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饮恨

严冬，大雪时节。

凄厉的冷风折腾了一宿，到了清晨的时候，终于消停了些。

时辰尚早，赵府主母穆朝云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她转头看向身边。和往常一样，身边空空的，一丝温度也无。

看来，赵郎昨儿晚上又去许姨娘那儿了吧？这样也好。天儿正冷，她的身子又不好，赵郎身边有人照应着，她到底放心些。

这样想着，朝云的眼神却黯了黯。

屋子里静悄悄的。朝云张了张嘴，正准备唤人进来伺候，却听得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朝云的贴身大丫头立夏撞开门，踉跄着冲了进来，“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立夏满身尘土，发髻也歪了，然而她却满脸焦急，抓起一边的衣裳就往朝云的身上套。

“立夏。”朝云的胳膊被紧张的立夏掐的生疼，然而她却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不要着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奴婢听到老爷和许姨娘的对话了，他们想要……”

立夏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口的帘子突然被掀了起来。一阵冷风袭来，朝云忍不住轻咳一声，又立刻将咳嗽声压下。

赵凌的表妹许玉英带着几个身材壮硕的丫头婆子快步走了进来。

才一进门，许玉英就将手中的一碗药摆在了朝云的床前。

立夏立刻紧张地望着那碗药。

“许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扫了扫药碗，朝云心中一动，脸上却是一贯的平静。

许玉英一眼就看到了正披衣坐在床上的穆朝云。由于病了一段时日，以往穆朝云那种夺人心神的艳丽倒是清减了些。然而，脸色苍白了些的朝云却另有一番风味。一眼望去，倒像是楚楚动人了些。

许玉英眼神一闪，将心中的嫉妒压了下去。然而很快，她的脸上又露出些微笑容来，“老爷见姐姐病得厉害，特意去太医院求了这药方来。这药可是妾身亲手熬制的呢，姐姐吃了，病就会好了。”

说到最后，许玉英的尾音有些奇怪地上扬。

朝云心中皱眉，看了一眼她的身后，声音淡淡地，“大清早的，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碰到朝云的眼神，那些丫头婆子心中一惊，忍不住退后两步，眼睛也都盯着自己的脚尖，再没有那刚进来时的威风劲儿。

朝云毕竟是赵府的主母，积威已久，丫头婆子自然不敢轻易冒犯。

许玉英心中暗恼，然而脸上的笑意却又深了些，“她们都是老爷吩咐过来恭贺夫人大喜的。”

朝云心中犹疑，却只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喜从何来？”

“夫人您还不知道么？您啊，马上就要和贵人做姐妹了。这难道不是喜事么？”许玉英夸张地笑道，“这可是咱们赵府的喜事啊。”

朝云眼神一动，面上维持着镇静，“这种喜事，夫君可未曾提过。”

“那是老爷心善，又看您病着，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和您开口罢了。”许玉英撇了撇嘴，“不过，贵人到底是贵人，自然是不可能做妾的……”

说到这里，许玉英顿了一下，看向朝云的眼里就有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您做这赵府的主母也已经快三年了罢，荣华富贵享了这么久，也应该够了。日后虽然不是主母，但是，该给您的，老爷也承诺了一样不会少。就是日后再有新人进门……”

“许氏，乱说话可是要割舌头的。”朝云望了一眼许玉英，眼神锐利，“夫君若是真的这样想，怎么他自己不来见我？”

许玉英早就领教过朝云的手段，闻言，倒是真有些被吓住了。脸色白了白，忍不住后退两步。

只是，她很快又恢复过来。用袖子捂住嘴，许玉英轻声笑道，“夫人，您也别不乐意了。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老爷没有休弃您，您就应该烧高香了！您啊，还是乖乖地，伺候好了贵人，您也一样会有好日子。”

不能生孩子？怎么会不能生孩子呢？

“我可是说过了。许氏，乱嚼舌根，可是要被绞了舌头的！”朝云面色一肃，冷冷地看着许玉英，“再妖言惑众，老爷也救不了你！”

被朝云的气势所震慑，许玉英忍不住又退了两步。“妾，妾身可没有乱说。您的药可一直都是老爷经手的。”

见朝云不信，许玉英就扭过头去扫了立夏一眼，“夫人的这位贴身丫头可是将老爷和妾身的话都听的一清二楚。夫人不相信妾身，难道还不相信您的这个丫头么？”

朝云慢慢回过头去，她看了看立夏。

咽了一口口水，朝云只觉得嗓子发紧。虽然这许玉英一副坦荡的样子，然而，朝云心中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这个许氏也太可恨了些。竟然编出这样的戏码来。

赵郎怎么会这样对她呢？赵郎不会这样对她的！

“立夏？”朝云轻唤。立夏一定会大力否认的。赵郎可不是那样的人。

见到朝云的样子，立夏心中十分难受。然而，她却缓慢而坚定地朝着朝云点了点头。

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朝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整个人瘫软在床上。

许玉英却仍然没有停下来，她的嘴一张一合，“老爷说了，您陪着他这么多年，在他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有离弃，所以，即使那位贵人过了门，您变成了妾，却也是贵妾。他让妾身，还得叫您姐姐。”

“您若是自愿下堂，就是贵人进门，也会敬您几分。”

穆朝云闻言，心中不禁冷笑。

好一副深情的样子！若是没有她，赵凌哪里会有今天！他不过只是空有雄心罢了，才学智谋一点儿都没有。若不是她帮着他，提点着他，赵凌哪里能够混到今天的地步！

贵妾！贵妾！若是真想要做贵妾，她又何必嫁给赵凌！

为了能够顺利娶到贵人，赵凌竟然对她下了狠手！单凭着“无子”这一条，她就不得不同意。

好一个赵凌。好一个赵凌！

他可真是用心良苦。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好久了吧？

朝云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来，“若是我还是不同意自请下堂呢？他可是要休了我？”

当朝律令规定“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况，她还是有着诰命在身的，除非她自请下堂，不然赵凌就算是娶了贵人，也讨不了一个好名声。只要她不肯自请下堂，贵人就是进了门，也得叫她一声“姐姐”。

“哎呀，夫人，您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许玉英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你非得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到这个时候，许玉英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丝毫尊敬了。

“我劝你啊，还是早些用药吧。”

立夏冲上前去，想要抢过药碗。然而，她才一动，便被婆子们缚住了手脚。

“夫人，不能吃。那是毒药！”

她亲耳听见，老爷交待许姨娘，若是夫人不答应，就灌夫人吃下这药。

“放开我。”立夏挣扎着，又看向朝云，“夫人，不能吃！”

许玉英皱了皱眉，朝着婆子们大声喝道，“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快些将这个丫头拉下去，乱棍打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老爷怪罪下来，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原本有些迟疑的婆子们听了，立刻就咬了咬牙，堵住了立夏的嘴，将她押了下去。

开始的时候还有挣扎声传进来。不一会儿，立夏便再无声息。

许玉英侧耳听了一会儿，脸上就露出怜悯来，“你还是快些用药吧。”

赵凌，他竟然想要杀她！

穆朝云突然笑出声音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竟然已经成了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了么？竟然已经这样碍他的眼了？

所以，他不仅夺去了她做母亲的权利，甚至要夺去她的性命！

好一个赵凌。好一个赵凌！

穆朝云笑得太过渗人，许玉英有一瞬间的犹豫。然而，想起表哥在她耳边的温声细语，她又狠了狠心。正要抬步走向朝云，许玉英却见朝云一把抓起那碗药，瞬间就喝了个底朝天。

将空碗狠狠地投掷在地，朝云眼中的恨意越来愈强烈。

赵凌。赵凌！

瓷碗发出清脆地碎裂声，一如她的心，渐渐碎裂成齑。

然而，朝云面上却露出笑容来，她温和地看着许玉英，招了招手，“我还有些话想让你带给老爷。你也知道，我好歹也做了赵府主母三年，府中有些事情也只有我清楚。”

许玉英心中一动。然而却又有些犹豫。

朝云也不急，依旧笑盈盈地看着许玉英，“有几本账……”

闻言，许玉英再不迟疑，朝着朝云走了几步，又将耳朵凑近朝云。

“不出三年，赵府必败。”一把抱住许玉英的脖子，穆朝云狂笑出声，直流下泪来，“你告诉他，我会在阴间张大眼睛看着，看着他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

话音刚落，她的嘴角便浸出血丝来。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和耳朵出也都流出血来。

七窍流血。

许玉英打了一个寒颤，她紧紧闭着眼，身子也忍不住颤抖起来。良久，直到再感觉不到朝云的声息，许玉英这才挣扎着逃脱，又扬起声音来，“主母，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