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安达卢西亚人的决斗

塞拉芬·埃斯特瓦内斯·卡尔德龙 [1]

打圣安娜广场的另一头走来两个男人,他们踱着方步,朝一家酒馆走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喝到塞维利亚 [2] 最美的葡萄酒。看他俩的举止,你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是哪儿的人。走在路中间的那位,个头比另一位高出约有一根手指,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他那顶宽边的帽子。这顶埃西哈 [3] 软帽挂着玻璃珠的流苏,系着一条漆黑的丝带。身着的披风收扎在左臂下;右侧,在青绿色的衬里下面,是一件钉有银扣的美利奴 [4] 羔羊皮。他脚蹬一双钉有土耳其纽扣的白色牛仔靴,下身穿着一条齐膝的马裤,在披风下隐隐泛着红光。他那强壮粗犷的外表、深色卷曲的头发,还有那炯炯有神的双眼尤其引人注目。所有这一切让你打老远就能看出,他是那种可以用双膝夹死烈马、用长矛累死公牛的汉子。

他一边走着,一边跟同伴争论不休。他那同伴,身子板虽然显得很单薄,却出奇地轻巧灵活。他脚穿一双平口鞋,吊带长袜连着浅蓝色的马裤,身着甘蔗色马甲,腰系浅绿饰带,马甲外是一件平纹薄呢的夹克,上面镶着神气的臂章、垂边和排扣。他敞开披风,将帽檐儿拉下盖过耳朵,步伐不大却干净利落。仅从他的四肢和灵活敏捷的动作来看,不用试,你也能清楚地看出:他能在竞技场上,手执红布,戏弄哈拉马 [5] 最疯狂的公牛,或是来自乌特雷拉 [6] 的最凶悍的角兽。

他们可能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但我对他们这种人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正是心怀这种景仰之情,我慢慢跟着他们,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同一家酒馆。这家馆子,与其说是喝酒的,倒不如说更像是吃饭的,因为除了美酒,还有令人垂涎的佳肴。而我嘛,读者你是知道的,就喜欢直话直说,是什么就说什么。我进去后,赶紧找了个座位坐好,这样就不至于惊动奥利弗和罗兰。或许,他俩确实没有注意到我,当时,我看到他俩旁若无人一般,张开双臂,彼此友好地抱了抱,便开始说起事来:

“普尔皮特,” 高个子说, “既然我们见面就要拿刀子——那好,你在这儿,我在那儿——一,二,——你注意啦——三,分三步,——看懂啦——把这个拿着,是什么你别管——我们先来踩着音乐,跟着歌曲的拍子,干一大杯啤酒吧。”

“巴尔贝加先生,” 普尔皮特应道,同时,撇过脸去,朝脚下啐了一口,那动作干净利落,说不出的潇洒漂亮, “我才不是那种人,会为了格尔哈那样的女人,或是为了其他这类俗事,再或是因为我不能开口谩骂,或是不能痛快出气,反正,我才不会因为这类鸡毛蒜皮的事,跟你巴尔贝加这样的朋友发怒生气。我们还是喝酒吧,喝完了,我们再高歌一曲;之后再让我们刀子上见血,至死方休。”

交代完毕,两人四目相对,举杯共饮,合唱了一首塞维利亚歌曲。

随后,他们从容地褪去各自的披风,拔出刀来。这一位手持一柄白色把手的佛兰德斯 [7] 刀,另一位手握一把带护柄的瓜迪克斯 [8] 刀。这两把刀,刀光炫目,锋利无比,足以用来切除白内障,更不用说穿肠破肚了。之前,两人已用这两把快刀在空中试劈过好几次。他们用披风把左臂缠起保护好,先是往前逼近,接着往后跃开,慢慢地,动作越来越大胆,直逼对方,这时,普尔皮特举起手来,示意有话要说:

“巴尔贝加,我的朋友,我只求你行行好,别拿你那把逑龙刀老在我脸上晃来晃去,万一弄个口子什么的就讨厌了,我可不想连我老妈都认不出我来,而且我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么丑。再说啦,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出来的东西,若是给你弄伤或是弄毁了,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好吧,” 巴尔贝加答道, “那我就不举那么高。”

“还有,也不能弄到我的肚子,我可是一直都有洁癖的。另外,你的刀子和胳膊千万别伤到我的肝脏和肠子,我可不想看到自己被弄得那么脏兮兮的。”

“那我就刺高些;好了没有?再来呀。”

“到我的胸部,你更得当心了,那地方可是不堪一击。”

“这样吧,朋友,你来告诉我,我该瞄哪儿打哪儿?”

“我尊敬的巴尔贝加,你猴急什么,要砍人,什么时候没有大把的时间和地方;我左臂这儿长了个瘤子,你若真是喜欢砍的话,只管下手好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巴尔贝加说完,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另一位舞起披风挡了开去,接下来,这两位就像娴熟的书法大师,又开始对着空中尽情地涂抹挥舞,描摹出各种S形和签名,但他们只是舞来舞去,毫发不伤。

我不知道这样打下去会怎么个收场好,因为像我这种庄重体面,却不懂情趣,又羸弱无力的人,还真不配在这两位决斗者之间大呼小叫的;掌柜的对眼下这番状况也无动于衷,一个劲儿地在吉他上拨弄着街头音乐,那声音大得都盖过了他们的跺脚声以及桌椅碗筷翻飞的哗啦声。他倒真是镇定自若,仿佛款待的是两位天使,而不是两个恶魔的化身。

我得重复一下,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架势该怎么收场。这时,打门外走进一位重要人物,令这出好戏再生变数。我是说,进来的是位二十一二岁的女子,娇小玲珑,身姿优美,却胆大无比。她脚穿整齐干净的鞋袜,身着黑色荷叶边短裙,腰间系着一根链状腰带,头上戴着流苏边的塔夫绸纱巾,下端收在颈后,另一角披在肩上。她双手叉腰,顾盼生辉,就那么扭着屁股打我眼前走了过去。

她这一来,掌柜的立马扔了吉他,连我也为之怦然心动,那感觉我都三十年未曾有过了(毕竟,我也只是血肉之躯);面对我们这帮臣服于她的美色之徒,她视若无睹,径直朝那俩人决斗的地方走了过去。

这儿可就更精彩啦;要知道,这俩人为什么决斗吗,就是为了这位唐娜格尔哈,谁赢了就能获得美人的芳心。所以,见到格尔哈过来,唐普尔皮特和唐巴尔贝加俩人进攻得更来劲了,挥刀、腾挪、袭击、蹲伏、跳跃——花样百出,可就是毫发不伤。我们的大美人 [9] 算是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幕。好一阵子,她都一声不吭,看着两位绅士为了自己在拼死拼活,心里说不出的享受。但是,渐渐地,阴云笼罩了她漂亮的眉头,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便从她那精致的耳朵后面抽出个东西来,抽出什么,你倒猜猜。那既不是什么花儿,也不是什么耳饰,而是一截雪茄。她抓起雪茄猛地朝那两个决斗士扔了过去。那效果,即便是查理五世 [10] 那根神奇的权杖在西班牙那场最后的决斗中所起的作用,也自愧弗如。两人立马毕恭毕敬地来到她跟前,各自幻想着,凭借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抢在这身着荷叶边裙子的美人面前拔得头筹。而她,仿佛沉思了一会儿,把他们俩的打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毅然决然地说:

“这事是不是因我而起?”

“那还能因谁?因为我——因为没有人——”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听好啦,先生们,” 她说, “我是拉加蒂沙的女儿,拉门德斯的侄女,也是拉阿斯特罗萨的孙女,像我这种出身名门又妩媚动人的女子,早就知道,什么协议啊、契约啊这类没用的东西,全都是一文不值的狗屁。男人们叫起板来,就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别让老娘我在这里丢人现眼,连打个响指都上不来劲。你们假装在这里打来打去,若是为了我,那就是骗人;你们全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你们二位,我谁也不爱。我中意的是萨夫拉 [11] 的明戈拉瑞欧,而且我和他哪瞧得上你们呐?再见了,我的勇士们;如果你们愿意,那就找我的男人去算账吧。”

说完,她直盯着他俩,朝地上啐了一口,再用鞋尖狠狠地擦去,然后就像她刚才进来那样,搔首弄姿地走了出去。

这下,两人再也没法装腔作势下去了。他们眼巴巴地目送着这位无所顾忌的唐娜格尔哈离去;然后,煞有介事地拿刀在袖口上一擦,仿佛是抹去那上面留下的血渍似的。两人同时将刀收入刀鞘,一齐说道:

“因为女人,这个世界沦落了,也因为女人,西班牙沦陷了;但从没听人说过,也没有民谣传过,更没有盲丐唱过,连街头巷尾都没人谈过,有两位勇士一决生死,竟是为了别人的爱人。”

“来,唐普尔皮特先生,咱们和解吧!”

“伸出手来吧,唐巴尔贝加先生。”

他们说完,迈开大步走上街去,活像这世上最好的一对朋友。世事无常,着实令我错愕不已。

注释

[1] 塞拉芬·埃斯特瓦内斯·卡尔德龙(1799—1867),西班牙作家,代表作是《安达卢西亚景象》(1847),语言既古旧又颇具地方色彩;但是除却这些古怪的风格,这部作品生动地记录了如画的风景和当地的民风民俗。

[2] 塞维利亚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和塞维利亚省的首府,西班牙第四大城市。

[3] 埃西哈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和塞维利亚省的一个市镇。

[4] 美利奴绵羊,一种中等体形的绵羊品种,原产西班牙。

[5] 哈拉马,西班牙一河流,因沿岸地区盛产斗牛而闻名。

[6] 乌特雷拉,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塞维利亚省的一个市镇,被认为是斗牛和弗拉门戈舞的发源地,辖区内有许多著名的奶牛养殖场。

[7] 佛兰德斯,西欧的一个历史地名,泛指古代尼德兰南部地区,位于西欧低地西南部、北海沿岸,包括今比利时的东佛兰德省和西佛兰德省、法国的加来海峡省和北方省、荷兰的泽兰省。

[8] 瓜迪克斯,西班牙南部的一座城市,在格拉纳达省内。该城市曾经以刀剑制造业而闻名。

[9] 此处用海伦指代 “美女” 。海伦为古希腊第一美女,相传为宙斯和勒达之女,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之妻,后被帕里斯拐走,因而引发特洛伊战争。

[10] 查理五世(1500—1558),即指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1516—1556)、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1519—1556),镇压西班牙城市公社起义,反对宗教改革,与新教诸侯和法兰西、土耳其进行战争,争夺西欧霸权失败后退位。

[11] 萨夫拉,一个坐落在西班牙巴达霍斯省的小镇。

一场安达卢西亚人的决斗(短篇快看) - 一场安达卢西亚人的决斗
目录

阅读本书,两步就够了......

第一步:下载掌阅iReader客户端

扫一扫

第二步:用掌阅客户端扫描二维码

扫一扫

不知道如何扫描?

×

正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