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别离书

沈欢喜仔仔细细算过，她的一生全部加起来，最多只能有一万零九百五十七天。

对，到三十岁为止。也就是说，目前只剩下两千五百五十八天，不足七年。

窗没关严，十二月的冬雨滂沱。她在头痛欲裂中惊醒，触目是一片惨淡的白雾。空气潮湿，混杂着泥土、香樟树和消毒药水的气味。

自从失去大部分视觉，所有感官都变得极其敏锐。

闹钟滴滴答答，深宵风雨渐狂。吊瓶的速度是每两秒一滴，走廊上的护士轻手轻脚经过。雷鸣似黑马踏着天际黑云奔腾而来，白窗帘是猎猎翻飞的旗。

欢喜努力睁大眼睛分辨，万物仍旧失去轮廓。扭曲的色斑晃来晃去，忽明忽暗，化作大片起伏的夜光海。

她低头摸索着，从枕下抽出厚重的牛皮纸袋，里面倒出一叠文件。

纸张好凉，锋利的边沿割在手指上，有点疼。她看不清上面的字，只听见风掀得纸页哗哗脆响，像无数喧闹的耳语在争先恐后念出这份《解除收养关系协议书》：“收养人郭碧漪女士，于1992年11月17日在上海妇幼保健医院收养弃婴（女），后取名为沈欢喜，从此成立养孙女与养祖母关系，至今已有23年余。现双方收养关系形同虚设，经协商自愿达成解除收养关系的协议，权利、义务关系随之解除。该协议自双方签字之日起生效，没有其他争议……”

欢喜把签过字的协议书紧贴在胸口，嘴角忽牵起一抹笑痕。浅淡又模糊，像一朵没来得及打开就被霜雪冻住的花。

闯下滔天大祸的哪吒，尚且会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从此再也不能够回家。而她此生孑然，空无所有，能偿还给奶奶的，唯一纸别离书。

那把嗓音清幽幽，总也挥之不去：“如果能够选择，你会怎样度过一生？”

或许世间从来没有所谓正确的选择，只不过竭尽全力，让选择变得正确，让代价变作值得。

娇嫩脆弱的蚕丝线，每根可以劈出三十六份，比头发还要细许多。染成六千多种颜色，在素白的经线上往来穿梭。“通经断纬”的过程，每一个动作都不可逆回，无法修改，不能重来。

让海市蜃楼在荒芜里拔地而起，一定要竭尽全力，避免一切瑕疵和疏漏。浇灌心血供养，用灵魂作祭，才能成就一幅精绝珍品。

所以奶奶说，手工缂丝，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如同人生。

如果可以，欢喜更愿此生是一出折子戏，在最璀璨的时刻停驻。

故事将要如何落幕，她也不知道。那么，让我们再回到一切的开端。木梭为笔，彩丝作墨，重织起这千丝万缕的爱与恨，聚与逢，始与末，初与终。

三、二、一……灯光亮起。曲终了，人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