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抉择

1988年11月,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冷雨,气温骤降。

下午6点多,雨势变小了,胡新泉提着一瓶兴州醇,把已经切好的二斤猪头肉用油纸包了小心揣到怀里,也不带伞,趁着还没退的酒的热乎劲儿,就朝老师傅董青金家走去。

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很快裤子上就满是泥泞,但他一点都不在乎,甚至高兴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喀秋莎》的调子。

这调子是进厂时带他的老师傅董青金教的,据董师傅说,这还是援建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的那些专家,在指导他们修厂房时经常哼的。

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是1954年苏联援建落地到陕省兴州市的唯一一个项目,那一圈苏式建筑,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从厂里那些老师傅们平时的故作神秘的闲谈中,胡新泉甚至听到过这样的传闻:这里生产的变压器和电容器,都是要装在被焊死并封上绝密军用标的卡车里,直接送到西北去。

记录这座厂子最光荣历史的是进门处的一面墙壁,上面都是用水泥浇筑固定死的好些个玻璃盒,里面有的放了一枚锈迹斑斑的勋章,有的放着一面锦旗,有的放着一页页薄薄的红头文件纸……那一面墙壁似乎佐证着老师傅们平时闲谈时说的那些传奇,又似乎就是那些传奇的来源。

胡新泉毕业后就被分配到这里,第一次进厂的时候,看到那面墙,突然就热泪盈眶,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找到原因,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悲伤,还是兴奋,又或许是喜极而泣。

后来在和带他的老师傅董青金熟悉后,他试探性地问过:为什么进厂时看到那面墙,他就流泪了?

董青金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他:被光晃的,那面墙上的东西耀人,太阳照着的时候,刺眼得很。

胡新泉没有深问,倒是有几次趁夏天中午太阳最亮的时候,有意地盯着看,却并不流泪;他还找了镜子反光照自己眼睛,也没用。

另外,胡新泉还模糊地回想起:他第一次进厂那天是个阴天。

转过几个巷子,胡新泉打了一个酒嗝,身后传来吧嗒一声,他回头就见到一条瘦巴巴的癞皮狗,惊慌地往后猛退,然后一下摔倒在路当中的一个污水坑里。

那条狗看样子是尾随了胡新泉一路,应该是被他怀里的猪头肉味道吸引了。

“呀!嘿!滚!”胡新泉口里叫着,一边狠狠地跺脚,那条瘦巴巴、浑身皮毛都被雨淋湿的癞皮狗,被吓得在水坑里连打了几个扑腾,才狼狈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吓走了狗,巷子后面的一扇木门就吱嘎嘎地发出声音来,透过昏黄的灯光,董师傅一边咳嗽一边虚弱地说:“泉子,你来了。”

紧走了几步,胡新泉到了董师傅的家门口,先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把鞋子伸到屋前台阶边沿刮了几下,弄掉上面的污泥,再跺了跺脚,才进到屋里。

屋里光线很暗,董师傅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军大衣,正试着搬一把椅子过来,胡新泉忙抢了过去,拉过了椅子:“师父,我来!我来!”

地上摆了一些盆碗,接着屋顶的漏雨,发出滴里嗒啦的声音。

一张用砖头垫着的破旧桌子放在屋子的中间,整间房里没一件好的家具,地面都潮潮的。胡新泉从怀里取出猪头肉,和手里提的那瓶酒一起放到桌上。

董青金看到这两件东西,愣了一下。

胡新泉高兴地又从怀里掏出一页文件递了过去:“师父,我的调令下来了,一个月后去西京化肥厂报到,我马上就可以去咱们的省会上班了!”

董青金接过那一页薄薄的纸,很郑重地托在手里,小心地靠到昏暗的灯光下,仔仔细细看完,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回了一下头,擦了擦眼角,才又一边递还给胡新泉,一边说:“西京化肥厂,咱们省头一号的大企业,不错啊!泉子,真不错!你这小伙,踏实,爱学,年轻,上进,进厂那天,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好料。”

“哪有,哪有!谢谢师父夸奖!这还不都是您带得好!”胡新泉脸都红了,接过调令揣回怀里后,朝董青金鞠了一躬,“今天来看您,一是告诉您这个好消息;二是和您告个别,去了西京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您,师父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嗯!保重身体!”董青金猛咳嗽了几声,取了三个搪瓷碗放到桌上,将胡新泉带来的那包猪头肉撕开,都倒到了碗里,又打开那瓶酒,满了两碗:“泉子,来这边坐。”

胡新泉挪着椅子到了桌边。

“既然是告别,那就喝点吧,别怪我用你的东西招待你。”董青金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憋着气声音有些发哑地说:“我这屋里,就锅里还有俩半拉凉窝头,实在是不能待客。”

坐到桌边,本来还兴高采烈的胡新泉,目光一侧就看到了边上黑漆漆的铁锅里,有拳头大的两个杂面窝头,他的酒意顿时醒了一些,弯下腰拿起了一个,发现这窝头干硬干硬的,使劲捏了一下,就爆出一些粗糙的糠皮。

“泉子,厂里的好些人都自谋出路,下这么多天的雨,厂房也被淹了,设备都泡在水里。已经出了通知,两个月后要进行破产清算。在这种时候,你能去西京化肥厂,也真是很不错!”董青金端起酒喝了一口,失神地盯着桌上的那碗猪头肉,没有注意到胡新泉正同样看着那俩窝头发愣。

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这几年发展不好,资不抵债,因为没钱进料,已经停产了六个多月,也没有给工人发工资。这段时间,胡新泉回了老家兴昌,直到今天才回兴州,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像董青金这样的老骨干老师傅,境况竟然会变得这样糟糕。

“有能力且还能做事的人都走了,厂也快没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以后可怎么办啊?”董青金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一边咳嗽着,一边沙哑地说,他没有对着胡新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不是。

胡新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从旁边默默地取了筷子递给董师傅。

董青金木然地接了过去,却没有夹猪头肉吃,而是端起酒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猛地咳嗽。他是厂里最早的一批技术员,在那个还没有太多经验可以进行生产借鉴的年代,完全是靠着血肉之躯去进行生产摸索,不可避免地落下了里里外外的一身伤病。

“胡新泉,如果你留下,带着我们干,可能我们这些老东西还不至于被饿死吧。”董青金突然抬起头来,盯着胡新泉。

胡新泉赶紧伸出筷子去夹肉,想要以此来避开眼前的情况,却发现手里拿的竟然是一根筷子。他刚才取筷子,拿了三根,一双给了董师傅,手里就剩了那么一根。

还伸不伸出去夹?怎么夹?

胡新泉很慌,酒完全醒了,脑袋里却更加乱糟糟。

终于,他还是伸出那一根筷子在碗里搅了搅,尴尬地说:“师父,吃菜,吃菜……”

董青金垂下了头,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筷子分出一根递给胡新泉,只端起碗,咕噜一声喝得干净,嘴里嘀咕着什么,回身踉跄了几步,倒在床上。很快,呼噜声就响亮起来。

胡新泉知道董青金的习惯,喝酒后倒头就睡。

进厂这些年来,董青金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看待,刚开始胡新泉就陪着老师傅喝酒,十分拘束,只有等他这么倒头躺下了,才能放得开吃放得开喝。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董青金倒下,他竟然觉得手足无措。

胡新泉强撑着端起碗,大大喝了一口,随即却猛地咳嗽起来,酒水都喷了出来。

兴州醇,是胡新泉平时做梦都不奢望喝一口的好酒,他偶尔能喝上的也就是散装红薯酒,听卖酒的那个老板说,兴州醇,入口柔,喝起来是不会呛人的。

胡新泉现在却完全觉得那老板就是骗人,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灼人灼得厉害。

强国重器 - 第1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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