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柠（1）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红砖红瓦的教学楼内，高一（10）班的教室里回荡着单薄的读书声，语文刘老师正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朗诵《离骚》。

“坦克你别蹲草丛了，快开团啊！诶下路下路，有人偷塔，快回去一个！”一片死寂中飘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循声望去，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短发圆脸的女生以高高摞起的书本作遮挡，埋首投身于游戏中，战况激烈，运指如飞。由于太过投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于课堂，指挥队友的习惯发作，不自觉地喊出了声。这一声盖过了刘老师的讲课声，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同学们纷纷回头注目。

讲课声戛然而止，刘老师眯起眼寻找骚动的来源。女生玩得起劲，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同桌暗道不妙，用胳膊肘连连给出提醒，女生躲开他的撞击，头也不抬地说：“忙着呢，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同桌对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叫道：“老师，老师啊！”

这句话成功将她带回现实，手机与个人安危占了上风，她暂且抛开战局，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往桌肚里藏。然而为时已晚，刘老师走到她的桌边，轻车熟路地从她桌里掏出手机。

他瞟了眼手机屏幕，脸色愈加难看，平日里教导要承袭古人的风度的话，此时也忘尽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唐杳杳，怎么又是你啊？你说你一个女生，怎么这么喜欢打游戏呢？你自己说，开学才几个月，你被收了几部手机了？”

“四……四部……”唐杳杳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小声回答。

“还敢顶嘴了你？明天叫你家长来一趟！”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唐杳杳委屈。

以上这一幕，自她进入明希中学以来，就以相同的模式不同的出场人物轮番上演。

今年秋天，唐杳杳正式成为了明希中学的学生。本来以她的高考成绩，至多上一所二类高中，明希中学的金字招牌，在梦中都不敢瞻仰。但即便是声名显赫，也没有买不来的入学名额。她那神通广大的父母，花重金找人脉，又是托关系又是送礼，费尽心思地将这个不和谐的符号，按在了明希的花名册上。

并非人人都会对这个惹人眼红的光荣机会感激涕零，唐杳杳就万般不情愿。她深知，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就像误入狼群的羊，只有被围观和吞食的份。

其实，唐杳杳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学渣。初二之前，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初二那年，唐杳杳的父母双双被派往外省工作，她早早开始了独立生活。

也就是在那年，班级里流行起一款全民手游，脱离了父母的管制，唐杳杳三好学生的古板指标也逐渐动摇，平日里耳濡目染，久未发迹的玩心终于觉醒。

就像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游戏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游戏中的段位代替了考试中的分数线，唐杳杳日夜奋战在第一战线，相应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

远水救不了近火，远在外地的父母对唐杳杳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以为，她惨不忍睹的中考成绩也只是失利。

不过，唐杳杳并非玩物丧志误入歧途，单纯对游戏上瘾。初二以前，她的梦想是考入美国常青藤院校之一，现在，她梦想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电竞圈空前绝后的大神级职业女玩家。毕竟梦想，不存在优劣之分。

但在选择权完全落到自己手中之前，唐杳杳还是老老实实，踏入了明希的校门。

开学那天闹钟恰巧没响，唐杳杳醒来时迷迷糊糊拿起闹钟一看，离开学典礼只剩二十分钟了。明希中学附近的出租屋早在中考前就销售一空，唐杳杳租住的房子距明希约有十分钟路程。来不及整理仪容仪表，她抓起两片面包冲出门去，一路狂踩踏板，总算在铃响前抵达学校。

她翻身下车，刚想喘息，就听校门处传来一声暴喝，呼之欲出的一口气吓得当场卡住，上不去下不来。

校门口站着一个穿水手服的女生，双马尾白丝袜，脚蹬亮漆小皮鞋，背着日本动漫里常见的搭扣双肩包。身旁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两手交握在身后，疾言厉色地训斥：“穿这种衣服到学校，哪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小小年纪就打扮得不伦不类，标新立异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女生满腹委屈地低垂着头，眼眶微微泛红，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路过的人被男人的吼声吸引了目光，纷纷驻足观望。

唐杳杳推着车，悄无声息地从男人背后绕过，经过时快速扫了女生一样，恻隐之心顿生。唐杳杳打小就是个外貌协会，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就对长相出挑的人有莫名的好感，女生五官小巧标致，透着别具一格的清纯，泛红的眼角更是让人心生怜爱。

这老师也真是的，大庭广众之下训一个女孩子，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她小声嘀咕。

这时，一个戴着墨镜的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校门，一身名牌logo闪瞎眼，同学们立刻转移了焦点聚集的对象。男生似乎对他人的围观习以为常，扬着鼻子看也不看与男人擦肩而过。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男生是个比领导还大的官，但对学校知根知底的领导可不会这么想。男人微张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做派嚣张的男生，像是看到了史前绝迹物种。半晌，他反应过来，冲着男生的背影中气十足地喊道：“站住！”

男生停下脚步，侧身回头勾起一边唇角：“叫我啊？”

男人见他不仅不知错，还一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完全不把他这个校领导放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他虎目圆睁，故意把每个音节拖长：“这位同学，你迟到了！”

男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我知道了。”说完转身欲走。

男人的怒气成倍增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拉住他，刚想开口，被男生不耐烦地抢过话头：“你还有什么事？”

男人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指着男生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有什么事？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还穿成这个样子，还拒绝接受老师的批评教育，我告诉你，这里是学校，不是巴黎时装周也不是你家！”

他指指男生，又指指水手服女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才有一个不省心的，又来一个更狂妄的，怎么，组团扰乱学校风气是不是？你们两个，通通给我去政教处门口站着，我待会再收拾你们！”

男生全程抬头望天，听到最后一句轻蔑地冷笑，两手插在口袋里转头就走。女生小步跟在后面，似乎感觉到一道停留已久的视线，她抬起头望向唐杳杳，视线交汇的瞬间，唐杳杳的心脏险些停跳，尴尬地对她笑笑，便推着车逃离了事发现场。

唐杳杳来到班上时，班主任正在组织同学们列队准备开学典礼。班主任是个浓眉大眼的小男生，乍一看还以为是学生。他看到姗姗来迟的唐杳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杳杳。”

他低头看看座位表，对她说：“你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以后来早一点啊。”

唐杳杳抱歉地点点头，匆匆放好书包，目光无意间扫过同桌的桌面，一本笔记本摊开放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起初她以为是做笔记的练习本，转念一想，这才开学第一天，有什么笔记可做，难不成刚刚把班主任说的话全部做了笔录不成？

好奇心驱使下，她细细浏览，看到最后一排时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这竟是一本如假包换的武侠小说原稿，出场人物和剧情发展，与最近红极一时的某网络小说如出一辙。这本笔记本的主人总不会无聊到把小说的内容全部誊写了一遍，而且未合上的那一面，正是接着最新一次更新的续写。

唐杳杳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想不到喜欢的作家竟是正读高一的学生，还阴差阳错的成为了自己的同桌，这是何等的概率？再看这字迹，一笔一划工整流畅，遒劲有力，都说字如其人，她越发期待同桌的真容。

“唐杳杳，还在干嘛呢，就等你一个了。”班主任在门外唤她，唐杳杳虽想多膜拜一些时候，却只能恋恋不舍地走出教室。

要说明希的开学典礼与其他学校有何不同，那就是发言的领导老师多了一倍，同学们怨声载道的时间也延长一倍。当主持人念到“在这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迎来了新学年”时，唐杳杳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对这千篇一律万年不变的讲稿彻底丧失了兴趣。

“下一个环节，有请高一新生代表发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上台，声音清朗地做自我介绍，居然跟唐杳杳同班，名字叫“林穹”。站在队伍前列的女生爆发了小小的骚动，有的掩嘴捂脸，有的交头接耳，唐杳杳心想，能让一众学霸抛弃矜持，这男生一定很帅。奈何她离主席台太远，加上早晨只以两片面包果腹，此时有些低血糖，看不清男生的脸。

最后上台的是教导主任，唐杳杳从轮廓认出就是刚刚连端两名壮士的男人。他着重强调了衣着问题，并通知校服将于七日后发放。教导主任还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唐杳杳却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头皮发麻，眼冒金星，视界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咚”一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