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妖

天暗了，方才晌午，太阳便被乌云挡住，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片漆黑，如浓厚的墨。

风起，四周充斥着绝望而凄厉的哭喊，这风，似猛兽，似妖魔，张扬的，蛮横的，毫不留情的把一切都连根拔起。

房屋，家禽，树木，还有人们，皆被这场大风卷起，然后被无情的撕扯着。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这座小村庄便不复存在，直至最后一声惨叫消失，云散，天亮，风骤停，有人说话了。

“妖僧，还不束手就擒！”一声震喝响彻山头。

说话的是一老道士，白发白胡白拂尘，苍老的脸上满是沟壑，可那双闪着精光与威压的眸子却告诉着他人，这不是一位普通的道人。

他的身边还围着十余个身穿道服的人，一个个皆神情肃穆，手持武器，显然，这老道士是他们的领头人。

而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和尚。

那和尚身着一件青灰色长袍，袍子早已破烂的不成样子，露着皮肉，时不时的还有丝丝血迹渗出。

“你放弃吧。”老道士再度开口，却突然缓和了语气，叹声道：“你已经逃不掉了，入了魔，便再也回不了头了。看在你师傅的面上，贫道会给你一个痛快。”

师傅？

和尚木然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抬起眸子，那是一双猩红的眼！

他看着他们，眼底深处压着的，是嘲讽，是冷然，还有一丝妖异的疯狂。

“何为魔，何为佛。”他开口，许是许久未曾言语，声音低哑。

“这个世间，新旧交替，浊气丛生，妖孽四散，正值混乱。你们，身为正道，却妄言、绮语、两舌、恶口、杀人无血，其过甚恶。我已身在魔中，而你们却早已堕入地狱！”

“混账妖僧！一派胡言！”

老道身旁的一个小道士早就按耐不住，瞪着大眼，恨得不就此杀了这和尚。

这小道士一开口，旁边的人皆蠢蠢欲动，手持道器，就只等老道士一声令下，杀这妖僧个魂飞魄散！

一时间，气氛肃杀，万分凝重。

谁知，老道士突然开口，却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樊落。如若贫道没有记错，这是你的凡名。”

老道士面上淡然，不同于他身边的道士们，半点也没被和尚的话激怒：“可惜了，因为你的师傅说你与佛有缘，便让你拜入佛教。若当初你拜入贫道座下，依照你的悟性，今时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闻言，那和尚却是笑了，菩提花开，似如梦幻，却看透炎凉事。

他垂眸看向地上，这片红土，已不复往日的颜色，鲜血渗入，洗不净了，就像这浑浊的人世间，以及那一颗颗被黑暗浸染的心。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他看着他们，这些道士们身上穿着的一尘不染的道服，刺痛着他的心。

一个时辰前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他的眼前，那一张张质朴的，苍老的，年幼的脸，都已化为脚下的红土。

而眼前的这群道士，却依旧洁净，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如同天上的神，和那些贫苦却质朴的百姓们，划分开了深深的鸿沟。

他们受百姓供养，却待百姓如同蝼蚁。如今的佛道，早已被这乱世浸染，佛心不在，道心不在，一切都是虚伪而恶毒。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上元真人。”和尚勾起唇，温柔与妖异，是世间最好看的颜色，他闭上眼，平静的说：“但是，我不会给你。”

错了，是他错了，他不该停下脚步。是他把这场无妄之灾带给了这个村庄，几十条的杀孽，皆背在了他的身上。

他已赎不了罪了，那就让他结束这场罪孽吧。

“你要干什么！”老道士暗道不好，猛地喝声。

话音刚落，以和尚为中心，金光乍现，半片天空都已染上金色。所有人都被这金光骇到。

随即，四面八方，梵音响起，那是往生咒。

“师傅，那妖僧在干什么？”

小道士惊呼看着双手合十，立于佛光中的和尚，不得不承认，即使这和尚满身破败，在此刻，却是万分神圣。

可就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是入了魔了吗！堕入魔道的和尚，又怎会有如此圣洁的佛光！而且这妖僧，这妖僧居然在这么危险的时候，不去逃命，反而为那群无关紧要的村野山民念往生咒？！

“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杀了他！”

老道士再也维持不住淡定，他阴沉着脸，看着和尚，眸中闪过狠厉之色。

然而，任凭这群道士如何进攻，甩出自己看家本领都无济于事。

“师傅。”小道士退回原地，喘着粗气：“这佛光实在是太厉害了，我们连这妖僧半米远都进不得！”

老道士攥紧拂尘，手背青筋暴出，眼角不受控制的跳动着，如橘皮般的脸极尽扭曲，着实骇了小道士一跳。

“孽畜受死！”

他猛然喝道，拂尘在空中转动，卷起的气流如同利剑一般，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道，飞身冲向佛光中的和尚。

只听砰地一声，红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在场的道士们一个个皆身形紧绷，瞪大眼睛，紧紧的盯着前方，恨不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看透前方的战况。

不消片刻，混沌的空气散去，欢呼声猛然响起。

“哈哈哈，任凭这妖僧的如何高强，遇上咱们掌门也是死路一条！”

“看这妖僧残败的样子，真是可怜又可恨！掌门，快快一掌杀了他，替天行道！也让咱们道门从此扬名立万！”

“对，对！”

“杀了他，快快杀了他！”

无数的吹捧与欢呼传进上元真人的耳朵里，他压下胸口翻涌上来的血气，缓步走近，看着还尚存一丝气息的和尚，用脚踢了踢，笑了：“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终究还不是落入了贫道的手中，这是你注定的命运，逃不掉的。”

话落，他抬起干枯的手掌，运起真气，作势就要了结和尚的性命。

可正在这时，狂风又起，以上元真人为中心，无数的沙尘再一次飞舞在空中，迷了众人的眼。

随即一声痛苦的哀嚎声响起，那声苍老而沙哑，正是上元真人的声音。

“师傅！”

“掌门！”

“掌门！”

在场的道士们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慌忙的拿起法器，念起符咒，试徒驱散这股来历不明的狂风。

折腾了好一会，视野再度清明，却是狠狠的骇了在场众人一跳。

只见上元真人一身血迹，跪于地下，面色惨白而颓废，他一双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右臂膀，而臂膀之下，空荡荡的，只有不停流淌的鲜血。

“掌门！”

“师傅！师傅，你这是怎么了！”小道士第一个冲了上去，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慌。

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师傅就是神，是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他从未有见过师傅这般的凄惨，心中惊骇与恐惧一同袭来，眼圈一红，声音都带着颤抖的哭腔。

“掌门！这是怎么回事！那妖僧呢！”

“是啊！那妖僧去哪了？！”

“掌门！”

耳边师兄们的声音让小道士的理智渐渐回归，他看向师傅的身边，空空如也，那本该躺在地上的妖僧不翼而飞了！

地上只留下一个个碗状大小的窟窿，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钻出。

上元真人喘着粗气，强提起一口气，摁住止血的穴道，便无力的倚在小道士的身上。

想他从登上掌门之位时，就没有受过这等伤痛，如今，在众多弟子面前丢脸是小，让他愤恨不已的是，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心血，眼看就要成事，却就这么功亏一篑！他岂能甘心！

胸口一痛，上元真人再也摁不住体内翻滚的血气，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双眸欲裂，嘴里含糊恨道：“妖，妖！”

话落，便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