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蛇笼

七月十四，中元前夜。

思旧的人家已经在临街的门口点上火盆，火盆里烧着剪好的纸钱，供还阳探亲的游魂取用，有些大方的人家甚至在大门口摆上了酒肉，点上了白烛。

夹着丝丝暑气的秋风扫过，火盆里的纸钱被扬洒向空中，纸钱上燃着的火苗儿将黑夜点亮，却又在转瞬间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璀璨熹微的火光就仿佛是凡俗之人飘摇短暂的一生。

都说中元节上鬼门开，虽然从未有人真的见过鬼，但却鲜少有人愿意触了鬼神的眉头，天还未黑，家家户户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连烛火都不敢点燃，生怕惹上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满街寂寥，除了那兵马大将军府。

因为兵马大将军褚图南要在明日与号称无所不知的玘书楼孟隐娘成亲，故而将军府的小厮下人也顾不上那些神怪诡异的说法了，个个都忙忙碌碌地奔走，大红色的喜缎挂上，大红色的灯笼挂上，大红色的喜字贴上，大红色的地毯铺上……偌大的兵马将军府，入目满是喜庆的红。

兵马大将军府一处偏院里，请来吹吹打打的那些人正在临阵磨枪，努力合奏着欢快的曲调，与一墙之外的肃杀凄凉格格不入。

幽暗的地牢中，手筋与脚筋被尽数挑断的柳白瘫在地上，双眸紧闭，那喜乐如同魔音般灌入他的耳朵里，听得她心绪难平，有心想要捂上耳朵，手腕却被那黝黑的铁链锁住，每动一下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得亏看守地牢的人也被临时抽调出去跑腿了，不然就凭她发出的这几声叮叮当当，便足以换来几鞭皮肉之苦。

地牢里幽深晦暗，安静到柳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嘈嘈杂杂的喜乐声里，不知何时竟然混进了几道脚步声，等那脚步声在囚牢门口站定，素来警觉的柳白才发现。

来人手中托了灯火，昏黄的灯光刺的柳白睁不开眼，但她仍扭过头，极力辨认着来人。

是她的至交，孟隐娘，天底下少数几个知晓她跟脚的人。

“隐娘，你怎么来了？”柳白虚弱地问，一句话七个字，被她说的断断续续。

隐在宽大黑袍下的孟隐娘撩起帽子，露出那张绝美的脸来，笑颜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温柔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柳白全身寒透。

“我虽然来得早了些，但也不至于让阿白这般惊讶吧。等我明日过了门，就是这兵马大将军府正儿八经的女主人，褚图南八抬大轿迎进门的褚夫人，你说我怎么来？”

柳白一下子僵住，她梗着脖子梗了好一阵，满脸苦涩道：“往后由你来照顾他，也挺好。”

孟隐娘蹲下身来，将灯火举得更进了些，就着灯火细细打量着柳白那张面若白玉的脸，轻笑道：“由我来照顾图南，自然比由一个异类照顾好。”

她的手指落在柳白的鼻尖上，一分一毫地上移，说话声中满是感慨，“玘书楼里记载的异族个个丑陋至极，龅牙长耳，没想到我比先祖们幸运多了，遇到的异族竟然生的这般貌美。”

“曾听闻图南说你这双眼睛沾了泪甚是好看，之前我不以为然，现在却由不得信了。被灯火这么一照，你双眸含泪的样子当真与女儿家落泪时一样惹人心疼。”

柳白心中满是不安，她闭上眼睛想要转过头去，却被孟隐娘用手硬掐着下颚掰了过来。

孟隐娘从腰间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拔掉塞子，对柳白嗤嗤地笑着说，“图南可不止一次在我跟前夸过你，如今我马上就要嫁进门了，自然容不得我男人的心再落在别人身上，尤其是你的身上。柳白，你不要怨我……”

瓷瓶倾倒，黏稠似血的浆液淌洒在柳白如玉般温润的白净面庞上，蚀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还有几滴浆液被孟隐娘故意滴在了柳白的睫毛上，轻轻一颤，那浆液就渗进了眼皮里。

痛苦的嘶吼刚发出第一声，柳白嘴里就被塞上了一个吱吱乱叫的皮毛东西，柳白脸色大变，用力挣着铁链爬到墙边，肩膀半靠着墙干呕，似要把苦胆呕出。

“蛇不是最喜欢吃耗子么？我给你准备了最好的东西送你上路，你怎么非但不谢谢我，还弄出这一副样子？若是让图南看到，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呢。”

孟隐娘笑着将瓷瓶收起，把手里提着的饭盒盖子掀开，却见那饭盒里装的并不是菜碟，而是一个困蛇笼。

柳白依旧趴在墙上干呕着，用力睁开刺痛的眼睛，想要抬头看天，却不料入目已经浑然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她的眼睛瞎了，还是这地牢里的灯火灭了。

“阿白，我问过药师，图南十七岁随元帅出征，征战南北十四年过半，虽然现在看着还算俊朗，但实际上早已沉疴缠身，每逢阴雨就全身疼痛，唯有用大药才能助他除去一身湿寒。我知道你对图南好，所以特来找你借三丈蛇身，一寸蛇胆，为图南炮制成药酒，帮他祛除一身寒湿，你道如何？”

柳白无神的双眸转了过来，循着孟隐娘的声音想要辩明方向，却又偏偏什么都看不到，内心酸苦良多，到嘴边尽数化成一句‘也好’。

能够用自己的三丈蛇身和一寸蛇胆替褚图南祛掉一身寒湿，也算是自己对他报的最后一次恩。

当年若无褚图南将她从沙场的重重煞气里救下，也断然不会有她的今天。

柳白心甘伏身，铁链一阵叮叮当当地响动，一条通体雪白，额上盯着一点丹红的自铁环内游走而出，主动进了孟隐娘带来的蛇笼中。

中元月晦，地门开，百鬼夜游。

阴风飒起，一条仅有三寸长的小蛇如同脱弦的利箭，从城外荒林下的层层落叶中窜出，如同一道乌光般没入城中，凡其所过之处，皆是鬼哭狼嚎，秋风萧瑟。

却道那兵马将军府里，即将新婚的兵马大将军却独自一人幽坐在茶室中，镂空的黄铜盏里，灯花浮于一汪清油上，哔哔啵啵地燃着，半满的茶杯里氤氲外散。

他出征凯旋时遇到的那疯道人的话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你救回家的那人，若不及早出去，终将让你褚家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