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天离城

一九七五年三月,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广州的上空飘着毛毛雨,一片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阳光,街上到处湿滑滑的,墙壁也挂满了水珠,整座城市如同被水浸泡过似的,显得异常的潮湿和阴冷。

这天下午,珠江岸边的大沙头码头,再一次热闹起来,这里又将送走一批赴农村插队落户的知青。

大沙头码头十三号泊位,停泊着“红星”K号客轮,这是“红星”家族中最大的一艘客轮。客轮长约35米,宽约6.0米,舱位分头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全部舱位都设置为卧铺,共有230余个铺位。每个卧铺上配备了一张被子和一件救生衣,船上还设有厨房和厕所,可以说,船上设施还算齐全的。

下午四时三十分,各区的知青提着行李,随陪同的亲友,陆续来到码头(当时,广州市有了个人性化安排,每位知青可由一位亲友陪同到下乡目的地)。码头上响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锣鼓声。知青们和送船的亲友一一话别。妈妈忍不住暗暗哭泣,爸爸掏出手帕轻轻擦眼泪。

约过了一小时,码头的广播响了:“前往G县江湾公社下乡的知青同志请注意,你们乘坐的客轮停靠在十三号泊位,请大家拿好行李,排好队,准备上船。”栈桥门打开了,人们开始登船。

突然,天空飘来一阵雨,人们蜂拥着往栈桥上挤,在杂乱的人群中,有人携带的一个草绿色行李袋掉进了江中,只听扑通一声响,江面上溅起一片水花,行李袋在波浪中时沉时浮,有人大叫:“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呀!”岸上的人不明就里,也跟着喊:“救人呀,快救人呀!”大家一齐涌向十三号泊位,把码头围得个水泄不通。船舱里的人也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这时栈桥上的一位高个子女知青却跺着双脚,手指江面,哭着说:“袋……袋子,我的行李袋。”

站在船舱门口的船长急忙摇摆着手中的小三角旗,提高嗓门:“大家别挤,掉水里的不是人,是个行李袋。”“小张,快,把行李袋捞起来。”

只见船上工作的一名小伙子纵身跃入江中,一只手迅速抓住行李袋,一只手划着水,很快就靠了岸。人们一齐鼓起掌来。小伙子把行李袋交回高个子女知青的手,说:“走路小心点,到船上把袋子里浸湿的物品弄干吧”。还未等高个子女知青答话,小伙子就回船舱换衣服了。

“没事了,没事了,是个小插曲,大家排好队,继续登船吧。”船长说。

不一会,正常登船秩序恢复了,船舱里开始嘈杂起来,特别是头等舱,都是清一色的女知青,她们像群刚飞到新巢的小鸟,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

有人叹道:“哎,这个鬼天气,整天就是下雨,到处湿淋淋的,闷死了。”

有人答:“现在是梅雨季节,不沤雨才怪呢!”

“下雨就来大点,整日阴雨连绵,让人特别难受,好烦呀。”

“春天就是这样嘛,别怪天怪地了。”

又有人说:“我们这船人都是去G县江湾公社的,不知哪里是不是山区。”

“知青办的领导不是介绍过吗?他们说江湾公社离肇庆市很近,从广州乘车去,也只三个多钟。”

“为什么不坐车去呢?害我们在船上过一夜。”

这时,从中间过道的上铺传来个答话声:“我们连同亲属有两百多人,又有行李,要多少辆汽车才够呀?现在一艘船就搞掂,我们在船上过一夜也值。现在,我们国家还穷,我想领导们是从节约方面考虑的。”

说话的姑娘身穿天蓝色“灯芯绒”上衣,藏青色长裤,名叫杨艺婷,她边答话边埋头整理行李。她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来,她有点不好意思,问:“怎么,我说错了?”

旁边的高妹叫罗松玲,就是上船时把行李袋掉水里的高个子,她边晾衣服,边带着讥讽的语气说:“你说得很对,看来你思想觉悟蛮高的,今后是当领导的料,哈哈。”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杨艺婷红着脸说:“你别这样说好不好,我什么领导哟,还不是和你一样去当知青。”

罗松玲说:“我是随便说的,你别介意。”

杨艺婷,家住光明北路(现在的光复北),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七四年高中毕业的她,一直在家等待居委安排工作,等来的却是上山下乡。起初,父母思想不通,去找单位的领导说情,说家中经济困难,全家6口人就有4个吃闲饭的,还要供书教学,想留女儿在身边,让女儿先有个工作,好缓解下家中的经济,等过两年,大儿子中学毕业了,让大儿子去下乡。但单位领导说,现在根本无招工指标,不去下乡也只能在家吃闲饭,去下乡还能自食其力,还说他们家有4个孩子,按规定最少也得安排2个下乡。没法子,杨婷玉就只好去当知青了。

这批去G县江湾公社上山下乡的知青有120多人,都乘坐“红星”K号客轮前往目的地。

不久,市知青办的两位同志也上了船。知青办带队的领队是男的,姓李。李同志个头不高,方脸微胖,头发稀疏,穿半新旧中山装,看上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他上船第一件事就是到各舱巡查。他先走进头等舱看了看,再到二等舱和三等舱,看人都到齐了,才回到客轮广播室,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各位知青同志、各位知青家长,下午好!我们船上有123位知青,都是前往G县江湾公社插队落户的。今天,是大家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是你们真正迈入社会的第一步,这是反修防修的需要,是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需要。

未来的岁月,你们将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与天斗、与地斗,接受各种各样的考验,相信大家能够把自己锻炼成合格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

江湾公社与肇庆市一河之隔,离广州市约120公里,坐汽车三四个钟就到。那里以种水稻为主,一年两造,自给有余,条件不算太艰苦,希望各位知青家长放心。

我们的船明天早上到达江湾公社码头,早上七点半上船,到公社礼堂集中吃早餐,之后,由江湾公社安排知青们到插队落户的地方,直接将大家送到生产队。

前几天,我们知青办的同志曾到过江湾,把将要插队的知青情况向当地领导做了汇报,当地的革委会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们只管听从他们的安排就行。

同志们,大道理我不多讲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走过了七个年头,中学毕业的城镇青年去上山下乡成了习惯,早先去农村的,现在大部分都回城安排了工作,有的回了广州,有的在当地工商企业工作,有的还当了干部。在此,我提点希望,希望大家下乡后,自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搞好团结,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将来更好地为祖国建设服务。我们的船很快就要起航了,祝大家一路顺风,万事如意,我的话完了。”

李同志话音刚落,就有人小声说:“唉!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有人答:“管他那么多,先去了再说,大不了挨上三五年。”

罗松玲跟着说:“你就想啦,三、五年能回城就是行了好运,我的堂姐去英德茶场都七年了,现在还没回来。”

杨艺婷说:“我们才十七八岁,去几年也无大碍。”

罗松玲:“你这人真想得通,农村生活你能适应吗?”

杨艺婷:“不通也得通,不适应也得适应呀,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是的,的确别无选择。为了动员这批知青下乡,春节前一个多月,市里有关部门就开始做工作。那时,动员知青下乡分三个阶段。一是宣传发动。电台、广播、报纸没日没夜地宣传,“工宣队”、街道办一齐出动,贴标语、挂横幅,鼓动青年上山下乡。二是办学习班。把符合下乡条件的知青家长集中起来办班,学习党的政策和有关规定,做家长的思想工作。经过前两个阶段,大部分家长都会签名,同意子女上山下乡,剩下的少数硬骨头就只好进入第三阶段。即是由单位出面,先暂停他们的工作,强制性把他们单独分开学习,分别施压,各个击破,最后硬骨头们只得乖乖签上名。就这样,动员知青下乡的工作才算完成。

傍晚六点,船上的汽笛拉响了。“呜……呜……呜……”汽笛声响过三长,轮船徐徐离开了码头,慢慢驶向西北方。知青们才感觉到,漫长、迷茫的人生旅程开始了。

船上立即骚动起来,男知青这边,有人在大叫:“广州再见了,再见了!”有人向外挥手说:“再见了广州,再见了长堤,再见了我亲爱的姑娘。”有人握紧拳头说:“别了,亲爱的广州,我一定会回来的。”

头等舱里的女知青,有人暗暗擦眼泪,有人偷偷哭泣,有人放声大哭,场面真是凄怆、悲凉。

罗松玲跳下铺位,喉咙哽咽着,说:“各位姐妹,不要太难过,我们要坚强些,大不了去当几年农民,没什么可怕的,不值得为这事呼天抢地。”

杨艺婷附和说:“对,我们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也有一双手,只要有工做,不管是当工人还是做农民,都不会饿死。”

这时,船上喇叭响起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声,有人低声跟着唱,罗松玲大声说:“大家一起跟着唱歌吧。”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部分陪同的亲属受到气氛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

男知青们也不甘落后,唱得更起劲,歌声在船舱里此起彼伏。毕竟都是十七八岁的懵懂少年,几番歌后,愁绪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离穗的汽笛声把一百多颗年轻的心紧紧拴在了一起,虽然前路茫茫,但他们已少了惧怕。

夜幕渐渐降临,两岸灯光渐稀,只听见河水的呜咽声。轮船拨开夜色,沿着珠江的干流西江,溯江而上,驶向目的地。

船行驶了约半小时,船上就开晚饭了。晚饭质量还是不错的,服务员为每人送来一大盒饭菜,荤菜有猪肉、鲩鱼,还有白菜,米饭,不够吃的还可添加。

吃过晚饭,船外更是漆黑一片,只听到轮机的轰鸣声和螺旋桨的划水声,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有的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红星”K号客轮已停泊在江湾公社码头。人们张开双眼,发现换了一个天地,只见江面开阔,江水清澈,波光粼粼,远处群山环绕,满目青翠,朝阳的光辉照射在周围的景物上,如同一幅美丽的山水画。

这时,船上的喇叭响了:“各位知青同志,早上好,我们的船已停靠在江湾公社码头,等下八点钟上船,到公社礼堂集中。现在离上船的时间还有半个多钟,请大家起床收拾好行李,洗脸漱口,做好离船准备。”

人们好不容易睁开酸涩的双眼,船舱里很快热闹起来,过道走廊人来人往,收拾行李的,洗脸漱口的,上洗手间的,一片嘈杂。

早上八点,人们开始离船了。

江湾公社革委会办公大楼依西江大堤而建。踏上公社码头,举头仰望,映入眼帘的是大堤顶上一幢二层的灰白色砖瓦楼房,这就是江湾公社的大礼堂。礼堂前面用围墙圈了个小庭院,大门口正对西江河。在弯弯曲曲的西江大堤上,只有这灰白色大礼堂紧靠堤岸,显得特别耀眼。

礼堂围墙上插满了红旗,大门楼上方拉了条红底黑字的标语,上书:“热烈欢迎广州市知青到我社插队落。”

公社请来醒狮队助兴,大门口前,锣鼓喧天,两顶南狮在卖力地舞动。人们像过节一样,迎接知青的到来。

礼堂大厅正中是主席台,下面摆着一排排木制椅子,有200多个座位,平时公社有大型的活动都在这里进行。再往里是两排整洁的砖瓦房,左侧是公社党委、革委会办公场所;右侧是干部、职工宿舍;中间是篮球场。球场周围栽种了一些花草树木,最后面坐西向东的一座二层楼房是公社食堂。食堂锁住了庭院的西面,使整个办公大院浑然一体。

按照原先的安排,知青们先将行李放在礼堂,再到食堂吃早餐,然后回礼堂开会。

上午九点多,会议开始了。会议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知青办主任主持。知青办主任姓江,当过几年兵,三十刚出头,身材高大,长长的脸上挂着一双和善的眼睛,穿了套有点褪色的军装,看得出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江主任首先讲话:“各位知青,早上好,首先让我代表江湾公社革委会和知青办,热烈欢迎大家到我社插队落户。你们插队的方案已经在我手上,等一会儿我将向大家宣布,下面请公社梁书记作指示”。

公社书记姓梁,也是军人出身,四十来岁,中等个头,满面红光,头已有点谢顶,也穿了套灰色四大兜中山装,看上去就像个干部。梁书记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环视了一下会场,说:“各位知青,各位知青家长,同志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走过了八个年头,知青上山下乡是反修防修的需要,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需要,是永保红旗不变色的需要。几年来,有不少城镇青年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磨炼自己,使自己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你们这批知青是到我们公社的第二批广州知青,第一批知青除了安排在本地单位工作的外,其他都回广州城了,他们把贫下中农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累,与天斗、与地斗的精神带回城里,在各条战线上、在各自岗位上发光发热,为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你们这批人今天也将到农村去,去当农民了,希望你们发扬老知青的光荣传统,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把自己锻炼成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同志们,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让我们携手并肩,为实现农业现代化做出应有的贡献!我的话完了。”

紧接着工作人员将知青安排表发放到每位知青手上,知青办江主任宣布插队落户方案,他手拿花名册,提高声调说:“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我公社十三个大队,这次接收知青的只有八个大队,每大队安排知青15人左右,安排如下:龙村大队:黄平、张小保、梁国明、江小燕、李月群、周伟平、钟明礼、谢光明、王国伟……小朗大队:文桂花、张兵、……冯国明、吴江、梁雪红、罗松玲、陆金凤。新田大队:黄连妹、张涛、黄伟国……陆银凤、杨艺婷。”

突然,坐在前排叫陆银凤的女知青举起右手,站了起来。

江主任问:“你有事吗?”

陆银凤说:“报告,我叫陆银凤,我要求和我姐调在一起。”

江主任:“谁是你姐?”

陆银凤:“陆金凤。”

江主任把目光转向梁书记,请求指示,梁书记点了点头。

江主任:“那这样吧,杨艺婷和陆金凤对调,陆金凤到新田,杨艺婷去小朗,就这样定了,名单宣读完毕。公社负责送知青下乡的同志请注意,你们和各大队来领知青的同志要相互配合,做好接送工作。今天中午,大家和知青一起在公社食堂吃午饭,吃完午饭就可领知青回去,务必将知青送到落户的生产队,这样任务才算完成。现在,你们先认识一下到各大队插队的知青。”

人们开始离座,礼堂后排竖着八面红旗,红旗上写有大队的队名,红旗下有人高叫:“新田大队的知青到这里集中。”

有人大声说:“小朗的知青到这里来。”……

很快知青们集中到了各自大队的红旗下。

小朗大队来领知青的干部姓陆,叫陆伟文。他清点了一下人数,说:“各位知青同志,非常欢迎大家到我们大队来,请大家赶紧吃午饭,吃完午饭我们就上车。我们大队的车是手扶拖拉机,车都集中在公社食堂前面的球场。公社知青办的江主任很关心你们,他将亲自送你们到乡点。”

女知青 - 第一章 雨天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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