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居庸关,何峥嵘!上天胡不呼云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

萨都刺《过居庸关》

居庸关属太行余脉,两山夹峙,中有巨涧,悬崖峭壁,颇为险峻,有天下九塞,居庸居其一之称。此关始建于春秋,至于汉,已颇具规模。后历经唐、辽、金、元数朝经营,千载战火洗礼,更添非凡气象。自太祖立国,洪武旧臣中山王徐达、开平王遇春公归创,倚为边防重地,拒虏定边,保境安民。

其时正值深冬时节,天刚放亮,天地间便潇潇然落起了雪,巳时未过,又刮起了风,未几,雪下的更密了,不到午时,便盖住了天地,万物在其中也藏住了行迹。

正此时,自北面关沟处行来一身材颀长的青年,那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头戴羊皮暖帽,罩一身青灰色文士长袍,脚下一双牛皮缝制的靴子,肩上绑着麻布褡裢,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似颇为沉重,压得那青年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

因行了许久,那青年周身已落满雪花,周身尽白,眉眼间也染上了轻霜,好似雪人一般,面容也带了些疲惫之色,唯一双眸子清亮非常。风雪愈急,那青年更紧了紧步子,大踏步向南关行去。

正行间,忽听身后传来轰隆隆马蹄声,那青年回头望去,见远处十数匹军马压着官道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俱是军士打扮,胯下军马四蹄腾飞,卷起千堆雪。那青年正凝望间,马群就已飞到身前,当头一马颇快,转瞬便要撞到那青年,那青年正欲躲闪,马上一军士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声若惊雷道:“锦衣卫奉公行事,闲人退散。”自腰间抽出一软鞭,冲那青年抽去。

那青年不事拳脚,如何躲得开,只觉身上一紧,便被鞭子卷起,随即身子一轻,飞出丈余,眼前一黑,重重跌在雪地里。半晌回过神来,挣扎起身,才发觉四肢百骸又酸又冷,胸间好似针扎般阵阵隐痛,连肩上褡裢也好像沉了几分,万幸未伤筋骨,忍痛抖尽身上脏雪,才抬头望向官道,却哪还有半个人影?

那青年呆立雪中,又气又恼,想起方才那男子面目,无端叹了口气,强忍着胸间剧痛,向南行去。

行不久,临近关城,那青年忽而驻足不前,游目四望。只见关洞城门紧闭,竟不知何故断绝了通关往来。那青年摔了一跤,又行了许久,身上又酸又麻,紧着眉头,目光落在关门外一处颇小的酒舍,那酒舍门板虚掩,一旁官道上停着几辆板车,数匹骏马,也不踟躇,向酒舍行去。

才近酒舍,便看到矮小的屋檐下挂了一块破旧的酒旗,被雪糊了大半块,仔细辨认,写的是“居庸叠翠”四字,字体俊逸,颇为风流,那青年展眉一笑,推帘而入,甫一进屋,便觉得一团湿热气迎面铺来,那青年这才松了眉头,抖净身上落雪。

此刻早有一跛脚老者带笑向前招呼。那青年环顾店内,只见店内晦暗,四五张桌凳摆放齐整,围着中间一个碳盆,盆内炭火烧的正旺,闪烁着橘色的光,映着炭盆边一男子。那男子身披轻裘,坐着一张矮凳之上,膝间放着一貂皮暖帽,手里捏着一根松枝,轻轻拨弄着碳火,若有所思。

见有人来,那男子抬头望去,和那青年四目相对,眸子中闪过异彩,随即目光转慈,冲那青年点头一笑,复低头不语。那青年被他一望,忽地打个冷颤,忙错开目光,低头望两眼炭火,也不吱声,自拣了一张凳子坐下。那男子不以为意,只顾低头拨弄碳火。

那老者见青年坐下,讨好似的向前道:“客爷喝酒还是吃肉?”那青年放下褡裢,从怀中掏出一枚洪武通宝放在桌上,望着那老者道:“烦请老板来碗热汤。”那老者赞一声道:“这雪下的紧,客爷还在赶路,可是一副好脚力。”

那青年闻言松开眉头,出声问道:“麻烦问一声老板,这关门因何却是关了?”那收了钱,便转身一边张罗,一边笑道:“客爷来的可是不巧,这关门才关了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道:“方才有几位军爷纵马入关,这关门便关了,小老儿在这里开店十来年,自从洪武十年那会小波鞑子犯阙后,大白日的闭关门确是从未见过。”

那青年默然无语,呆坐了片刻,才收拾好心情,自褡裢外层中摸出干粮,用力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冰冷的干粮甫一入嘴,便觉一股清苦味道化在舌尖,那青年眉头微皱,小心含着,待干粮软化些许,才细嚼慢咽着吞入腹中。

连吃了数块,那青年才略缓饥肠。从胸前褡裢中掏出一褐色羊皮包裹,那雪下的大,却也浸它不透。那青年小心摊开层层羊皮,里面却是数本颇为古旧的线装书,当先一本封面崭新,蓝底白字,写着笔意古拙的四个大字“逊志斋集”,右下角落款确是方孝孺,左边几行小字,写着洪武二十年敬抄。却是一本手抄本的个人文集。

那青年极小心的翻开那书,目光落在一首诗上:

精通八法杨文遇,

暗诵五经陈用中。

挥翰天庭应独步,

忍饥村巷欲成翁。

其字外露筋骨,内含刚柔,颇有初唐虞欧遗风。那青年望着几行字,竟不觉出神,半晌慨然一叹道:“好一个忍饥村巷欲成翁。”

不多时,那老者自灶台后转出,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小心放在那青年桌前。那青年低头一望,出声道:“老板许是搞错了,在下不过要一碗热汤暖胃,您怎地放了馄饨进去。”那老者向前推了推碗,笑道:“今个冬至,合该吃碗馄饨。算小老儿请客了。”

那青年闻言一愣,随即低声道:“是了,今个可不是冬至?《汉书》有云,冬至前后,君子宜安身静体,不听政,则吉辰而后省事。”那老者也听得糊涂,只附和道:“圣人说的对,咱北方人冬至该是吃碗饺子,休养休养。”

那青年闻言摇头苦笑,自怀中复掏出数枚大钱,小心放在桌上,向前一推道:“多谢老板。”说完吹开浮散在汤面上的细碎葱花,热气氤氲,早打湿了眼睛。

那青年连呷了几口热汤,又添两口馄饨入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胸间痛楚略缓。那老者见他眉头舒展,才敢小心陪坐在一旁,半晌才试探问道:“听公子口音,可是山东人?”那青年抬头道:“祖上是山东兖州人,在下却自小生活在关外。”那老者问言登时红了眼圈,嘴角翕动,口吐乡音道:“山东啊,那是多少年没回去了。”那青年问道:“您也是山东人?”

那老者半晌才偷偷抹了把眼泪道:“小老儿祖籍山东蓬莱县。”那青年也生了亲近之意,笑道:“登州府蓬莱县,那可是一片仙乡啊。”那老者闻言忙不迭的点头。那青年问道:“却不知老丈您怎安在此处?”

那老者挂了几分戚色,似在回忆过往,半晌才嘴唇翕张,颤声道:“我也是殷食人家的孩子,早些年鞑子还没走那会,祸害咱汉人可是厉害,家也给那群畜生拆散了,我逃过性命,在家实在活不下去,这才离开家乡,从龙起事,几十年死里逃生,才赶走了鞑子,后来又随中山王徐达修这八达岭长城,谁知和鞑子杀了一辈子没事,修了不到三年城却伤了脚,这才脱了征衣,家也回不去了,一晃又过去十几年,腿脚越来越不伶俐了,要死在这里了。”说着一拍跛腿,摇头苦笑。

那青年见他一生经历娓娓道来,不觉肃然起敬,起身就要施礼,那老者一把托住他,说道:“您是孔圣人的学生,小老是粗人一个,受了您的礼数是要折寿的。”背过身去,又落下几滴浊泪,偷偷拭了,张罗着切了二两牛肉,片成薄片,给那青年盖在汤里,却坚辞不受分文。

那青年吃了几块牛肉,那老者才略收悲心,换个话头道:“听老乡谈吐,是个读书人,可巧前些日子北关上李都司家公子的车马便从小店门前经过,听说是皇上选拔为应天的荫监生,去国子监读书深造,还要参加明年科举。单随从就近百口人,那阵仗可是不凡。”说着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那青年点头道:“明年秋天应天乡试,正是甲科之年。”那老者闻言羡慕道:“大户人家的孩子有书读真好。”那青年神色黯然,笑道:“在下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不过闲来修身明理罢了”

那老者闻言讪讪一笑,见他说的高深,也无话可说,一旁拨弄炭火的男子却起声问道:“观公子俊颜,敢问可是参加应天秋闱的贡生?”声音清亮,谈吐不俗。那青年忍痛起身作揖道:“在下乃宣化府今岁的岁贡生员,此番南下也是要入国子监读书进学的,至于参加秋闱,则未可知。”

那男子闻言恭敬道:“果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明年桂榜定有公子大名,失敬失敬。”起身做个礼数。那老者也赫然起身,恭敬道:“听说每年各府州岁贡生员不过两三人而已,公子可是大才啊。”

那青年忙还礼道:“阁下抬爱,在下才学疏浅,出身卑微,岂敢妄言蟾宫折桂,此去不过瞻龙仰凤,治业修学,以图有所进益罢了。”又冲那老者连连摆手。

那男子闻言沉思片刻,问道:“刚才听公子吟诵华章,在下不才,也曾在应天拜读过小韩公的诗作,却还记得那前一句‘挥翰天庭应独步’,当是全诗之冠,公子如今却独赞合联,岂非舍高妙而就痴顽。”

那青年闻言,摇头默然道:“诗词起承转合,合笔点明题旨,收束全诗,方先生以诗炼心,寄寓情怀,全在落在这合笔里了。”沉吟片刻,又缓言道:“古来有雄才之士数不胜数,立伟志者汗牛充犊,但大多数性灵而心浮,千百年来能全气节、传美名的无一不是弃圣绝智,定定如一的痴顽之辈。方先生三十岁上下能有此悟,定然心性非凡,是了不起的人物。”说着面朝南长做作一揖,极为恭谨。

那男子闻言放声笑道:“修学何须应天府,十里秦淮遍书蠹。那应天府十里秦淮河说是龙潭,却早成了养泥鳅的地方了,如今太平日子过久了,更成了烟柳浮夸,宣淫导欲之地,哪里还有旧日的王朝兴盛,人文风流?”

那青年听他语态轻慢,眉头一皱,却不愿与他争辩,道:“君子修身自省,重在养正,养正才能驱邪去恶,施济当时,至于争竞风流,一者在下确是不配,二来此也不是读书人的本分。”声音虽轻,却不紧不慢,颇有分量。

那男子抚掌赞叹道:“好一个读书人的本分!”俄而眸子一亮,惊异道:“朋友果然有非常之襟抱,在下苏州客商楚西山,足迹踏遍南北,听闻当今北平府燕王乃今上四子,颇受洪武爷器重,燕王爷谦和温恭,雄才大略,更兼礼贤下士,江湖多有明士投靠,朋友何不去寻一个出身?总好过千里跋涉,自投苦域,也不枉生就此身。”

那青年闻言摇头一笑道:“多劳朋友费心,在下学业不成,功名不就,不敢僭攀高枝。”

那男子见他不以为意,面色微变,却仍耐心劝道:“在下也尝读圣人之言,多闻趋善避恶乃人之本性,公子是读书人,果有雄才,若无登绝顶而览群小之心,如百丈之松,老死涧底,十围之木,难为栋梁,岂不愧对先贤殷殷之望?”

青年闻言笑道:“阁下胸有大志,在下既敬且佩,但我辈既然自诩为读书人,岂能以高下辩贤愚?”缓缓坐下,望着炭火道:“我伏在地上,才能体会历代圣神贤达之厚重可亲。”

一旁老者在旁边听二人清谈,闻此言论,浑浊的眸子也亮出神采来,搬了一张矮凳,也围着炭盆坐了下来,兴致颇浓。

却见那男子摇头道:“燕雀立于矮檐,飞不过百尺,望不过百丈,岂能体会苍鹰展翅于群峰之上,翱翔于天地之间的的广大与深远。”又道:“我见公子功名不就,雄心却灭了大半,真为圣神贤达长叹一口气。”那青年闻言道:“多谢阁下关爱,我虽无雄才擎天之志,却也大有波澜在胸间激荡。”

那男子闻言笑道:“好一个大有波澜在胸怀。”忽起身窜至那青年身前,出手按在他肩头,沉声道:“朋友志存高远,楚西山既敬且佩,在下有骏马一匹,氅裘一件,今日赠与朋友,也好一路驱驰,替朋友遮些风雨,如何?”

那青年拒绝道:“朋友美意,在下心领,可燕雀衔草而飞,本该沐风栉雨,以全其节,此华贵之物迷心丧志,实不能受。”那男人眉毛一挑道:“朋友何故自矜,此去应天路途遥远,坎坷万千,这畜生定能助朋友一臂之力。”说完打个响指,只听屋外数匹骏马不住嘶鸣,马蹄争相踢踏,声震四野。

那青年听声轩眉一竖,陡然生了一股豪气,抬头迎向那男子目光,凛然道:“大丈夫立世存身,岂惧风雪阻隔,前路纵有坎坷,沈某视之亦如坦途。”

说完收拾行装,甩脱那男子,起身欲行。

尚未转身,便觉胸间剧痛,一口气上不来,便头昏眼花,再也支撑不住,又软软坐了下来。

那男子眉毛一挑,捏住那男子脉腕,片刻皱眉道:“外感风寒,肺气壅滞,兼脉浮而无力,中气亏乏,不能内守,此是外邪入体,阳气外脱之像。”片刻沉吟道:“公子若不早治,恐怕有性命之忧。”

那青年闻言眉头皱起,暗道不妙,正无计可施间,那男子道:“此间五十里开外,昌平府外有一间庆寿寺,那里主持道衍大和尚乃是在下故旧,那和尚颇通医理,有华佗之术,我见你有高才,不愿见你无端丧了性命,你乘我马去,他认得此畜生,看我薄面,定会救你性命。”那青年此刻胸间更添痛楚,好似有一条小虫般在心肺处撕咬,想出言婉谢,却已说不出话来。

只微微摇头,却是满脸冷汗。那男子见状讥笑道:“公子休要虚伪不真,我此番要出关,不能护送你去,你快收拾行装,我有一识途老马,只管驼你去治病。”说着甩下几两银子,携了那青年出门,将他缚在马上,出手在马背上一拍,那马吃痛,腾开四蹄,向关门驰去。

那男子再看那关门,却不知何时已打开了一条窄隙。骏马一闪而没,穿门而去。不多时,那关门便脂溜溜的又关了。

此刻天地间的风也歇住了脚,雪虽大,但也比之前从容许多,唯天地间的白,愈加的刺眼,来时的痕迹全遮去了,万籁现出一片祥和阒静。那男子束身立在雪中,目光迷离,暗道:“此招颇险,万不要出差错才是。”转身面向关外,目光中的迷态消散,取而代之的确是一股决绝之意。

大雪依旧从容的自九天落下凡尘,映得半边夜空惨白非常。一顶暖轿悄悄出了北平府,一路向西行去。抬轿的是两名青衣男子,身量颇长,步子又整又快,小轿掠过雪地,只留下浅浅痕迹,须臾被大雪遮个一干二净。

不大会,两人抬着小轿一路转至一小庙门前方才落地。当先的轿夫起手轻扣门环,那门片刻开了一道窄缝,一老僧探出头来轻声问道:“可是四爷来了?”

话音一落,轿帘后一华服男子掀起一角望向那僧人,及见那僧人目成三角,形如病虎,不觉笑道:“法师深夜唤本藩至此,莫非有好酒消夜?”那僧人忙上前撑起帘子,笑道:“双喜临门,却不知四爷想听哪一喜?”

那华服男子闻言面有惊喜,好似不敢相信,瞪了眼睛道:“东西这么快就到了?”那僧人点点头,抢上前掀开轿帘,扶他下轿,亲自开了寺门,引那华服男子入内。

那华服男子似乎熟知此寺格局,一边解了锦裘,交给随侍小僧,方才的惊喜还挂在眉眼,声音低沉道:“那物件如何?我只闻却未见过。”那僧人道:“莫说四爷没见过,便是如今天下见过此物的,怕也不超此数。”说着伸出一掌,五指分开。

那华服男子道:“法师说双喜临门,却不知何喜能与此物件相提并论。”那僧人转过一道游廊道:“楚西山此番行险成事,却喜结善缘,说起来,也与四爷有莫大干系。若是维护好了,当是一把绝世宝刀,意义非凡。”华服男子听他打说了云里雾里,不觉挑眉道:“说来是件神兵利器?”又哂笑道:“本潘却想不出什么刀剑能比得上那物件,莫非龙泉太阿?”

那僧人摇头不语,华服男子又道:“再说我七八岁上下,遵从父皇之命,在大营里倒是随着常遇春耍过几套拳脚,可惜常遇春仗技自逞,孤身入乱军之中杀敌,却遭暗算,重伤病死,彼时我虽年幼,却从此知天下达道不在此处,便放下了刀剑,这功夫也就荒废了,法师说与我有莫大干系,莫不是要消遣本藩不成?”

那老僧闻言哈哈大笑道:“沈敬擎的儿子,不知道比那物件如何?我觉得倒更重了几分。”那男子闻言眉头一拧,顿了顿道:“沈魔不是早死在华山了吗,怕有二十年了吧,哪来的子嗣?”

那僧人笑道:“沈敬擎当年华山殒命,月容怒而出关,饱受流离,后失了行迹,明教教众苦寻多年也无收获,事实上其间大有波折。”那男子惊诧道:“愿闻其详。”那僧人道:“其实当年华山一战,月容已然怀了沈敬擎的骨肉,出关后多蒙他人照顾,顺利产下一子,后因病去了,才留下那孤儿寄养在当地人家,如今已成人了。”

男子闻言面有喜色道:“大姐竟然有后?”又疑问道:“法师却如何识的他的身份?”道衍和尚笑道:“沈敬擎相貌在前,月容神态在后,更兼美玉在身,兖州人,姓沈字希月,身上揣着路引,祖上三代俱录其中,沈敬擎、朱月容一个不差,不是明子还会是谁?”

朱棣倒吸口气,道:“神火令出世了?这东西丢了二十年了罢,又要出乱子了。”

道衍和尚笑道:“说起来也是一段故事,四爷可知此子如何落入我寺?”朱棣眉毛一挑道:“愿闻其详。”

道衍笑道:“此番我燕将奉命扫北,合着天命落在四爷身上,这才得了那宝贝。可军中人多眼杂,各路豪杰,图谋至宝。西山得了东西,一路驱驰,死了数十兄弟,才逃到居庸关外。奈何各派高手追得紧,这才用计将人分了三路,一路便系在路人身上,又施了点手段在那路人身上,又将他缚在识途老马上,将人宝送到,自己却引人他去,却不知凶吉如何。”

朱棣闻言笑道:“莫非那路人便是此子?”道衍点头道:“当是上天授予的意志了。”朱棣闻言哈哈大笑,忽而想起什么,皱眉道:“西山莫要出事才好。”道衍也叹口气,道:“西山最有计谋,袁相士说他寿有九十,现在看来尚有五十年光景,四爷不要挂念。”

朱棣点头感叹道:“说起沈敬擎,我便有许多感慨。”一边穿堂过殿,一边备述前情:“当年沈敬擎辅佐父皇登极,父王分封将臣,徐达、常遇春仅得授公爵位,父皇独以明王封赏沈敬擎,可见他劳苦功高,后来沈敬擎坚辞不受,诸爵全不要,只以明尊领命,统御江湖群雄,但终究没得善终,死在了华山。”

朱棣自语了一阵,又道:“后来明教也被扣了邪党的帽子,为世所不容,自此一干教众星散。因沈与月容情投,月容哀痛,当着姊妹的面在书房闹了父皇,还挨了父皇教训,受了伤。可惜我那时不过十岁上下,月容是大姐,其余兄妹都小他一截,插不上话,月容自此负气出关。后来父皇火气一消便后悔了,私下多次跟后妃提起月容,还特地嘱托芮国公出塞寻找,后来听闻月容去了,着实伤心了一阵。倒不知留下了子嗣。”

无端感叹了一回道:“说起来月容虽非亲生,因跟在父皇身边年头久了,最是得父皇宠爱。后来父皇定了天下,道寡称孤,也就渐渐灭了凡念俗情,除月容外,我们亲生子女也极少得他关爱。”一语未毕,惆怅不已。

原来此人便是当今洪武帝四子,初应天封王,十三年之藩北平的燕王朱棣。那僧人却是俗姓姚,后赐名广孝,祖籍长洲的道衍和尚,现为庆寿寺主持。

道衍听他讲许多帝王家事从容道来,也有感触,半晌摇头道:“莫问帝王家务事。”叹了一回,接着朱棣话头道:“月容怕圣上责怒于沈敬擎子嗣,便驱散了沈魔一干随从,独自出走塞外,最终落个红颜爱恨自此消。”

朱棣半晌才问道:“当年沈敬擎一代明尊,含恨陨落,却不知如今谁主明教?”

道衍摇头道:“明教自沈敬擎后再无掌舵,万千教众星散,诸多法王各自勾连,图谋尊位,早散了盘子。这些年又多受北七真打压,前些年龙门派的周大拙在商州连杀掌火,镇恶两大王法,剩余常胜法王病逝,平等,智慧不知所踪,功德,齐心二法王及一干老人隐而不出,如今明教早不复当年峥嵘。”

朱棣感叹道:“近些年北七真风头可是劲的很那。”闻语颇有不甘。

道衍点头赞同,说道:“王重阳当年传下道教玄门一脉七支,如今各处开枝散叶,本已星散,可十五年前却出了周大拙这样的天才,匠心独造,把老全真嫡传的手段修补的越发了不得,七派这才又重新拧作一股绳,江湖称为北七真,与道教南庭遥相呼应,北七真中又以龙门派为尊,其余六派团团的绕在周围,这周大拙也不藏私,六派中多有受其点拨得道者,闹的他声望更隆,有好事者更将其与当年明尊相比,称之为魁首,可见一斑。”

朱棣无端感叹一回,又道:“沈敬擎若不是陨落,怎轮得到他誉撒江湖?”道衍笑道:“当年明尊沈敬擎有武林魁首之称,江北侠义道皆尊沈为领袖,麾下百万教众何等威风,连龙门陈通微,少林子严和尚,莲教余怀昌也尊其号令,洪武爷忌惮其势大难去,才下狠心灭了一干教众。大圣,勤修,信心等法王及一干教众尽皆陨落,明尊身死后,几番江湖风波后,沦落到几近声消形匿。”

朱棣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明教得势,如今玄门当道,明日却不知是主江湖。”思忖片刻皱着眉头又道:“按说明教底蕴非凡,远胜今日全真七派,沈敬擎手段更是浩瀚独高不可揆度,教内俊杰之才多如牛毛,龙虎之将数不胜数,如今势衰,一干教子怎会甘心?”

说到此处,朱棣忽而住了脚步,又语出含忧道:“中秋时候西山来信,说此番扫征,有一伙人混在军中,神秘的很,使的好像是心经上的手段,却又似是而非,其中一人技法高绝,出手狠辣绝无活口,折了军中不少好手,却不知是不是他?”

话一出口,道衍如闻惊雷,呆若木鸡,脑中忽想到一极可怕之人,不由驻足,颤声道:“江湖上多少年没有他的名字了,您今不提,我已忘记了。”

朱棣忧心重重道:“我也只是猜测,当时我年幼,虽没见过他,却也听过他的凶名,当年明教中沈敬擎一人独高,余子不过得了其一二之术,唯盛赞他得了自家心得十之五六,是当之无愧的明尊坐下第一人,明尊为留神教香火,担心他为己寻仇,便逼他投崖而亡,他素有异志,若是未死,如今二十年江湖怎不见他的名字?”

道衍遥想当年惨烈一战,叹息道:“元蒙乱华百年,武林一脉尽失薪火,若不是明尊天才独造,怎会有如今江湖的四海传承?洪武爷和他都是上天派来救我中华的大圣人。”想至此处,不觉扼腕叹息,有潸然之感。

朱棣也感叹道:“古人云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如此说沈敬擎配得上半个圣人之名。”

道衍又道:“若明尊求生,天下谁能杀他?可怜他维护一干手足,与那人双双投崖,众人只寻到了明尊法身,却不见那人的尸体,江湖多传言他重伤未死,这些年周大拙杀明教遗徒就是存心断他手足,逼他出山,可始终不见其人,若他仍在人世,这等心性定力,图谋定然不小,端得骇人听闻。”

朱棣思忖半晌,也想不透彻,道:“此非达道,即使如明尊,也为手足所困,情爱所伤,落得身死道消。此凡念俗情,来去由他的,我是无心挂怀。”朗声笑了起来,含着吞天咽地的豪气,现出枭雄本色。

道衍望着朱棣,眼底挂着一丝敬重,不愿多谈,换了话头道:“如今嫡长暗弱,四方强藩各有图谋,与各门派多有勾结,独我燕地无刀,杀人不快。此番沈敬擎后人落在我家,若他已死,我们诱得几个明教强人入我彀中,使的好,岂不是把绝世神兵。”

朱棣点点头,复起身向前,不经意道:“休怕他未死,便是明尊亲至,我也让他低头。不说这些,先见了那宝贝再说。”说话间连穿几重宝殿,转进一处幽静禅房。

方一落座,道衍便吩咐外面将禅房门窗看死,内里插上门栓,这才快步转入侧室,不多时,捧出一绯红色缎子制成的包裹,小心放在一边香案上。朱棣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一把打开包裹,确是一镶金嵌玉的方匣,朱棣视金玉若粪土,两下打开匣子,才掀开一块黄绸布,陡然看到里面物件,浑身僵直,眼现奇异光彩,胡须抖个不停,半晌才颤声道:“好,好,好。果然是神器。”

道衍早端一盆温水在一旁伺候,朱棣仔细净了手,又拿软布小心擦干水渍,这才冲那物件深深一拜,暗道一声僭越,这才躬身将那物件从匣子里请了出来,捧在手里,上下端详,满心欢喜。

半晌,恋恋不舍的将物件放回匣内,郑重的裹好,招呼道:“马和,将此物收好。”片刻,自禅房外转入一青年男子,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高,龙行虎步,举手投足间带着团掩饰不住的豪气,唯白面无须,竟是位刑余之人。

道衍见那青年,目中现出欣赏之色,道:“三宝做事周全,行事果决,四爷可以好好栽培一下。”朱棣点头不语。那名唤三宝的太监虽然年幼,却现老成之态,朱棣夸他也不见他喜悦,默然不语,将包裹缚在胸前,这才环胸抱臂退在暗处。

朱棣这才招呼道衍道:“快快有请明尊后人。”道衍随机吩咐一旁小僧道:“速去请沈公子前来,说老僧备茶水清谈。”那小僧应声便出了禅房,不多时便听屋外脚步声响起,一清朗的声音轻叩门板道:“主持何故相邀?”朱棣闻声起身,开了门亲自引那青年入内。

待分宾主坐定,朱棣才借着灯火,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真像。”心中便有了计较。道衍一旁抚须不语。

落座的是居庸关门外那跌跤青年,那青年见朱棣端详自己,不知情由,也不敢冒然启齿,只冲道衍打个躬道:“不知主持何故深夜相邀。”道衍忙上前拉起那青年手道:“听小僧说沈公子屋内尚未熄灯,适逢老友临门,备下薄茶,特邀沈公子前来雪夜清谈,以消永夜。却不知病体可否康愈?”又解释道:“日间畅谈颇有进益,不能尽兴,又倾慕才学,心痒难耐,此番有茶酒而无名士,实觉无味,所以只能贸然叨扰了。”说着点头致歉。

那青年闻言,感激道:“主持妙手回春,在下已然无恙,实是感念非常。说起才学,在下实不敢当,名士更是无从谈起。”说着便要施礼。

朱棣起身上前托住那青年,顺势拉住他道:“听法师夸赞沈公子学识渊厚,襟抱非常,特恳求法师煎了茶,扫榻以待,以瞻俊颜。”那青年连称不敢。朱棣哈哈大笑道:“在下北平朱四,是此间主持故交,不知公子名讳?”

那青年匆忙拱手道:“在下沈文谦,路过贵地,染了风寒,承蒙朋友指点,道衍主持慈悲,在下这才借宝地遮风,主持妙手为在下祛恙,实在是菩萨心肠,罗汉手段。”说着双手合十,面貌庄严。

朱棣摆摆手,不以为意,问道:“不知公子青春几何,仙乡何处,如今可有功名在身?”那青年见他虽问的唐突,面上却带着慈祥,回答道:“在下虚度廿年光阴,祖籍山东兖州府,自幼长在关外,二十二年道试第一,入宣化府学癝生,同年母丧,在家戴孝三年,错过了今秋的乡试,幸逢学政大人垂爱,选为今年的岁贡,举荐在下为应天国子监监生。”

朱棣耸然动容,拉他坐在一边,施礼赞叹道:“原来是沈秀才。”又夸道:“公子十六七岁便是道试案首,功名在身,不亏山东齐鲁大地,圣人故里之名,出了沈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我虽是皂隶之辈,亦常敬服有才气的读书人。”说完抚掌大笑,不住端详沈文谦,眉宇间大有亲近之意。

道衍也附和道:“生员中资格优异者才有资格选为岁贡,大明府、州、县学两三年间不过遴选寥寥数人,由此可见公子大才。”也露出钦佩之色。

正说话间,一旁小僧提一紫砂壶来,卷起一室清香,又置了茶具,道衍接过茶壶,小心给二人斟满香茗,随即自斟一盏,举杯道:“北地茶多粗浅,二位休要嫌怪才是。”随即做个手势。沈文谦会意,轻托茶盏,鼻翼鼓动,精神一振,随即闭目轻饮一口香茗,只觉一道暖流划过喉间,胸间舒畅,赞道:“好茶!”

朱棣也轻品一口,笑道:“小人待客以酒,君子待客以茶,前半句我虽不敢苟同,后半句却深以为然,再次谢过法师。”沈文谦也和道:“如今天寒地冻,虽无五静之美,却也有佳客、会心之宜,茶不薄而情更厚,此亦是人生喜事。茶好茶坏,倒是下等人之俗见了。”道衍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高见,倒是贫僧着相了。”一时三人略作寒暄,朱棣眉目间罩满喜爱之意,半晌才展开话头。

却听朱棣问沈文谦道:“听法师说沈公子有意南下,治业修学,朱某虽处末流,但向道之心不减,故每闻下里巴人之音,却常慕阳春白雪之调,敢请沈公子以才情示下,开启愚顽。”姿态摆的极低。

沈文谦闻言,连称谬赞,朱棣这才一吐言辞道:“沈公子自诩读书人,敢问依沈公子所看,我辈读书所为何事?”

沈文谦起身至禅房内一神案前,负手望向烛台灯火,正色道:“《大学》开篇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依沈某所见,此四句落在实处,便是张横渠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朱棣闻言面露喜色,赞道:“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却不知何为太平之道?”沈文谦眉头皱起,似在思索,半晌才道:“太平之道,乃人之道。”

朱棣闻言说道:“人如浮草,浅而无知,稍有屈辱便揭杆为寇,略施恩惠就俯首称臣,此望风披靡之辈,怎能将太平国运系在此等人身上。”沈文谦却摇头道:“非是身上,而在心中。”

朱棣眉毛一挑,问道:“愿闻其详。”

沈文谦望着神像,长叹一声道:“自三代以来,华夏一族久治而乱,乱久入治,历朝历代之结局如咒语般万古不破,终逃不过崩殂之命运,其根源在不安人心,难安天下,所谓天下之治乱,乃人心之治乱,人心治,而天下平,人心乱,而九州崩。”

朱棣闻言心中颇不以为意,面上却也露出异样神色道:“此见颇有独造,却问公子当何以安人之心?”

沈文谦道:“兴圣贤之教施于宇内,播仁义之光泽被苍穹,使礼法行于人世,道德加诸众生,若如此,则民安世治,族运长久,从此四海再不起恶浪,则万山朝拜我为峰。”一语说完,已是神情激荡,面色潮红。

朱棣抚掌称赞,继而追问道:“好一个万山朝拜我珠峰,如何播仁义,兴道德?”

沈文谦面有痛苦之色,半晌方缓缓道:“我族前有秦皇焚书坑儒,后有五胡乱华,前朝蒙元又使我中华遭难百年,其罪非是杀我族人,祸我家园,实是灭我文脉,荼毒我人心。所以,依在下看来,当首兴文脉,再扶人心。”

朱棣道:“何为文脉?”

沈文谦道:“圣人立志传言,其下自有继承,九州虽然屡经乱世,但读书一脉薪尽火传,这种子在乱世隐而坚韧,处盛世则光照千古,前有云长、诸葛,中有魏征、房玄龄,后有岳飞、文天祥,或施济当时,或名垂后世,此人心之所系,文脉之所在。”

朱棣不以为然道:“关公、武侯为银河星辰,三国魏武则如中天日月,星辰再美终究不能与日月争辉;又若非唐太宗雄才大略,睥睨四海,有山岳般的心胸,岂能成魏征、房杜之美名?我看太宗可为广厦,这些读书人不过檐下安身的鸟雀。再说岳飞、文山之辈,与成吉思汗百年不出的绝世天骄,那是万万不能相比的。”

沈文谦听他之语,也皱起眉头,似陷入沉思,半晌才摇摇头道:“你说的不对。”

朱棣哈哈大笑道:“我何错之有?若是文脉有如此力量,文天祥若如何不能抵御强寇,安我神州,以致神器遭窃,山河日月为之蒙尘失光。”说着盯着沈文谦,后者虽背着身,却如芒在背。

沈文谦摇头道:“文天祥乃赵宋之瑞,华夏之节,民族之气,若无他一片丹心照耀,则中华永罩万古之黑,怎会有当今圣上开日月之明。”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文脉,乃是读书人传下的一道精神罢了,不在当代,利在千秋。”

朱棣闻言冷笑道:“文天祥你觉可敬,我当他迂腐,更有陆秀夫崖山负帝投海,数十万军民慨然随之,不知为灭寇留有为之身,愚蠢殉国,我不惜赵宋灭家,唯恨鞑子窃国,如此看,陆秀夫可称民族罪人。”

沈文谦听了登时怒起心头,心中喊道:“若无文天祥,安有朱元璋。”但落在口边,却道:“十万军民非为殉国,实是殉道。”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一时心神摇晃,许久才低声喃喃道:“终宋一朝,乃是读书人最好的时代,可惜不能回去了。”

朱棣听他语慕前朝,也不生气,道:“就依公子之言,文脉乃安天下之要,却不知如何兴之?”

沈文谦闻言:“我才疏学浅,怎配妄言一个兴字,若此生能汇编古来圣人之志,集叙前代贤达美行,集而成一部不世之大典,永世传习,教化人心。也算为文脉传一把薪火,如此,死而无憾了。”说着目现其光,有迷离之态。

朱棣闻言笑道:“此事雄心虽大,但不倾天下千万读书人之力,殊难成事,一人如何为之,再说此穷经皓首之事,虽利千秋,却穷于当代,不是当代读书人的追求。”

沈文谦诧异问道:“却不知朱先生以为甚么才是读书人的追求?”

朱棣起身踱步,笑道:“沈公子不闻: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道:“依朱某看来,大丈夫生身立命,所求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着手指蘸起杯中茶水在桌子重重写下三字,沈文谦向前一望,却是大大的三个字:平天下。

写罢一甩袖子,笑道:“沈公子安万代千秋之雄心虽大,然实在缥缈无踪,我求的是修治家国而平当世,这才是当代读书人的追求。”

沈文谦目光落在朱棣写的三个大字上,望着此三字,只觉雄浑的豪气腾在心间,周身热血上涌,一颗心仿佛跳将出来,想要应和,却无从说起。

朱棣双目微张,不住打量沈文谦,似有祈盼之意。

一旁道衍击节赞叹道:“朱四爷有鸿鹄之志,可喜可叹,我辈虽有不及,自比燕雀,但瞻仰鸿鹄还是有痴心的。”说完满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朱棣出口道:“纵意平生茶作酒,日月之下我为峰。”不禁纵情大笑,露出狂态,一时意动神摇。

沈文谦望着二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心念殷切道:“朱先生既有此远志,何不与在下同赴应天,为天下谋福祉。”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目现异光,随即缓缓起身,面向南方低语道:“应天非我福地,我朱四就在这北平,让我生民永乐。”

道衍也起身望着朱棣背影,目光深远,久久不语。朱棣沉吟片刻,忽招手喝道:“取我宝刀。”语落便有一侍从捧过佩刀,交予朱棣,朱棣拔刀出鞘,旋身而起,跃至门外,在院中腾身而舞。舞至兴起处,不禁纵声歌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沈文谦闻歌而起,奔至禅房外,只见那雪下的愈加大了,漫天瑞雪将朱棣团团围住,隐去了身形,来时白茫茫一片的雪面,早是一片狼藉。

沈文谦正看得出神,半晌忽闻一声高喝:“什么人。”

沈文谦闻言循声望去,却见三宝太监虎目圆睁,望向远处。沈文谦扭头去看,却见四下阒静,野庙院墙高深,望不到一人。朱棣闻言也收了拳脚,持刀在手,四下张望。

忽听一声渺不可闻的叹息自高空卷下,夹杂着一低沉声音:“你何必追寻不辍。”

朱棣闻言,脸色大变,冲高空喊道:“朱大面子如天,竟把您老从重阳宫中搬了出来。”听语似乎认得来人。

随见枝梢摇动,一条黑影踏树而来,轻飘飘落在院中,却是个年逾花甲的道人。朱棣望去,见他束发盘髻,面容青枯,一缕胡须养在胸前,颇有出尘之态。朱棣冲他打个了躬,面有愁容道:“您老已是神仙中人,何苦趟这趟浑水。”声音中倒藏了三分惊怒,七分忌惮。

那道人望着朱棣,面上罩着痛苦之色,出言问道:“你在燕地过的不好?”朱棣低头视地,不敢看他,默然道:“我非为己求名,实为万民谋利。您老是神明中人,岂懂世间凡俗的执念。”那道人声音转冷道:“你既知是执念,何苦放它不下。”

朱棣抬头看着他,换了话头道:“中都讲武一别十年,先生风采不减当年。”

那道人冷哼道:“你既叫我一声先生,可见还存留了几分人性。”朱棣道:“世间唯草木无情,畜生丧性,先生当年谆谆教诲,我此生不敢或忘。”

那道人闻言冷笑道:“当年五子中独属你最有天赋,也唯有你看不上老夫雕虫小技,视江湖好汉如无物,如今怎又说此虚伪之辞。”

朱棣闻言亦长叹道:“当年轻狂往事,先生就休要提它,如今思来,我已追悔莫及。”那道人问道:“你当年心心念念的达道可是寻到了?”朱棣一脸真诚道:“若先生移驾北平,与我授道谈玄,则我求之达道近矣。”沉吟片刻,笃定道:“若有那日,我定为重阳重修宝殿,为你龙门一派再塑丘祖金身。”

那道人怒从心起,勃然道:“你不是他老人家,我龙门派孙大愚也不是旧日明尊。”声音中掩不住的失望。

朱棣反问他道:“他有何德,能教先生尽心辅佐。”语气中尽是不甘。那道人长叹息道:“历经百年山河碎,盼得一轮丹曦明。你等年轻,不曾尝过那灭族丧邦之苦,岂能知如今日月重造之恩,我敬的是你头上的那一轮日月啊。”一声悲叹,似乎陷入无边痛苦,淌下两行浊泪。

朱棣听他尽说暗语,语道三分,禅院中众人听的云里雾里,道衍眉头紧锁,沈文谦更是双眼迷茫,不知所然,只觉被卷入偌大的风雪之中,周遭风大雪白,虽睁着眼,却看不清。

众人糊涂,朱棣自家却心似明镜,痛苦至极,不住摇头,面有不甘道:“总之老大不是继往开来之辈,您老休要多说甚么,我是败家浪荡子,不遭苦痛难回头了。”那道人收泪望着他道:“你真要弃你我恩情于不顾,忍心再见这山河破碎,骨肉分离?”

朱棣目光转冷,面上罩着寒霜,道:“您老能寻到此处,西山断然无幸免之理,从你现身那一刻,你我便无恩情。听说龙门派孙大愚一身手段乃你师兄周大拙代师传艺,大拙号称丘处机之下第一人,手段犹在其师陈通微之上,我这些年也多闻他的风采,你得了他的道艺,十年前已是如山高海深,如今十年后再见,更是不可揆度,今番你若为难与我,我自难幸免,但你不能杀我,我有一天定能通达至道,教你知今日糊涂。”

孙大愚闻言不气不恼,吐出一口浊气道:“竖子不足以言,今天我不为杀人,只为取物。”

一指点出,瞬间飘至朱棣身前,直搠向他胸前,欲将他点倒。忽然间劲风袭来,一物直射孙大愚胸膛,孙大愚余光一撇,脸色大变,忽而收手向那物抓住。熟料那物一入手,便嘭得到爆开来,一方匣子自其中滚落在雪中。

朱棣扭头望去,见是情急间三宝太监舍宝救人,眼中赞赏之意一闪而没,却向地上那方匣子望去。孙大愚又气又好笑,看向三宝太监,骂道:“阳气尽脱的雌人,安敢坏此宝贝。”三宝太监却肩膀一晃,已立在孙大愚身前,豪气尽现,朗声道:“主人贵体万金,你休要碰他一下。”又撇嘴冷笑道:“老重阳的手段,我看也没甚么。”他师从巨手,每在师门,多有耳闻老全真手段高妙,此番得见,便晓深浅,不觉生了轻视之心。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朗声一笑,初听声音还在院外,笑不两声,其人便已近身,在场几人齐刷刷望去,见一五十岁开外的高颧男子身罩白袍,立在寺墙之下,拍掌赞道:“说的好,老重阳一脉七支,尽皆捧天尊臭脚,拾黄老牙秽的愚徒,如今恬不知耻的附在天子的门下,披着锦衣卫的狗皮,号称什么指挥同知,早就没了当年的高妙风姿。”

孙大愚望着他,面色大变,脸色难堪道:“莲教黑水坛顾大莲首的鼻子倒是灵的很,这么冷的天也能寻臭而来。”语虽轻佻,心中颇为忌惮。

那高颧男子不理孙大愚,也不望朱棣,只冲三宝太监点点头道:“你这小娃虽是骟人,但一身功夫却十分了得,若有十年,怕天下都要传你大名。”一脸好奇之色。

正此时,禅院中又添一胖大和尚,法衣残破,四体污秽,手腕挂一串佛珠,口诵佛号,亦冲三宝太监道:“体内气血如水火交融,周身经络能阴阳变化,外示安逸,内养精神,这功夫修到极致,可是能上仞利天,得果位的,奇怪,奇怪,这功夫和尚从未闻所未闻,当是独创,却不知传你功夫的师傅是谁?”

又添两人,朱棣面沉如水,道衍和尚面上也挂着隐忧。

唯三宝太监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几人不语,只一心维护在朱棣身边。那和尚见他有些定性,暗赞一声,不以为意,转身冲朱棣双手合十道:“和尚来迟了,贵人莫怪。”

朱棣心底横生波澜,面上却犹自镇定,面皮堆笑道:“大师面生的很,却不知如何称呼,宝寺何方?”那和尚笑道:“在下禅宗祖庭,嵩山少林寺监院法苦大和尚。”其语颇有狂意。朱棣闻言,不动声色问道:“却不知少林寺的监寺法苦大师此来,可是助我除魔灭道?”

法苦闻言笑道:“非也非也,和尚此来旨在扶正,而无心诛邪。”说着环望四周众人道:“各位何不放下屠刀,与和尚立地成佛?”

孙大愚甫见二人,暗呼头疼,心中焦灼,面上却不见惊色,嘲讽道:“你既名法苦,佛法既苦,何不弃佛修真,与我玄门一同证道登仙,也免去几分霍乱人心的罪孽。”

那高颧男子也笑骂道:“都说和尚假作慈悲,以虚无之辞渡人间伪善之徒,以出世之说教众生忘恩负义,我今见你果是如此,岂不知你等爱慕红尘,迷心丧志,最是虚伪不过。不若入我白莲圣境,修我圣教无上法门。”一时露出傲然之色。

朱棣情知几人来者不善,立在三宝太监身后,也冷笑道:“都说胖和尚精,瘦道士鬼,白莲子邪,却不知是精能胜鬼,还是邪可灭精?”森然四顾,嘴角含着讥诮。眼睛却觑着地上匣子,心中思忖脱身之计。

那胖和尚见朱棣出言挑拨,也不点破,哈哈大笑,手指虚点众人道:“今个释道魔三教咸至,各争风流,和尚其实也与贵人存了一般心思。”出口吟道:“问世间何法最妙?道一声我佛慈悲。”又冲朱棣道:“你是贵人,当想个万全法,助我等早分高下,各奔前程。”

“一说高下,便着了相。不如奉我白莲教,做我教中人,顾某这便带你回教洗心。”高颧男子舌灿雷音,倏然出手,又快又整,五指抓向法苦和尚。

原来此人是白莲教五大坛之一的黑水坛大莲首顾经年,江湖略有薄名,他知二人身份,忌惮他们技艺高深,欲凭身法高妙之术与几人放对,当下便逞技出手。

法苦见他出手,瞬时黑了面目,喝道:“魔崽子倒会欺负老实人,可惜这次确教你吃苦头。”冷笑了一声,后退数步,避开一抓,拿桩站定,胖手一上一下护住中庭,重心向前,背上一条脊骨伸缩抖擞,好似一条腾龙,破背欲飞,胸腹间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

顾经年出手落空,咦了一声道:“贼和尚竟将易筋经中的雷音之术练到骨髓里去了,了不得,了不得。”

说着跨前一步,立在法苦和尚身前,将他重心吃住,境相陡变。孙大愚一边望来,只见顾经年束身扑出,立在场中,忽如清风流转,俊逸绝俗,忽而如渊亭岳峙,岿然不动,少时,身上白袍鼓胀开来,望过去整个人化入雪天,竟然松松融融的空了。

法苦和尚被他逼到身前,陡然失去重心,闪电向后倒去,出手在地上一拍,身似弩弓,手上佛珠卷向顾经年,脚下亦如风卷地,似马疾蹄,闪电般撩向顾经年裆部,便要发劲。

顾经年见他身子虽然肥胖,但是骨肉却又活又整,出手丝毫不拖泥带水,心中暗惊,沉着脸侧身微跨一步,闪电出手,在他肩上一磕,法苦和尚陡觉浑身好似电击般颤抖,气血一滞,浑身筋骨散了一样,手背在顾经年小腹下抹了一把,跌飞出去,滚了几滚,手中珠链断开来,粒粒佛珠滚入雪中。

法苦一招飞出,忽而浑身打个机灵,腾身而起,肩膀抖动,一束一展,便整活了劲,欲再出手。顾经年气血沸腾,面色变紫,抽身后退,避开他锋芒,片刻口吐浊气,脸色阴鸷道:“贼秃驴藏拙害我,自己做不成人事,却施暗手,险些坏了老子卵蛋,当真虚伪。”

法苦口诵佛号,哈哈笑道:“阁下驴一样的物件,可是惹祸的根源,和尚欲帮你除此孽根,还你清净之体,阁下不解深衷,反骂和尚虚伪,岂不让人含血喷天。”顾经年口吐秽言道:“驴生狗养的东西,就会卖嘴学舌,等下顾某便帮你净身。”话虽如此,却不动手,心中忌惮非常。

孙大愚一旁已见深浅,轩眉高挑,淡然道:“和尚使巧,侥幸胜了莲首半招,不是本事,若论真实本领,怕除你少林玄字辈的高僧大德外,法字辈中也就法禅、法性能与顾大莲首放对,你是还差丁点火候,老夫劝你你快回太原,让你家主子派些老货来,否则坏了大事,累及山门。”

法苦和尚方才交手,外人看来狼狈,其实却已施暗手,让他吃亏,但他深知对方手段不差,自家略有不急,此刻又被孙大愚点破虚实,面上颇有些挂不住,一时神情古怪,心中腾起些微愁念,冷眼望着夜空,默然不语。

顾经年扭脸望向孙大愚,虽知不敌,却也想试探玄门道术,当下盯着他道:“这些年明教星散,少林暗弱,我郭圣王也韬光养晦,与世无争,所以江湖上开始夸老全真的手段通天,我久闻盛名,不知虚实,心中实有疑惑,不知今日能如愿否?”

孙大愚闻言,神色淡然道:“莲首谬赞,久闻白莲教黑水坛顾经年游身之术高妙难言,老夫也欲一观其妙。”向前跨出半步,恭神端立,不闻不见,周身气劲鼓动开合,天地间雪虽大,却不加身。

顾经年望着他,见他气血归经,周身空灵虚实,虽静立不动,自有一股神意飞腾,跃然而上,知他道艺如山高海深,不敢轻敌,面容渐渐转沉,露出凝重之色。片刻,蓄足了精神,率先出手挑向他面门,尚未得手,心生异感,如猴捅蜂窝倏然窜后一丈,拿桩站住,冷眼瞅着孙大愚。

孙大愚目光如一坛碧水,笼住他,嘴角翘起,冷笑道:“传你这游身之术‘外示安逸,内固精神’,又以‘虚静为体,动作为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过你不过只练到幻身,法身不成,距离郭靖元神变之境更差了许多,你不是我对手。”顿了顿冲顾经年与法苦和尚道:“我许久不杀人,不想破戒,你等速速离去。”

顾经年闻言脸色难堪,眯着眼睛,游目四望,目光与少林寺来人在半空碰在一处,半晌,咧嘴冲法苦和尚道:“白莲信奉弥勒,也是与你佛陀同出一脉,你我同宗同源,此番当结个善缘,先杀了这牛鼻子如何?”

法苦和尚闻言喜上眉梢,说道:“以杀证禅,好主意!”与他四目相视,瞬间生了默契,竟同时腾身而起,向孙大愚逼去。

顾经年功力毕竟较法苦和尚略胜半筹,蓦地欺到孙大愚身前,右掌拍向孙大愚前胸,孙大愚面罩寒霜,目光中闪出火花,侧身出手来迎,两臂搭上,化劲使出,向侧外横拨,状极写意。顾经年见他不以为意,心中暗怒,暗劲发出,只觉对方手臂软软绵绵,自家力道好似泥牛入海,全无动静,竟不起一丝波澜。

顾经年心中大惊:“‘刚柔悉化,与道合真’,半步化境的手段,这厮难杀。”念头闪过,陡生了争胜之心。手臂向外一抖,欲将孙大愚掼出,运劲之下,忽觉对方手臂如棉似絮,竟是不阻不拦,劲势全无,手腕贴随在自己手臂之上,顺势走化,毫不着力。顾经年登时脚下发飘,半边身子竟然空了。

念头一转,左手虚手试之,右掌含势欲撤,不料手臂稍退,孙大愚手腕便如影随行,不离不弃,膏药般粘上了自家,竟不能甩脱。眼看便要着了道。

电光火石间,法苦和尚已是飞身纵上,一掌兜向孙大愚顶门,掌至中途,隐约含风雷之声。

孙大愚竟不躲不闪,眼看法苦和尚一掌几乎拍实,孙大愚陡施能为,面上瞬间血红一片,爆喝一声,不啻狮吼,口中一道白气射出,惊得法苦心灯一暗,生怕有失,急忙扭身躲闪。瞬息之间,孙大愚贴上法苦,用胯一蹭,法苦便已飞出数丈外,气血翻腾不休。

顾经年闻此厉喝,虽凝神守意,也震得气血沸腾,周身上下如火烧身般,又急又怒,手上却不假思索的一抖,人便横跃而出,甩脱了孙大愚。

二人血脉翻腾,孙大愚也汗出如浆,数九寒天,周身升腾起雾气。二人面有喜色,知胜之有望,一时气势大增,丝毫不加踟蹰,蹂身而上,三人斗在一处。

这一斗,吐气成剑直惊得周天雪碎,落地生莲直踏的玉琼纷飞。顾经年出手无招无式,无拘无束,皆随感而发,法苦和尚也施罗汉手段,面含神佛之威,出手无情。孙大愚初时清闲神态,犹有余力,十数招换过,也相形见绌,只凝神守中,十招倒有八招都为守式。顾经年越战越勇,尽施幻身之精妙,法苦也气势愈强,全倾少林手段。

禅院众人看去,开始尚能分辨三人身形,再斗数合,雪浪腾飞,皆失了三人行迹。

唯三宝太监修道有成,凝神看得清楚,这一看,只见三人如疯如魔:起如龙腾霄汉,身起劲落;落似猛虎扑食,体落神提;进是俊马疾蹄,心源达意;退为纵山灵猴,精巧万端。他师从斯道巨擎,但此时年少,功力尚浅,经验不多,乍逢高手放对,一时看得如痴如醉,手心攥出汗来。

忽斗片刻,忽听一声极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人自游廊外转了进来,口中念念有声道:“借来天公一床被,背沾黄土定风波。却问九州家何在,嘿!回望故乡泪滂沱。”声音洪亮,自九天落下,三人闻言陡然散了身形,各自站定,望向来人,却是一单衣莽丐,赤着双足,丝毫不惧严寒,一脸杂须,面有苦色,带着痴傻之态道:“龙争虎斗,好热闹。”

顾经年见老丐,不觉失笑道:“齐大头也来趟这趟浑水了?怎派你这傻子来了,你我内斗,岂不让外人捡了便宜。”那老丐见了旧人,登时面有苦色,冲顾经年恭敬做个礼数道:“顾大先生您最是傲视独高,怎也跟我们这等下贱人混在一起,岂不没的玷污了您?”

顾经年哈哈大笑,问他道:“齐大头派你来争此物,可见势在必得。”那老丐赧然道:“若是其他腌臜泼才,叫花子倒是不怕,可是顾先生在,就是借咱十个胆,也不敢与您老争。”说着连连挠头,颇为难做,半晌脖子一梗道:“但他娘的这物件帮主又催得紧,只能先大义,后私情,事后叫花子把脑袋摘下给您老当酒葫芦便是。”说着露出泼皮神态。

孙大愚见那老丐滑稽,不觉失笑,说道:“你这外家横练功夫倒是得了几分齐步蟾的真传,可惜仍旧不是老夫对手,贵帮主轻生重义,我素敬之,可惜他不懂惜身自爱,折节自辱与莲教郭靖元互换兰谱,实是让人扼腕,遗笑江湖。”

那老丐闻言大骂:“放屁!齐帮主乃是我丐帮百代难出的天才,郭圣王也是中兴武林,继往开来的巨匠,两人都是如天上星星一样的人物,你北七真一门全是摧眉折腰,跳梁献丑的蠢货,没资格评判两位老人家。”说话一口浓痰吐在孙大愚脚下,状极粗鲁。

孙大愚眉头一皱,忌惮老丐与顾经年联手,又自忖他两人对手,一时忍辱不语,显出极深城府。

朱棣望着几人各逞口舌,浑不将自家王公贵胄身份放在眼里,心中生了汹涌浪花,望着那匣子,叹口气道:“这宝贝果然是搅荡乾坤,覆地翻天的神器,此番出世,不知道要葬送多少大好头颅。”说着横眼望着几人冷笑,丝毫不惧几人道艺高深。

那老丐闻言这才扭脸冲朱棣施礼道:“我等死不足惜,朱先生您万金贵体,请速离去,否则没的污了您眼目,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我等就难见君父了。”一揖到底,貌极恭谨。

朱棣冷笑道:“你心中的君父乃是笑傲寰宇的武道巨匠,庙堂中姓朱的不过是你眼中粗浅俗人。你等害我,无需对他有甚交代。”看穿几人肺腑,也不理会他虚伪之辞,扭过脸去,将双手拢在袖中。

那老丐闻言又拜倒在地,惶恐道:“圣王常夸四爷非池中之物,以不能引为知己为生平至憾,我等谨记,见了您不敢有僭。”朱棣侧目望向他道:“老二独占关中十余年,去年君父又封他做了宗人令,近日又常怀迁都陕地之念,他还不满足,揽着郭靖元广布恩泽,总览关西军政,看似风头正劲,其实祸亦不远。”

那老丐闻言更是叹服,说道:“四爷与圣王所言不差,较我等高出许多,阮三敬佩。”连连磕头。

顾经年失笑道:“你这老货功夫虽高,但是骨头最软,难怪齐大头喜欢你,连我也开始爱你啦。”那老丐嬉皮笑脸的起身,冲朱棣拱拱手,站在顾经年身后。

法苦和尚见几人各攀亲旧,面有难堪,他当在此处,功夫并不占优,此刻失了头绪,心底腾起些躁意,不知如何破解。苦思半晌,眼前蓦然一亮,心思活泛起来,转身冲孙大愚拱拱手道;“白莲子与丐帮蛇鼠同窝,说不得,你我要联手行事了。”竟有意与龙门派结盟。

孙大愚自视甚高,闻言本欲拒绝,却又颇为忌惮那老丐,思忖片刻,敛了傲意道:“如此,也好!”法苦眼睛一亮,叫一声:“天助你我!”一跃至孙大愚身前,望着顾经年与老丐两人。

那老丐登时三尸神暴跳,骂道:“和尚向盛背衰,灭心丧志,叫花子第一个灭了你。”按耐不住,脚下搓起雪浪,一瞬至法苦和尚身前,出手向他捣去。法苦和尚见他人虽老迈,但出手快逾闪电,隐含风雷,不敢大意,起身迎上。

孙、顾两人也相视一望,各自低喝一声,同时跃起,落在一处,纷乱出手,各自相搏。半晌,搅的偌大的禅院玉琼纷飞,朱棣等人皆不得近身。正厮斗间,忽见数点寒星射向四人,四人各自怪叫,向后跌落在地,待雪浪落定时,却见四人肩头各插一根枯枝,血流如注。

法苦和尚伤得最重,四下望去,脸色大变道:“是那人来了。”脸色铁青,罩了一层死气,狠狠望着地上地上匣子一眼,面有不甘。

顾经年也如丧考妣,嘿了一身,痛心道:“你既然不念旧情,我圣教早晚降你。”腾身跃过院墙而去。

话音方落,法苦和尚也捂着伤处,随顾经年去了。只孙大愚与那老丐跌坐雪中,面如死灰。半晌那老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起身腾上墙头,消失无踪。

孙大愚孤身一人,这才望见一个黑袍蒙面人手扶院内一棵枯树立住身形,无声无息。孙大愚跌坐在地,心惊肉跳,生出不祥之感。片刻,目光落在那人下身,面露恨意道:“又是你这瘸子,你究竟是不是司马星徽?”

甫一喊出这名字,朱棣与道衍都面色一变,露出惊惧表情,连三宝太监似也听过此人凶名,不自觉站好功架,面色转白。那蒙面人直若不闻,缓慢向朱棣走去,走路间一瘸一拐,似乎腿有暗疾。

朱棣匆忙弯腰,欲将那匣子抱在怀中,那蒙面人声音嘶哑,低声道:“别动,否则我杀了你。”也不见他动作,便有一物射在匣旁,遇雪炸开,朱棣狼狈后退,望着他目有惊慌,心道:传言此人嗜杀成性,饮血为生,一现身便惊飞群小,今日万万不能惹怒于他,否则一夕陨落,追悔莫及。想到此节,眸子中更添惶恐,颤栗无言。

孙大愚见他出手,更加确信蒙面人身份,恨恨道:“不管你是否复姓司马,你杀我遇仙派马师弟,便是我玄门罪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北七真也会追杀你到底,教你挫骨扬灰。”

那蒙面人说道:“呱躁。”一步跨至孙大愚身前,伸手朝他胸腹间一按,孙大愚不及反应,须臾间面如涂丹,喷出一口心头之血,尖叫出声道:“你竟然使邪技断我心脉,你……”手臂扬起,指向那蒙面人,面目皆是灰烬。

那蒙面人张嘴哑然一笑道:“老重阳传下一门七派,除了龙门派周大拙与随山派王道宗有一两式似可入目,其余皆是粪坑里的翘楚,废物堆中的状元,杀你都嫌脏了我手。”声音缥缈难觅,让人听不真实,似是有意隐藏。

孙大愚似遭羞辱,跌坐雪地中,如疯如狂道:“我全真自重阳祖师开宗以来,便是武林的北斗泰山,连当年明尊都夸老全真手段奇绝,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目无玄门,杀我传人,废我心脉,我今日若是不死,早晚要看你死在我玄门刀剑之下。”

那蒙面人闻言倒失声笑了起来道;“听说你玄门上下齐将周大拙捧上了高天,他代师传艺教出大愚、大愆两位师弟,江湖上也博了些虚名,我今一看,果真是虚名无实,一身的杂耍手段还脱不去陈通微腔子里虚皮假肉。”又朗声道:“今且寄下你项上人头,回去告诉周大拙,说我早晚必上你玄门,灭绝老重阳的传承。”

孙大愚仰头望天,目光中闪烁着恨意,凄声道:“孙大愚记你今日恩赐,望你不要食言,山高路远,你我来日再见。”挣扎起身,连滚带爬去了。

这一阵闹,天地间的雪也歇住了,高天挂起一轮冷月,只剩朱棣、沈文谦几人立在禅院中。

朱棣见他现身惊飞江湖宿老,抬手齑灭玄门偶像,脊背窜出冷汗,想起旧日传闻,惶恐无以复加,生怕再施辣手,捧着他道:“阁下二十年不履江湖,如今神功大成,更胜往昔,正是再建功业的好时候。”那蒙面人这才正视朱棣,见他虽然惧怕,但却不矜不庄,颇能自持,哂笑道:“江湖都传你也是非久居人下之辈,今日一见,犹胜闻名,可惜却投错了胎,早晚要随姓朱一起被杀个干净。”言语间对朱氏一族深怀恨意。

朱棣闻言心头一颤,见他虽然跛脚,却身量颇高,龙行虎步,一时心惊肉跳,又抬头看他面容,正迎上他双眼,目中似有冷电射出,直逼神宫,登时汗如出浆,脑中发空,半晌才强打起精神,说道:“二十年前天下已传你大名,如今思来,犹如雷贯耳,心向往之,您又何必屈身自苦,不知江湖上还有什么能让您法目青垂。”

那蒙面人厉声道:“江湖量小,我覆手既灭,怎能容得下我翻腾?此来不过追债罢了。”朱棣沉下脸,警觉道:“我朱氏一族何曽欠过贵人的债?”那蒙面人桀桀冷笑,瞪眼道:“旧日恩怨,你父子忘了干净,我廿年来却铭刻于心。”

朱棣淡淡道:“贵人说的含糊,还请坦诚相告。”那蒙面人森然道:“你父子欠我一个日月江山,如今却忘了吗?”话一出口,便有一道犀利的电光射射入朱棣双眸,他贵为王公,也觉胆裂魂飞,不由自主向后跌倒。

三宝太监纵身向前扶住朱棣,将他护在身前,望着那蒙面人,颇有些魂不守舍。朱棣此时心如死灰,骇然说不出话。

那蒙面人许久收了恼恨之心,望着三宝太监道:“你这是老邋遢的手段吧,我去年前跟他交过手,的确是扫空万古的宗师。”三宝太监吃惊道:“您认得老师?”那蒙面人点点头道:“侥幸在他手下撑得十招不败,索性未吃大亏。”

三宝太监闻言心中波涛汹涌,眉宇间含着一团忌惮,谨慎道:“您和老师交过手了?”蒙面人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笑道:“我答应过他,不伤他传人,我不害你性命,也不害他性命。”说着伸手指向朱棣。

三宝太监惊心落地,松了口气,皱眉道:“老师他还好吗?”蒙面人不答,反若有所思的盯着他道:“你心脉逆转,骨肉畸形,他的手段倒练歪了七分,幸亏你自宫保命,却也让你找到一条捷径,可惜终究不能成为完人。”话一出口,又道:“你跟他学了不久吧?”

三宝太监被他说破自家短处,虽然恼怒,却不敢发作,面无表情道:“我只见过老师几次,这一身功夫乃是和老师同门师弟所学。却从未跟老师学过。”

那蒙面人叹道:“老邋遢一派隐在武当山,其名不显,但手段确实别开生面,不流于俗,连我也要佩服。”三宝太监道:“可惜我只在山中学了三年不到,无奈天赋太浅,终究不能尽得门派法传,死后也不能归葬宗门。”蒙面人笑道:“你休自谦,三年有如此成就,殊为难得,亏的你天赋异禀,又遇上老邋遢高出江湖一大截的手段,否则断难成就今日功夫。”

三宝太监见他虽然身残,但自有一股威严,更兼神功在身,谈吐不凡,心思活泛起来,半晌斗胆抱拳道:“阁下乃江湖一等一的人物,在下既敬且佩,主人恩施燕赵,泽被三军,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以您的手段,若能随明主,行大事,何愁不能建立功勋,彪炳后世。”

那蒙面人哈哈大笑,以手指他道:“你这小儿乱点鸳鸯,倒为我指派起主人来了。”忽然目中现出傲意,一双电目射向朱棣,眉梢一挑道:“我且问你,这天下,可有人配我的主人?”朱棣闻言心中大惊,思道:“二十年前,明教中人便说过这话,二十年后,他还是如此说辞。”一时百般感叹,愕然长叹。

众人见他行骄语狂,骇于他的神威,面上窘迫,均说不出话来。

那蒙面人扫视众人,目中带着不屑。许久,才意兴阑珊道:“夏虫不可语冰,何必与你等多说甚么。”摇摇头,脚尖一勾,将那匣子挑起,放在手心,掂量几下,自言自语道:“我将此物带走,也好为你等消灾弭祸。”冷眼扫望众人,旋而转身向院外行去。几人惮于他的凶名,均屏气收息,不敢乱动。

那蒙面人转身行不数步,朱棣才强意喘着粗气,喊道:“阁下且慢!”那蒙面人扭脸道:“贵人欺我不敢辣手屠龙否?”朱棣压住惧意,摇头道:“你刚才问我这天下可有人做你主人,我正是要告诉阁下,此间便有人是你主人。”那蒙面人不禁动怒,展臂如翼,抓起三宝太监抛向一边,使那匣子抵住朱棣下颚,森然道:“乱放厥词,今天你不让我满意,说不得我便要血手屠龙了。”

朱棣何曾受过如此屈辱,骤感心悲,少时心念转动,强忍惊惧,半晌才艰难道:“你说天下无人可做你的主人,那我且问阁下,沈敬擎的儿子,可否做你主人?”那蒙面人闻言长发无风自舞,目射紫电,森然道:“你说什么?”

朱棣被他一望,眼中一痛,闭眼道:“那便是沈敬擎与朱月容后人。”伸手指向一旁的痴傻青年,后者闻言如遭雷齑,呆立无言。

那蒙面人闻言也惊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须臾面露惊色,少时转喜,飘身如电,手臂如猿暴伸,一手擎住沈文谦,问道:“你是沈敬擎后人?”眸子中现出杀机。

沈文谦连番遭遇风波,此刻已是心溃神迷,如今陡然被制,面对蒙面人森然杀意,只得麻木茫然摇头,心神却早迷失了。

朱棣见他周身杀气弥漫,地上雪花绕身飞转,心中骇然,半晌才目光阴沉,指着沈文谦道:“他有神火令在身,乃是历代明尊信物。”

道衍见他点破沈文谦身份,目光怪异打量燕王,脸上却露出迷茫之色。少时似有所思,旋而心中横生波澜,一颗心骤然狂跳,额间落下冷汗。

那蒙面人却未看见,目光如刀,只盯着眼前文弱书生,面有喜色。再打量书生几眼,蒙面人不觉呼吸转急,饶是他神功已成,此刻也是心海翻腾,也不迟疑,一把扯出沈文谦脖间一块温暖玉牌,眼睛放出光芒,颤声道:“果然是真东西。”将东西揣在身后包裹中,电目又射向沈文谦,喝道:“《明王心经》在何处。”

沈文谦被他摄住魂魄,口不能言。那蒙面人幡然醒悟,笑道:“你一介凡夫,岂能挡这‘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之威。”语气也转温和,将他放下,拉住他衣袍道:“心经在何处,那东西你拿了没用,此物交予明主,方能显出造化神威。”

沈文谦见他瞳孔骇人,强忍着惧意,喘息摇头道:“甚么心经,我不知道。”

那蒙面人见他神态痴傻,不像作假,皱眉道:“你是明尊后人,怎会没有心经。”说着回身又擒住朱棣脉腕,喝道:“说起来,他还是你外甥,你定知明王心经藏在何处。”

朱棣被他几番制住,已知江湖人士手段奇高,出手绝无顾忌,惨笑一声道:“阁下明察,我这外甥也才是今天第一次见着,至于甚么心经,我也不知,再说我心思不在江湖,您慧眼如炬,定能自辨。”

那蒙面人盯住朱棣,眸子中泛出紫意,一一扫过众人,众人被他目光扫过,如受鞭打,都扛不住那骇人的紫意,均不由低下头,唯三宝太监扭头望向他处,强自镇定。

那蒙面人望着几人冷笑道:“你等休要合伙欺我,也莫打心经主意,否则纵是龙子王孙,我也将他扒皮抽筋。”

少时,见院中众人收息屏气,不敢放声,转身拉过沈文谦,两道紫电再次射出,问道:“你母亲可还在世?”沈文谦似未回神,闻言露出悲色,茫然摇头。

那蒙面人又道:“可还有其他亲朋?”沈文谦摇头不语。那蒙面人现出躁意,强自压住怒火道:“你父母可有东西遗赠与你?”沈文谦呆了一呆,随即茫然扭向身后另一间禅房。

那蒙面人见状怪叫一声,飞身入室,少时又回身至院中,手中却多了一麻布包裹,问道:“这可是你的?”沈文谦点点头。蒙面人手上一抖,包裹便解开来,里面物件哗啦啦落了一地。那蒙面人也顾不上其他,俯下身子扒拉起来。

翻腾半晌,发现包裹内除了一方砚台、几杆纸笔与数本线装书籍之外,便是一道浮票,是由学政开具的国子监入学信证,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那蒙面人撇嘴自语道:“沈敬擎文士出身,生个儿子也是读书人,不愧是他的种。”冷眼望向沈文谦,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件?”沈文谦听他言语颠倒,心头如罩迷雾,茫然摇头。

那蒙面人环视四周,虎目露出凶光,少时心中躁乱,也无良策,旋而默运神功,冷着眼再向众人望去,众人一时目眩神迷,却无人言语。那蒙面人按耐不住灼情,纵声长啸,摇动云霄,震的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沈文谦离他最近,只觉耳膜鼓动,血行加快,如何抵挡他神功,一翻眼睛,晕倒在地。

那蒙面人呼啸良久,才灼情略缓,俯下身子收拾了包裹,将那匣子也与纸笔裹在一处,一样不少的全部包好,冲朱棣冷笑一声,森然道;“贵人保重,来日再见。”说着施一礼数,携了沈文谦,纵身而去,却再也无人阻拦。

几人来去如风,前后不过小半时辰的功夫,朱棣悲喜交加,又遭遇了场惊吓,此刻如死了一回般,冒了一身的冷汗,被风一吹便凉了下来,冷气直往骨缝里钻,不觉浑身抖若筛糠。

道衍看时,燕王已是面若白纸,浑噩欲倒。忙招呼三宝太监将朱棣扶入内室,换了衣裳,又紧熬了两碗姜汤给他灌下。朱棣这才回了魂,犹不免面青唇紫,张嘴哆嗦了半晌,才颤颤说出几个字道:“以武犯禁,我今知矣。”

日月山河 - 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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