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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上九道湾,一弯弯到了九龙滩,太岁爷爷托老底儿,阎王小鬼把船掀;两弯弯到龙王庙,牛头马面套上栓,三弯四弯走阴间,再从恁老娘那裤裆钻。钻出五弯瞅着天,一晌走过那驮马山,再走走过那南阳镇,再走走过那漕乎弯,过了黄河就极乐天,过了聊城府,戴闸在眼前,舍利塔、大钞关,德州的杂耍沧州的大枪杆……
过了那嘛积水潭,到了那嘛颐和园,皇宫大院逛一圈,万岁爷炕上歇歇担……
青龙背上走,老龟在后边撵……
……
辽阔大运河上,水流由北向南,看似没什么波浪,却是湍急无比。偶有远风吹来的杨柳绿叶,飘在河面上边一寸高,被小小浪花一打,卷进水中,眨眼间也就不见了。
三艘官船一字排开,由南向北,在这大运河中行进。
东岸那边,几十个纤夫首尾相连,弓背埋头,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沙滩岸上,留下一堆足迹。
他们背上的纤绳足足有碗口粗细,远远的牵着身后的大船,逆流而行。
歪嘴刘扯着嗓子,用阴阳怪气的嗓门唱着号子。
他狰狞丑陋而黝黑的面庞,落到一群纤夫眼里,却是可亲可爱。
“刘爷,换一个!”
“唱个‘小寡妇住店’!”
身后边,几个二十郎当岁的汉子起哄。
“不唱咧,船上还有老爷的女眷呢。”
“唱个啥子唱!”
歪嘴刘撇了撇本来就歪的嘴巴,反而停了号子声。
三艘逆流而行的官船,当先一艘,坐的是江南盐政司的贾大人,名讳叫做贾道庸,大清朝正经的正三品大员。这次进京履职,六月底是要在太和殿觐见万岁爷的。当今万岁爷秉承的是乾隆爷和先帝嘉庆帝的遗志,算得上是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尤其对这河患、治沙,尽心竭力。贾大人进京面圣后,要么在京城留任,要么继续外放,八成还是这江南场河道上,实打实就得官升一级。
往后第二条船上,载的是贾府的女眷。
终归贾道庸这次进京,圣意难测,未必就能再回江南。家中女眷也是要带着的。况且贾大人虽然外放江南做官,在京城也有一些同僚故交,这次回去定要走动交往。有女眷在,一些行事要方便很多。
再往后第三条船上,就是些杂物。纵然贾道庸在江南为官五载,算是个清官,但也难免一些应酬。这次进京,要带些江南特产的礼物,同时临行前江南的同僚也送了一些东西,盛情难却,都装在这儿。
纵然贾道庸是个大官、清官,但落到在这大运河上,也难免随波逐流。过了济宁府再往北,黄河水从北边冲下来,三艘船就得逆流而行了。
加上黄河水常年带着泥沙,冲到运河里,形成了不少浅滩暗礁。
官船吃水大,一个不小心也得着道。
所以这一段,请了纤夫,保驾护航。
既然是官家老爷,又有女眷,这喊号子就得注意点儿了。
后边的汉子又聒噪了两回,歪嘴刘只是闭嘴,一声不吭。
“行了!”
“前边就是九曲滩,道儿可不好走,岸也细窄,都给我机灵点儿!”
“谁要是给老子挂了龙身子,老子能饶得你,官家老爷也饶不了你!”
就是这时,却听纤夫队伍最前头,一个四十来岁,辫子盘在头顶的汉子大声呼喝。
后边那些聒噪着要听“小寡妇住店”的汉子,登时息了声儿。
大运河上的纤夫,行里不叫“纤夫”,叫做“背青龙的”。只因为背上的一条青麻绳,晃晃悠悠,好似是一条青龙一样,才得了这个名号。
拉纤的时候,有时候水流缓一点儿,用不着使大劲儿,那条青龙也就绷得不是那么紧,龙肚子在岸边晃悠。有时候纤夫懈怠了,慢走了两步,龙肚子耷拉下来,挂住了岸边的岩石,再要扯紧就难了。没两三个汉子帮忙根本扯不动。这就是“挂了龙身子”。
那些老纤夫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偷懒,什么时候卯足力气,一般倒还没什么事儿。那些二十郎当岁的纤夫就不一样了,到了年岁,娶不上婆姨,满脑子的女人,一个走神就挂了青龙。
纤夫队伍里领头的一般在最前头,顾得了身边人,顾不了后边的人。有时候也只能多提醒几遍。
这纤夫队伍领头汉子,唤做“老茵儿爷”。
他本家姓陈。
运河道上走的,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沉”字儿!
阎王小鬼的倒是不忌讳。
死个把人都无所谓,真要翻了船,沉了货,一队的身家性命就得交代在这儿。这个由头,是谁都不敢碰的。
老陈爷不敢带这个“沉”字儿。
就用“老茵儿”替换。
老茵儿是背青龙的把头,手底下管着二三十号人。平常在这大运河上,都是同进同退。
他是大运河上背青龙的老人了,河道上的事儿门儿清,甚至什么地方有积沙,什么地方有暗流,都一清二楚。
老茵儿既然都说了,接下来“九曲滩”不好走,那就是实打实的不好走。听老茵儿这么一说,后边那些纤夫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扯紧了青龙,丝毫不敢懈怠。
“墩子,成不成?”
老茵儿瞥了一眼身后,暗暗点头,继而又把目光放到自己身后,紧挨着自己的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人身上。
十六七岁是少年人,但在这运河道上,就是一条汉子!
“成!”
墩子点头。
他中等身材,身子宽厚,上身晒得红黑,肩膀上一层老茧,显然不是第一天走河道。
“老茵儿叔,九曲滩咱也走了七八回了,闭着眼也能过去。”
墩子冲着老茵儿憨厚一笑,背上的绳索悄悄的已经绷成一条直线。
老茵儿点头。
身后这个墩子,看似年纪轻,却也是走运河道的老把式了。他十三岁往前,跟着自己爹背青龙,他爹拉扯,他就在后边拽,父子俩算一个人头。
等到墩子十三岁那年,墩子爹一病不起,埋在了大运河岸边,墩子也就顶着他爹的人头,背了一条青龙绳。
最开始帮里的人把他当拖油瓶,看不上这小子,里外排挤。是老茵儿说了公道话,把墩子留下。老茵儿说的也简单,当初墩子和他爹,俩人算一个人头,青龙帮子欠他的,现在就得补给他。况且这小子祖籍山东,身板厚实,小小年纪有一股子劲头,青龙帮子留下他,吃不了亏。
“这小子小名叫墩子,大运河里冲不垮,合该他留下!”老茵儿一句话就定了墩子的去留。
在老茵儿眼里,墩子爹还在的时候,这小子不声不响,现在入了帮,话也不多。但三两趟河道走下来,他还是发现了墩子的不同。
这小子不吭声归不吭声,拉起青龙绝不含糊。
还不是那种一股脑子卖力气的莽汉。他走河道,哪里有浅滩,哪里有暗流,竟都一一记着。两三趟之后,不用老茵儿提醒,该紧绳的时候紧绳,该急行的时候急行。而反观其他那些纤夫,基本都是闷头走,得前边老茵儿提点着才行。甚至就算老茵儿提点着,一个不留神,还是出问题。
老茵儿把墩子安排在自己身后,未必没有提点着的意思。
他没儿没女,这青龙帮子,早晚要交到墩子手里。
“九曲滩可不寻常。”
“这滩子河沙是黄河冲下来的,哪一年都变个样。”
“老一套怕是不吃紧。”
“得学着看那河面上的水流。”
老茵儿压低声音,向墩子说道。
“老茵儿叔前边带着,我打紧了精神就是!”
墩子正色点头。
“走着!”
老茵儿口中叫一声,精气神提到了顶点。
“果儿,小心着点儿,待会儿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墩子此时向后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量足足有五市尺半的汉子。说是汉子,这人脸上也是一脸稚气,嘴上一撮绒毛,就算比墩子大些,也绝超不过十八岁。
他紧跟着墩子后边,离着墩子也就三两步远,打远一看,比墩子都足高出一头来。
这样的一个大小伙子,放在任何一个青龙帮头里边,都是响当当一条汉子。但他偏就跟在墩子后边,寸步不离。仔细一看,就能发觉到,这个名为“果儿”的大小伙子面目有几分呆板,似乎是脑袋不太灵光。看着年纪、身量都比墩子大,实际上却是只能跟着墩子,卖一把力气,混两口饭吃。
这果儿和墩子一样,都是从山东逃难过来。黄河一决堤,大水能冲到青州府,田地一被淹,一年的收成也就打了水漂。黄河岸边的佃农吃不上口粮,交不上租子,也就只能背井离乡去要饭。胆大的冲山海关,冒的是杀头的罪过。大清朝实行的是关禁,汉人不出山海关,怕的就是汉人混进大清的老巢,端了满人的老窝。但关禁禁不住胆大的,没了吃食,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得闯闯这山海关,到了关东就是另一片天,还怕他老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