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失眠者

失眠是件痛苦的事。

就算躺在旭龙绒羽所制成的奢侈床铺上，还是死活挣扎着没办法入睡。也只能一边擦拭武器，一边聆听夏夜里，窗外溪流畔青蛙的低鸣。

这位惯例失眠的是位年轻人，名字叫做落月。除去饱受失眠折磨外，他还是个实力不俗的逐猎者。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里，逐猎者这份工作的行情始终不错。

毕竟身为男人，谁都曾幻想过征服环境严苛的大自然，斩下各种凶狠怪物的头颅，胜利凯旋，顺便收下丰厚的酬劳——逐猎者就是这样的工作，是种充满男人浪漫幻想的职业。

今天的落月，并不像往日失眠时那样萎靡不振，年轻却坚毅的脸上反而充满斗志。

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从床上爬起，干脆放弃了睡眠。用往日舍不得穿的柔甲裹好身躯、手臂之后，又将风衣披上，再用宽边围巾缠起脖子，遮住下半张脸。

惯用的长剑已彻底研磨和保养过了，他直接背到身后。又将某张老旧的纸张卷好，塞进口袋。

三番五次确认一切准备妥当，他才挥动手掌，将油灯熄灭。

整装齐备的落月，踩着夜色，嚼着当做夜宵的肉干，就此出了门。

为了那场渴望已久的战斗。

……

不知在杂草丛生的山上爬了多久，仍然看不见山顶。

可每多攀爬一步，都更为接近目的地。

落月眺望着地平线尽头，远方露出一丝光亮驱散了黑夜。那是象征崭新一日起始的最初曙光，也代表，落月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他活了十七——不，整整十八年。

还是第一次在两千米高的山腰处，在黎明降下的光里迎来生日。整整十八年前，他就是在这样的夏夜晨曦，诞生在大陆的另一端，一个名为银海的地方。

落月暂时停下脚步，坐在附近的石头上，取出之前那张纸。借着早晨的微微光亮，勉强看清纸上已褪色、模糊的字迹：

“鉴于山顶怪物时常袭扰，对国民安全威胁巨大，特下达悬赏，以重金邀请独立或隶属各大猎团的优秀战士（不仅限于逐猎者），对其进行讨伐。

讨伐成功，带上怪物首级归来者，还将被记载进《哈维斯特帝国·英雄编年史》。”

这张哈维斯特帝国在十余年前下发的悬赏单，至今已作废了，毕竟超过了时限。

但纸上，已淡去笔画勾勒出的凶恶怪物，却一直健在，近年很少再会去袭扰人类了，似乎被人遗忘。

它始终没有被谁成功猎杀，也许是因为拥有的翅膀太过灵活，大批军队也无可奈何，而它的栖息地又难以攀登吧。当然，它非常强。

落月从小就有这样的理想——在满十八岁真正成年时，将它的首级取下，当做自己的成人礼。

落月望了一眼山顶的方向，又回首，看向身后已走过的路。百感交集中，他松开手中的悬赏单，让它随风飘走了。

在宣告落月成年的朝阳升起时，他就已经不需要这张纸了。很快，他就能亲眼看见那只怪物，并且和它一较高下了——他继续迈起脚步。

泥泞裹足的土，顽固缠人的低矮藤蔓，都仿佛是在挽留他，希望为他献上一句“生日快乐”。但他更想得到的，是那只怪物的“祝福”，所以并未留步。

他不断攀登山峰，留下的每个足迹，都在拂晓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许久后，他终于抵达了山顶。

开阔的平整地面杂草丛生，四处还有小片的树林斜歪向下。强风吹拂，空气稀薄，这地方危险度不低。

他取下围巾，将棱角分明，算得上英俊的脸露了出来。只为这一声呐喊，能清晰传达到怪物耳中——

“我的名字，是落月！在我成年的这一天，你愿意为了我，送上一句祝福吗！”

落月对着睡在山顶的怪物大喊，他的叫喊声盖过狂风，在杂草间回荡。

可惜，对方却没有回应落月的心意。

天边的太阳已经升起，才将怪物的庞大身影映照清楚。怪物只是懒散地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不感兴趣地看来一眼。又拍了拍比松树还要长的翅膀，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怪物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看来，要一句祝福挺难啊。”落月笑着说，心中却有些胆怯。

他将背上的长剑拔出，精细保养过的长剑，散发着暗淡的颜色，和他的手臂长度分毫不差，这是单手剑的最佳长度。

剑，并非是钢铁所制——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只悍兽的锐牙打磨而成。

这样的剑，一路上已经斩杀过无数大小野兽和怪物，用来对付眼前这只远近闻名的强悍怪物，完全够格。

这是落月第一次亲眼看见它，心脏渐渐加快了跳动，即便长剑有着可信赖的坚实手感，却依旧无法平复落月的动摇。

因为，这只怪物的外表，实在是太过强悍。

至今面对的怪物里，没有任何一头能有这般英姿。

漆黑鳞片裹覆的身躯，就像一座小山。四肢强壮的肌肉堪比任何墙壁，双翼必然可以轻易卷起飓风，尖锐的长嘴下，布满细长獠牙。

它睥睨着眼前渺小的人类，猛然，发出一声低吼！

光是这样，这座几千米高的大山，似乎就随之摇动。

——“不要屈服！不要胆寒！”落月咬紧牙关，露出充满野性的笑容，“战斗吧，你的生命，正是为此而生！”

长剑如果没人去挥砍，就斩不下任何敌人的头颅。

落月将剑指向怪物，为驱散那些恐惧，也为了鼓舞自己，再度高声呐喊：

“如果我赢了，就为我献上祝福吧！用你比我的头颅还大的眼珠子，见证我的成年吧。”

怪物没有回应，只是尽情宣泄着它凶狠的存在感。它的双翼背后，是被朝阳染红的朝霞，庞大的身影，却宛若凌驾于整片天空。

落月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下一瞬，它们的两双眼睛，已经对上了。

这就是野性的战斗！彼此心中的战意，随着视线交汇，碰撞，荡出了火花！

无需多言，战斗就此打响！

落月短靴中的那双脚不断奔跑，为了把扬起的长剑，刺入似乎坚不可破的怪物身躯中。

怪物迎击的态度却相当从容——它缓缓抬起前爪，磨砂光泽的利爪一抖，脚掌拍在地上，看似柔和，却已地动山摇。

因为这一击实在太强，吓出了山林里许多野生动物。各种各样的鸟漫天飞舞，走兽们四散奔逃，一时间，哀鸣声喧腾、缭绕于整座山峰上。

落月的脚没停下，刚才的摇晃，让他差一点摔倒在地，但他还是勉强撑住了。

更别提一直刺去的剑。

长剑的攻势从未停下，已经能够碰到怪物的前爪了。

——叮！

清脆的声音响起，那是剑和爪撞击所发出的。剑锋硬生生切下了爪子的一小部分，这让怪物惊叹了一声——可对于落月而言，就没那么轻松了。

他被这次交锋的冲击力，震荡得浑身发麻。

握剑的手臂，也涌上剧烈的酸痛——但这还不足以成为落月倒下的理由。

这怪物强悍到异常，光是这坚硬的身体就不愧其凶名，如果是普通的怪物，刚才至少已经被切掉了一只爪子。

落月的手臂再度涌出力量，膨胀的肌肉和血管彰显着人类的臂力，而向上跃起的双脚，则仿佛让他飞了起来。

“噢噢噢噢！”

腾空，剑刃扬起——

切开了怪物前肢的皮肉，但不够深。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也许怪物打个喷嚏都会比这难受。落月知道这点，所以在落地之前，他扭转长剑，双手握紧剑柄，向下刺去。

下方是怪物的后足，落月打算将剑全部插进去，然后一点点削弱对方的肢体力量，用长久的消耗战来决定胜负。怪物却轻而易举洞悉了他的想法，仅仅是收回了后足，就让他的剑落空，多么轻描淡写的回应。

“厉害！”

落地后，吐出一声赞叹，落月转身疾驰而去。同时将长剑尽可能伸前，可还没来得及刺到敌人，就被怪物随意挥舞的锐爪挡开了。

就像是在玩耍一样……落月忽然有这种感觉，可被玩弄着的是他自己。

突然！怪物第一次发起了进攻。扫来的尖爪，以极为迅猛的速度，将落月勉强架起的防守击溃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被一座大山给撞飞了。

没有等他修整，怪物猛然振动翅膀，卷起巨风，将他和地上的杂草一起吹起。浮空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反而相当短暂。

落月还没能理解自己为什么飞起，就突然发现视线一暗。

抬头看去——只见怪物的身躯遮住了太阳，巨大的阴影洒下，将落月完全没入黑暗中。

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起长剑，试着阻挡怪物，落月就已经被莫名其妙的力量给压倒，紧接着，压垮在地。

这已经决定了胜负。

直到被压进土里，落月才懊恼，自己为什么会来挑战这种怪物……

十二岁开始到现在，他经历过上千次战斗，其中敌人不乏体型巨大的怪物。却没有一只，能这么轻轻松松就让他尝到败果。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且怪物没有再进攻。

直到背上感觉到风拂过的痕迹，他才明白，决定胜负的似乎是怪物弄出的飓风。可他却觉得，是一座山压垮了自己。

“手下留情了……？”落月不禁自言自语，声音里还流露出一丝恐惧。

他还活着，怪物并没有杀了他。刚才那一击，它只是将落月打进地里，却将力度把握得非常好，连骨头都没有让他断。

怪物的身躯挪开了，逆光中的身姿雄伟，仿佛拥有着能横扫世间一切的强大。

它没有对落月下狠手，这是非常异样的事，根本闻所未闻……就像是，它拥有着非凡的智慧！

落月忽然听见，怪物开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