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不归路
很久以前我就在想，为什么如来不杀了那只妖猴，若说我佛慈悲，如来座下，枯骨无数，妖神皆有，后来仔细想想，大概是，杀不死吧。

“喂，猴子，你在这里多久了？”
清清脆脆的声音叫醒了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年的猴子，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扎着总角，眼睛睁得大大地，黑眼珠滴溜溜地转。
“小孩儿，哪来的回哪去！”他不耐烦地挥手赶她。
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从身旁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大红桃，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诺，给你。”
她拍了拍猴子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似的:“等我下次来看你的时候，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我走了啊。”
说完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猴子看着一袭粉红衫子渐渐远去，手里拿着红桃，愣了半天，狠狠地咬了一口，久违的甘甜的果肉汁液溢了满嘴，他眨了眨眼，满足道:“还挺好吃的”。
猴子又看了眼小孩儿离开的方向，随后盯着啃得干净的桃核，想了想，用手在一旁刨了个坑，把核埋了进去。

没过几天，小孩儿又来了。
“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这么凶神恶煞呢？”小孩儿这次穿着蓝衫子，两只手费力地提着装满红桃的篮子，小脸憋得通红。待她走到猴子身边，放下篮子，一边用嘴吹着勒疼的手一边和猴子说话。
猴子正瞪着她，冷冷道:“你怎么又来了？”
“给你送桃子吃啊”小孩儿把桃子递给他。
猴子没有接。
“喂，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等来年有结桃子了再来看你。”小孩儿把篮子朝猴子推了推。
“为什么？”猴子这次回应她了，声音闷闷的，他拿起一个桃子，闻了闻，没有吃。
“因为我没有桃子了。”小孩儿理所当然道。
“我也会吃香蕉的。”
小孩儿的眼睛“唰”得亮了:“对哦！”
两秒后她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她有些难过道:“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有香蕉。”
猴子沉默了。
“不过，”她又重新振作起来:“我给你带来很多很多桃子哦，你要活到下次我来之前哦！”
“你觉得我会很容易死么？”猴子很疑惑。
“也不是，”小孩儿指着猴子的眼睛:“它告诉我，你很难活下来。”
猴子又沉默了。小孩儿也不再说话。一人一猴默默地看着周围的荒山野岭，偶尔吹来一阵风，小孩儿的左手挡着脸，右手提着蓝色衫子给他防尘，猴子闻到一股清凉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变得暗了。
小孩儿拍了拍手，站起身说:“对不起啊，我该走了。”
对不起这个词，让猴子心底蓦地一软。她为什么要抱歉呢，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向他道过歉。
她没有任何义务呆在这里，她给他留下一堆鲜红可口的桃子，在离开的时候却还觉得对不起他。
我很可怜吗？猴子默默地想。
“喂，小孩儿！”他叫住了她。
小孩儿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过来。”
小孩儿乖乖地走了过去。
猴子拔下一根猴毛，放在她白嫩的手心，收拢她的手指:“放好它，谁都欺负不了你，要是你被妖精抓了，就报出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名字。”
这是猴子对小孩儿说得最多的一次。小孩儿灿烂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记住了，齐天大圣孙悟空！”
看她这么认真，猴子又不耐烦地推她:“滚吧！滚吧！”

对于猴子来说，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日日夜夜，四季轮回。他从未在意过。但一年有多长，他还是知道的。所以那天看到小孩的时候他还是很诧异的，虽然他已经很久没见她了，有那么一点点想念她……的桃子。
腊月二十三，天寒地冻，冷风干裂，大雪飞扬。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猴子一眼认出是谁，小孩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的，他不免有些担心：她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娃娃，竟然敢大冬天的出门？万一有专吃小孩的妖精野兽呢？或者道路险远有什么意外，再不济被风刮跑了咋办？
猴子一边想着，一边死死地盯着冒着风雪前进的小孩，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提心吊胆了近两刻钟，小孩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到猴子面前，不等猴子开口，立刻缩成一团，整个人紧紧贴着他。
“你干嘛？”猴子冷冷道。
“给、给你取暖……啊”她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不冷！你赶紧回家去！”
“怎么可能呢？今天是、是冬至，可是一年里……最、最冷的一天。”小孩几乎将头压在猴子的肩膀上。
猴子虽被压在山下，可是右手却可以活动，他将肩膀微微抬高，刚好让她舒服地靠着。
“还有啊，冬至这、这天不吃饺子……耳朵会、会被冻掉的！”
看小孩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猴子难得认真地问：“那你怎么不在家吃饺子？”
“我吃过了，专程给你送的……诶？”她有些奇怪“猴子，你这里一点都不冷啊！”她把手放在猴子的头上，毫不留情地揉来揉去，还不停道：“好暖和！好暖和！”
“喂！”
小孩不理会他，反而变本加厉，双手直接紧紧抱着他，显然把他当成了暖炉。
“喂！信不信我抽你啊！”猴子威胁道。
“你抽！抽了就没饺子！”小孩完全不怕他，反而得意地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玉露琼浆，千年蟠桃，不老金丹……老子啥没吃过！老子稀罕啊！老子稀罕你的饺子啊！！！
跑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几个凉透的饺子，见过这么傻的孩子吗？是不是智商低到无下限，没救了？！对吧？我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呢？
不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名头，没听过他大闹天宫的丰功伟绩，也不知道他有七十二变火眼金睛。
他明明有通天法力，明明无所不能，在她眼里，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被压在五行山下连饭都吃不着的可怜的猴子。
猴子吃着冰凉的饺子，内心疯狂吐槽。

“小孩，如果有一天我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去！”吃干抹净，猴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好，齐天大圣孙悟空，我叫江河，涛涛江河的江河。你要记得去找我。”小孩也郑重其事道。
“嗯。”猴子非常认真地点头。
“哦，对了！猴子，你的猴毛真有用，隔壁家的大黄狗见到我连叫都不敢叫，还有篱笆院里养的斗鸡，以前我喂食它们老是扑到我脑袋上啄我，现在一个个都绕道走！更神奇的是蛇都不敢靠近我的！”
“……所以”猴子有些无语，我的猴毛是用来对付那些东西的吗？
“所以啊！你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猴子！”小孩搂着他的脖子左右摇晃。
“你滚！”猴子忍无可忍。
“不要！”小孩嘴一撇，完全不怕他。
“你出来这么久，你爹娘不担心你吗？”猴子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他话音落了半天也没听她应答，侧头看她：“喂，我……”
其余的字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和他斗嘴斗得开心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笑容，表情特别平静，平日里灵动的眼睛像被大雪覆盖的五行山，毫无生机
沉默了很久，小孩儿轻飘飘地说：“我吧，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呢。”
实在是，很悲伤的语调。一颗大大的眼珠落了下来，晃得人眼疼。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样难过，他也跟着难过。
猴子突然想起师傅来，那个一意要赶他走的师傅。他说日后闯祸也不得说拜师于他，铁了心地恩断义绝。今时今日，他被压在这五行山下，几百年过去，也不知师傅知不知晓，若是知晓，会不会为他担心。
“说起来还好有你啊小猴子！”小孩蹭着猴子的头，转眼心情又好了起来。
“小……”猴子嘴角抽了抽，“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岁了吗？五百多岁啊，还说我是小猴子！”猴子跟小孩计较开了。
“哇！五百多岁！那你怎么还没死！”小孩惊奇地感叹。
她这话，是盼着自己死？
“知道什么是齐天大圣吗？知道老子当年横扫十万天兵吗？知道老子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炼出了火眼金睛吗？知道老子大闹天宫……”
关于这只猴子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所以，你现在是末路英雄吗？”最后小孩总结发问。
“……不是”猴子否定。
“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的，这里不是我的末路。”
“嗯，我信。”

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虽无人欺我辱我，却也无人爱我怜我，四月里我遇见这只猴子，递给他桃子，并非要他报答，而是他的眼睛啊，好看到闪闪发光，那是我见过最好的眼睛了。但我知道，他的眼睛里透着一种绝望。孤独到死的绝望。
今日，他说，这里不是他的末路，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火在燃烧，那是叫作，希望的东西吧。
猴子，燃烧吧！

喂，你说你不会死，活多久都不会死的吧？
嗯。
那我呢？我要是等不到你，先死了怎么办？
地府里有阎王，你投胎转世是要喝孟婆汤的，若你真的死了，带着我的猴毛，地府的人不敢欺负你，到时候你就不喝孟婆汤，在奈何桥边等着我去接你。（猴子罕有地耐心解释道。）
哇！好厉害的样子！（崇拜的星星眼）
……当然！
那接了我以后呢？
先划掉你在生死薄上的名字！然后暴打黑白无常和阎王！把地府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最后，最后带你还阳……（猴子有些底气不足。）
哇！我还能活过来啊，我太爱你了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猴子怒了！）
那叫什么？大猴子？老猴子？公猴子？死猴子？（小孩笑眼盈盈道）
你不能叫个好听点的吗？（咬牙切齿状）
大圣，大圣怎么样？就叫大圣吧！
嗯哼！（猴子头扭到一边，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她的眼睛明亮，那光让我得以度过五行山下的苦难。
这是一个离经叛道者的真心，轻易获得，但别肆意践踏。

来年三月，正是桃花盛的时节。猴子去年埋下的桃核竟然发了芽，小孩闲时会给它浇浇水，一年中来的次数也多了。猴子怕她无聊，就给她讲自己当年的事情。
本以为他威风八面，会是小孩引以为傲的偶像，没想到那小孩儿听着听着竟哭了。猴子瞬间晃了神，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流泪。
“你哭什么？！”
“大圣，呜呜…好可怜……”小孩一直抽抽嗒嗒地。
“呵！”猴子冷笑：“我可怜？我如何可怜？倒是你这娃娃偏袒我，天庭上的神仙个个要我认错道歉呢！”
“大圣没有爹娘，只有师傅，还不给你撑腰，任由你让天庭的人欺负，你如何就是妖猴了，闹了地府闯了龙宫吗？”小孩拿衣袖抹去眼泪，又道：“大圣是我见过最好的大圣！凭什么认错？”
猴子当时愣了很久，几乎没有人替他说过话，没有人说他是最好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他们嘲讽他的言行，敷衍他的真心，践踏他的自尊，后来他们惧怕他，便想毁了他。
第一次这么被人维护，他看着小孩哭得红肿的眼睛，竟然觉得悲伤。
真是，可笑。他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需要一个小孩儿的安慰同情？
但是，他没有这些名号之前，也只是一只需要关心爱护的小猴子而已。

对啊，我家大圣一开始就是小猴子而已，他只是想好好的，一直活下去罢了，万物生灵对死亡都有天然的恐惧，他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拜师学艺，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活着，何错之有？

大圣无父无母，吃苦耐劳，学得一身本领，和师兄闹着变化之术，其实他只是想说，我这么厉害，陪我玩啊。
我家大圣多好啊，天上的老头说要封他官，他就信了，弼马瘟也认了，他觉得天上的宫殿富丽堂皇，这九重天上，终于有了猴子的一席之地。

他不懂，你就欺他，哄他，笑他。
他离开，你就骂他，打他，辱他。
万种刑罚加诸他身，三昧真火要他灰飞烟灭，玲珑宝塔困他自由，谁都忘记了，那个刚入天庭，与世无争，见谁都笑眯眯的小猴子。
他愤怒，他怒吼，他在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就站在富丽堂皇的凌霄宝殿，是这个世界不给他活路，那他便毁了这一切！
花果山的孙悟空，天庭里的弼马瘟，蟠桃宴不被邀请齐天大圣，无论换多少名号，没有什么真真切切地属于他。
是神逼他至此，是佛将他定罪。
可他究竟何错之有？

近两年，小孩的个子长了不少，猴子却还叫她小娃娃，他总觉得她和旁边的桃树一样脆生生的，一不留神就死了。
“大圣，你会生病吗？”
“不会。”
“那你会娶亲吗？村子里的人说过几年就可以给我说门亲事了。”
“哦？那很好。”
猴子看也不看她，一心一意啃着桃子。
“可是，如果我成亲了，就再也不能来了。”小孩抿着嘴角，闷闷不乐道。
猴子愣了愣，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不成亲呢？”
小孩枕在猴子的背上，桃树的树影刚好覆盖住他们，阳光偶尔漏了几缕过来，猴子神情莫辨。
沉寂了一会儿，小孩愤愤道：“人家让我成亲我就成亲了吗？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他人何干？”她站起身，两三下爬上了桃树，居高临下道：“大圣，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滚吧！”猴子懒得理她，转过头却忍不住笑了。
许多年后，有人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做齐天大圣，孙行者，斗战胜佛，还是花果山的小猴子？
那时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问的人都不想知道答案了，他才笑道：“谁都有齐天大圣的梦，却都是孙行者的果。五行山下走一遭，我想吃桃子了。”
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也就没有人在意。

十月深秋，小江河换了一身干净的粉红衫子，乖乖地跟着村里的人上山拜佛。
她上山才不是拜什么佛，而是听说山上的寺庙后山，有几棵桃树，山上的树结果晚，如今还有鲜红诱人的桃子呢。
她好不容易爬上山，随便找了个借口避开同行的人，绕道后山。
后山小路难走，她走走停停，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正午了。
她累瘫在草地上，阳光和煦，微风轻拂，她想，大圣如果看到桃子，一定很开心。前阵子大圣突然叫她小江河，把她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倒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问了半天，她家大圣别别扭扭地吐出几个字“我想吃桃子……”
可把她给乐坏了，他怕是从来没求过谁没想到第一次求人，竟然为了几个桃子。
笑归笑，小江河还是费劲心思地打听哪里可能有桃子，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不，她已经到了有桃子的地方了。
歇了半日，她爬起来环顾四周，不免有些泄气，后山上有桃子不假，可是大部分都被人摘光了，如今留在树上的只有几个小青桃，她不甘心地走到桃树下，看了一会，突然眼前一亮，这棵桃树的一枝树桠延伸到悬崖上空，挂着几个鲜红的桃子。她麻溜地爬到了树上，踮起脚，伸长了手臂，就差一点点，她已经够着了边儿，红桃调皮地晃了晃，偏偏就不乖乖地到她手里，小江河瞬间怒了，又向前了一步，整个身子压在树桠上，手一伸，顺利摘下了桃子。这时树桠已支撑不住她的重量，清晰地“咔嚓”声，小江河心里一怔，整个身子已经快速地坠落。
她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桃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敛，整个世界极速倒退，蓝天和白云清晰地倒映在她眼中，她想，好可惜啊，她还没来得及和大圣见一面呢。
想想她这一生极其短暂，来不及交什么朋友爱什么人，唯一挂念的，竟只有五行山下的猴子。
“喂，猴子，你在这里多久了？”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喂，你的眼睛很漂亮啊
喂，是不是没有人陪你啊？我也是呢。
喂，你想不想吃桃子？
喂，以后我陪着你吧。
那只猴子冷冷地叫她滚，她也不生气。
当意识逐渐模糊，小江河笑了笑
我家大圣，其实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呢。

同一时间，无聊的猴子数着桃树上剩多少片叶子，他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整棵桃树的叶子哗哗地落下来，像是下起了雨。猴子愣了愣，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枝桠开始枯萎，他伸出手，想要接住什么，“轰”，桃树突然倒下了。
猴子挣扎着想扶起它，却怎么也够不着，他拼尽全力，双手血淋淋地深深陷在土地里，却无法前进一步。
他将头埋进手臂里，全身都在颤抖。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无能为力，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无计可施，无路可走。
明明腾云驾雾来去无踪，明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一刻他觉得全部都是虚空，空得心里眼下都觉得痛。
还好有你啊大圣
大圣是我见过最好的大圣
大圣！
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个扎着总角的小娃娃，穿着一袭粉红衫子，笑得一脸灿烂。
“喂，猴子，你在这里多久了？”

那年深秋，平静了近五百年的猴子突然疯狂地挣扎吼叫，大地都在颤动，苍凉的嘶吼像来自地狱深处，愤怒地想撕裂一切。
据说那一声嘶吼刺破天际，令天庭的神人心惶惶，待声音平静了下来，忙派人去五行山查看。
查看的人到了五行山下，远远地看见那妖猴仍被困着，不由得放了心，正要回去复命，那妖猴突然叫住了他，他的头上全是落叶枯草，唯一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眼眸深处复杂地让人无端觉得恐惧
“我、会、出、去、的。”一字一顿，简单的，冰冷的五个字。像是从齿间挤出来，带着浓烈的恨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在他的眼睛里，竟看到了深切的悲伤，汹涌的悲伤让人以为他下一刻会哭出来。那人揉了揉眼，妖猴却不再看他，果然，刚才是看花眼了吧。
此事震惊天庭，玉帝诚惶诚恐地请教观音，南海观音慈眉善目，修长的手指托着白玉净瓶，微微一笑：“请玉帝放心，一切自有定数。”

五百年后，观音问那猴子：“你可知错？”
猴子淡淡地看她一眼：“知错。”
“念你真心悔改，我派你保护金蝉子去西天取经，如何？”
猴子低头想了想，问道：“取经之后将如何？”
“自然是给你最想要的”
“好。”

他等来了金蝉子。
“我救了你便是你师傅，你可愿意？”
“愿意。”猴子的声音带着长久未说话的嘶哑。
金蝉子看他的眼睛，觉得那是一双融于黑夜中的眼睛，隐藏着太多戾气。
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绒帽。
“你若真认我做师傅，便戴上它吧。”
猴子很抗拒，他很讨厌这个帽子。
“你戴上以后，想去哪去哪。”金蝉子又加了一句。
猴子的眼睛微微一亮：“好。”

他戴上以后，觉得神清气爽，脑海一下子被清空了一样，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师傅，这个帽子哪里来的？”
金蝉子吓了一跳，这可是猴子第一次叫他师傅。
“观音菩萨给的，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猴子兴奋地上蹦下跳。金蝉子觉得这只泼猴转了性子。
“菩萨还传给我经文，说只要你不听话就念经文给你听”
金蝉子试探性地念了起来，猴子只觉得头疼欲裂，头顶的绒帽变化成一个金箍，越勒越紧“师傅你不要念了！不要再念了！＊后听你的话，你别再念了！”猴子疼得缩成一团，看着可怜的很。
金蝉子不再念了。猴子慢慢站起身，他看着露出怜悯的表情的金蝉子，那一刻，他突然起了杀戮之心，像是莫名的恨意挣扎着破笼而出，他掏出金箍棒狠狠一挥。
金蝉子一边后退一边念着咒语。
这次，猴子直接昏了过去。
没多久，他悠悠转醒，头疼平静下来，但那种感觉仍令猴子心有余悸。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他不清楚，偶尔想起来头就疼，他毫不在意，大概是不重要的事吧。

“孩子，喝了这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忘，来生苦难无多，不如轮回吧。”
小孩摇摇头：“我要等人。”
“呵”孟婆一笑：“你才多大年纪，也学那些寻死觅活的女子？等来等去，谁都没等着，那些男人啊，活得好好的呢！”
小孩儿也笑：“我在等大圣，他说了来接我呢。”
“又胡说。”这话孟婆听她说了几百遍，“你不知道那猴子已经从五行山下出来了么？他怎么不来接你？”
“大圣肯定有重要的事，你不是说他要护送那个东土大唐的和尚吗？”小孩儿双手捧着鲜红的桃子：“大圣肯定会来的！”
孟婆摇摇头不再和她说话，随她去了。
喝孟婆汤的人踏过奈何桥，就是新的一生了，每个鬼魂都面无表情地跟着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步入轮回。偶尔会有人停下问她：“你为什么在这？”
小孩甜甜一笑：“我在等人啊。”
后来有个女鬼，死活不肯喝孟婆汤，哭得稀里哗啦，嘴里不停地念叨：“我要等他！他说过我们生要同衾死要同穴的！”她哭得双目流血，挣开了鬼差，拼命地往回跑。白无常一个魂锁将她甩到孟婆那，孟婆眼疾手快地灌了一碗汤。
汤喝完，她不闹也不哭，乖乖地踏上奈何桥。
小孩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看孟婆的眼神多了几分恐惧，唯恐她冷不丁给自己灌一碗孟婆汤。孟婆觉得好笑：“我若想逼迫你，早就让你轮回了。”
小孩稍稍放了心，却忍不住疑惑：“那婆婆怎么不这么做？”
孟婆指了指她的衣襟：“那里有东西，我碰不得。”
小孩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一根猴毛。
她盯着它许久，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圣，你怎么还不来啊？”

西天取经的路上，为了一桩家事，猴子不得不到地府一趟，把那人的魂魄提回来。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临走前，阎王突然叫了声“大圣。”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何事？”明显有些不耐烦。
“大圣可还记得，有个小姑娘，叫江河？”
猴子愣了许久，终于转过头，有些疑惑：“那是谁？”
阎王也是一愣，没有接话。
猴子没在意，提着魂魄走了。
待他走远了，阎王对殿里的人吩咐：“别告诉那小孩，他来过。”
这是她死后的第十年，齐天大圣来了，却问：“那是谁？”
她的桃子依旧鲜红，她每天还是乐呵呵的，她安慰每一个哭泣的灵魂，她说世间的因果皆是定数，苦难不会长久跟随。奈何桥下枯骨无数，每天都会上演爱恨情仇，可她从来没有失望过，每当有人问她，她都笑着回答：“大圣才不会忘记我呢！”
他已经是孙行者，不再是齐天大圣了。只是，没有人告诉她。

十七年，悠悠而过，猴子成了斗战胜佛，如来问：“你想去掉头上的金箍吗？”
“想的”猴子说。
“可有想起什么？”如来问。
“并无。”
“猴子，你去把尘缘的事情了一了，就能成佛了，我问你，你想成佛吗？”
“……”猴子没有回答。
七十二路佛陀都看向他，他不说话。

他终究先去了一了尘缘。

他去了地府，到了奈何桥。
奈何桥边有个小姑娘，穿着粉红衫子，手里还拿着桃子。她仰着头，认真地和一个鬼魂说话。
猴子走近了些，只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大圣就要来接我了，他说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接我！”
猴子蹲下身，大概和小孩差不多高，轻声叫她：“小江河？”
小孩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还以为听错了，她回过头来。
“大圣！”她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大圣没有消失。
她终于猛地跑过来扑到他怀里。声音里满是哽咽：
“大圣！你终于来接我了！”
“嗯，我来接你了。”猴子的声音有些不稳。
小孩抬起手想揉他的头，脸上还带着笑容，还没碰到他，突然化作了星星点点。碎在了他怀里。
他看到她才想起她。
他甚至还没好好地抱抱她。
没来得及解释他为什么现在才来。
他愣愣地看着虚空的怀里，手臂还是拥抱她的弧度。
“你去把尘缘的事情了一了。”
如此便是，了一了？
他兀自一笑，却不由得哭了出来。

小江河，很听话的小江河。她把他从佛的云端拉下来，他的泪滚烫，他的血沸腾，他又变成了那个有血有肉的猴子。
可是小江河，我找不到你了啊。

“大圣想问什么事？”
“二十几年前，我认识一个小家伙你知道吧。”
“你……”说话的人有些迟疑“可是要问关于女娃娃的死因？”
猴子面无表情地坐在他面前，他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大圣，不是不说，而是……”他十分为难。
“你不说我不强求。”猴子站起身，他去掉金箍以后，没穿佛衣，但比当年多了几分沉稳。
“我是报仇的，不是结仇，你只消说，那桃子是不是真的？”
“不是。”过了很久，身后传来两个字。
“上面知道我来找你，你肯定有麻烦。”猴子扔给他一件袈裟：“你留着它，没人敢动你。”
“大圣，你又何必？”他握着袈裟忍不住劝道。
“何必？小江河怎么死的？又是怎么连魂魄都消失的？”猴子的声音很平静：“她受了委屈，除了我，没有人记着。”
“你且看着，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五百年后，又是如何翻天覆地。”

猴子到西天的时候，佛祖正在讲道。他站在众僧中央，淡淡道：“是你？”视线移到观音身上：“还是你？”
“悟空，你有何事？”如来道。
猴子直视他：“佛祖，佛曰：众生平等对也不对？”
“既然众生平等，为什么神要和一个小娃娃过不去，我虽知小江河被神所害，但我并未滥杀无辜，你如今只要告诉我，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但是观音扬了扬手，一个小娃娃从净瓶里出来。
猴子的眼一收，挥起金箍棒将人影打得粉碎，他双目眦裂：“你还敢骗我！”
金箍棒没有收势，一个转向，正朝观音。
凌厉，狠绝。他将他所有的愤怒挥打而出。
不自量力，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法力凌驾于猴子之上的观音甚至没有动。
“你且看着！”金箍棒狠狠落在她头上，淡淡的金色光圈笼罩，金箍棒堪堪停在她头顶。
“我将如何，翻天覆地！”
嘶吼的声音刚落，金光破裂。

“哦，你问那只猴子啊，五百年前，西天诸佛动怒，将他制服了，佛祖慈悲，赐他一个金箍，如今被封斗战胜佛。”
“哇，好厉害啊！”
“谁说不是呢？”
“犯了那么大的错还没死好厉害啊！”
“……可能，是死不了吧。”
原来，又过了五百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