为山脚一处平地,在此处决战,于我方有利。”众人皆表赞同,徐霞客又问:“北麓的奇兵又如何确保能够平安到达色哲寺,即使到达,又如何确保能够顺利找到赵无邪与阿喀巴?这一路的变数,是否太大?” 张煌言踌躇片刻,道:“这一路我自有计较。当务之急,在于阁下岗的决战。决战须出其不意,且尽量不要惊扰百姓,故决战宜在深夜。我即刻通令全军,庄园中的三千人,留一千守卫,以防色哲寺前来抄我后路,由玉川负责统领;我自率两千人,于明日深夜携带口粮,攻打阁下岗,至阁下岗即令全军举火;徐先生与卓玛亦留在庄园中,处理粮草后勤,并随时准备接应前线。”徐霞客觉得张煌言此言未免轻率。但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亦不便多言。众人各自领命而去,预备明日的决战。 次日深夜,镇中百姓已经进入梦乡,张煌言点齐庄园农奴两千人,携带火种、口粮,在夜色中直往阁下岗而去。镇中百姓有的被街市上的脚步声惊醒,趴在窗口向外望去,惊惶地猜测这支军队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孙玉川与卓玛、徐霞客随扎西登上城堡的天台,此处地势甚高,足可远眺阁下岗的情形。时辰进入丑时,众人忽见火光点点,知是张煌言已令全军举起火把,向这边示意已到达阁下岗。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孙玉川等听见火光所在之处传来喊杀声,又隐约有刀枪撞击之声,知是张煌言已率众与色哲寺主力交上了手。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喊杀声依然未停,可见战斗异常激烈。孙玉川不由心中焦急,坐立不安。扎西给众人送上了酥油茶,众人边饮茶边眺望前线局势,个个如坐针毡。孙玉川见前线胶着不下,心急如焚。他正要建议索性余下一千人全部出动,支援前线,忽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竟无法支持,倒在地上。他神智却还清醒,见徐霞客亦倒地不起。扎西冷冰冰地站在一旁,挥手令下人将二人绑起,又从卧房搜出那只沉木香炉。卓玛在旁惊道:“扎西伯父!你这是要?”扎西看她一眼,道:“色哲寺在昌都树大根深,岂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拔掉的?依我看张煌言根本敌不过色哲寺的主力。与其色哲寺事后来找我算账,还不如我现在绑了他二人上山请功。”卓玛又气又急,道:“扎西伯父!你怎能这样做!你……” 扎西却不顾侄女的哭闹,吩咐下人送卓玛回房休息,不许让她走出房门一步。又叫过几个下人将孙玉川与徐霞客抬起,带上沉木香炉,随自己上山向色哲寺请功。扎西见阁下岗战事正酣,遂带着孙、徐二人来到布加雪山北麓的翠玉湖畔,欲沿小路上山。此时孙玉川与徐霞客均已清醒过来,却被双手反绑,无法反抗。扎西拔出腰刀威胁二人上山,否则就地斩杀。二人无奈,只得被几个下人连推带拉,向山上走去。 这一路上虽无冰川拦路,道路却甚为曲折。扎西却走得从容不迫,竟似对此路极为熟悉。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几人已到达山顶,又被迫下山,去往南侧山腰的色哲寺。一个时辰后,孙玉川已望见脚下山路旁有一大片鎏金的屋顶,屋脊装饰着宝瓶、铜鸟、金色法轮。此时天边已是晨光初露,鎏金屋顶在曙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山中寒风掠过,孙玉川又听见屋顶下有清脆的铜铃之声传来。他心知这就是色哲寺了。扎西带着二人走到色哲寺正门入口。门口守卫阻拦查问,扎西态度恭敬地对守卫说道自己捉拿了色哲寺的两名对头,特来向阿喀巴大喇嘛与赵无邪帮主请功。守卫半信半疑,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回到原地,请扎西带二人及随从进入寺中大殿,谒见阿喀巴与赵无邪。扎西不由分说就推着孙玉川向寺里走去,孙玉川不由得对扎西恨恨地道:“你这个伪君子,如此背信弃义,一定不得好死!”扎西却不答话,只是冷冷一笑。 孙玉川与徐霞客被绑着走进大殿,见殿上分为两列:一列皆是手执铁尺的喇嘛,身着深褐色棉麻僧衣,与当日丹达寺所见喇嘛一般无二;另一列却皆作云南茶商的打扮,孙玉川心道:这便是茶马帮的帮众了。大殿佛像之下的主位上端坐着两人,一人虽也作喇嘛打扮,但衣着较下座的喇嘛却更为华丽繁复:僧袍为羊绒镶压的缎面织成,下摆处饰以水獭皮,肩披牦牛皮坎肩。此刻他正双目微闭,手执星月菩提念珠,口中念念有词。旁边那人赫然正是当日孙玉川所见马队中的领头,只见他身着锦衣丝履,却又如刀万山一般,亦手执一把算盘,只是那算盘金光闪烁,似是纯金打造。下座一名喇嘛近前对扎西说了些什么。扎西连忙上前见礼,朗声道:“小人是达美镇的扎西,见过阿喀巴活佛、赵帮主!”孙玉川心中一震,暗道:“那人果然便是赵无邪!” 只见阿喀巴依旧闭目念佛,赵无邪却道:“你便是扎西?此刻庄园中的农奴正在攻打阁下岗,你可知罪吗?”扎西拜了一拜,道:“小人一时糊涂,受他们蛊惑,得罪了活佛和赵帮主,亵渎了色哲寺的神圣。为了弥补小人的罪过,小人生擒了罪魁祸首孙玉川和徐霞客,来献给活佛和赵帮主。”赵无邪哂笑一声,道:“我们又没有见过他们二人,怎知道你带来的是不是赝品?” 扎西低着头,极尽恭敬地说:“为了证明小人没有说谎,小人还带来了一样东西,请活佛和帮主过目。”说着拿出那只沉木香炉。阿喀巴仍在闭目念佛。赵无邪却立刻目光发直,令一名手下接过那只香炉,奉到自己手中。他细细端详审视着那只香炉,似是心花怒放,竟似乎已将孙玉川与徐霞客二人忘诸脑后。正在此时,扎西忽然上前,用力扯开反绑着孙玉川与徐霞客双手的绳索,对二人吼道:“就趁此时,还不动手?!”大殿中众人闻此一吼,顿时满座皆惊。 注: “蒙顶石花”产自今四川省蒙山山顶。蒙山地跨四川省名山、雅安两地,据说从汉代起即产茶叶。蒙顶茶于唐朝被列为贡茶,因其生茶外形似石上青苔,冲泡后的芽形却又绽放如花,故名“蒙顶石花”。《宋史·食货典》中记载:“茶产于天下多矣,若剑南有蒙山石花。”今人多称之为“蒙顶甘露”。布加雪山确有其地,为西藏苯教圣地。阁下岗、翠玉湖等亦为真实地名。唯“色哲寺”纯属笔者杜撰。关于色哲寺的各种描写均为小说作者的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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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3
    第十二章 人心似水孰是真 扎西在色哲寺正殿上为孙玉川与徐霞客扯断绳索,顿时座中皆惊。孙玉川尚在懵懂之间,不知这是为何。徐霞客却是已然明白过来,拉了拉孙玉川的衣袖,道:“这真是一出妙计!”孙玉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扎西佯装叛变投敌,实是诈降!此时变起仓猝之间,已是容不得多想。两旁的喇嘛与茶马帮众见状亦是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扎西上前使出藏人摔角绝技,连将两名喇嘛重重摔在地上。徐霞客见状,上前夺过那喇嘛手中的镔铁戒尺,当做杖剑使用,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孙玉川自出云南以来,亦多次经历险恶战阵,此刻已不似往日那般惊惶,看到敌人蜂拥而来,连忙移步跃出包围圈,力避纠缠,以点穴功夫逐个破敌。他斗得正酣,还不忘一瞥主位上的两人。见阿喀巴竟仍在持珠念佛,面上静如止水。赵无邪在一旁随意地拨弄着手中的铁算盘,笑吟吟地望着场上情形。 徐霞客觉得这镔铁戒尺坚实沉重,横扫过去轻则皮开肉绽,重则筋骨立折,竟比他的杖剑还要趁手好用。他挥手将一名茶马帮弟子扫落在地,见到扎西亦又将一名敌人飞掷出去,撞上殿中梁柱,不由赞道:“好功夫!好力气!”扎西回头冲他一笑:“我年轻时在昌都可就是摔角的第一等好手!”孙玉川以一式“正言若反”击倒一名喇嘛,望见扎西带来的那几个随从也个个身手矫健,非同一般,似是千挑万选的好手。几人同心协力,不多时便将殿中喽啰纷纷击倒。正要上前擒拿阿喀巴与赵无邪,忽见阿喀巴终于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转身在一块青砖上踏了两脚,正殿上的那尊佛像竟“喀拉拉”地转动起来,露出一扇暗门。阿喀巴与赵无邪走了进去,那佛像随即又转动起来。孙玉川等奔过去欲尾随而入,却见暗门已是又被那佛像遮住了。 徐霞客见状道:“此处必有机关。我等不妨依照那喇嘛方才的模样,也在此踩上一踩。”说着便立于那块青砖上,踏了两脚。几人正等着那佛像转动,忽觉脚下一空,好端端的砖石竟是向下翻折,顿时一齐堕入陷阱,昏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几人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周围一片昏暗,唯左手边有一条道路,尽头处仿佛若有光。徐霞客懊恼道:“适才不该乱踩,怕是踩错了地方,才落到这里。”扎西却摇头道:“我刚才仔细看了,徐先生与阿喀巴所踩的确是同一块青砖。我料想这块青砖踩一次是打开佛像后的暗门,踩两次却是触动脚下的翻板。阿喀巴故意在我们眼前踩这机关,就是为了让我们有样学样,堕入陷阱。真是个狡猾的坏喇嘛!”孙玉川安慰道:“事到如今,只有努力寻找出路。我看这边像是可以出去,不如一试。”三人别无他法,只得沿着那条道路走去。一路分外小心,唯恐再触动什么机关。道路尽头却是一间密室,密室中点着数盏黄铜铸成的油灯,摇曳生光。适才所见的亮光,应该就是来自此间。正中央有一方黑曜石台,其上放置着红、蓝、黄三色宝石,似是某种装饰。三人刚进入密室,忽见适才的入口处降下一扇石门,将密室锁死了。于是三人在密室中绕了一周,却并未发现出路。正在沮丧之际,孙玉川在昏暗的灯光中见到周遭墙壁上隐约刻有图文,不由凑近去看:只见三面墙上皆是藏文,文字下方皆有一处凹孔,不知因何而设;余下一面墙上却是一副壁画,上有一少年男子,面对一只母虎与几只幼虎,以一截尖锐木头自戕,血流如注。孙玉川不解其意,请教于扎西。扎西望着那幅壁画,道:“这是摩诃萨青王子以身饲虎的故事,出自《贤愚经》。据说南瞻部洲某国有三名王子,分别名叫摩诃富那宁、摩诃提婆与摩诃萨青。一日三人出游,在野外见一母虎饥饿,欲食幼虎。小王子摩诃萨青为救幼虎,甘愿以身饲虎,用木头将自己扎出鲜血,诱母虎来吃。最后幼虎得救,摩诃萨青却只剩下一堆白骨。”徐霞客道:“原来如此。只是在这密室之中却有这样一幅壁画,莫非有何寓意?”扎西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又去细读其他三面墙上的藏文,虽然灯光昏暗,孙玉川仍能看出他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有些不安地问道:“这些文字有什么不妥吗?” 扎西微微摇头,忽然突兀地一笑,道:“恰好相反,这些文字是在告诉我们逃生的路。”“噢?”孙玉川与徐霞客皆是一惊。扎西为他二人娓娓道来:“墙上藏文都是《四部医典》中的文字。《四部医典》是藏医的宝典,藏医将人体分为“隆”、“赤巴”、“培根”三种元素,这三面墙上各记有一种元素的功用,如‘隆’主人体气息运行,‘赤巴’主人体脏腑活动,‘培根’主人体粘液生成。”孙玉川与徐霞客皆略通医道,若有所悟。徐霞客道:“如此看来,藏医与汉医亦有相通之处。只是这和我们如何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扎西沉默半晌,道:“这三种元素之中,‘隆’为风,主蓝色;‘赤巴’为火,主红色;‘培根’为土,主黄色。”孙玉川顿时明白过来:“每面墙上都有一处凹孔,密室中央的石台上又恰有蓝、红、黄三色宝石。因此只要将每颗宝石放进对应的凹孔之中,就可以打开出去的通道?”扎西点头道:“不错。”他犹豫片刻,忽然又道:“小兄弟,出去以后,你要把卓玛的爹娘救出来,好好照顾卓玛,不要让他受委屈。” 孙玉川觉得扎西的神情言语有些古怪,笑道:“这个自然,出去以后您就可以和他们一家团圆了。”扎西笑道:“说的也是……出口应该就在我们头顶。我每放进一颗宝石,就会开启上方的一道门。三道门都打开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去黑曜石台上取过那颗蓝宝石,嵌入“隆”元素墙面的凹孔中。只听得“呼喇”一声响,三人头顶上的天花板果然打开了,垂下一架扶梯。孙玉川在惊喜之余,忽又看见脚底下的地面上似有孔洞,冒出缕缕蓝色香烟。他不惯这气味,不由得有些晕眩。身旁的徐霞客似乎亦是如此。扎西道:“这是‘七宝香’,乃是藏香的一种。以香薰治病,也是藏医的特色。这香味虽然无毒,但是你们闻不惯,怕对身体不好。往上爬得高些,便闻不到了。”孙玉川与徐霞客依言沿着那扶梯向上爬去,见顶上又是一层阻碍。扎西在下面又取过一颗红宝石,嵌入“赤巴”元素墙面的凹孔中,那层阻碍亦被打开,孙玉川又见下方地面上的孔洞中冒出红色香烟。扎西道:“这是‘赤霞香’,你们再往上爬,爬得高些!”眼见只余最后一道阻碍,扎西取过那枚黄宝石,便欲嵌入‘培根’元素墙面的凹孔。孙玉川在上方看得真切,扎西的脸上似乎现出一丝落寞的神色。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忽听得扎西又向上方喊道:“上去以后,要万事小心啊!以后要照顾好卓玛!”孙玉川仿佛明白了什么,已是来不及反应。只见扎西将那枚黄宝石嵌入凹孔之中,地上又冒出黄色香烟,与刚才的蓝、红色香烟混合在一起,化为满室诡异的绿色迷雾,顿时将扎西吞噬了。只听见扎西用尽最后的气力向上方高喊:“三种香烟混合后便是剧毒,快走!”孙玉川与徐霞客不由大惊失色,欲跳下去救出扎西。却见顶上最后一道障碍打开的同时,方才通过的第一道障碍却突然重新合上了。他们被一道沉重的石板与密室隔开,再也看不见扎西的面容。只听得扎西在密室里用最后的气力高唱着一首藏歌,未及唱完又听他大声呼唤:“沉香!沉……香!”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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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3 2016-11-23
    孙玉川趴在扶梯上痛哭失声。徐霞客亦堕下泪来,他这才醒悟过来:壁画中的“舍身饲虎”,其寓意便是欲要打开出路,必得牺牲一人。扎西乃是故意以自己的生命,换得他们逃生。二人哭了片刻,徐霞客拉了一把孙玉川,道:“此地不可久留,上去了再做计较!”二人通过最后一道障碍,回到地上,见又来到了一处幽暗曲折的回廊,墙壁上每隔十步便有一盏黄铜油灯,摇曳的灯火反将回廊映衬得更为可怖。二人屏住声息,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却见里面是一处监牢,冰冷的铁窗后关押着数十名囚犯。囚犯们皆靠墙而坐,蓬头垢面,面如死灰,竟似对二人的到来毫无知觉。孙玉川心中一动,他前后打量,未见看守,于是他让徐霞客在门边把风,自己缓缓地走过每间监牢,低声挨个问道:“顿珠卓玛的爹娘在这里吗?”深处的一间监牢中有一人听到他的问话,忽然冲上前来,紧紧抓住铁窗的栏杆,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我们……在这里……”孙玉川连忙近前打量着那人,见那人虽然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但一双眸子却似曾相识。他下意识地问道:“您是……卓玛的娘亲?”那人无力地点了点头,指着身旁另一人说道:“他……是卓玛的爹。这里关押的……都是无辜百姓,最里面那一间……关押的是宗措活佛,以前的色哲寺大喇嘛……” 孙玉川想起扎西曾经提起过宗措活佛,他凑上前去,温和地说道:“两位稍等片刻,我先去看看宗措活佛。”孙玉川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监牢旁边,向里望去,只见一名老喇嘛在其中闭目端坐,身上僧袍虽然残破,但依然整齐;面上虽然露出菜色,但表情甚是安详。孙玉川也不知他是否懂得汉话,仍是低声唤道:“宗措活佛……”那位老喇嘛睁开双眼,微微一笑道:“劫波渡尽矣。” 孙玉川见他气度从容,不由得肃然起敬,近前问道:“在下孙玉川见礼。活佛可知,如何可将此处众人救出?”老喇嘛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监牢钥匙在狱卒身上。他每隔半个时辰会来巡视一次,大约很快就要回来了。”正在此时,孙玉川看见徐霞客在门口对自己做了个手势。他凝神静听,隐约听见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他镇定心神,向宗措活佛施了一礼,快步奔回铁门边,与徐霞客一同躲在门后。 孙玉川在门后屏气凝神,只听得脚步声愈发近了,愈发清晰。终于铁门被推开了,一名狱卒似是喝醉了酒,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孙玉川在他背后猛然出手,一招“驰骋至坚”点中他背上大椎穴。那狱卒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已是晕厥了过去。孙玉川在那狱卒腰间找到一串钥匙,解下后在监牢的锁上试了一试,发现钥匙的排列顺序正与监牢的分布次序相合,于是挨个打开牢门,将众人悉数释放了出来。众人久处黑牢之中,一朝被释,皆欢欣鼓舞。孙玉川示意众人不要喧哗,向宗措活佛问道:“大师可知如何走出这座监牢?” 宗措活佛微微一笑,上前道:“诸位随我来。”孙玉川、徐霞客与众人皆尾随其后。宗措活佛走到监牢外回廊的墙边,在一盏黄铜油灯旁驻足。只见他取下油灯中的灯盏,握住灯架旋转了一圈,油灯旁的石壁竟然打开了,露出一道暗门,顿时回廊中一片光亮。但见暗门外天朗气清,白雪皑皑,原来这座监牢与布加雪山仅有一墙之隔。宗措活佛边示意众人通过这扇暗门,边对孙玉川与徐霞客说道:“此处本是为防范万一而为寺中僧人修建的避难之所,阿喀巴主持色哲寺之际才将其改为监牢。也是我一时失察,在清修之际被他暗算,才使得色哲寺沦为藏污纳垢之地。罪过,罪过。” 众人已是许久不见天日,乍见这日光下的肃穆雪山,不由跪地痛哭起来。孙玉川一路艰难走来,尚未好好欣赏这布加雪山的绝景。此刻他极目眺望,见苍穹笼罩之处,群峰起伏绵延,漂浮于云海之上。雪丘与冰川如羊脂玉一般素净,焕发出迷人的光辉。山脚下大片红褐色的苔原蔓延无际,众多湖泊宛如明珠,点缀其间。孙玉川不禁心中暗叹:“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若使其来到这藏地的雪山之巅,其又将作何感慨?芸芸众生与这茫茫雪山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提?人生在世,又哪有什么东西,能够真的据为己有?利欲得失之心,又岂不荒唐得可笑?”他思绪万千,顿时自云南至此的种种艰险,皆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徐霞客见他出神,提醒道:“阿喀巴和赵无邪尚未就擒,使命未完,还需小心才是。”孙玉川顿时醒悟过来,他扭头问宗措活佛:“大师可知此时阿喀巴与赵无邪大约藏身于何处?”宗措活佛向身后的一处白墙金顶的阁楼指去,道:“那里是活佛的住所,藏语中唤作‘囊欠’,也就是贫僧原先的住处,是色哲寺中最为险要之处。我想那二人既然遭遇攻击,必定在那里藏身吧。也罢,诸般恶果皆因贫僧不能识人而起,贫僧就随两位施主同去了解了这段因果罢!” 宗措活佛领着孙玉川与徐霞客将百姓们暂且安置在寺中经堂,随后三人便直奔那座阁楼而去。孙玉川与徐霞客随宗措活佛踽踽行走在阁楼的台阶上,周围死一般寂静。不免令人忐忑不安。忽然半空中似有暗器袭来,孙玉川与徐霞客慌忙闪避。只见宗措活佛兀自原地站立,袍袖一挥,将袭来的暗器尽数兜住,掷于地上。孙玉川定睛一看,原来尽是金色的算盘珠。他心道一声“是赵无邪!”欲要反击,却不见赵无邪踪影。三人一边提防暗器,一边径自进入阁楼之内,只见阿喀巴正端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之上,默默念佛。宗措活佛上前一步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迷途知返,为时未晚。”阿喀巴冷笑一声,忽然暴起,挥掌直取宗措活佛。宗措活佛轻轻躲过,阿喀巴竟在半空之中转身,身形有如鬼魅,一掌拍中徐霞客左肩。徐霞客吃痛倒地,宗措活佛连忙上前,撕开徐霞客衣襟,见左肩肩头赫然有一处黑色掌印。他转头森然道:“你居然修炼罗刹教的邪功。难怪身法如此敏捷,掌法又如此恶毒。” 阿喀巴却不作答,又挥掌攻向孙玉川。孙玉川连忙躲过,欲顺势一招“正言若反”去点他背上风门穴,阿喀巴却又是一个无所借力的半空翻转,双掌齐发,攻向宗措活佛。眼看阿喀巴的双掌就要击上自己胸口,宗措活佛却依然原地伫立,居然不躲不避。“小心!”孙玉川不禁叫出声来,却已是晚了,阿喀巴的双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宗措活佛胸口上。宗措活佛面色肃然,凝视着阿喀巴,道:“你趁我不备下手偷袭,自封活佛,而将我囚于地牢,这些我都不怪你。然而你不仅鱼肉百姓,还修炼罗刹教的邪功。练此邪功须饮活人鲜血,你究竟祸害了多少无辜?如此丧心病狂,我岂能容你?”阿喀巴“格格格”地一阵冷笑,终于开口说话了:“宗措啊宗措,你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是不是在地牢里待得神志不清了?待我再起一掌超度了你吧!”说着便欲收回手掌,再下杀手,孰料他的双掌竟紧紧黏在宗措活佛胸口,根本不能动弹。阿喀巴一脸惊恐,道:“难道……难道你已经练成了时轮金刚密法?”宗措活佛表情淡然:“厌离轮回而生菩提心,自然得获密法,又何必在意密法之名?我既发心为利他,求正等菩提,降伏一切外道天魔,又岂在话下?”他忽然扭头对孙玉川道:“孙施主,阿喀巴已经被我制住,就劳烦你送他往生吧!” 孙玉川知他是让自己杀了阿喀巴。自出走以来他虽经历过几场历练,但与敌人交手亦不过是使其不能反抗而已,尚未取过他人性命。此刻他竟要主宰他人生死,这还是人生中破天荒的体验。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徐霞客,见他虽然表情凝重,却在默默点头。正在犹豫之际,宗措活佛忽然大喝道:“我只能制住他一时,晚了就来不及了!”孙玉川暗自咬牙,走到阿喀巴背后,将周身阳气集聚于右手指尖,使出一招“复归其根”直击其背部肺俞穴。此穴乃足太阳膀胱经上的要穴,一旦击中即震动心肺,有死无生。是以此招式名为“复归其根”,出自《道德经》所谓“夫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其意在于芸芸众生终将由“有”入“无”,化为尘土。 阿喀巴受此一击,大吼一声,当场气绝。宗措活佛见状,亦颓然倒地,吐出一口鲜血,面容慈和,道:“因我而起,因我而终。这桩因果,至此终于解了。”原来他胸口受到阿喀巴重击,也已伤及经脉。虽然制住了阿喀巴,代价却是自己的性命。宗措法师此刻盘膝正坐,含笑圆寂。 孙玉川尚来不及悲痛。他见徐霞客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似是甚为痛苦,便欲上前救治。此时忽又听得一声长啸,赵无邪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手中摇着那把金算盘,冷笑着从门口走了进来。 注: “隆”、“赤巴”、“培根”为藏语音译。三者确为藏医学中所谓的“三因”,亦可被意译为“气”、“胆”、“痰”。“三因说”是藏医学之基础,地位如同“元气”说之于中医。香薰确为藏医的重要疗法。但本文中出现的香名,以及三种香烟混合为毒的说法纯属笔者的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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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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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3 2016-11-23
    第十三章 已恨碧山相阻隔赵无邪走入阁楼,神情甚是得意。他右手扒拉着算珠,笑道:“两个喇嘛都死了,徐老头也伤了,只剩一个毛头小子,真是天助我也。”孙玉川登时醒悟过来,赵无邪适才不知躲在何处,坐看场上鹬蚌相争,此时已是残局,他却出来渔翁得利。眼下只有靠他一人力抗顽敌,虽然无甚把握,孙玉川仍是默默起身迎战。徐霞客在他身边喘息着说道:“千万……小心。”赵无邪不再多话,他按动一处机簧,取下算盘中间横梁,将算珠拈在指间,突然出手。只听得那算珠破空而来,孙玉川侧身避开,第二发、第三发又是接踵而至。孙玉川不敢大意,心道:“若只是一味躲避,如何能够破敌?”于是一边左闪右避,一边不断向赵无邪靠近。眼见得又是一发算珠袭来,孙玉川刚侧身躲开,忽见赵无邪又掷出一颗算珠,击中刚才那颗算珠,竟使那颗在空中转向,直扑孙玉川脐上六寸处的“巨阙”穴。此穴亦是人身死穴,被击中则冲击肝胆,非死亦是重伤。这一招来得突兀,孙玉川已是躲闪不及。只听见一声闷响,那颗算珠已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巨阙穴。只见他身体一颤,以手捂住腹部,向前倒在地上。赵无邪一阵狂笑,走上前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可怜你死在这雪域高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说着他已走到孙玉川身边,举起手中算盘,便要往他天灵盖拍下。徐霞客在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全身无力,难以动弹。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见倒在地上的孙玉川忽然跃起,左手攻向赵无邪头顶。赵无邪举手护头,孙玉川右手已是跟上,击中他胸口“华盖”穴。赵无邪顿觉气息不能运行,弯腰喘息不止。徐霞客心中一亮,心中暗叫一声:“动之于死!”孙玉川被击中巨阙穴而能不死者,皆因他于关键时刻使出这招“动之于死”的绝技。徐霞客所授六式点穴法门中,“动之于死”乃是一招足以保命的自卫招式,即鼓动周身真气,移动人体要穴所处部位,使对方无法准确点中自身要穴。此招名称乃是来自《道德经》中所云“人之生,动之於死地,亦十有三。”点穴法门中有此一招自卫招式,可谓攻守兼备,游刃自如。赵无邪受此重击,已是难以撑持。徐霞客喊道:“玉川,快趁此时了结了他!”孙玉川适才杀死了阿喀巴,心中受到震动,此刻仍未平复。徐霞客见他有些踌躇,又喊道:“诛杀恶人,即为善念,不可犹疑!”孙玉川闻言,将心一横,暗运真气,举手便欲给赵无邪致命一击。忽见赵无邪又是一按那算盘上的机簧,上框处忽然露出一排锯齿,登时变为一柄利刃。他手执利刃,猛然从下方直攻孙玉川腹部。孙玉川一惊,连忙后退躲避。这一击来得凶狠,他后退亦是仓促,踉踉跄跄数步后方才站稳脚跟。只见赵无邪狞笑着道:“没想到你巨阙穴中招竟还能不死,然而我堂堂茶马帮帮主,又岂能阴沟里翻船!”说罢他蹂身而上,便欲与孙玉川决一死战。孙玉川见他困兽犹斗,心知不可硬拼,连忙避开,在这阁楼中四处游走躲闪,消耗其气力。此时隐隐听得阁楼下方传来人群的喧哗喊杀之声,徐霞客勉力撑持着爬到窗边向下望去,尔后回过头惊喜地喊道:“玉川!张少侠带人往此处攻过来了!”赵无邪闻言出手愈发凶狠,招招都欲致孙玉川于死地。孙玉川虽只是一味躲闪,亦已觉得左右支绌。眼看赵无邪已经将孙玉川逼到角落,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喝一声:“赵无邪!还不束手就擒!”孙玉川望向门口,见张煌言已持剑杀到,身后还跟随着大批扎西庄园的农奴。赵无邪见此情形,心知大势已去。他颓然垂下了手,众人皆道他要投降,忽然又见他转身奔到徐霞客身边,左手将其挟持,右手执利刃抵着他的喉咙,道:“都让开!放我下山!不然我就送这老儿归天!”孙玉川不由大急,望着张煌言。张煌言望着如此情形,一时亦是无计可施,只得令众人让开一条道路。赵无邪仰天狂笑,挟持着徐霞客便向外走。眼见得快要走到门口,忽见其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双手竟是软软地垂了下去。众人皆不知他何以如此,又见徐霞客摆脱其挟持,冲孙玉川笑了一笑,道了一声:“始于足下。”孙玉川恍然大悟,原来适才是徐霞客用自己脚跟去按压了赵无邪足背上的“冲阳”穴。此穴位于足背上最高处,来自足底地部的经水在此气化直冲天部,天属阳,故此穴名为“冲阳”。冲阳穴为足部要穴,一旦被击中,则经水不能行于上,上肢立时酸软无力。故赵无邪就此双手下垂,徐霞客亦是因此而摆脱了挟持。此招为徐霞客所传授六式点穴法门中的最后一式,其以己方之足攻敌方之足,招式匪夷所思,但于近战紧急之际最见奇效。其名称出自《道德经》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众人见赵无邪失去人质,便要一拥而上。赵无邪忽又使出最后的气力,将门口摆放的两只酥油桶踢倒,酥油“咕咚咕咚”不断从桶中涌出,流得满地皆是。赵无邪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咬去外盖,轻轻一吹,将燃起的火折子扔到地上。这色哲寺本就是老旧木质建筑,又被泼上了酥油,一点即燃,大火立刻冲天而起。赵无邪大笑着走入火墙之中,又从腰间一口锦囊中掏出一物,扔入火中,道:“没想到我赵无邪竟死于此处,就让此宝也随我同去吧!”孙玉川认得那物正是被扎西交给赵无邪骗取信任的沉木香炉。他知道徐霞客曾许诺迦叶寺静观禅师将此物带到江阴的广福禅寺,当即不顾旁人惊呼,冲入火中,抢回那只香炉,却见已是晚了,那香炉本就是沉木所制,已在火中烧得焦黑难辨。他不禁长叹一声,将香炉收入腰间。众人见赵无邪已走入里间,便问张煌言如何处置。张煌言见火势蔓延极快,已是难以熄灭,心知赵无邪已难以脱身,遂令众人离寺下山,避免被火灼伤。孙玉川遂带众人去往经堂,带上在其中暂避的百姓,背起受伤的徐霞客,一起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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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3
    正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忽听得山顶隐约传来雷鸣之声。百姓中有人在用藏语惊呼些什么。孙玉川回头望去,见山顶似乎有一朵流云,向这边笼罩下来。他正怔怔地望着,卓玛的娘忽然奔过来,面色惊恐,对他喊道:“雪崩!是大火引起了雪崩!快走!雪崩会吃人的!”孙玉川在云南亦曾听闻雪山中有“雪崩”一说,只是未曾得见。此刻他望着那朵流云向这边压来,渐渐化成一片雪海。山顶的冰川似乎已开始流动,裹挟在雪海之中,向这边袭来。他心知这已是生死关头,连忙高声向众人呼唤:“快走!” 百姓中多是藏民,知晓雪崩厉害。不待孙玉川呼唤,便拼命向山下逃生。孙玉川背着徐霞客,张煌言护着卓玛的爹娘,在雪地中急速奔跑,却见头顶上的雪海已是愈来愈近,更骇人的是大片冰川如利刃一般向人群袭来。眼见得雪海冰川愈来愈近,有几名百姓已是体力不支,倒在路上。孙玉川几人加快脚步,亦已觉得吃紧。孙玉川正在勉力撑持,忽听得徐霞客在自己耳边道:“玉川,把我放下,你自己逃生去罢!”“先生不要胡说!我一定救你下去!”孙玉川道。山上空气稀薄,他已觉气喘吁吁。“你听我说,我已经老了,也活够了。这一生四海为家,早就做好了埋骨荒郊的准备。这雪山美不胜收,死在这里还能保身躯万年不腐,真是死得其所!你的路还长,卓玛还在等你回去呢!”孙玉川不答话,兀自倔强地向前跑。只听得徐霞客长叹一声,在他背上轻轻点了一下。孙玉川顿觉膝盖一软,向前栽倒在地。他奋力爬起,觉得只是膝盖酸软亦只是一瞬,身体依然活动自如。这时却见徐霞客用尽气力,向雪海冰川迎面奔去。孙玉川高呼一声:“先生!”顿时泪如雨下。徐霞客回头冲他一笑,高喊道:“玉川!只恨我不懂轻功,也没法教你。你快些下山去罢!我的游记在行囊里,记得帮我带回江阴付梓!我还想让后人都能读到呢!” 孙玉川哭喊着:“先生!”便不顾一切要冲上去将徐霞客救回,张煌言却将他拉住,道:“死生契阔,也是无奈之事,徐先生这是为了救你,你不可辜负了他!”说着便揽住孙玉川腰间,强迫他向山下跑去。孙玉川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觉泪水在脸颊上结成了冰凌。他听见冰川的轰鸣声中,徐霞客在高声吟诗: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这声音慷慨苍凉,最终湮没在雪海之中。 不知跑了多久,孙玉川、张煌言已带着卓玛的爹娘及一众百姓跑到山脚下。孙玉川回头望向山顶,见云雾缭绕,平和安详,仿佛刚才只是一梦。此时已经黄昏,他又望见天边霞光万道,将绵延的雪峰皆染上了一层静谧之色,忽又想起徐霞客在鸡足山与自己初遇时那句:“朋友们都唤我徐霞客——霞光的霞,可不是大侠的侠!”他不禁又堕下泪来,跪倒在地,面向雪山拜了许久,方才和众人离去。 孙玉川与张煌言安置好救回的百姓,又将卓玛的父母带回扎西庄园与女儿团聚。家人团圆,却又少了扎西一人,自是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张煌言当日与扎西定下苦肉计,此时见扎西葬身色哲寺中,不由嗟叹不已。孙玉川在旁看着,亦是悲从中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双亲,自出走以来,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徐霞客当作了自己父亲。可就是这样一个时而严厉苛刻,时而温柔慈爱的“父亲”,却也已经葬身雪山之中。卓玛虽然失去了扎西伯父,但毕竟有父母在堂,慢慢便从悲伤中走出。但孙玉川却一直抑郁难解,卓玛与张煌言均甚是忧心。这日卓玛见孙玉川独自一人在庄园中漫步,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原野上的向日葵,上前抓住他的手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我爹爹说过,布加雪山是神山一定是山神寂寞了,徐先生去给他讲故事了。徐先生有什么未了的遗愿,你帮他完成了,他虽然不在人世,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遗愿?”孙玉川心中一动。他想到徐霞客还有两桩遗愿:其一,是将游记的书稿带回江阴付梓出版;其二,是将沉木香炉交托给江阴广福禅寺。两件事都要在江阴办妥,看来这江阴他是非去不可了。只是沉木香炉已经在色哲寺的大火中烧得面目全非,还如何带往江阴,进行交托?孙玉川念及此处,又找出那只沉木香炉端详起来。见香炉表面亦被烧得焦黑,还有几处已经龟裂开来。他定睛细看,只见龟裂之处似乎露出里面的金属光泽。他心中一动,将龟裂之处轻轻剥去,竟见里面是青铜所铸,青铜的表面上还隐约刻有图形文字。“原来此香炉只是表面上有一层沉木,内里却是青铜。怪不得较一般木质香炉远为沉重,我还道是这木质特异。”孙玉川心道。于是他索性将表面的沉木完全剥去,只见一只色泽柔亮的青铜香炉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心中砰砰跳动不已,又细看香炉的图文,只见图中似有一座高塔,但画得甚是简单随意,看不出是何处的塔;其下又题有一首诗: “娇儿报母慈,长老感佛恩。惊起秦山月,还照锦绣文。” 这四句诗题得没头没脑,孙玉川见之亦不甚奇。然而最后的落款却令他吃了一惊,只见落款处分明地刻着“竹露”两字。“竹露?莫非是兰月派的上代掌门,外出寻找本派宝物,不知所终的林竹露?”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孙玉川脑际,他不由陷入了思索,“莫非这个香炉是掌门师伯林竹露所制?香炉既然被传为宝物,那到底何处神异?或者,莫非是香炉本身无甚神异,却与真正的宝物有关?”孙玉川想到此处,忽然激动不已,他脑中又生出一个念头:“莫非这香炉上的图文,是暗示本派失落宝物的所在?亦即读懂了这图文,便可知晓本派秘笈《无量茶经》与三件茶具的埋藏地点?”念及此处,孙玉川来来回回读着那四句诗,觉得茫无头绪。什么母慈?什么佛恩?又何来的什么“锦绣文”?只有“秦山月”三个字略有线索,既然有“秦山”,莫非藏宝之地在陕西?当晚他彻夜未眠,思考谜底,仍是一无所获,不免有些懊恼。 孙玉川等在扎西庄园盘桓了半月,张煌言挂念浙江家中父母,加之乡试将近,于是告辞离去。又过了几日,孙玉川一来欲替徐霞客完成遗愿,二来亦对寻宝之事念念不忘。卓玛眷恋孙玉川,只道无论孙玉川去往何方,她都愿意同往。于是三人一拍即合,决定出藏游历。离开藏区无非两条路径:一是按原路沿茶马道返回川、滇一带,二是向东北过青海、凉州、肃州,进入陕西关中。孙玉川一来不想原路返回,二来又恰好因“秦州月”三字而欲往陕西寻找线索,于是决定走后一条路线。只是卓玛的父母刚与女儿重逢不久,自是不愿放她出游。于是卓玛便留书一封,趁拂晓父母尚在熟睡之时,与孙玉川一同离开扎西庄园,在布加雪山脚下祭拜了徐霞客与扎西,尔后直奔东北而去。 两人连逢大难,幸能化险为夷。此番出外游历,心情自与往日不同。两人自昌都一路往北,见沿途山川壮美,湖泊遍地,城镇佛寺亦皆各尽其妙。孙玉川自是一路感慨不已,深感藏地风物虽与中土不同,亦是博大精深,不可小觑。 注: 徐霞客所吟四句诗为宋人李觏的《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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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诸相非

    诸相非

    楼主 LV3 2016-11-24
    孙玉川行到半途,又想起寻宝之事。卓玛见他似是思虑重重,便问是何故。孙玉川自是不将她当外人,便和盘托出。卓玛眨着眼睛,道:“几件茶器,一本经书,有什么好找的?得到了又怎样?得不到又怎样?何必为这几样东西花这么大力气?”孙玉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思索片刻道:“有些东西,哪怕明知得到了也未必有用,得不到却还是不甘心。人生之事,往往如此吧。”卓玛却是默然不语。两人继续前行,沿途已是多见逃荒的饥民;又走了将近十日,进入关中,更见饥民遍地,甚至连树叶树皮都尽皆食尽。孙玉川在云南时即已听闻关中乃是“天府”、“陆海”,最是膏腴之地,怎么今日一见,却是如此景象?二人经宝鸡、咸阳,一路进入长安城,见沿途皆是如此,流民遍地,触目惊心。偏偏孙玉川心地仁善,见着乞食的饥民,总不免施舍一二。进入长安时二人已是盘缠吃紧。孙玉川心道:“囊中如此羞涩,还如何能一路去往江阴?”却又不便对卓玛提起。 这日已近正午。孙玉川与卓玛在偌大一座西安城中,竟是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客栈酒楼大多关门歇业,街市上一片萧条。孙玉川怕卓玛饥饿,见一名路人手执一个烧饼,正欲啃食,便上前欲出钱买他的烧饼,却被那人啐了一脸:“这年月,钱有什么用?李闯都快打进潼关了,孙传庭肯定守不住西安城!到时就要人吃人哩!粮食比钱值钱!”孙玉川有些气恼,却又不愿与之计较,带着卓玛拂袖便走。迎面却遇上两人:一人身材高大魁伟,满脸络腮胡,相貌粗豪;另一人却是面容清秀,儒生打扮。孙玉川见这两人形容不凡,不免多看一眼,正要擦肩而过,却见那名儒生上前拱手道:“这位先生,请教一下,可知这附近有没有大夫?”孙玉川还礼道:“我也是初来此地,实在不知。二位要找大夫,莫非府上有恙,需要急诊?”旁边那粗汉却道:“既然不知道,就闪到一边,废什么话!管我们有恙没恙呢!”那儒生却道:“刘兄不要气恼,他也是好心,才有此一问。”那粗汉却是冷哼了一声:“李秀才就是好心,这要是在平常,我就一刀……”他还没来得及将“砍了”二字出口,却被儒生拉了拉衣袖,悻悻而去。 孙玉川心道:“这人好不讲理!”也拉上卓玛便要离去,忽见一名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踉跄,迎面走来,忽然摔倒在地。孙玉川见状连忙上前,柔声问道:“老人家怎么了?”那老人喘息道:“刚才在路口……被马车撞了……伤了腿……”一个路人走过,哂笑着道:“这老头怕是要敲你一笔钱,莫被讹了!”那老人闻言,眼中露出凄苦的神色。孙玉川冲那人怒道:“见到老人家摔倒不施援手,反说人家是敲诈,大明朝的风气如今已经如此这般了吗!”那人却不答话,嗤笑一声便走了。刚才走过去的儒生听到孙玉川此语,似是来了兴趣,拉住身旁那粗汉,在旁边驻足观看。孙玉川俯身看那老人伤情,见小腿上确是伤口甚深,流血不止,于是先向卓玛要来青稞酒,为老人清洗了伤口;又从行囊中取出兰月派的黑茶白药,小心翼翼地敷在老人伤处。那老人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孙玉川将老人扶起,正要问明住址,送他还家,却被一人在肩头上猛拍了一下。他觉得肩膀生疼,回头一看,却是那名粗汉。那粗汉道:“你是大夫?”孙玉川道:“我不是大夫。”“那你怎么会给人治伤?”那粗汉又有些不耐烦了。“我只会治些寻常外伤,不是大夫。”“少废话!会治伤的不就是大夫!随我们走一遭吧!我们那里缺大夫!”那粗汉上来拉着孙玉川便要走。孙玉川极力挣扎,却觉那人力气极大,自己怎样都无法挣脱。他情急之下,正欲使出点穴功夫制住那名粗汉,却见那儒生上来劝道:“刘兄,有话好好说,莫要动粗。”说着又向孙玉川赔礼道:“我这位兄弟性子急,多有得罪。舍下有人前几日与人口角,最后动起手来,受了些刀伤,急需能治金创的大夫,故我家主人派我二人来这西安城中寻找。熟料西安城中似是百姓逃荒,人心惶惶,找了半日也遇不上一位。这位先生能否随我们走一遭?就在城外,去去便回。定有重金酬谢。” 孙玉川见这儒生说话客气,心下有了些好感。只是适才那粗汉无礼,他仍觉气恼,只是揉着自己肩头,却不说话。那儒生又道:“定不会耽误先生太多功夫,实在是人命关天,还望先生施以援手,在下不胜感激,”他说罢长施了一礼。孙玉川面露为难之色:“走一遭倒是无妨,只是我还有朋友需要照顾……”他指指身旁的卓玛。儒生略微踌躇,又道:“不妨事,先生若是不放心,可以带上朋友同往。舍下必当好好款待两位。” 孙玉川恰好一直未能进食,他自己倒是无妨,只是担心身旁的卓玛。他又见那粗汉虽然鲁莽,但这儒生却是温文尔雅,不似歹人。于是便道:“既如此,去一遭也无妨。只是在下医术低微,若是无补于事,还望不要见怪。”那儒生笑道:“如此最好。诚感生情。我二人在东门外备有马匹,二位既然答允,请随我等同往东门。”孙玉川与卓玛随他二人到了东门,果见门边柳树下拴着几匹高头大马,还有人在那里照看。于是那二人带路,孙玉川与卓玛二人一马,出东门而去。 一行人在马上颠簸了一个时辰,仍是马不停蹄。孙玉川有些心焦,便问那儒生何时可到,儒生只说前边便是。如是反复了三四次,已近日落西山之时,方才看见一处郊外的山庄。儒生道:“这便是了,请下马随我等前往里间。”孙玉川见果然是一处府邸,略微心安,便随他入内。那山庄内绿荫掩映,内中道路曲曲折折。孙玉川与卓玛随他二人走了许久,方才进得正堂。却见正堂之内端坐着十余位郎中打扮的人坐在那里,正彼此面面相觑。孙玉川正在犯疑,却见那粗汉对那儒生道:“十五个了,凑齐了。”那儒生点点头,走到中央,朗声道:“今日请来诸位,实是有事相烦。实不相瞒,在下是闯王义军中的谋士,姓李名岩。义军前几日被明军偷袭,虽主力无甚损伤,然随军医官却被抓走不少。一时军中缺医少药,还望诸位能够不辞辛劳,随我等出潼关,投闯王,为义军效力。他日闯王取得天下,必不忘诸位今日的恩情!”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顿时堂上一片哗然。 注:“湟鱼”乃是青海湖特产,学名“青海湖裸鲤”,刺多而无腥气,现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明朝末年遇上全球气候转冷的“小冰期”,自公元1637年至1643年,发生特大旱灾,史称“崇祯大旱”。其时间之长,范围之广,为近五百年来所仅见。其中河南、河北、陕西、山西、山东等地,皆连旱五年以上。旱魃为虐,赤地千里,是造成流民起义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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