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

秋意萧瑟,落叶金黄。

青楼聚集的平康坊里白日里惯没什么客人,名气最盛的浓云馆也不例外。

三楼供花魁居住的雅间里,温疏眉静立在窗前,静听老鸨苦口婆心地“规劝”。

这老鸨是个狠厉的人,平日对楼中姑娘们打骂惯不留情面。在她面前总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倒也算楼中奇景了。

温疏眉知道,这是拜西厂督主谢无所赐。

“……姑娘,我们也是没法子了。”老鸨在她身后,躬着身,沉叹,“照理说,四年前谢督主开口时我们就该把你送去谢府。但那那时他发了话,说不逼你,便也罢了。如今……如今……”

老鸨只消一细想,就打了个寒噤。

四年前新君登基之时,谢督主只是有从龙之功,如今却一夜之间将东厂也扫清了。皇帝对他愈发倚重,连开国摄政王离世后空置多年的豪阔王府也次给了他居住,说他权势滔天已毫不为过。

而在昨日,谢督主又着人往浓云馆送了两千两黄金来。

各种意味不言而喻。若他们再不将温疏眉送去谢府……老鸨禁不住地想到了自己人头落地的模样。

看温疏眉没反应,她又继续劝道:“姑娘,这等的人物若得罪了,与你也……”

“你不必这样要挟我。”温疏眉微微转过头,面容娇俏,却锁着眉。

她自幼便生得好看,三四岁时就已是长辈们交口称赞的美人坯子。十一岁时她家道中落进了青楼,当即便成了京中一桩大事。世族权贵、文人墨客,一时都想来一尝温柔。

若不是谢无在她落入青楼的第四日就出重金将她包了下来,她现在已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这般想来,她很该谢他才是。

樱唇抿了抿,她沉了口气:“我去就是了。”

“哎……”老鸨如蒙大赦,重重地松一口气,指向不远处的案桌,“这些……这些钱你也都带去吧,还给谢督主。四年前有一千两,昨日又添了两千两,一共是三千两。另有这四年来督主着人给你送来的月例,一个月五两黄金,共是二百四十两,都在这里了!”

她不多言,应了声:“好。”

跟着,老鸨又折到桌边,将放在椅子上的衣裙捧到她跟前:“谢督主专门着人送来的……”

大红的衣裙,绣满象征吉祥如意的绣纹。

是婚服。

她别开眼:“不穿。”

老鸨刚堆起笑的脸就又僵住,温疏眉薄唇轻抿:“我要到谢府才会见到他,到时他若不快,自会直接拿我出气,犯不上再找浓云馆的麻烦了。”

老鸨想了想,也罢。不找浓云馆的麻烦便好,其他的事与她何干?

翌日清晨,青绸马车轧过石板地驰出平康坊,一路向西,到颁政坊门前才停下。

颁政坊紧邻皇城,许多权贵都居住于此。说来也巧,温疏眉原本的家也在这里,与皇帝新赐给谢无的府邸仅一墙之隔。

下车时,她下意识地往温府方向看,又在真正看到那一片寥落之前狠狠将目光收了回来。

抬起眼,她认认真真打量眼前这刚成为谢府的地方。

这处宅院原是开国之初摄政王的宅邸,太祖皇帝念其功勋,赐其摄政王之位。但这位摄政王心思却通透,为免功高震主,在得封后的三个月里就渐渐推掉了一切实权,只求了一处豪阔的府邸安享晚年。

做臣子的如此通情达理,太祖皇帝便也没有小气,为他修的府邸足有皇宫的三成之大。以致于后来摄政王离世,儿子们无一敢承继这样逾制的王府,只得恳求皇帝将它收了回去。

一隔近百载,尘封已久的府邸终于又有了新主。

却是个宦官,奸佞。

温疏眉叹气,明眸也黯淡下去。守在旁边的宦官只当没看见,低头不吭声,不多时,府中有人迎出门来。

是个与温疏眉年纪相仿的姑娘,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裙,一直迎到他们跟前,眉眼含着笑:“是温家小姐吗?”

“叫我阿眉吧。”温疏眉扬起一抹笑。

现如今,哪还有什么温家小姐呢?

“好,阿眉。”面前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打量着她,“叫我小五便好。我们快进去吧,督主等你多时了。”

温疏眉点点头,随着她一并进了府门。

行走之间,温疏眉的心弦越绷越紧。她害怕了,甚至后悔,后悔没依谢无的吩咐将那身婚服穿上。

可她祖父配享太庙,祖母诰命在身,父母即便已被流配四载也仍流芳民间,文人墨客无不称颂。

她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穿上那身大红婚服,“嫁”到一个奸宦府中去。

迈过一道院门,小五轻声说了句:“到了。”

温疏眉忽而连心跳也变得不稳,掩在袖中的手一分分凉下去,直冻得指尖发颤。

紧跟着,她们便又迈过了房门。

温疏眉再不敢抬头,跟着前头的脚步一起穿过外屋,向侧旁一拐,迈进内室的门槛。

站定脚的时候,她已不知不觉被让到了前头,小五退到了她侧后。

慌张激起无措,温疏眉鬼使神差地抬眸,落在窗前银灰色的背影上。

不及细看,裙角忽而被人拽了拽,她侧首才见小五已俯身跪地。她刚要屈膝,余光却睃见窗前的人正转过头来。

温疏眉蓦然僵住,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在这一刹凝固了,让她想动也动不得。

她只得死死低着眼,在如鼓的心跳声中感受着他的目光。

谢无眯眼打量着她:玉色衣裙娉婷而立,像春日里一颗漂亮又柔弱的小花苗。

没穿婚服,不乖。

小花苗还怪倔强的。

他闲闲地踱向她,温疏眉只觉一股阴冷的寒气直逼而来,就像书里写的有地狱魔物靠近时的感觉。

在他更近一些的时候,她便愈发厉害地发起了抖,从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直蔓延到肩头,牵扯着她鬼使神差地想象起了日后的生活——她听说过的,她听说愈是位高权重的太监愈是扭曲得可怕,总有颇多不可言说的癖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于是在走到足够近时,谢无听到一声彰显恐惧的压抑吸气声。

他顿住脚,挑起眉头看眼前的小美人。

至于吗?

他觉得好笑,伸出手指,抵在她下颌上。

温疏眉打了个寒噤,如同碰了静电。

下一刹,他的手指上挑,硬让她抬起脸来。

温疏眉禁不住地再度吸了口凉气。

——她没想过,权倾朝野的奸宦竟也能生这样一张脸。

他的整张脸洁白温润,偏又弓眉剑目含着英气,那上挑的眼角里再浅含几许难言的韵味。

这样一张脸,实在是称得上俊美了。

不,不止是俊美……温疏眉直想起儿时读过的几句乐府诗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她一时怔忪,谢无玩味地睇视着眼前这僵住的明眸丽色,勾唇笑起来:“知道我是谁么?”

带着邪意的声音犹如恶灵,直将绝伦风姿点缀出的那一点儿虚浮的美好都击了个粉碎。

温疏眉骤然一栗,虽被他迫得低不下头,眼睛还是在恐惧中硬低了下去。鸦翅般的羽睫一颤再颤,她仔仔细细地斟酌过一遍答案,开口时还是声音极虚极轻,几近染上哽咽:“您……您是西厂督主。”

伴着一声轻嗤,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收了回去。

温疏眉一下子将头低得更死了,雪腮阵红阵白,羽睫更低地压下去,掩藏慌乱。

谢无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两度,终是移开,落在跪在她侧后的小五身上:“带她去聆泉斋。”

“诺。”小五一叩,拎裙起身。谢无已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墙边的书架。

“走吧。”温疏眉被轻拽衣袖,陡然回神。点点头,忙不迭地随着她走了。

她一刻都不想在谢无面前多留。

惨遭权宦强娶后 - 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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