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声<一>

我从小铺买完盐回来,看见顾统名的车停在外婆家的篱笆外,在日光的照耀下闪出的光芒在这个个淳朴的竹墙泥瓦的小镇显得格格不入。

我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深吸一口气,组织脸部各个器官堆起微笑。

刚进门,外婆家那条叫旺财的土狗讨好地冲我摇尾巴。顾统名和金娥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神色严肃地端着茶杯,旁边是外婆忙碌的身影。

我胆怯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顾统名放下茶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板着脸缓缓开口:“这下玩够了?要不要一辈子就在这里生根发芽?顾季声我实话跟你说,我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今天要不是你妈非得拖我来这,我一定让你在这么个穷地方自生自灭!关于你高考恶意缺考的事我和你妈都差点被双双拖去医院抢救,我是一连这么久食不知味缓不过劲来。这下倒好,你又学别人小小年纪谈情说爱!你真是!了不得!你告诉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是不是那个男孩子怂恿你让你做出这种不可置信的事情?!”

“首先,如果你愣是希望我在这里自生自灭我也举双手赞同;第二,我妈她要拉你你可以甩手给她一个耳光让她乖乖滚去做饭;第三,关于什么谈恋爱这个事情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因为不满意我的种种行为而可以捏造出来的让我低头让我道歉的戏码。”

“你!你是吃了炸药了还是被旺财咬了脑子了?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是谁?!我可是你爸!”顾统名暴跳如雷,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摔在我面前,“我凭什么要编出任何理由来迫使你向我低头,这件事本身退一万步说都是你的错,我就算不跟你计较你也应该自己跑过来跪在我跟你妈面前哭着扇自己耳光认错!你说我诬蔑你是吧?那好,你看看这是什么?!是不是我写的,然后跑到西藏去寄给你的!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恍惚瞟见信封下端那两个让我自觉罪孽深重的字——韦端。

信封已经被撕开了,蓝色的信纸就像一具遭人污辱的尸体一样躺在里面若隐若现,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抓起信封撒丫子就往外跑,毫不理会身后顾统名和金娥气急败坏的怒吼。

我把韦端的信紧紧压在胸口,耳边的风声呼啸着,连带着我的呼吸一同留在身后的一片阳光里。直到跑得鞋带不争气地散开后,我才不得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青云”门口,抚摸着已经被捂暖的信封,颤抖着抽出信纸。

季声:

从那日算起,你我已分别九天了。此时,我正坐在西藏的雪山下给你写信。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辗转到云南了。我要去一个叫“枕草”的小镇,它的名字很好听,你一定也喜欢。

等我到达后,就会停下来给你写信。

韦端。

信封里附上了一张照片和一朵爱丽丝的标本。

照片上的韦端穿着深灰色的棉衣,脖子空荡荡地裸露在外面,我知道他曾说带围巾会有种束缚感,像是时刻被一双奇痒难耐的大手锁住了脖子。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镜头,看不出喜亦悲。身后就是我们曾在上课时幻想了无数次的雅拉香布大雪山。他终于还是坚定了这个飘荡在脑子里整整三年的梦想,而我却退缩了。我们牵手一起从考场跑出来,背着不大的旅行包,手捧着相机和中国地图,兴奋地直抵机场,准备开始我们这一场密谋已久的旅行。到了检票口,望着穿梭的陌生面孔,我突然就丧失了勇气,没来由地开始害怕,我甚至听见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呻吟着:往回走,回头。所以趁韦端背过身去的那刹逃离了。躲在机场的另一个角落看着他乘坐的航班起飞,才抑制不住地掉下眼泪。

于是他离开了,于是我误了高考。

我把手机关机,拖着那个在此时看来毫无用处的旅行包来到了梧桐镇。每天早晨带着旺财一起穿透厚重的白雾在梧桐镇的大姐小巷里奔跑,有时候踩到看不见的青苔,重重地摔下来疼得自己龇牙咧嘴,我就会觉得心里的愧疚减少了一点点。我以为我亲爱的韦端会就此从我的生命中消失,这九天来,我无时无刻不苟活于内疚之中。收到他的来信,并且只字未提这件事,我真是有种以死谢罪的冲动。

而那一朵被装在信封里越过遥远的距离寄到我手上的爱丽丝,花瓣已经残破了。我知道,爱丽丝的话语是——想念你。

顾统名的声音近了,我慌忙收好信,跌跌撞撞地跑进“青云”。

“青云”是梧桐镇上唯一一家音像店,生意似乎并不怎么好,店主安静地坐在柜台边看书,我认得那封面,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很少有男孩子看这类书了,他们都沉迷在玄幻修仙之类的书籍中无法自拔。

我悄悄走近他,站在他旁边。仔细打量他翻书时修长的手指与干净的指甲。良久,他终于抬头伸了个懒腰,手碰到了我的肩,惊呼一声。我这才看清他的五官,虽没有韦端面若斧砍刀削般英俊,却也不失为一个俊秀明朗的男生。

他看我悄然无息地站在他的身后,头发垂在胸前眼角挂着泪滴,因跑步喘气脸色惨白,恐怕还以为是个含冤而死的女鬼。

我被他的表情逗得破涕为笑。

“老板,我买CD。”

“哦…那,那你随便看看。”

“蔡健雅的有吗?”

“有吧?”他拿起旁边一个黑色的记事本翻了翻,“有,有的。”

“那我要方大同的。”

“这……我帮你找找。”他放下书,猫腰着穿梭在一排排的架子边。

“算了,你看书吧,我自己找。”

他又抬起头,轻轻地走到柜台边坐下,“那好吧。”

“嘿!最近有没有新碟?”我一边找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一边还惊叹我竟然能把所有CD封面都看成是韦端的脸。

“流行乐还是民乐?或者是古典乐和摇滚乐?”

“等我看看先。”他又翻开那个本子,“哦,有,方大同的,王力宏的,张杰的还有王若琳的,对了,蔡健雅的也来了。”

“你觉得哪张好听?”我使劲摆头,企图把韦端离开时的背影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正欲开口,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格子外套的女人,她的微笑仿佛戴着阳光一般温暖明亮。

“姐,你回来了?看,有客人。”

她打量着我,轻车熟路地从众多的CD中抽出一张,方大同的《15》,“这张适合你。”

我哑然。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来,准备掏钱,她摆摆手,“不用了,矢车在这儿守着它们都没有被人搬空,我已经很欣慰了,算是感谢上帝保佑。”

“姐!”

原来,他叫矢车,多好听的名字。

从“青云”出来,情绪适当得到了一点缓解,起码不是一想起韦端就感觉心里堵得随时要背过气去,想着独自去河边吹吹风,不料却和面色铁青的顾统名撞个满怀。

什么叫做天有不测之风云。

他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回了外婆家,我把信藏在袖子里,准备好迎接他的严刑逼供。

“回来了?饿不饿?”金娥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先吃点东西。”

我瞬间明了,这是在和我打苦情牌。与其顽固到底,不如将计就计。虽然他们私自拆开我的信件以及这么多年来对我的严苛让我积累了一肚子的怒气,可是该收收,该憋憋,怒气迟早会化成二氧化碳给呼出去,懂得见阶就下,何必自我纠结。

“妈……”我尽量想着韦端,眼泪马上就成串流了下来,下巴使劲哆嗦,成功呈现出一副我很感动我知道错误我接受忏悔的难得画面。

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心永远是最柔软的,她理了理我的头发:“吃完饭跟爸妈回家,你爸爸好歹也是C大的教授,上学的事咱不担心。妈知道你压力大,妈理解你,但是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胡闹了,安安心心读书,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爸妈自然不会再阻碍你谈恋爱了,你现在还小,懂什么呢?可别吃了亏上了当。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要是在曾经我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跑去厕所喝一大口墨水再吐进马桶里让它永世不得超生,因为天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真实但是又有多么该死,但是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了我又不是誓死不屈的大丈夫,我又没有病。于是我激动地扑进金娥怀里抽泣一边还要隐忍着哽咽以达到绝佳的效果。我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场。金娥得意地望着顾统名,他在旁边瞬间石化了。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信奉哪个狗屁古人所说的“不打不成才”。

吃完饭,坐在顾统名的车上,望着身后外婆家的竹篱笆与一直陪伴着我没有一句怨言的旺财,心里说不出的空荡,这个在我最无助时选择的避风港,眼睁睁看着它渐行渐远。

回到家,洗完澡,飞速掠过正欲开口的顾统名钻进房间里,侧卧在熟悉的小床上,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唱片机里方大同性感的声音缓缓流泻,我盯着天花板,眼泪一颗颗从眼角滑落,湿了枕头。

此时的韦端,应该到了信中所提到的枕草镇吧,或许住在一户平常人家里,或许已经睡了,或许还亦在老旧的窗台边给我写信。微风轻拂他的头发,也许还有蚊子在肆意地叮咬他,又或许,在他的窗台下,有一位清秀的长发姑娘在盯着他发呆……

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场景都令我望尘莫及。

顾季声-1 - 季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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