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你别动手动脚的

早春三月，春山澄碧，烟雨朦胧。

云泽村的羊肠小道上，一个身着浅绿儒裳的书生冒雨走过。望见一旁的田地里有人影，当即加快了脚步小跑过去。

田地里，穿着斗笠正在插秧的老农看见他，连忙直起身子，生怕他听不见，大声叮嘱道：“永安啊，慢点走，这天儿路滑，当心别摔倒了！”

书生一抖，却是当即慢下了脚步，假装没听见他的念叨。直到拐弯处，果然望见一处稀薄的泥潭。

他小心翼翼绕边走过去，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迈步，脚下却长长滑了出去，整个人又栽回泥潭。

刚刚叮嘱他的老农便是福伯，十里八村有名的乌鸦嘴，凡是他说的事情，好的不见得能发生，坏的八九不离十。

可他又偏偏是个忧国忧民、喜欢为旁人操碎了心的，真是气煞人。

景永安走到一处低矮的小屋，将布满泥污的手在袖子上擦了擦，推开了门前的篱笆，自水缸里舀了一盆清水，好好将手洗干净，才如若珍宝一般，从怀里捧出一幅长卷来，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不同于他堆了一屋子的经史子集，这幅画的画布是墨蓝色绢本，卷轴为阴沉木，左轴雕刻稚童、少女，右轴雕刻云烟和异兽，已经十分陈旧，难以辨别名目。但绢本上的花纹仍然清晰可见，用手拂过，可以感觉到繁复的纹路，精致非常。

打开卷轴，露出一隙，入目是一个奇怪的图纹：一个圆圈里画着四种形态各异的小人儿，又用网一样细密交织的线填满了整个圆圈。

景永安用手摸了摸，那网纹竟然被他抹去——不见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上面并没有墨痕，而扉页十分干净，也没有晕染的痕迹——或许是他看错了？

他没有多想，脸上红了红，心知肚明地继续往下滚开卷轴。画布上赫然是一个曼妙女子的图像：她身着秋香色广袖上襦，月白对襟齐胸襦裙，外面罩着一件藕荷大袖衫。青丝绾成端正的抛家髻，玉梳金钗点缀其中。眸若秋水，眉间绘了烈焰纹，一点樱唇，煞是好看。

科考将近，今天他去西竺城，原本是要赶着买朱圣人出的一本新书，以备考试之用。却不想，等他赶到，书早已被抢购一空，只剩下高价翻印的。

他素来敬仰朱圣人，不愿做出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事情，便去旧书摊看看，想找一本去年的书来对付对付，目光却刚好拂过旧书摊上的这本……画卷，见着了画中女子绝美的容颜。

他和书摊老板磨了一上午，终于以五文钱的价格买下了这本书。

景永安的脸上又红了红，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个女子洁白如玉的脸颊。那画不晓得是用什么颜料画的，触感温和细腻。

“这姑娘真好看，像是能从画上走出来似的。”

景永安“啊——”地大叫一声，发现福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伸着头和他一起看这幅画。

景永安骤然大叫，将身后的福伯也吓了一跳。

他将画卷甩到一旁，紧紧瞪着福伯，满脑子回荡着福伯刚刚的话，背后出了一身汗。

这个女子该不会真的被福伯的乌鸦嘴言中，从画上走下来吧？

能从画上走出来的……那可是鬼。

景永安搓了搓刚刚摸过女子脸颊的那根手指，那温润的感觉仿佛黏在他指尖似的，现在仍然能体会一二，后背更加发寒。

福伯讪讪盯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我刚才走过那个大泥潭，看见有个钱袋子落在那里，八成是你的吧。”

景永安接过钱袋，福伯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闲言几句，讪讪离开了。

送走福伯后，景永安回到屋里，又看了眼书本，见上面的女子还在，才重重松了口气。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一句问：“啧啧啧，小白脸，你找我？”

景永安僵硬在原地，忽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艰难低头，看见五根细白的手指——明明十分柔美的手型，偏生留了寸长的指甲，指甲上还涂了火红的蔻丹，像极了志怪典籍里写的……狐妖的手。

景永安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张了张嘴，也没能喊出声来。

“傻了？”身后的人绕到他面前，眸若秋水，眉间绘了烈焰纹，一点樱唇，煞是好看。

这正是画卷上的姑娘。

她卷着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正拿着他的陶罐，一粒粒往外掏瓜子吃。

她嗑得飞快，且不耽误说话，瓜子壳不多时就在她脚底堆了起来：“你这瓜子，个儿挺大，就是火候过了点，焦糊焦糊的。要不要来点？”

景永安顺从地伸手，抓了一把瓜子团在掌心，才一个激灵：“姑……姑娘，这里是我家，我弱冠之年，屡试不第，不过是个落魄秀才，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过是不小心把你带回来……但是我发誓，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看……你吃好了就走吧，好不好？”

女子听了这话，一声不响，一直凝视着他。

景永安有些尴尬，怕她不高兴，试探着问道：“我不是要赶你走，你若是不高兴，我去给你买只鸡吃再走？”

女子一咧嘴，露出两颗虎牙，但落在景永安眼里，那牙又尖又利，十分可怕。

“你这秀才好生罗嗦。你对我绝对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左腮，稍稍歪了歪一边嘴角，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顺势将脚踩在旁边的矮凳上，拦去了景永安的退路，“那我这边脸颊，上面扑的粉怎么少了一点？况且，我又不是狐狸精，吃什么鸡呀？”

景永安下意识又搓了搓那根手指，温润的感觉更加清晰，脸上“腾”地红了。

“哟，原来这么容易害羞，”女子随便扯了扯他的衣裳，“你这么一身脏泥，莫不是刚刚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

不等景永安解释，她又眯起眼，继续翻了翻他的衣服，翻过手掌，掌心朝上：“秀才大人，既然将我唤醒的人是你，想必你也一定看见丹青卷了罢？快些还给我。”

“你……你别动手动脚的……我不知道什么丹青卷。”

“没意思。”女子不耐烦继续盘问，一抬眼便看见了案几上的那幅刚刚打开一隙的旧画卷，眼里一亮，“呵，原来在这里，怎么不早说。”

不等景永安回答，她掌心一拢，那画卷便被她收入手心，手指一划，长卷打开，展露在她面前。她左手收轴，右手展轴，看得极快，书上的绘的各色人物、走兽次第而过，留下一片五彩斑斓。

女子舒展了眉头：“还好还好，一个都没丢。”说罢，抄起画卷便往怀里揣。

景永安敢怒不敢言，只盼着快些将这瘟神送走。

忽然，女子停住了动作，重新拿出画卷。端详一番，这才小心翼翼拉开。

那个奇怪的图纹好端端的在上面，圆圈里，四种形态各异的小人儿，也和刚才一样。

景永安默默松了口气。

她却变了脸色，眼风凌厉地扫过景永安：“谁？谁把封印解开了？”

景永安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她因为莫名消失的那些网纹要赖上他不走，又惊又惧，急忙道：“姑娘，你说得可是上面的网纹？我从拿到这本书伊始，便十分珍惜，好生对待，但谁承想，我只摸了一下，就一下……”

不等他说完，忽然刮来一阵大风，猛地冲开景永安家门，那本书趁势挣脱了她的手，飘到空中。女子想要阻止，却在飓风中寸步难行。

五颜六色的光芒如同流星一般，从书里迸溅而出，在一瞬间挤出景永安家的大门，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