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推开林天的时候她没有说话，依旧是木然的表情，只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我。她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细长的两条手臂垂着，锁骨的位置特别突出。

我又推搡了她一下，看着她趔趄的倒退几步，站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位置。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原谅你么”我从她背后的镜子里看到同样面无表情的自己。“为什么你总是以为沉默能解决一切”

林天依旧没有说话，抿着嘴唇低下脑袋。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狠狠的带上了卫生间原木色的门，然后听见林天小声的哭泣，也能想象到她蹲下来抱住瘦骨嶙峋的自己时那无助的样子。

我想拥抱她，却不想原谅她。

02

用热牛奶面包的空档画完一个简单的妆，回到卧室拿外套的时候林天还没有起来，从窗帘里透出的光照在她侧脸上，蓬乱的头发反射出红色的光泽，右脸的轮廓近乎透明。

我穿好鞋关上门的时候，脑海里全都是林天那张被阳光照的近乎透明的右脸。还有右耳垂边缘那颗猩红的痣。

七点半的上海地铁已经开始拥挤。每天都要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在人海中孤独又拼命的活着。每次地铁门打开人群从身边涌动的时候我都会感受到生命的空虚，没有人知道我活着，也没有人知道我怎样活着。

我每天都要过着厌恶的生活，且日复一日。

04

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林天已经醒了，穿着宽松的亚麻布长裙窝在沙发里抱着电脑打字。

第一次见林天的时候是我在楼下贴招合租广告的第三天。从十岁那年母亲把我放在外婆家毅然决然改嫁的时候，我就开始一个人住在一间屋子。十八岁外婆去世，二十三岁人来到上海，这些年我真的厌倦了一个人住的状态。

我想有人同我合租，林天就出现了。

第一眼见到林天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右耳垂的地方那颗猩红的痣。她眯着眼睛冲我微笑：你好，我叫林天，自由写手。

我母亲右耳边也有一颗相同的痣，很小的时候我问她那是什么，她回答说，那是恶魔的眼泪。

自由写手会有大把的时间呆在房间里，林天长得瘦弱清秀，从说话的语气上我就能判断出来她一定是个脾气很软的女孩。

她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你回来了”，林天抬起头，把散下来的长发又重新挂到耳后。

我踢掉高跟鞋没有理她，转身进了厨房。林天不会烧饭，所以所有的饭菜由我负责。

“安庆，”林天的声音。“其实，一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依旧没有回答她，把水龙头来到最大，洗槽里土豆表皮上的泥垢一点点被冲刷掉。

我觉得争吵太累了，我觉得信任自己的眼睛比信任林天的说辞更安全。

05

8月4日星期日下午八点，海洋餐馆二楼靠落地窗的位置，我亲眼看到林天和聂远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

聂远说了些什么，林天抿着嘴巴笑了起来，还顺手把前额的碎发捋到耳朵后，露出耳垂处猩红的痣。

我喜欢看林天捋头发的动作，但又异常讨厌。这两种感觉同时潜藏在我的心脏里一点也不矛盾。

那天我坐在离他们很远的位置观察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林天和聂远一起走出海洋餐厅，没有挽手，但彼此的眉眼里全都是笑意。

结账的时候我手脚冰凉，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好心的问了句：小姐你没事吧。我指了指落地窗的那个位置问她：那两个人，经常来这里用餐么？

服务员露出诧异的目光，又看看冷着一张脸的我，说：对阿，我经常看到她们。不过…

接过零钱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没有理会服务员后半句话径直下了楼。

那一刻我竟然分不清是聂远背叛了我，还是林天背叛了我。或者说，是他们俩同时背叛我一个。

06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手里拎着许多多药，用白色的薄熟料袋装好。医生说我神经衰弱，需要吃点安神药之类的。

聂远的车就停在不远处，黑色的奔驰，前面的闪光灯亮着特别刺眼。

我走上前，聂远把我圈在怀里。我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前方的黑夜。

在聂远准备摸我头发的时候，我终于开口：聂远，离开林天好不好。

我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身体紧绷了一下，这是震惊或者紧张才有的表现。心里竟然觉得可笑，怎样，隐藏的那么好，还是被我发现了么。

聂远一点点松开我，板着我的肩膀，我就那样和他对视。一样黑色的眼睛，从我二十六岁进入这个公司到现在三十三岁，整整六年。喜欢他六年，纠缠了他六年，等了他六年。

“我爱了你六年，还比不上林天么。”

“你在说些什么，安庆”聂远每次生气，都会刻意压低声音。

“聂远，我真的很累。你每次都承诺你会离开你的妻子，你会为了我离婚，我都信了。我就是想要一个家，能有人陪我，和我说话，爱我，就够了。”眼睛干涩，该死，我觉得这时候应该掉眼泪博取聂远的同情，可是眼睛太干涩了，一点眼泪都没有。

“聂远，你什么时候离婚。”我终于说出这句话来。在心口里堵了太久太久，就像突然找到发泄的洞口一样一旦奔溃就开始变得不可收拾。

“聂远，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不想再等了。我感觉我的身体就像一个六十二岁的看老人一样，腐朽着衰老着。我没有那么多六年了。”我说。“我们结婚吧聂远，我不在乎你和林天的关系，我只想结婚。”

“所以你就编出我和林天有什么关系来逼我和你结婚么，安庆”聂远皱着眉毛。“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迟早会做到，但是你这样就有点无理取闹了。”

我推开聂远的手，踩着高跟鞋从他身边离开。我想象着他从背后拉住我的手说：对不起安庆我错了。

可是没有。

07

凌晨两点的时候痛到醒过来，感觉心脏的位置像被群蚁啃噬。床头的落地灯还在暗暗的亮着，能看到垃圾桶被扔掉的药丸。口内干燥感觉舌头上布满了沙漠。

我捂着心脏的位置走到客厅，窗户忘记关了，从外面送来阵阵凉风。打开冰箱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躺在那里，背后传来林天悠悠的声音：“安庆，我把心脏送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在我害怕的想要回头的时候，终于才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强有力的跳动着，落地灯关了，房间一片漆黑。我惶恐的瞪大双眼死盯着天花板，努力镇静的吞咽声在房间里清晰无比。

三点的时候还是无法入睡，打开手机看到聂远凌晨发来的短信：安庆，你一定是最近太忙碌了所以才胡思乱想。这两天在家休息吧不用着急来上班了。

往下滑动：关于离婚的事情，我女儿一直不同意。所以安庆，我们再等等吧。

我厌烦的把手机扔进垃圾桶，看见用白色塑料袋包裹的一堆药片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推开林天房间门的时候看到她平躺着睡在印着蓝色花瓣的白色毛毯里，我轻轻的掀开毛毯钻了进去。林天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头发上也是，我靠近她的时候她翻了身，轻轻的把我圈在怀里。

刚才的恐惧还让我手脚发冷，林天柔软的胳膊搭在我的腹部，我没敢动，把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安庆”，背后是林天的声音，比噩梦里那个幽幽的声音还要不真切。

“不要嫁给聂远好不好，你们俩一点都不合适。”林天抽回手，从我肩膀绕过去，又重新把手放在了我侧颈上。

“安庆，我不是在和你抢聂远，我是在和聂远抢你。”林天把嘴唇凑过来，轻轻嘬了我耳垂一下。

心脏的位置开始疼痛，像那个梦境一般。在黑暗笼罩的房间里我绷紧所有的神经压抑的大口喘息。我突然想起那个没有做完的梦境，我害怕的回头，看见穿白色睡衣的林天低着头，胸前是一大片血渍，手上沾满了鲜血。

她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安庆阿，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08

我像疯了一样从林天的手臂里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她胜利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心一直串到头皮。

“安庆，聂远不会和你结婚的，他答应我了，会和你分手，然后娶我。”林天也坐了起来，柔软的长头发垂在手臂上。

“还不明白么，只有我才是最爱你的。”
林天小心翼翼的往前倾了下身体，我们的鼻尖的距离不到两厘米。

“所以，接受我吧。我知道，你对我也怀有好感，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林天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心脏的位置开始疼痛起来，伴随着左耳短暂的失鸣。

林天微笑着，像天使一样美好的微笑着一点点逼近。

我面前却突然闪现出那个鲜血淋淋的林天，手臂上沾满鲜血，低着头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她捂着空荡荡的左心房，对我说：安庆，我把心脏送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09

我叫林天。森林，雨天。

我二十八岁之前所有平淡无奇的人生在见到安庆后就戛然而止了。

那天我敲开檀木色的防盗门，安庆穿着黑色短袖和蓝色牛子裤站在我面前，利落的短发和没有神采的眼睛。

我说：你好，我叫林天，自由写手。

安庆没有说话，抱着手臂上下打量我。我喜欢她身上那种无所谓的样子，还有她那张冷峻的脸，鲜少见她微笑。还喜欢她每次生气只会推搡我的肩膀，和面无表情的神态。

嗯对，我是个不择不扣的怪人。十八岁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就开始用笔养活自己了，我不喜欢任何没有特质的人。

安庆不一样，从我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她暴戾冷漠，包裹好自己，害怕受伤。

我写过千万个人物，所以我知道安庆喜欢什么样的人，知道怎样攻克她的内心，直到她崩溃然后接受我至始至终不变的爱意。

安庆希望有人认错来找到被宠爱的存在感，所以我们之间无论是谁犯错总是我先道歉。

一切都很完美，安庆的生活越来越离不开我。直到有一天在浴室我为安庆擦背，她突然回过头告诉我：林天，我就快要和他结婚了。

安庆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不自觉微笑起来。

我讨厌她微笑。这样看起来就和其他愚蠢的人没有区别。

她把头靠在浴缸的边缘，说：“林天，我给你讲讲我和聂远吧”。

10

见到聂远的时候是在安庆的公司，安庆生病去医院检查，让我把落在她卧室的文件交给聂远。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下巴处有黑色的胡渣，穿灰色的西装，系着一条蓝色条纹的领带。

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值得被安庆喜欢的地方，一个毫无特质的平凡已婚男子。

我说我叫林天，林天的那个林天。他接过文件夹看着我，从他黑色的瞳仁里我看到二十八岁的自己，温婉的微笑，素净的连衣裙，伸出右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

他嘴角上扬了一下，伸出手说：你好林天。

11

利用优势去抓住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这是我生存的法则。聂远不过是粗俗的视觉动物，安庆不一样。能打败安庆的是绝望。

我只有抢走安庆唯一的希望就能打败她。

听起来很残忍，可是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更了解她，更愿意爱她。

12

我用手臂环着安庆，感受到她的短发扎在手臂上，还有她在我怀里止不住的颤抖。

一切都按照我预想的样子一步步进行，安庆被打败。我的软弱让她没有力气责怪。

我伸过脖子轻轻的嘬了一下她的耳垂，然后告诉她：“安庆阿，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13

安庆像疯了一样冲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追着她跑上了三十楼的楼顶，那种不安开始在心脏里一点点蔓延，并且伸出触角四处攀爬。

十月楼顶的风已经很大了，应该是将近凌晨四点，天色已经隐约透亮了。

安庆灰色的睡裙被风吹的鼓鼓的，她的短发飞舞着，像个精灵。

我站在那里不敢轻易走上前，我忘了让安庆绝望之后的另一种可能：让她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安庆张开手臂坐在栏杆上扭头朝我的方向望，嘴角挂着不明所以的微笑。栏杆前面是三十楼的距离，只要她往前一跳，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林天，你知道么，我孤独的活在这个城市很久了。我只爱两个人，你和聂远。”她说。

“可是聂远选择了你，林天。而你却选择了我。”安庆依然在自顾自的说话。

我一点点的靠近她，看着她的短发离我越来越近。

“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选择。你知道的林天，活着不能被爱有多痛苦。所以，”

就在我靠近安庆伸出双手企图将她拉下栏杆的时候，她已经回头向我伸出手，脸上依旧挂着不明所以的微笑。

她把手伸像我。远处天空露出青灰色的光芒，楼下隐约能听到汽车的鸣笛。

“所以，我选择你死。”猛地一个用力，就在我毫无防备的一瞬间，安庆扯过我的手臂将我推向栏杆。

时间在那几秒钟有短暂的凝固，安庆胜利的微笑，我惊恐的眼神。

而短短擦肩而过的几秒钟，我仰身掉下了栏杆。白色的睡裙迅速膨胀起来，像坠落的蝴蝶。远远的我看见安庆灰色的睡衣，灰色的笑，灰色的短发。

我好像看见安庆蠕动的嘴唇：林天，对不起。

14

打开新闻的时候见本地报到一起跳楼事件，一名女子在凌晨四点十分从三十楼楼顶跳下，当场死亡。据房东反应，该女子名叫安庆，孤身一人住在六楼603户。

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刚好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他们穿着笔直的制服站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一个较为年轻的警官走过来说：你好赵医生，能配合一下我们的调查么。

他们用塑料薄膜装着一袋用劣质白色塑料带包装的药品拿到我面前，“这是在安庆房间的垃圾桶里翻到的，我们从药的出厂排除查证找到你的”，那个年轻的自称张警官的男子说。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问：“还有，林天是谁。”

我去掉眼镜揉了一下眉心的穴位，又重新带上。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病例表，翻到写有“安庆，林天”的那一页。

我说：“安庆就是林天，林天也是安庆”
。

所有在场的警官都震惊的望着我，我抬手示意他们坐下，扭头的时候望见窗外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女孩孤零零的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天空。

第一次见安庆是在我神经科的办公室里，她说赵医生，我是爱聂远的，可为什么也恨不起林天。

一个星期后安庆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你好，我叫林天。

人格分裂症患者严重的时候会出现幻觉，假想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人。这个人一切的行为和语言，都被她自己的意识所操控。

安庆在最孤独的时候创造出林天，在最惶恐的时候自导自演了这场悲剧。

当我告诉安庆林天不存在的时候，她像疯子一样用狰狞的眼神看着我。她说：难道让我痛苦的都可以假装不存在么，我痛恨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么。

为了不激怒她，我开了一些药并告诉她都是些安神补脑之类的药丸，吃了会有助于睡眠。那是一些康复药，我并不知道安庆会把它们丢到垃圾桶里。

那个晚上安庆拿走最后一袋药的时候，她告诉我：如果聂远答应和我结婚，我就会搬出出租房离开林天。

最后安庆还是没能离开林天。她摧毁林天的同时，也是在摧毁自己。

15

警察走后我一直觉得有种莫名的压抑，安庆有太多故事，我还无从得知。

我去了安庆生前最喜欢去的海洋餐厅，她曾向我描述过。我拿着她的相片问一个长相年轻的服务员：“打扰一下，你见过这个女孩么”

女孩看到时“啊”了一声然后说：“她呀，我见过。有一次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两个小时，临走的时候指着靠近落地窗的位置问我是不是经常看到他们两个人。我当时挺纳闷的，因为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有四个经常来喝咖啡的常客，但她是客人我也不好意思说她不识数来着。真搞不懂怎么会把四个人看成两个人呢。”

女孩还在那纳闷，我说了声谢谢之后就离开了海洋餐厅。出来的时候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听张警官说聂远给他发过短信，他说他不相信安庆是自杀的，一定是他杀。

安庆，林生。两个从此消失掉的名字。没有人直到安庆活着的时候有多孤独，她是如何编造出一个故事挣扎的存活在这座城市里。

抬头的时候只看到这座被灯光照的通亮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还有人，在这样喧嚣的城市里，暗暗生存么。

16

“我痛恨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么”


“安庆阿，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林天，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