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新语1

[唐]刘肃撰

校点说明

《大唐新语》,《新唐书·艺文志》杂史类始见著录,其后书名屡有改动。《宋史·艺文志》别史类作《唐新语》。明人冯梦祯、潘玄度等刻本,均改题《大唐世说新语》或《唐世说新语》。《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子部小说家类,其“续录”云:“宋刊本,题《世说》。”则其改名“世说”,当不始于明代。明徐《红雨楼书目》卷三著录刘肃《大唐新话》十三卷,则是又一异名。因“其义例亦全为小说,非史体也”(《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故后世书目大抵将其归于小说家类。

作者刘肃,《新唐书·艺文志》注作“元和中江都主簿”。明刻《稗海》本此书首有“原序”,作时为“元和丁亥”(807),结衔署“登仕郎前守江州浔阳县主簿”。《全唐文》卷六九五云“肃元和中历江都县、浔阳县主簿”。此外身世无考。

本书仿刘义庆《世说新语》体例,记载唐代人物言行故事,凡十三卷,分“匡赞”、“规谏”、“著述”、“谐谑”等三十门,以类相从,取材于佚文旧事有裨劝戒教化者,已发现采自刘《隋唐嘉话》、张《朝野佥载》者多条。所记上起武德之初,下迄大历之末,几近二百载朝野要闻,搜罗筛选而成。名章俊语迭出,治唐史者多所取资。陈寅恪先生以为,除《谐谑》一篇外,“大都出自国史”。书前刘肃自序云:“备书微婉,恐贻床屋之尤;全采风谣,惧招流俗之说。”酌《春秋》微婉与风谣直白之中,文风亦雅亦俗,承六朝余风,近江左习尚,令人想见典午风流。

此次校点,以明商濬辑《稗海》本为底本,校以明潘玄度刻本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并参考新旧《唐书》与《太平广记》等相关内容,择善而从,有所增删改动。为避免烦琐,一律不出校记。底本原佚卷末《总论》一篇及“政能第八”之标题,现据校本补入。书名原作“大唐世说新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加“世说”为“臆撰”,并云:“商濬刻入《稗海》,并于肃自序中增入‘世说’二字,益伪妄矣。”据此,书名仍复其旧。

总论

原序

自庖牺画卦,文字聿兴,立记注之司,以存警诫之法。传称左史记言,《尚书》是也;右史记事,《春秋》是也。洎唐虞氏作,木火递兴,虽戢干戈,质文或异。而《九丘》、《八索》,祖述莫殊。宣父删落其繁芜,丘明捃拾其疑阙,马迁创变古体,班氏遂业前书。编集既多,省览为殆,则拟虞卿、陆贾之作,袁宏、荀氏之录,虽为小学,抑亦可观。尔来记注,不乏于代矣。圣唐御寓,载几二百,声明文物,至化玄风,卓尔于百王,辉映于前古。肃不揆庸浅,辄为纂述。备书微婉,恐贻床屋之尤;全采风谣,惧招流俗之说。今起自国初,迄于大历,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勒成十三卷,题曰《大唐世说新语》。聊以宣之开卷,岂敢传诸奇人。时元和丁亥岁有事于圜丘之月序。

登仕郎前守江州浔阳县主簿臣刘肃撰

卷一

匡赞第一

杜如晦少聪悟,精彩绝人。太宗引为秦府兵曹,俄改陕州长史。房玄龄闻于太宗曰:“余人不足惜,杜如晦聪明识达,王佐之才。若大王守藩,无用之;必欲经营四方,非此人不可。”太宗乃请为秦府掾,封建平县男,补文学馆学士。令文学褚亮为之赞曰:“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贞观初为右仆射,玄龄为左仆射。太宗谓之曰:“公为仆射,当须大开耳目,求访贤哲,此乃宰相之弘益。比闻听受词诉,日不暇给,安能为朕求贤哉!”自是台阁规模,皆二人所定。其法令意在宽平,不求备以取人,不以己长格物。如晦、玄龄引进之,如不及也。太宗每与玄龄图事,则曰:“非如晦莫能筹之。”及如晦至,卒用玄龄之策。二人相须以断大事,迄今言良相者,称房、杜焉。及如晦薨,太宗谓虞世南曰:“吾与如晦,君臣义重,不幸物化,实痛于怀。卿体吾意,为制碑也。”后太宗尝新瓜美,怆然悼之,辍其半,使置之灵座。及赐玄龄黄银带,因谓之曰:“如晦与公,同心辅朕,今日所赐,惟独见公。”泫然流涕。以黄银带辟恶,为鬼神所畏,命取金带,使玄龄送之于其家也。

魏徵常陈古今理体,言太平可致。太宗纳其言。封德彝难之曰:“三代已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理而不能,岂能理而不欲?魏徵书生,若信其虚论,必乱国家。”徵诘之曰:“五帝三皇,不易人而理。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其所化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战,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夷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理。桀为乱,汤放之;纣无道,武王伐之:而俱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返朴素,至今应为鬼魅,宁可得而教化耶?”德彝无以难之。徵薨,太宗御制碑文并御书。后为人所谗,敕令踣之。及征辽不如意,深自悔恨,乃叹曰:“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此举也。”既渡水,驰驿以少牢祭之,复立碑焉。

太宗尝临轩,谓侍臣曰:“朕所不能恣情以乐当年,而励心苦节卑宫菲食者,正为苍生耳!我为人主,兼行将相事,岂不是夺公等名?昔汉高得萧、曹、韩、彭,天下宁晏;舜、禹、殷、周得稷、契、伊、吕,四海乂安。如此事,朕并兼之。”给事中张行成谏曰:“有隋失道,天下沸腾。陛下拨乱反正,拯生人于涂炭,何禹、汤所能拟!陛下圣德含光,规模弘远,然文武之烈,未尝无将相。何用临朝对众,与其较量?将以天下已定,不籍其力,复以万乘至尊,与臣下争功?臣闻‘天何言哉,而四时行焉’,又曰‘汝唯弗矜,天下莫与汝争功’。臣备员近枢,非敢知献替事,辄陈狂直,伏待菹醢。”太宗深纳之。俄迁侍中。

太子承乾既废,魏王泰因入侍,太宗面许立为太子,乃谓侍臣曰:“青雀入见,自投我怀中,云:‘臣今日始得与陛下为子,更生之日;臣有一孽子,百年之后当为陛下杀之,传国晋王。’父子之道,固当天性。我见其意,甚矜之。”青雀,泰小字也。褚遂良进曰:“失言。伏愿审思,无令错误。安有陛下万岁之后,魏王持国执权为天子,而肯杀其爱子,传国晋王者乎?陛下顷立承乾,后宠魏王,爱之逾嫡,故至于此。今若立魏王,须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涕泗交下,曰:“我不能也。”因起入内。翌日,御两仪殿,群臣尽出,诏留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褚遂良,谓之曰:“我有三子一弟,所为如此,我心无憀。”因自投于床。无忌争趋持,上抽佩刀,无忌等惊惧。遂良于手争取佩刀,以授晋王。因请所欲立,太宗曰:“欲立晋王。”无忌等曰:“谨奉诏。异议者请斩之。”太宗谓晋王曰:“汝舅许汝也,宜拜谢之。”晋王因下拜。移御太极殿,召百寮,立晋王为皇太子,群臣皆称万岁。

高宗朝,晋州地震,雄雄有声,经旬不止。高宗以问张行成,行成对曰:“陛下本封于晋,今晋州地震,不有征应,岂使徒然哉!夫地阴也,宜安静,而乃屡动。自古祸生宫掖,衅起宗亲者,非一朝一夕。或恐诸王、公主谒见频频,承间伺隙。复恐女谒用事,臣下阴谋。陛下宜深思虑,兼修德,以杜未萌。”高宗深纳之。

则天朝,默啜陷赵、定等州,诏天官侍郎吉顼为相州刺史,发诸州兵以讨之,略无应募者。中宗时在春宫,则天制皇太子为元帅,亲征之。吏人应募者,日以数千。贼既退,顼征还,以状闻。则天曰:“人心如是邪?”因谓顼曰:“卿可于众中说之。”顼于朝堂昌言,朝士闻者喜悦。诸武患之,乃发顼弟兄赃状,贬为安固尉。顼辞日,得召见,涕泪曰:“臣辞阙庭,无复再谒请言事。臣疾亟矣,请坐筹之。”则天曰:“可。”顼曰:“水土各一盆,有竞乎?”则天曰:“无。”顼曰:“和之为泥,竞乎?”则天曰:“无。”顼曰:“分泥为佛,为天尊,有竞乎?”则天曰:“有。”顼曰:“臣亦为有。窃以皇族外戚,各有区分,岂不两安全耶?今陛下贵贱是非于其间,则居必竞之地。今皇太子万福,而三思等久已封建,陛下何以和之?臣知两不安矣。”则天曰:“朕深知之,然事至是。”顼与张昌宗同供奉控鹤府。昌宗以贵宠惧不全,计于顼。顼曰:“公兄弟承恩泽深矣,非有大功,必无全理。唯一策,若能行之,岂唯全家,当享茅土之封。除此外,非顼所谋。”昌宗涕泣请闻之,顼曰:“天下思唐德久矣,主上春秋高,武氏诸王殊非所属意。公何不从容请复相王、庐陵,以慰生人之望?”昌宗乃乘间屡言之。几一岁,则天意乃易。既知顼之谋,乃召顼问。顼对曰:“庐陵、相王,皆陛下子。高宗初顾托于陛下,当有所注意。”乃迎中宗。其兴复唐室,顼有力焉。睿宗登极,下诏曰:“曩时王命中圮,人谋未辑,首陈反正之议,克创祈天之业。永怀忠烈,宁忘厥勋,可赠御史大夫。”

则天以武承嗣为左相,李昭德奏曰:“不知陛下委承嗣重权,何也?”则天曰:“我子侄,委以心腹耳。”昭德曰:“若以姑侄之亲,何如父子?何如母子?”则天曰:“不如也。”昭德曰:“父子、母子尚有逼夺,何诸姑所能容?使其有便可乘御,宝位其遽安乎?且陛下为天子,陛下之姑受何福庆?而委重权于侄乎?事之去矣!”则天矍然曰:“我未思也。”即日罢承嗣政事。

长安末张易之等将为乱,张柬之阴谋之,遂引桓彦范、敬晖、李湛等为将,委以禁兵。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日,晖等率兵将至玄武门。王同皎、李湛等先遣往迎皇太子于东宫,启曰:“张易之兄弟反道乱常,将图不轨。先帝以神器之重,付殿下主之,无罪幽废,人神愤惋,二十三年于兹矣。今天启忠勇,北门将军、南衙执政,克期以今日诛凶竖,复李氏社稷。伏愿殿下暂至玄武门,以副众望。”太子曰:“凶竖悖乱,诚合诛夷,如圣躬不康何?虑有惊动,请为后图。”同皎讽谕久之,太子乃就路。又恐太子有悔色,遂扶上马。至玄武门,斩关而入,诛易之等于迎仙院。则天闻变,乃起,见太子曰:“乃是汝邪?小儿既诛,可还东宫。”桓彦范进曰:“太子安得更归!往者天皇弃群臣,以爱子托陛下。今太子年长,久居东宫,将相大臣思太宗、高宗之德,诛凶竖,立太子,兵不血刃而清内难,则天意人事归乎李氏久矣。今圣躬不康,神器无主,陛下宜‘复子明辟’,以顺亿兆神祇之心。臣等谨奉天意,不敢不请陛下传立爱子。万代不绝,天下幸甚矣!”则天乃卧不语。见李湛,曰:“汝是诛易之兄弟人耶?我养汝辈,翻见今日!”湛不敢对。湛,义府之子也。

景云二年二月,睿宗谓侍臣曰:“有术士上言,五日内有急兵入宫。卿等为朕备之。”左右失色,莫敢对。张说进曰:“此有谗人设计,拟摇动东宫耳。陛下若使太子监国,则君臣分定,自然窥觎路绝,灾难不生。”姚崇、宋璟、郭元振进曰:“如说所言。”睿宗大悦,即日诏皇太子监国。时太平公主将有夺宗之计,于光范门内乘步辇,俟执政以讽之。众皆恐惧,宋璟昌言曰:“太子有大功于天下,真社稷主,安敢妄有异议!”遂与姚崇奏:“公主就东都,出宁王已下为刺史,以息人心。”睿宗曰:“朕更无兄弟,唯有太平一妹,朝夕欲得相见。卿勿言,余并依卿所奏。”公主闻之,大怒。玄宗惧,乃奏崇、璟离间骨肉,请加罪黜,悉停宁王已下外授。崇贬申州刺史,璟楚州刺史。

苏颋,神龙中给事中,并修弘文馆学士,转中书舍人。时父瓌为宰相,父子同掌枢密,时人荣之。属机事填委,制诰皆出其手。中书令李峤叹曰:“舍人思如泉涌,峤所不及也。”后为中书侍郎,与宋璟同知政事。璟刚正,多所裁断,颋皆顺从其美。璟甚悦之,尝谓人曰:“吾与苏家父子前后同时为宰相。仆射长厚,诚为国器;献可替否,罄尽臣节,颋过其父也。”后罢政事,拜礼部尚书而薨。及葬日,玄宗游咸宜宫,将举猎,闻颋丧出,怆然曰:“苏颋今日葬,吾宁忍娱游乎!”遂中路还宫。初,姚崇引璟为中丞,再引之入相。崇善应变,故能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故能持天下之政。二人执性不同,同归于道,叶心翼赞,以致刑措焉。

姚崇以拒太平公主,出为申州刺史,玄宗深德之。太平既诛,征为同州刺史。素与张说不叶,说讽赵彦昭弹之,玄宗不纳。俄校猎于渭滨,密召崇会于行所,玄宗谓曰:“卿颇知猎乎?”崇对曰:“此臣少所习也。臣年三十,居泽中,以呼鹰逐兔为乐,犹不知书。张璟谓臣曰:‘君当位极人臣,无自弃也。’尔来折节读书,以至将相。臣少为猎师,老而犹能。”玄宗大悦,与之偕马臂鹰,迟速在手,动必称旨。玄宗欢甚,乐则割鲜,闲则咨以政事。备陈古今理乱之本上之,可行者必委曲言之。玄宗心益开,听之亹亹忘倦。军国之务,咸访于崇。崇罢冗职,修旧章,内外有叙。又请无赦宥,无度僧,无数迁吏,无任功臣以政。玄宗悉从之,而天下大理。

张说独排太平之党,请太子监国,平定祸乱,迄为宗臣。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几三十年。为文思精,老而益壮,尤工大手笔,善用所长,引文儒之士以佐王化。得僧一行赞明阴阳律历,以敬授人时;封太山,祠睢上,举阙礼,谒五陵,开集贤,置学士:功业恢博,无以加矣。尚然诺于君臣朋友之际,大义甚笃。及薨,玄宗为之罢元会,制曰:“弘济艰难,参其功者时杰;经纬礼乐,赞其道者人师。式瞻而百度允厘,既往而千载贻范。台衡轩鼎,垂黼藻于当年;徽策宠章,播芳蕤于后叶。故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说,星象降灵,云龙合契,元和体其冲粹,妙有释其至赜。挹而莫测,仰之弥高。释义探系表之微,英词鼓天下之动,昔传风讽,绸缪岁华。含舂谷之声,和而必应;蕴泉源之智,启而斯沃。授命与国,则天衢以通;济同以和,则朝政惟允。司钧总六官之纪,端揆为万邦之式。方弘风纬俗,返本于上古之初;而迈德振仁,不臻于中寿之福。吁嗟不,既丧斯文!宣室余谈,洽若在耳;玉殿遗草,宛然留迹。言念忠贤,良深震悼。是用当宁抚几,临乐撤悬,罢称觞之仪,遵往禭之礼。可赐太师,赙物五百段。”礼有加等,儒者荣之。

开元中,陆坚为中书舍人。以丽正学士或非其人,而所司供拟过为丰赡,谓朝列曰:“此亦何益国家,空致如此费损。”将议罢之。张说闻之,谓诸宰相曰:“说闻自古帝王,功成则有奢纵之失,或兴造池台,或耽玩声色。圣上崇儒重德,亲自讲论,刊校图书,详延学者。今之丽正,即是圣主礼乐之司,永代规模不易之道。所费者细,所益者大。陆子之言,为未达也。”玄宗后闻其言,坚之恩眄,从此而减。

开元二十三年,加荣王已下官,敕宰官入集贤院,分写告身以赐之。侍中裴耀卿因入书库观书,既而谓人曰:“圣上好文,书籍之盛事,自古未有。朝宰充使,学徒云集,观象设教,尽在是矣。前汉有金马、石渠,后汉有兰台、东观,宋有总明,陈有德教,周则兽门、麟趾,北齐有仁寿、文林,虽载在前书,而事皆琐细。方之今日,则岂得扶翰捧毂者哉!”

张九龄,开元中为中书令。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奏裨将安禄山频失利,送就戮于京师。九龄批曰:“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及到中书,九龄与语久之,因奏曰:“禄山狼子野心,而有逆相,臣请因罪戮之,冀绝后患。”玄宗曰:“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之意,误害忠良。”更加官爵,放归本道。至武德初,玄宗在成都,思九龄之先觉,诏曰:“正大厦者,柱石之力;昌帝业者,辅相之臣。生则保其雄名,殁则称其盛德。饰终未允于人望,加赠实存于国章。故中书令张九龄,维岳降神,济川作相。开元之际,寅亮成功,谠言定于社稷,先觉合于蓍龟。永怀贤弼,可谓大臣。竹帛犹存,樵苏必禁。爰从八命之秩,更重三台之位。可赐司徒。仍令遣使就韶州致祭者。”

规谏第二

太宗射猛兽于苑内,有群豕突出林中,太宗引弓射之,四发殪四豕。有一雄豕直来冲马,吏部尚书唐俭下马搏之。太宗拔剑断豕,顾而笑曰:“天策长史,不见上将击贼耶?何惧之甚?”俭对曰:“汉祖以马上得之,不以马上理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岂复逞雄心于一兽!”太宗善之,因命罢猎。

太宗:有人言尚书令史多受赂者,乃密遣左右以物遗之。司门令史果受绢一匹。太宗将杀之,裴矩谏曰:“陛下以物试之,遽行极法,所谓陷人以罪,恐非道德齐礼之义。”乃免。

太宗尝罢朝自言:“杀却此田舍汉!”文德皇后问:“谁触忤陛下?”太宗曰:“魏徵每庭辱我,使我常不得自由。”皇后退,朝服立于庭。太宗惊曰:“何为若是?”对曰:“妾闻主圣臣忠。今陛下圣明,故魏徵得尽直言。妾备后宫,安敢不贺?”于是太宗意乃释。

张玄素,贞观初太宗闻其名,召见,访以理道。玄素曰:“臣观自古已来,未有如隋室丧乱之甚,岂非其君自专,其法日乱。向使君虚受于上,臣弼违于下,岂至于此?且万乘之主,欲使自专庶务,日断十事,而有五条不中者,何况万务乎?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缪既多,不亡何待?陛下若近鉴危亡,日慎一日,尧舜之道,何以加之。”太宗深纳之。

太宗幸九成宫还京,有宫人憩川县官舍。俄而李靖、王珪至,县官移宫人于别所,而舍靖、珪。太宗闻之,怒曰:“威福岂由靖等?何为礼靖等而轻我宫人?”即令按验川官属。魏徵谏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宫人皇后贱隶。论其委任,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仿阙庭法式;朝觐,陛下问人间疾苦。靖等自当与官吏相见,官吏亦不可不谒也。至于宫人,供养之外,不合参承。若以此加罪,恐不益德音,骇天下耳目。”太宗曰:“公言是。”遂舍不问。

谷那律,贞观中为谏议大夫,褚遂良呼为九经库。永徽中尝从猎,途中遇雨。高宗问:“油衣若为得不漏?”那律曰:“能以瓦为之,不漏也。”意不为畋猎。高宗深赏焉,赐那律绢帛二百匹。

魏知古性方直,景云末为侍中。玄宗初即位,猎于渭川,时知古从驾,因献诗以讽曰:“尝闻夏太康,五弟训禽荒。我后来冬狩,三驱盛礼张。顺时鹰隼击,讲事武功扬。奔走来未及,翾飞岂暇翔。蜚熊从渭水,瑞翟相陈仓。此欲诚难纵,兹游不可常。子云陈《羽猎》,僖伯谏渔棠。得失鉴齐、楚,仁恩念禹、汤。邕熙谅在宥,亭毒匪多伤。《辛甲》今为史,《虞箴》遂孔彰。”手诏褒美,赐物五十段。后兼知吏部尚书,典选事,深为称职。所荐用人,遂咸至大官。

卷二

极谏第三

武德初,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表,以三事谏。其一曰:“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凡曰搜狩,须顺四时。陛下二十日龙飞,二十一日献鹞者,此乃前朝之弊风,少年之事务,何忽今日行之?又闻相国参军卢牟子献琵琶,长安县丞张安道献弓箭,频蒙赏赍。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有所欲,何求不得?陛下所少,岂此物乎?”其二曰:“百戏散乐,本非正声。此谓淫风,不可不改。”其三曰:“太子诸王左右群寮,不可不择。愿陛下纳选贤才以为僚友,则克崇磐石,永固维城矣。”高祖览之,悦,赐帛百匹,遂拜为侍书御史。

高祖即位,以舞胡安叱奴为散骑侍郎。礼部尚书李纲谏曰:“臣按《周礼》,均工乐胥,不得参士伍。虽复才如子野,妙等师襄,皆终身继代,不改其业。故魏武帝欲使祢衡击鼓,乃解朝衣露体而击之。问其故,对曰:‘不敢以先王法服,而为伶人衣也。’惟齐高纬封曹妙达为王,授安马驹为开府。有国家者,俱为殷鉴。今天下新定,开太平之运。起义功臣,行赏未遍;高才硕学,犹滞草莱。而先令舞胡致位五品,鸣玉曳组,趋驰廊庙,固非创业规模,贻厥子孙之道。”高祖竟不能从。

苏长:武德四年王世充平后,其行台仆射苏长以汉南归顺。高祖责其后服,长稽首曰:“自古帝王受命,为逐鹿之喻,一人得之,万夫敛手。岂有获鹿之后,忿同猎之徒,问争肉之罪也?”高祖与之有旧,遂笑而释之。后从猎于高陵,是日大获,陈禽于旌门。高祖顾谓群臣曰:“今日畋乐乎?”长对曰:“陛下畋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有大乐。”高祖色变,既而笑曰:“狂态发耶?”对曰:“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尝侍宴披香殿,酒酣,奏曰:“此殿隋炀帝之所作耶?何雕丽之若是也?”高祖曰:“卿好谏似直,其心实诈。岂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须诡疑是炀帝乎?”对曰:“臣实不知。但见倾宫、鹿台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节用之所为也。若是陛下所造,诚非所宜。臣昔在武功,幸当陪侍,见陛下宅宇才蔽风霜,当此时亦以为足。今因隋之侈,人不堪命,数归有道。而陛下得之,实谓惩其奢淫,不忘俭约。今于隋宫之内,又加雕饰,欲拨其乱,宁可得乎?”高祖每优容之。前后匡谏讽刺,多所弘益。

张玄素为给事中,贞观初修洛阳宫以备巡幸,上书极谏。其略曰:“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及乾阳毕功,隋人解体。且陛下今时功力,何异昔日?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深愿陛下思之,无为由余所笑,则天下幸甚。”太宗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玄素对曰:“若此殿卒兴,所谓同归于乱。且陛下初平东都,太上皇敕高门大殿,并宜焚毁。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请赐与贫人。事虽不行,天下称为至德。今若不遵旧制,即是隋役复兴。五六年间,取舍顿异,何以昭示万姓,光敷四海?”太宗曰:“善。”赐彩三百匹。魏徵叹曰:“张公论事,遂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其利溥哉!”

马周,太宗将幸九成宫,上疏谏曰:“伏见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宫。臣窃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侍膳,晨昏起居。今所幸宫,去京二百余里,銮舆动轫,俄经旬日,非可朝行暮至也。脱上皇情或思感,欲见陛下者,将何以赴之?且车驾今行,本意只为避暑,则上皇尚留热处,而陛下自逐凉处,温凊之道,臣切不安。”文多不载。太宗称善。

皇甫德参上书曰:“陛下修洛阳宫,是劳人也;收地租,是厚敛也;俗尚高髻,是宫中所化也。”太宗怒曰:“此人欲使国家不收一租,不役一人,宫人无发,乃称其意!”魏徵进曰:“贾谊当汉文之时,上书云‘可为痛哭者三,可为长叹者五’,自古上书,率多激切。若非激切,则不能服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讪谤,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惟在陛下裁察,不可责之。否则于后谁敢言者?”乃赐绢二十匹,命归。

徐充容,太宗造玉华宫于宜君县,谏曰:“妾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切见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阙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虽复因山藉水,非架筑之劳;损之又损,颇有无功之费。终以茅茨示约,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岂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食,圣主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作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不竭,不用而息之,则人胥悦矣。”词多不尽载。充容名惠,孝德之女,坚之姑也。文彩绮丽,有若生知。太宗崩,哀慕而卒,时人伤异之。

房玄龄与高士廉偕行,遇少府少监窦德素,问之曰:“北门近来有何营造?”德素以闻太宗。太宗谓玄龄、士廉曰:“卿但知南衙事,我北门小小营造,何妨卿事?”玄龄等拜谢。魏徵进曰:“臣不解陛下责,亦不解玄龄等谢。既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营造,何容不知?责其访问官司,臣所不解。陛下所为若是,当助陛下成之;所为若非,当奏罢之。此乃事君之道。玄龄等问既无罪,而陛下责之,玄龄等不识所守,臣实不喻。”太宗深纳之。

总章中,高宗将幸凉州。时陇右虚耗,议者以为非便。高宗闻之,召五品已上,谓曰:“帝五载一巡狩,群后肆朝,此盖常礼。朕欲暂幸凉州,如闻中外咸谓非宜。”宰臣已下,莫有对者。详刑大夫来公敏进曰:“陛下巡幸凉州,宣王略,求之故实,未亏令典。但随时度事,臣下窃有所疑,既见明敕施行,所以不敢陈黩。奉敕顾问,敢不尽言。伏以高黎虽平,扶余尚梗;西道经略,兵犹未停。且陇右诸州人户寡少,供待车驾,备觉稍难。臣闻中外实有窃议。”高宗曰:“既有此言,我止度陇,存问故老,搜狩即还。”遂下诏停西幸。擢公敏为黄门侍郎。

袁利贞为太常博士,高宗将会百官及命妇于宣政殿,并设九部乐。利贞谏曰:“臣以前殿正寝,非命妇宴会之地;象阙路门,非倡优进御之所。望请命妇会于别殿,九部乐从东门入,散乐一色伏望停省。若于三殿别所,自可备极恩私。”高宗即令移于麟德殿。至会日,使中书侍郎薛元超谓利贞曰:“卿门传忠梗,能献直言,不加厚赐,何以奖劝。”赐彩百匹,迁祠部员外。

李君球,高宗将伐高黎,上疏谏曰:“心之痛者,不能缓声;事之急者,不能安言;性之忠者,不能隐情。且食君之禄者,死君之事。今臣食陛下之禄,其敢爱身乎?臣闻《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兵者凶器,战者危事,故圣主重行之也。畏人力之尽,恐府库之殚,惧社稷之危,生中国之患。且高黎小丑,潜藏山海,得其人不足以彰圣化,弃其地不足以损天威。”文多不载,疏奏不报。

中书令郝处俊:高宗将下诏逊位于则天摄知国政,召宰臣议之。处俊对曰:“《礼经》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然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阴之与阳,各有所主,不相夺也。若失其序,上则谪见于天,下则祸成于人。昔魏文帝著令,崩后尚不许皇后临朝,奈何遂欲自禅位于天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正合谨守宗庙,传之子孙,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惟陛下详审。”中书侍郎李义琰进曰:“处俊所引经典,其言至忠。惟圣虑无疑,则苍生幸甚。”高宗乃止。及天后受命,处俊已殁,孙象竟被族诛。始,则天以权变多智,高宗将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举动,必为掣肘。高宗不胜其忿。时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宫掖,为则天行厌胜之术。内侍王伏胜奏之。高宗大怒,密召上官仪废之,因奏:“天后专恣,海内失望,请废黜以顺天心。”高宗即令仪草诏。左右驰告则天,遽诉诏草犹在。高宗恐其怨怼,待之如初,且告之曰:“此并上官仪教我。”则天遂诛仪及伏胜等,并赐太子忠死。自是政归武后,天子拱手而已,竟移龟鼎焉。

周兴、来俊臣罗织衣冠,朝野惧慑,御史大夫李嗣真上疏奏曰:“臣闻陈平事汉祖,谋疏楚之君臣,乃用黄金七十斤,行反间之术。项羽果疑臣下,陈平之计遂行。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如当有凶慝,焉知不先谋疏陛下君臣,后除国家良善。臣恐有社稷之祸,伏乞陛下回思迁虑,察臣狂瞽,然后退就鼎镬,实无所恨。臣得殁为忠鬼,孰与存为谄人。如罗织之徒,即是疏间之渐,陈平反间,其远乎哉?”遂为俊臣所构,放于岭表。俊臣死,征还,途次桂阳而终,赠济州刺史。中宗朝追复本官。

宗楚客兄秦客,潜劝则天革命,累迁内史。后以赃罪,流于岭南而死。楚客无他材能,附会武三思。神龙中为中书舍人,时西突厥、阿史那忠节不和,安西都护郭元振奏请徙忠节于内地。楚客与弟晋卿及纪处讷等纳忠节厚赂,请发兵以讨西突厥,不纳元振之奏。突厥大怒,举兵入寇,甚为边患。监察御史崔琬劾奏楚客等曰:“闻四牡项领,良御不乘;二心事君,明罚无舍。谨按宗楚客、纪处讷等性唯险诐,志越溪壑。幸以遭遇圣主,累忝殊荣,承恺悌之恩,居弼谐之地。不能刻意砥操,忧国如家,微效涓尘,以裨川岳。遂乃专作威福,敢树朋党,有无君之心,阙大臣之节。潜通猃狁,纳贿易资;公引顽凶,受赂无限。丑闻充斥,秽迹昭彰。且境外交通,情状难测。今娑葛反叛,边鄙不宁,由此赃私,取怨外国。论之者取祸以结舌,语之者避罪而钳口。晋卿昔居荣职,素阙忠诚,屡以严刑,皆由黩货。今又叨忝,频沐殊恩,厚禄重权,当朝莫比。曾无悛改,乃徇赃私。此而容之,孰云其可!臣谬忝公直,义在触邪,请除巨蠹,以答天造。”中宗不从,遽令与琬和解。俄而韦氏败,楚客等咸诛。

苏安恒博学,尤明《周礼》、《左氏》。长安二年,上疏谏请复子明辟,其词曰:“臣闻‘忠臣不顺时而取宠,烈士不惜死而偷生’。故君道不明,忠臣之过;臣道不轨,烈士之罪。今太子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之恩,蔽太子之元良,据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惟陛下思之: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疏奏不纳。魏元忠为张易之所构,安恒又申理之。易之大怒,将杀之,赖朱敬则、桓彦范等保护获免。后坐节悯太子事,下狱死。睿宗即位,下诏曰:“苏安恒文学立身,鲠直成操,往年陈疏,忠谠可嘉。属回邪擅权,奄从非命,兴言轸悼,用恻于怀。可赠谏议大夫。”

张柬之既迁则天于上阳宫,中宗犹以皇太子监国,告武氏之庙。时累日阴翳,侍御史崔浑奏曰:“方今国命初复,正当徽号称唐,顺万姓之心。奈何告武氏庙?庙宜毁之,复唐鸿业,天下幸甚。”中宗深纳之。制命既行,阴云四除,万里澄廓,咸以为天人之应。

武三思得幸于中宗,京兆人韦月将等不堪愤激,上书告其事。中宗惑之,命斩月将。黄门侍郎宋璟执奏,请按而后刑。中宗愈怒,不及整衣履,岸巾出侧门,迎谓璟曰:“朕以为已斩矣,何以缓之?”命促斩。璟曰:“人言宫中私于三思,陛下竟不问而斩,臣恐有窃议。”固请按而后刑。中宗大怒,璟曰:“请先斩臣,不然,终不奉诏。”乃流月将于岭南,寻使人杀之。

柳泽,睿宗朝太平公主用事,奏斜封官复旧职,上疏谏曰:“药不毒不可以触疾,词不切不可以裨过。是以习甘旨者,非摄养之方;迩谀佞者,积危殆之本。陛下即位之初,纳姚、宋之计,咸黜斜封。近日又命斜封,是斜封之人不忍弃也,先帝之意不可违也。若斜封之人不忍弃,是韦月将、燕钦融之流不可褒赠,李多祚、郑克义之徒不可清雪。陛下何不能忍于此,而独忍于彼?使善恶不定,反覆相攻,致令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为正者衔冤,附伪者得志,将何以止奸邪?将何以惩风俗耶?”睿宗遂从之,因而擢泽拜监察御史。

倪若水为汴州刺史,玄宗尝遣中官往淮南采捕及诸水禽,上疏谏曰:“方今九时忙,三农并作,田夫拥耒,蚕妇持桑。而以此时采捕奇禽异鸟,供园池之玩,远自江岭,达于京师,力倦担负,食之以鱼肉,间之以稻粮。道路观者,莫不言陛下贱人而贵鸟。陛下当以凤凰为凡鸟,麒麟为凡兽,则之类,曷足贵也!陛下昔龙潜藩邸,备历艰危。今氛祲廓清,高居九五,玉帛子女充于后庭,职贡珍奇盈于内府,过此之外,又何求哉?”手诏答曰:“朕先使人取少杂鸟,其使不识朕意,将鸟稍多。卿具奏之,词诚忠恳,深称朕意。卿达识周材,义方敬直,故辍纲辖之重,以处方面之权。果能闲邪存诚,守节弥固,骨鲠忠烈,遇事无隐,言念忠谠,深用喜慰。今赐卿物四十段,用答至言。”

安禄山,天宝末请以蕃将三十人代汉将,玄宗宣付中书,令即日进呈。韦见素谓杨国忠曰:“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暴于天下,今又以蕃将代汉,其反明矣。”遽请对。玄宗曰:“卿有疑禄山之意邪?”见素趋下殿,涕泗且陈禄山反状。诏令复位,因以禄山表留上前而出。俄又宣诏曰:“此之一奏,姑容之,朕徐为图矣。”见素自此后,每对见,每言其事,曰:“臣有一策,可销其难,请以平章事追之。”玄宗许为草诏,讫,中留之。遣中使辅璆琳送甘子,且观其变。璆琳受赂而还,因言无反状。玄宗谓宰臣曰:“必无二心,诏本朕已焚矣。”后璆琳纳赂事泄,因祭龙堂,托事扑杀之。十四年,遣中使马承威赍玺书召禄山曰:“朕与卿修得一汤,故召卿。至十月,朕待卿于华清宫。”承威覆命,泣曰:“臣几不得生还。禄山见臣宣进旨,踞床不起,但云:‘圣体安稳否?’遽令送臣于别馆。数日,然后免难。”至十月九日,反于范阳,以诛国忠为名,荡覆二京,窃弄神器,迄今五十余年而兵未戢。《易》曰:“履霜坚冰。”所由者渐。向使师尹竭股肱之力,武夫效腹心之诚,则猪突豨勇,亦何能至失于中策,宁在人谋,痛哉!

刚正第四

韦仁约弹右仆射褚遂良,出为同州刺史。遂良复职,黜仁约为清水令。或慰勉之,仁约对曰:“仆守狂鄙之性,假以雄权,而触物便发。丈夫当正色之地,必明目张胆,然不能碌碌为保妻子也。”时武侯将军田仁会与侍御史张仁祎不协而诬奏之,高宗临轩问仁祎,仁祎惶惧,应对失次。仁约历阶而进曰:“臣与仁祎连曹,颇知事由。仁祎懦而不能自理。若仁会眩惑圣听,致仁祎非常之罪,则臣事陛下不尽,臣之恨矣。请专对其状。”词辩纵横,音旨朗畅。高宗深纳之,乃释仁祎。仁约在宪司,于王公卿相未尝行拜礼。人或劝之,答曰:“雕鹗鹰鹯,岂众禽之偶,奈何设拜以狎之?且耳目之官,固当独立耳。”后为左丞,奏曰:“陛下为官择人,非其人则阙。今不惜美锦令臣制之,此陛下知臣之深矣,亦微臣尽命之秋。”振举纲目,朝廷肃然。

李义府恃恩放纵,妇人淳于氏有容色,坐系大理,乃托大理丞毕正义曲断出之。或有告之者,诏刘仁轨鞫之。义府惧谋泄,毙正义于狱。侍御史王义方将弹之,告其母曰:“奸臣当路,怀禄而旷官,不忠;老母在堂,犯难以危身,不孝。进退惶惑,不知所从。”母曰:“吾闻王陵母杀身以成子之义。汝若事君尽忠,立名千载,吾死不恨焉!”义方乃备法冠,横玉阶弹之。先叱义府令下,三叱乃出,然后跪宣弹文曰:“臣闻春鹦鸣于献岁,蟋蟀吟于始秋,物有微而应时,士有贱而言忠者。”乃庭劾义府曰:“臣闻诬下罔上,圣主之所宜诛;心狠貌恭,明时之所必罚。是以隐贼掩义,不容唐帝之朝;窃幸乘权,终齿汉皇之剑。中书侍郎李义府,因缘际会,遂阶通职。不尽忠竭节,对扬王休;策蹇励驽,祗奉皇眷。而乃冯附城社,蔽亏日月;托公行私,交游群小。贪冶容之美,原有罪之淳于;恐漏泄其谋,殒无辜之正义。挟山超海之力,望此犹轻;回天转地之威,方斯更烈。此而可恕,孰不可容?方当金风届节,玉露启途,霜简与秋典共清,忠臣将鹰鹯并击。请除君侧,少答鸿私,碎首玉阶,庶明臣节。”高宗以义方毁辱大臣,言词不逊,贬莱州司户。秩满,于昌乐聚徒教授。母亡,遂不复仕进。总章二年卒。撰《笔海》十卷。门人何彦先、员半千制师服三年,丧毕而去。

李昭德:则天朝谀佞者必见擢用。有人于洛水中获白石,有数点赤,诣阙请进。诸宰臣诘之,其人曰:“此石赤心,所以进。”昭德叱之曰:“洛水中石岂尽反邪?”左右皆失笑。昭德建立东都罗城及尚书省洛水中桥,人不知其役而功成就。除数凶人,大狱遂罢。以正直庭诤,为皇甫文所构,与来俊臣同日弃市。国人欢憾相半,哀昭德而快俊臣也。

魏元忠以摧辱二张,反为所构,云结少年为耐久朋。则天大怒,下狱勘之。易之引张说为证。召大臣,令元忠与易之、说等定是非。说佯气逼不应。元忠惧,谓说曰:“张说与易之共罗织魏元忠耶?”说叱曰:“魏元忠为宰相,而有委巷小儿罗织之言,岂大臣所谓?”则天又令说言元忠不轨状,说曰:“臣不闻也。”易之遽曰:“张说与元忠同逆。”则天问其故,易之曰:“说往时谓元忠居伊、周之地。臣以伊尹放太甲,周公摄成王之位,此其状也。”说奏曰:“易之、昌宗大无知,所言伊、周,徒闻其语耳,讵知伊、周为臣之本末。元忠初加拜命,授紫绶,臣以郎官拜贺。元忠曰:‘无尺寸之功而居重任,不胜畏惧。’臣曰:‘公当伊、周之任,何愧三品。’然伊、周历代书为忠臣,陛下不遣臣学伊、周,使臣将何所学?”说又曰:“易之以臣宗室,故托为党。然附易之有台辅之望,附元忠有族灭之势。臣不敢面欺,亦惧元忠冤魂耳。”遂焚香为誓。元忠免死,流放岭南。

张易之、昌宗方贵宠用事,潜相者言其当王,险薄者多附会之。长安末,右卫西街有榜云:“易之兄弟、长孙汲、裴安立等谋反。”宋璟时为御史中丞,奏请穷理其状。则天曰:“易之已有奏闻,不可加罪。”璟曰:“易之为飞书所逼,穷而自陈。且谋反大逆,法无容免,请勒就台勘当,以明国法。易之等久蒙驱使,分外承恩,臣言发祸从,即入鼎镬。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则天不悦。内史杨再思遽宣敕命,令璟出。璟曰:“天颜咫尺,亲奉德音,不烦宰臣擅宣王命。”左拾遗李邕历阶而进曰:“宋璟所奏,事关社稷,望陛下可其所奏。”则天意若解,乃传命,令易之就台推问。斯须,特敕原之,仍遣易之、昌宗就璟辞谢。拒而不见,令使者谓之曰:“公事当公言之,私见即法有私也。”璟谓左右:“恨不先打竖子脑破,而令混乱国经,吾负此恨。”时朝列呼易之、昌宗为五郎、六郎,璟独以官呼之。天官侍郎郑杲谓璟曰:“中丞奈何唤五郎为卿?”璟曰:“郑杲何庸之甚!若以官秩,正当卿号;若以亲故,当为张五郎、六郎矣。足下非张氏家僮,号五郎、六郎何也?”杲大惭而退。

宋璟,则天朝以频论得失,内不能容,而惮其公正,乃敕璟往扬州推按。奏曰:“臣以不才,叨居宪府,按州县乃监察御史事耳。今非意差臣,不识其所由,请不奉制。”无何,复令按幽州都督屈突仲翔。璟复奏曰:“御史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使。且仲翔所犯,赃污耳。今高品有侍御史,卑品有监察御史,今敕臣,恐非陛下之意。当有危臣,请不奉制。”月余,优诏令副李峤使蜀。峤喜,召璟曰:“叨奉渥恩,与公同谢。”璟曰:“恩制示礼数,不以礼遣璟,璟不当行,谨不谢。”乃上言曰:“臣以宪司,位居独坐。今陇蜀无变,不测圣意令臣副峤,何也?恐乖朝廷故事,请不奉制。”易之等冀璟出使,当别以事诛之。既不果,伺璟家有婚礼,将刺杀之。有密以告者,璟乘车舍于他所,乃免。易之寻伏诛。

薛怀义承宠遇,则天俾之改姓,云是驸马薛绍再从叔。或俗人号为薛师。猖狂恃势,多度膂力者为僧,潜图不轨。殿中侍御史周矩奏请按之。则天曰:“不可。”矩固请,则天曰:“卿去矣!朕即遣来。”矩至台,薛师亦至,踏阶下马,但坦腹于床。将按之,薛师跃马而去。遽以闻则天。则天曰:“此道人患风,不须苦问。所度僧,任卿穷按其事。”诸僧流远恶州。矩后竟为薛师之所构,下狱死。

则天朝,契丹寇河北,武懿宗将兵讨之,畏懦不进。比贼退散后,乃奏沧、瀛等州诖误者数百家。左拾遗王永礼廷折之曰:“素无良吏教习,城池又不完固,遇贼畏惧,苟从之以求生,岂其素有背叛之心耶?懿宗拥兵数万,闻贼辄退走,失城邑,罪当诛戮。今乃移祸草泽诖误之人以自解,岂为臣之道?请斩懿宗,以谢河北百姓!”懿宗惶惧,诸诖误者悉免。

中宗朝,郑普思承恩宠而潜图不轨。苏瓌奏请按之,以司直范献忠为判官。瓌奏收普思。普思妻得幸于韦庶人,持敕于御前对,中宗屡抑瓌而理普思,应对颇不中。献忠历阶而进曰:“臣请先斩苏瓌。”中宗问其故,对曰:“苏瓌,国之大臣,荷荣贵久矣,不能先斩逆贼而后闻。今使其眩惑天听,摇动刑柄,而普思反状昭露,陛下为其申理,此其反者不死。今圣躬万福,岂有天耶?臣请死,终不能事普思。”狱乃定。朝廷咸壮之。

中宗反正才月余,而武三思居中用事,皇后韦氏颇干朝政,如则天故事。桓彦范奏曰:“伏见陛下每临朝听政,皇后必施帷幔,坐于殿上,参闻政事。愚臣历选列辟,详求往代帝王有与妇人谋及政事者,无不破国亡家,倾朝继路。以阴干阳,违天也;以妇凌夫,违人也。违天不祥,违人不义。称:‘牝鸡之晨,唯家之索。’《易》曰:‘无攸遂,在中馈。’言妇人不得干政也。伏愿陛下览古人之言,以苍生为念,不宜令皇后往正殿干外朝;专在中宫,聿修阴教,则坤仪式叙,鼎命维新矣。”疏奏不纳。又有故僧惠范、山人郑普思、叶静能等,并挟左道,出入宫禁。彦范等切谏,并不从。后彦范等反及祸。

桓彦范等既匡复帝室,勋烈冠古,武三思害其公忠,将诬以不轨诛之。大理丞李朝隐请问明状。卿裴谭附会三思,异朝隐判,竟坐诛。谭迁刑部尚书,侍御史李祥弹之曰:“异李朝隐一判,破桓、敬等五家。附会三思,状验斯在,天下闻者,莫不寒心。刑部尚书,从此而得。”略无回避,朝廷壮之。祥解褐监亭尉,因校考为录事参军所挤排。祥趋入,谓刺史曰:“录事恃纠曹之权,祥当要居之地,为其妄褒贬耳。使祥秉笔,颇亦有词。”刺史曰:“公试论录事状。”遂援笔曰:“怯断大案,好勾小稽。隐自不清,疑他总浊。阶前两竞,斗困方休;狱里囚徒,非赦不出。”天下以为谈笑之最矣。

宗楚客与弟晋卿及纪处讷等恃权势,朝野岳牧除拜多出其门,百寮惕惧,莫敢言者。监察御史崔琬不平之,乃具法冠,陈其罪状,请收案问。中宗不许。明日,又进密状。乃降敕曰:“卿列霜简,忠在触邪,遂能不惧权豪,便有弹射。眷言称职,深领乃诚。然楚客等大臣,须存礼度。朕识卿姓名,知卿鲠直,但守至公,勿有回避。”自此朝廷相谓曰:“仁者必有勇,其崔公之谓欤?”累迁刑部郎中。琬兄璆,以孝友称,历刑部员外、扬州司马。丁母忧,昼夜哀号,水浆不入于口,不胜丧而卒。

陆大同为雍州司田,时安乐公主、韦温等侵百姓田业,大同尽断还之。长吏惧势,谋出大同。会将有事南郊,时已十月,长吏乃举牒令大同巡县劝田畴,冀他判司摇动其按也。大同判云:“南郊有事,北陆已寒。丁不在田,人皆入室。此时劝课,切恐烦劳。”长吏益不悦,乃奏大同为河东令,寻复为雍州司仓。长吏新兴王晋附会太平公主,故多阿党。大同终不从。因谓大同曰:“雍州判佐不是公官,公何为不别求好官?”大同曰:“某无身材,但守公直,素无廊庙之望,唯以雍州判佐为好官。”晋不能屈。大同阖门雍睦,四从同居。法言即大同伯祖也。

李令质为万年令,有富人同行盗,系而按之。驸马韦擢策马入县救盗者,令质不从。擢乃谮之于中宗。中宗怒,临轩召见,举朝为之恐惧。令质奏曰:“臣必以韦擢与盗非亲非故,故当以货求耳。臣岂不惧擢之势,但申陛下法,死无所恨。”中宗怒解,乃释之。朝列贺之,曰:“设以获谴,流于岭南,亦为幸也。”

卷三

公直第五

唐方庆,武德中为察非掾,太宗深器重之,引与议建成事。方庆辞曰:“臣母老,请归养。”太宗不之逼。贞观中,以为藁城令。孙袭秀,神龙初为监察御史。时武三思诬桓、敬等反,又称袭秀与敬等有谋。至是为侍御史冉祖雍所按,辞理竟不屈。或报祖雍云:“适有南使至,云桓、敬已死。”袭秀闻之,泫然流涕。祖雍曰:“桓彦范负国刑宪,今已死矣。祖雍按足下事,意未测。闻其死乃对雍流涕,何也?”袭秀曰:“桓彦范自负刑宪,然与袭秀有旧,闻其死,岂不伤耶!”祖雍曰:“足下下狱,闻诸弟俱纵酒而无忧色,何也?”袭秀曰:“袭秀何负于国家,但于桓彦范有旧耳。公若尽杀诸弟,不知矣;如独杀袭秀,恐明公不得高枕而卧。”祖雍色动,握其手曰:“请无虑,当活公。”乃善为之辞,得不坐。

陆德明受学于周弘正,善言玄理,王世充僭号,署为散骑侍郎。王令子师之,将行束修之礼。德明服巴豆散,卧东壁下。充之子入跪床下,德明佯绐之痢,竟不与语,遂移病成皋。及入朝,太宗引为文馆学士,使阎立本写真形,褚亮为之赞曰:“经术为贵,玄风可师。励学非远,通儒在兹。”终于国子博士。

李密既降,徐勣尚守黎阳仓,谓长史郭恪曰:“魏公既归于唐,我士众土地,皆魏公之有也。吾若上表献之,即是自邀富贵,吾所耻也。今宜具录以启魏公,听公自献,则魏公之功也。”及使至,高祖闻其表,甚怪之。使者具以闻,高祖大悦曰:“徐勣盛德推功,真忠臣也。”即授黎州总管,赐姓李氏。

贞观中,太宗谓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注,记何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遂良对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书人君言事。且记善恶,以为检戒,庶乎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遂良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记。”刘洎进曰:“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矣。”

太宗谓侍臣曰:“朕戏作艳诗。”虞世南便谏曰:“圣作虽工,体制非雅。上之所好,下必随之。此文一行,恐致风靡。而今而后,请不奉诏。”太宗曰:“卿恳诚若此,朕用嘉之。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理!”乃赐绢五十匹。先是,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永兴之谏,颇因故事。

窦静为司农卿,赵元楷为少卿,静颇方直,甚不悦元楷之为。官属大会,谓元楷曰:“如隋炀帝意在奢侈,竭四海以奉一人者,司农须公矣。方今圣上躬履节俭,屈一人以安兆庶,司农何用于公哉!”元楷赧然而退。初,太宗既平突厥,徙其部众于河南,静上疏极谏,以为不便。又请太宗置屯田,以省馈饷。皆有弘益。

文德皇后崩,未除丧,许敬宗以言笑获谴。及太宗梓宫在前殿,又垂臂过,侍御史阎玄正弹之曰:“敬宗往居先后丧,已坐言笑黜;今对大行梓宫,又垂臂无礼。”敬宗惧获罪,高宗寝其奏。事虽不行,时人重其刚正。

刘仁轨为左仆射,暮年颇以言词取悦诉者。户部员外魏克己断案,多为仁轨所异同。克己执之曰:“异方之乐,不入人心;秋蝉之声,徒聒人耳。”仁轨怒焉,骂之曰:“痴汉!”克己俄迁吏部侍郎。

则天朝,豆卢钦望为丞相,请辍京官九品已上两月日俸以赡军,转帖百司令拜表。群臣俱赴拜表,而不知事由。拾遗王求礼谓钦望曰:“群官见帖即赴,竟不知拜何所由。既以辍俸供军,而明公禄厚俸优,辍之可也;卑官贫迫,奈何不使其知而欺夺之,岂国之柄耶?”钦望形色而拒之。表既奏,求礼历阶进曰:“陛下富有四海,足以储军国之用,何籍贫官九品之俸!而钦望欺夺之,臣窃不取。”纳言姚前进曰:“秦汉皆有税算以赡军,求礼不识大体,妄有争议。”求礼曰:“秦皇、汉武税天下,使空虚以事边,奈何使圣朝仿习之?姚言臣不识大体,不知言是大体耶?”遂寝。

魏元忠男升娶荥阳郑远女,升与节愍太子谋诛武三思、废韦庶人,不克,为乱兵所害,元忠坐系狱。远以此乃就元忠求离书。今日得离书,明日改醮。殿中侍御史麻察不平之,草状弹曰:“郑远纳钱五百万,将女易官。先朝以元忠旧臣,操履坚正,岂独尚兹贤行,实欲荣其姻戚,遂起复授远河内县令,远子良解褐洛州参军。既连婚国相,父子崇赫,迨元忠下狱,遂诱和离,今日得书,明日改醮。且元忠官历三朝,荣跻十等,虽金精屡铄,而玉色常温。远胄虽参华,身实凡品。若言齐郑非偶,不合结缡;既冰玉交欢,理资同穴。而下山之夫未远,御轮之婿已周,无闻寄死托孤,见危授命。斯所谓滓秽流品,点辱衣冠,而乃延首颜,重尘清鉴。九流选叙,须有淄、渑;四裔遐陬,宜从摈斥。虽渥恩周洽,刑罚免加;而名教所先,理资惩革。请裁以宪纲,禁锢终身。”远以此废弃。朝野咸赏察之公直。

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诜女。侯思止亦奏娶赵郡李自挹女。敕正事商量,内史李昭德抚掌谓诸宰曰:“大可笑!大可笑!”诸宰问故,昭德曰:“往年来俊臣贼劫王庆诜女,已太辱国;今日此奴又请索李自挹女,乃复辱国耶?”遂寝。思止竟为昭德所绳,榜杀之。

长安末,诸酷吏并诛死,则天悔于枉滥,谓侍臣曰:“近者朝臣多被周兴、来俊臣推勘,递相牵引,咸自承伏。国家有法,朕岂能违。中间疑有滥者,更使近臣就狱推问,得报皆自承引,朕不以为疑,即可其奏。自周兴、俊臣死,更不闻有反逆者。然已前就戮者,岂不有冤滥耶?”夏官侍郎姚崇对曰:“自垂拱已后,被告身死破家者,皆枉酷自诬而死,告事者特以为功。天下号为罗织,甚于汉之党锢。陛下令近臣就狱推问者,近臣亦不自保,何敢辄有动摇?赖上天降灵,圣情发寤,诛灭凶竖,朝庭宴安。今日已后,微躯及一门百口,保见在内外官吏无反逆者。”则天大悦曰:“已前宰相皆顺成其事,陷朕为淫刑之主。闻卿所说,甚合朕心。”乃赐银一千两。

景龙中,中宗尝游兴庆池,侍宴者递起歌舞,并唱《回波词》,方便以求官爵。给事中李景伯亦起舞,歌曰:“回波尔持酒卮,微臣职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于是宴罢。

安乐公主恃宠,奏请昆明池以为汤沐。中宗曰:“自前代已来不以与人。不可。”安乐于是大役人夫,掘其侧为池,名曰定昆池。池成,中宗、韦庶人皆往宴焉,令公卿已下咸赋诗。黄门侍郎李日知诗曰:“但愿暂思居者逸,无使时传作者劳。”后睿宗登位,谓日知曰:“朕当时亦不敢言。非卿忠正,何能如此?”俄拜侍中。

景龙末,朝纲失叙,风教既替,公卿大臣初拜命者,例许献食,号为“烧尾”。时苏瓌拜仆射,独不献食。后因侍,宗晋卿谓瓌曰:“拜仆射竟不烧尾,岂不憙乎?”中宗默然。瓌奏曰:“臣闻宰相主调阴阳,代天理物。今粒食涌贵,百姓不足,臣见宿卫兵至有三日不得食者。臣愚不称职,所以不敢烧尾耳。”晋卿无以对。

中宗暴崩,秘不发丧。韦庶人亲总庶政,召宰相韦巨源等一十一人入禁中会议。遗诏令韦庶人辅少主知政事,授相王太尉,参谋辅政。宗楚客谓韦温曰:“今皇太后临朝,宜停相王辅政。且太后于诸王居嫂叔之地,难为仪注,是诏理全不可。”苏瓌独正色拒之,谓楚客等曰:“遗诏是先帝意,安可更改!”楚客、温等大怒,遂削相王辅政语,乃宣行之。

玄宗令宋璟制诸王及公主邑号,续遣中使宣诏令,更作一佳号。璟奏曰:“七子均养,鸣鸠之德。至锡名号,不宜有殊。今奉此旨,恐母宠子异,非正家国之大训,王化之所宜,不敢奉诏。”玄宗从之。

苏瓌:开元七年五月己丑朔,日有蚀之。玄宗素服候变,撤乐减膳,省囚徒,多所原放,水旱州皆定赈恤,不急之务,一切停罢。瓌与宋璟谏曰:“陛下频降德音,勤恤人隐,令徒已下刑尽责保放。惟流死等色,则情不可宽,此古人所以慎赦也。恐言事者,直以月蚀修刑,日蚀修德,或云分野应灾祥,冀合上旨。臣以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女谒不行,谗夫渐远,此所谓修德。囹圄不扰,甲兵不黩,理官不以深苛,军将不以轻进,此所谓修刑也。若陛下常以此留念,纵日月盈亏,将因此而致福,又何患乎!且君子耻言浮于行,故曰:‘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要以至诚动天,不在制书频下。”玄宗深纳之。

安定公主初降王同皎,后降韦擢,又降崔铣。铣先卒。及公主薨,同皎子繇为驸马,奏请与其父合葬。敕旨许之。给事中夏侯铦驳曰:“公主初昔降婚,梧桐半死;逮乎再醮,琴瑟两亡。则生存之时,已与前夫义绝;殂谢之日,合从后夫礼葬。今若依繇所请,却祔旧姻。但恐魂而有知,王同皎不纳于幽壤;死而可作,崔铣必诉于玄天。国有典章,事难逾越。铦谬膺驳正,敢废司存?请傍移礼官,以求指定。”朝庭咸壮之。

玄宗将封禅泰山,张说自定升山之官,多引两省工录及己之亲戚。中书舍人张九龄言于说曰:“官爵者,天下之公器,德望为先,劳旧为次。若颠倒衣裳,则讥议起矣。今登封霈泽,十载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绂,但恐制出之后,四方失望。今进草之际,事犹可改。”说曰:“事已决矣。悠悠之谈,何足虑也!”果为于文融所劾。

李辅国扈从肃宗,栖止帷幄,宣传诏命,自灵武列行军司马,中外枢要,一以委之。及克京城后,于银台门决事,凡追捕,先行后闻,权倾朝野,道路侧目。又求宰相,肃宗谓之曰:“卿勋业则可,公卿大臣不欲,如之何?”又讽裴冕等速表荐己。肃宗患之,乃谓萧华曰:“辅国求为宰相,若公卿表来,不得不与。卿与裴冕早为之所。”华出问冕,冕曰:“初无此事,臂可截也,而表不为也。”覆命奏之,上大悦。

清廉第六

李袭誉:江淮俗尚商贾,不事农业。及誉为扬州,引雷陂水,又筑句城塘,以灌溉田八百余顷。袭誉性严整,在职庄肃,素好读书,手不释卷。居家以俭约自处,所得俸禄,散给宗亲,余资写书数万卷。每谓子孙曰:“吾不好货财,以至贫乏。京城有赐田一十顷,耕之可以充食;河南有桑千树,事之可以充衣;所写得书,可以求官。吾殁之后,尔曹勤此三事,可以无求于人矣。”时论尤善之。

郑善果父诚周为大将军,讨尉迟迥遇害。善果性至孝笃慎,大业中为鲁郡太守。母崔氏甚贤明,晓正道。尝于阁中听善果决断,闻剖析合理,悦;若处事不允,则不与之言。善果伏床前,终日不敢食。母曰:“吾非怒汝,乃愧汝家耶!汝先君清恪,以身殉国,吾亦望汝及此。汝自童子承袭茅土,今致方伯,岂汝自能致之耶?安可不思此事?吾寡妇也,有慈无威,使汝不知教训,以负清忠之业。吾死之日,亦何面目见汝先君乎?”善果由是励己清廉,所莅咸有政绩。炀帝以其俭素,考为天下第一,赏物千段,黄金百两。入朝,拜左庶子,数进忠言,多所匡谏。迁工部尚书,正身奉法,甚著劳绩。

冯立有武艺,略涉书记,事隐太子。太子诛,左右悉逃散。立叹曰:“岂有生受其恩,而逃其难!”乃率兵犯玄武门,杀将军敬君弘,谓其徒曰:“微以报太子矣。”遂解兵而遁。俄来请罪,太宗数之曰:“汝间构阻我骨肉,复出兵来战,杀我将士。汝罪大也,何以逃死?”对曰:“屈身事王,期于效命。当战之日,无所顾惮。”因歔欷,悲不自胜。太宗宥之。立谓其所亲曰:“逢莫大之恩,终当以死奉答。”俄而突厥至便桥,立率数百人力战,杀获甚众。太宗深嘉叹之。出牧南海,前后牧守率多贪冒,蛮夷患之,数为叛逆。立不营生业,衣食取给而已。尝至贪泉,叹曰:“此吴隐之所酌泉也。饮一杯何足道哉!吾当汲而为食。”毕饮而去。

裴炎有雅望于朝庭,高宗临崩,与舅王德真俱受遗诏辅少主。则天既临朝,废中宗为庐陵王,将行革命之事。徐敬业举兵于扬州,时炎为内史,示闲暇不急讨。则天潜察之,下炎诏狱。凤阁侍郎胡元范、刘齐贤等庭争,以炎忠鲠无反状。则天曰:“炎反有端,顾卿不知耳。”范、贤曰:“若裴炎反,臣等亦反。”则天曰:“朕知裴炎反,知卿不反。”炎既诛,范、贤亦被废黜。炎将刑,顾谓兄弟曰:“可怜官职并自得之,炎无分毫遗,今坐炎流窜矣。”炎虽官达而甚清贫,收其家,略无积聚,时人伤焉。

杨峤为祭酒,谓人曰:“吾虽三品,非不荣贵,意常不逾畴昔一尉也。”时议重之。峤祖父休之,事北齐,执政将封为王以宠之,休之固辞而谓人曰:“我非奴非獠,何事封王耶!”

李日知为侍中,频乞骸骨,诏许之。初,日知将欲陈请,不与妻谋。及还饰装,将出居别业,妻惊曰:“家室屡空,子弟名宦未立,何为辞职也?”日知曰:“书生至此已过分。人情无厌,若恣其心,是无止足也。”

李怀远久居荣位,而好尚清简,宅舍屋宇无所增改。尝乘款段,豆卢钦望谓之曰:“公荣贵如此,何不买骏乘之?”答曰:“此马幸免惊蹶,无假别求。”闻者叹伏。

冯履谦,七岁读书数万言,九岁能属文。自管城尉丁艰,补河北尉。有部人张怀道任河阳尉,与谦畴旧,饷一镜焉。谦集县吏遍示之,咸曰:“维扬之美者,甚嘉也。”谦谓县吏曰:“此张公所致也,吾与之有旧。虽亲故不坐,著之章程,吾效官,但以俸禄自守,岂私受遗哉!”昌言曰:“清水见底,明镜照心,余之效官,必同于此。”覆书于使者,乃归之。闻者莫不钦尚。官至驾部郎中。

卢怀慎,其先范阳人,祖父悊为灵昌令,因家焉。怀慎少清俭廉约,不营家业。累居右职。及秉钧衡,器用服饰无金玉文绣之丽,所得俸禄,皆随时分散,而家无余蓄,妻子不免匮乏。及薨,赠荆州大都督,谥曰文成。玄宗幸东都,下诏曰:“故检校黄门监卢怀慎,衣冠重器,廊庙周材。谟当三杰之一,学行总四科之二,等平津之辅汉,同季文之相鲁。节邻于古,俭实可师。虽清白莹然,金非宝;然妻孥贫窭,儋石屡空。言念平昔,弥深轸悼。宜恤凌统之孤,用旌晏婴之德。宜赐物一百段,米粟二百石。”明年,车驾还京师,望见怀慎别业,方营大祥斋,悯其贫乏,即赐绢五百匹。制苏颋为之碑,仍御书焉。子奂,历任以清白闻,为陕郡太守。开元二十四年,玄宗还京师,次陕城顿,赏其政能,题赞于其厅事曰:“专城之重,分陕之雄。人多惠爱,性实谦冲。亦既利物,存乎匪躬。为国之宝,不坠家风。”天宝初,为晋陵太守。岭南利兼山海,前后牧守赃污者多。乃以奂为岭南太守,贪吏敛迹,人庶爱之。

卷四

持法第七

戴胄有干局,明法令,仕隋门下省录事。太宗以为秦府掾,常谓侍臣曰:“大理之职,人命所悬,当须妙选正人。用心存法,无过如戴胄者。”乃以为大理少卿。杜如晦临终,委胄以选举。及在铨衡,抑文雅而奖法吏,不适轮辕之用,时议非之。太宗尝言:“戴胄于朕无骨肉之亲,但其忠直励行,情深体国,所延官爵以酬劳耳。”其见重如此。

唐临为大理卿,初莅职,断一死囚。先时坐死者十余人,皆他官所断。会太宗幸寺,亲录囚徒。他官所断死囚,称冤不已;临所断者,默而无言。太宗怪之,问其故。囚对曰:“唐卿断臣,必无枉滥,所以绝意。”太宗叹息久之,曰:“为狱固当若是。”囚遂见原。即日,拜御史大夫,太宗亲为之考词曰:“形若死灰,心如铁石。”初,临为殿中侍御史,正班大夫韦挺责以朝列不肃,临曰:“此将为小事,不以介意,请俟后命。”翌日,挺离班与江夏王道宗语,趋进曰:“王乱班。”将弹之。道宗曰:“共公卿大夫语。”临曰:“大夫亦乱班。”挺失色而退。同列莫不悚动。

太宗问大理卿刘德威曰:“近来刑网稍密,何也?”对曰:“诚在君上,不由臣下。主好宽则宽,好急则急。律文:失入减三等,失出减五等。今则反是,失入无辜,失出则获戾。所以吏各自爱,竞执深文,畏罪之所致也。”太宗深纳其言。

张玄素为侍御史,弹乐蟠令叱奴骘盗官粮。太宗大怒,特令处斩。中书舍人张文瓘执据律不当死。太宗曰:“仓粮事重,不斩恐犯者众。”魏徵进曰:“陛下设法,与天下共之。今若改张,人将法外畏罪。且复有重于此者,何以加之?”骘遂免死。

李勣征高黎,将引其子婿杜怀恭行,以求勋效。怀恭性滑稽,勣甚重之。怀恭初辞以贫,勣赡给之。又辞以无奴马,又给之。既而辞穷,乃亡匿岐阳山中,谓人曰:“乃公将我作法则耳。”固不行。勣闻,泫然流涕曰:“杜郎放而不拘,或有此事。”遂不之逼。时议曰:“英公持法者,杜之怀虑深矣。”

明崇俨为正谏大夫,以奇术承恩。夜遇刺客,敕三司推鞫,其妄承引连坐者众。高宗怒,促法司行刑。刑部郎中赵仁恭奏曰:“此辈必死之囚,愿假数日之命。”高宗曰:“卿以为枉也?”仁恭曰:“臣识虑浅短,非的以为枉,恐万一非实,则怨气生焉。”缓之旬余,果获贼。高宗善之,迁刑部侍郎。

权善才,高宗朝为将军。中郎将范怀义宿卫昭陵,有飞骑犯法,善才绳之。飞骑因番请见,先涕泣不自胜,言善才等伐陵柏,大不敬。高宗悲泣不自胜,命杀之。大理丞狄仁杰断善才罪止免官。高宗大怒,命促刑。仁杰曰:“法是陛下法,臣仅守之。奈何以数株小柏而杀大臣?请不奉诏。”高宗涕泣曰:“善才斫我父陵上柏,我为子不孝,以至是。知卿好法官,善才等终须死。”仁杰固谏,侍中张文瓘以笏挥令出。仁杰乃引张释之高庙、辛毗牵裾之例,曰:“臣闻逆龙鳞,忤人主,自古以为难,臣以为不难。居桀、纣时则难,尧、舜时则不难。臣今幸逢尧、舜,不惧比干之诛。陛下不纳臣言,臣瞑目之后,羞见释之、辛毗于地下。”高宗曰:“善才情不可容,法虽不死,朕之恨深矣,须法外杀之。”仁杰曰:“陛下作法,悬诸象魏,徒流及死,具有等差。岂有罪非极刑,特令赐死?法既无恒,万方何所措其手足?陛下必欲变法,请今日为始。”高宗意乃解,曰:“卿能守法,朕有法官。”命编入史。又曰:“仁杰为善才正朕,岂不能为朕正天下耶?”授侍御史。后因谏事,高宗笑曰:“卿得权善才便也。”时左司郎中王本立恃宠用事,朝廷惧之。仁杰按之,请付法,高宗特原之。仁杰奏曰:“虽国之英秀,岂少本立之类?陛下何惜罪人,而亏王法?必不欲推问,请曲赦之,弃臣于无人之境,以为忠贞将来之戒。”高宗乃许之。由是朝廷肃然。

李日知为司刑丞,尝免一死囚,少卿胡元礼异判杀之,与日知往复至于再三。元礼怒,遣府吏谓曰:“元礼不离刑曹,此囚无活法。”日知报曰:“日知不离刑曹,此囚无死法。”竟以两闻,日知果直。

则天朝,奴婢多通外人,辄罗告其主,以求官赏。润州刺史窦孝谌妻庞氏,为其奴所告夜醮,敕御史薛季旭推之。季旭言其咒诅,草状以闻,先于玉阶涕泣不自胜,曰:“庞氏事状,臣子所不忍言。”则天纳之,迁季旭给事中。庞弃市,将就刑,庞男希瑊诉冤于侍御史徐有功。有功览状曰:“正当枉状。”停决以闻。三司对按,季旭益周密其状。秋官及司刑两曹既宣覆而自惧,众迫有功。有功不获申,遂处绞死。则天召见,迎谓之曰:“卿比按,失出何多也?”有功曰:“失出,臣下之小过;好生,圣人之大德。愿陛下弘大德,天下幸甚!”则天默然久之,曰:“去矣!”敕减死,放于岭南。月余,复授侍御史。有功俯伏流涕,固不奉制。则天固授之,有功曰:“臣闻鹿走于山林,而命悬于厨者何?势使然也。陛下以法官用臣,臣以从宽行法,必坐而死矣。”则天既深器重,竟授之,迁司刑少卿。时周兴、来俊臣等罗告天下衣冠,遇族者数千百家。有功居司刑,平反者不可胜纪,时人方之于定国。中宗朝,追赠越州都督,优赐其家,并授一品官。开元初,窦希瑊外戚荣贵,奏请回己之官,以酬其子。

太宗时,刑部奏贼盗律反逆缘坐,兄弟没官为轻,请改从死。给事中崔仁师驳之曰:“自羲、农以降,或设狱而人不犯,或画象而下知禁。三代之盛,泣辜解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咸臻至理,俱为称首。及其叔世,乱狱滋繁,周之季年,不胜其弊。刑书原于子产,峭涧起于安于,秦严其法,以至于灭。”又曰:“且父子天属,昆弟同气。诛其父子,或累其心,如此不顾,何爱兄弟?”文多不尽载,朝廷从之。

则天朝,恒州鹿泉寺僧净满有高行。众僧嫉之,乃密画女人居高楼,净满引弓射之状,藏于经笥,令其弟子诣阙告之。则天大怒,命御史裴怀古推按,便行诛决。怀古穷其根本,释净满而坐告者,以闻。则天惊怒,色动声战,责怀古宽纵。怀古执之不屈。李昭德进曰:“怀古推事疏略,请令重推。”怀古厉而言曰:“陛下法无亲疏,当与天下执一。奈何使臣诛无辜之人,以希圣旨?向使净满有不臣之状,臣复何颜能宽之乎?臣守平典,庶无冤滥,虽死不恨也。”则天意解,乃释怀古。后副阎知微和亲于突厥,突厥立知微为南面可汗而入寇赵、定,怀古因得逃归。素羸弱不堪奔驰,乃恳诚告天,愿投死南土。倦而寝,梦一僧状如净满者引之,曰:“可从此路出。”觉而从之,果获全。时人以为忠恕之报。

魏元忠、张说为二张所构,流放岭南。夏官侍郎崔贞慎、将军独孤祎之、郎中皇甫伯琼等八人并追送于郊外。易之乃假作告事人柴明状,称贞慎等与元忠谋反。则天命马怀素按之,曰:“此事并实,可略问,速以闻。”斯须,中使催迫者数焉,曰:“反状皎然,何费功夫,遂至许时?”怀素奏请柴明对问。则天曰:“我亦不知柴明处,但据此状,何须柴明!”怀素执贞慎等无反状。则天怒曰:“尔宽纵反者耶?”怀素曰:“魏元忠以国相流放,贞慎等以亲故相送,诚则可责;若以为谋反,臣岂诬罔神明?只如彭越以反伏诛,栾布奏事尸下,汉朝不坐。况元忠罪非彭越,陛下岂加追送者罪耶?陛下当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取决圣衷足矣。今付臣推勘,臣但守法耳。”则天曰:“尔欲总不与罪耶?”怀素曰:“臣识见庸浅,不见贞慎等罪。”则天意解,曰:“卿守我法。”乃赦之。时朱敬则知政事,对朝堂执怀素手曰:“马子,马子,可爱,可爱!”时人深赏之。

则天朝,或罗告驸马崔宣谋反者,敕御史张行岌按之。告者先诱藏宣家妾,而云:“妾将发其谋,宣杀之,投尸于洛水。”行岌按无状。则天怒,令重按。行岌奏如初。则天曰:“崔宣反状分明,汝宽纵之。我令俊臣勘当,汝无自悔。”行岌曰:“臣推事不弱俊臣,陛下委臣,必须状实。若顺旨妄族人,岂法官所守,臣必以为陛下试臣矣。”则天厉色曰:“崔宣若实杀妾,反状自然明矣。不获妾,如何自雪?更不得实,我即令俊臣推勘,汝自无悔也。”行岌惧,逼宣家访妾。宣再从弟思竞,乃于中桥南北,多致钱帛,募匿妾者。数日略无所闻。而其家每窃议事,则告者辄知之。思竞揣家中有同谋者,乃佯谓宣妻曰:“须绢三百匹,雇刺客杀此告者。”而侵晨微服俟于台侧。宣家有馆客姓舒,婺州人,言行无缺,为宣家所信,委之如子弟。须臾,见其人至台侧门入,以通于告者。遽密称云:“崔家雇人刺我,请以闻。”台中惊扰。思竞素重馆客,馆客不之疑,密随之行。到天津桥,料其无由至台,乃骂之曰:“无赖险獠!崔宣破家,必引汝同谋,汝何路自雪?汝幸能出崔家妾,我遗汝五百缣,归乡足成百年之业;不然,杀汝必矣。”其人悔谢,乃引思竞于告者之党,搜获其妾,宣乃得免。

朱履霜好学,明法理。则天朝,长安市屡非时杀人,履霜因入市,闻其称冤声,乘醉入兵围中,大为刑官所责。履霜曰:“刑人于市,与众共之。履霜亦明法者,不知其所犯,请详其按。此据令式也,何见责之甚?”刑官唯诺,以按示之。时履霜详其案,遂拔其二。斯须,监刑御史至,诃责履霜。履霜容止自若,剖析分明,御史意少解。履霜曰:“准令,当刑能申理者,加阶而编入史,乃侍御史之美也。”御史以闻,两囚竟免。由是名动京师。他日当刑之家,或可分议者,必求履霜详案。履霜惧不行。死家诉于主司,往往召履霜详究,多所全济。补山阴尉,巡察使必委以推案。故人或遗以数两黄连,固辞不受,曰:“不辞受此归,恐母妻诘问从何而得,不知所以对也。”后为姑蔑令,威化行于浙西。著《宪问》五卷,撮刑狱之机要。

僧惠范恃权势逼夺生人妻,州县不能理。其夫诣台诉冤,中丞薛登、侍御史慕容珣将奏之。台中惧其不捷,请寝其议。登曰:“宪司理冤滞,何所回避!朝弹暮黜,亦可矣。”登坐此出为岐州刺史。时议曰:“仁者必有勇,其薛公之谓欤!”

李承嘉为御史大夫,谓诸御史曰:“公等奏事,须报承嘉知;不然,无妄闻也。”诸御史悉不禀之。承嘉厉而复言,监察萧至忠徐进曰:“御史,人君耳目,俱握雄权,岂有奏事先咨大夫?台无此例。设弹中丞,大夫岂得奉咨耶?”承嘉无以对。

延和中,沂州人有反者,诖误坐者四百余人,将隶于司农,未即路,系州狱。大理评事敬昭道援赦文刊而免之。时宰相切责大理:奈何免反者家口。大理卿及正等失色,引昭道以见执政,执政怒而责之。昭道曰:“赦云:‘见禁囚徒。’沂州反者家口并系在州狱,此即见禁也。”反覆诘对,至于五六,执政无以夺之,诖误者悉免。昭道迁监察御史。先是夔州征人舒万福等十人次于巴阳滩,溺死。昭道因使巴渝,至万春驿,方睡,见此十人祈哀。才寐觉,至于再三,乃召驿吏问之,驿人对如梦。昭道即募善游者出其尸,具酒殽以酹之,观者莫不歔欷。乃移牒近县,备槥椟归之故乡。征人闻者,无不感激。

睿宗朝,雍令刘少徵凭恃岑义亲姻,颇黩于货。殿中侍御史辛替否按之,义嘱替否以宽其罪。替否谓同列曰:“少徵恃势贪暴。吾忝宪司,奈何惧势宽纵罪人,以侮王法!”少徵竟处死。

政能第八

开元中,申王奏:“辰府录事阎楚珪,望授辰府参军。”玄宗许之。姚崇奏曰:“臣昔年奉旨,王公驸马所有奏请,非降墨敕,不可商量。其楚珪官,请停。”诏从之。

肃宗初克复,重将帅之臣,而武人怙宠,不遵法度。将军王去荣打杀本县令,据法处死。肃宗将宥之,下百寮议。韦陟议曰:“昔汉高约法,杀人者死。今陛下出令,杀人者生。伏恐不可为万代之法。”陟尝任吏部侍郎,有一致仕官叙五品,陟判之曰:“青毡展庆,曾不立班;朱绂承荣,无宜卧拜。”时人推其强直政能。

武德中,以景命惟新,宗室犹少,至三从弟侄皆封为王。及太宗即位,问群臣曰:“遍封宗子,于天下便乎?”封德彝对曰:“不便。历观往古,封王者当今最多。两汉以降,唯封帝子及兄弟。若宗室疏远者,非有大功如周之郇、滕,汉之贾、泽,并不得滥居名器,所以别亲疏也。”太宗曰:“朕为百姓理天下,不欲劳百姓以养己之亲也。”于是疏属悉降爵为公。

狄仁杰因使岐州,遇背军士卒数百人,夜纵剽掠,昼潜山谷,州县擒捕系狱者数十人。仁杰曰:“此途穷者,不辑之,当为患。”乃明榜要路,许以陈首。仍出系狱者,廪而给遣之。高宗喜曰:“仁杰识国家大体。”乃颁示天下,宥其同类,潜窜毕首矣。

薛大鼎为沧州刺史。界内先有棣河,隋末填塞,大鼎奏闻开之,引鱼盐于海。百姓歌曰:“新河得通舟楫利,直至沧海鱼盐至。昔日徒行今骋驷,美哉薛公德滂被。”大鼎又决长卢及漳、衡等三河,分泄夏潦,境内无复水害。

高宗朝,司农寺欲以冬藏余菜出卖与百姓,以墨敕示仆射苏良嗣。良嗣判之曰:“昔公仪相鲁,犹拔去园葵;况临御万乘,而卖鬻蔬菜。”事遂不行。

员半千本名馀庆,与何彦先师事王义方。义方甚重之,尝谓曰:“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改名半千。义方卒,半千、彦先皆制师服。上元初,应六科举,授武陟尉。时属旱歉,劝县令开仓赈恤贫馁,县令不从。俄县令上府,半千悉发仓粟,以给百姓。刺史郑齐宗大怒,因而按之,将以上闻。时黄门侍郎薛元超为河北存抚使,谓齐宗曰:“公百姓不能救之,而使惠归一尉,岂不愧也!”遽令释之。又应岳牧举,高宗御武成殿,召诸举人,亲问曰:“兵书所云天阵、地阵、人阵,各何谓也?”半千越次对曰:“臣观载籍多矣。或谓:‘天阵,星宿孤虚也;地阵,山川向背也;人阵,偏伍弥缝也。’以臣愚见则不然。夫师出以义,有若时雨,则天利,此天阵也。兵在足食,且耕且战,得地之利,此地阵也。卒乘轻利,将帅和睦,此人阵也。若用兵者,使三者去,其何以战?”高宗深嗟赏,对策上第,擢拜左卫渭上参军,仍充宣慰吐蕃使。引辞,则天曰:“久闻卿,谓是古人,不意乃在朝列。境外小事,不足烦卿,且留待制也。”前后赐绢千余匹。累迁正谏大夫,封平凉郡公。开元初,卒。

郑惟忠名行忠信,天下推重。自山阴尉应制,则天临轩,问何者为忠。诸应制者对,率不称旨。惟忠曰:“臣闻外扬君之美,内匡君之恶。”则天幸长安,惟忠待制引见,则天曰:“朕识卿:前于东都,言忠臣外扬君之美,内匡君之恶。至今不忘。”中宗朝,拜黄门侍郎。时议禁岭南首领家蓄兵器,惟忠议曰:“夫为政不可骤革其习俗。且《蜀都赋》云:‘家有鹤膝,户有犀渠。’如或禁之,岂无惊挠耶?”事遂不行。

司农卿姜师度明于川途,善于沟洫。尝于蓟北约魏帝旧渠,傍海新创,号曰平虏渠,以避海难,馈运利焉。时太史令傅孝忠明于玄象。京师为之语曰:“傅孝忠两眼窥天,姜师度一心看地。”言其思穿凿之利也。

则天将不利王室,越王贞于汝南举兵,不克,士庶坐死者六百余人,没官人五千余口,司刑使相次而至,逼促行刑。时狄仁杰检校刺史,哀其诖误,止司刑使,停斩决,飞奏表曰:“臣欲闻奏,似为逆人论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存恤之意。奏成复毁,意不能定。此辈非其本心,愿矜其诖误。”表奏,特敕配流丰州。诸囚次于宁州,宁州耆老郊迎之,曰:“我狄使君活汝耶?”相携哭于碑侧,斋三日而后行。诸囚至丰州,复立碑纪德。初,张光辅以宰相讨越王,既平之后,将士恃威,征敛无度,仁杰率皆不应。光辅怒曰:“州将轻元帅耶!何征发之不赴?仁杰,汝南勃乱,一越王耶?”仁杰曰:“今一越王已死,而万越王生。”光辅质之。仁杰曰:“明公亲董戎旃二十余万,所在劫夺,远迩流离,创巨之余,肝脑涂地。此非一越王死而万越王生耶?且胁从之徒,势不自固,所以先著纲理之也。自天兵暂临,其弃城归顺者不可胜计,绳坠四面成蹊。奈何纵求功之人,杀投降之士?但恐冤声腾沸,上彻于天,将请尚方断马剑斩足下,当北面请命,死犹生也。”遂为光辅所谮,左授复州刺史。寻征还魏州刺史。威惠大行,百姓为立生祠。迁内史。及薨,朝野凄恸。则天赠文昌左相,中宗朝赠司空,睿宗朝追封梁国公。哀荣备于三朝,代莫与为比。

大唐新语(外五种) - 大唐新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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