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药水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冬天的一个夜晚,在费拉拉城一座奢华的豪宅里,唐璜·贝尔维代罗正在宴请埃斯特家族的一位亲王。那时,举办宴会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需要有王侯般的财富或者贵族的势力才行。七个喜爱享乐的女人围坐在被香烛照亮的一张桌子旁,欢快地闲聊着,她们周围全是艺术杰作——它们那白色的大理石在红泥墙的映衬下分外夺目,同富丽堂皇的土耳其地毯交相辉映。她们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熠熠生辉的黄金和宝石,其四射的光芒仅次于她们的一双双眼睛;她们都是热情奔放的,但风格各有不同,恰如她们的美貌。她们的区别既不在用词上,也不在思想上;而是以神态、目光、动作或是语气来作为她们话语的注解,表现出纵情、放荡、忧郁或戏谑。

一个似乎在说: “我的美貌有重新点燃老人冰冷之心的魅力。” 另一个则说: “我爱躺在柔软的垫子上,痴迷地想着我的那些崇拜者。” 第三个是初次参加这种盛宴,她总爱脸红。 “我打心底里感到不安。” 她似乎在说。 “我是个天主教徒,怕入地狱;但是,我对你爱得如此——啊,如此深切——我甚至愿意为你牺牲来世!” 第四个把一杯开俄斯酒 [1] 一饮而尽,嚷道: “为快乐欢呼!我每天黎明之时都会开始一种新生活。我忘却过去,仍沉醉在昨天的狂欢中,我拥抱新的幸福生活,一种充满爱的生活。”

挨着唐璜·贝尔维代罗坐着的女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她一直默不做声。 “要是我的恋人抛弃了我,我才用不着叫亡命徒去杀他呢。” 说完她大笑起来,但是一个工艺精巧的果盘在她刚劲有力的手指间碎裂了。

“你什么时候当上大公呀?” 第六个女人是那位亲王带来的,她如是问道,嘴角还带着恶毒的快意,眼里露出狂饮作乐的迷醉神采。

“你父亲什么时候死呀?” 第七个说道,她笑着把自己的花束掷给唐璜,那卖弄风情的样子真令人抓狂。她是一个无知的少女,习惯于拿神圣的东西说笑。

“哦,别提了!” 年轻帅气的唐璜嚷道, “世界上长生不死的父亲只有一个,倒霉的是,这一个偏偏就是我的父亲!”

费拉拉城的这七个女人、唐璜的朋友们和亲王本人都震惊地叫了起来。可能过二百年后,在路易十五的统治下,有教养的人们会耻笑这种俏皮话。不过,此刻欢宴刚开始,人的头脑大概还保持着一种不寻常的清醒。尽管烛火辉煌中,大家情绪高涨,金器银皿里,琼浆玉液的酒气弥漫,尽管满眼是楚楚动人的美女,但或许人们内心深处仍然潜藏着一点点对人神事物的那种尊敬,那种尊敬还会在那里挣扎,直到狂饮豪灌把它淹没在滔滔的起泡酒之中。虽然如此,那些花朵已残碎,那些眼睛已迷醉,用拉伯雷的话说,就是醉酒已醉到鞋子上了。在大家震惊的这一间歇中,一扇门被打开了,就像在伯尔沙扎尔的宴会 [2] 上一样,上帝显灵了。他此刻似乎化身为一个步态不稳、双眉紧皱的白发老仆,一副沮丧的样子走了进来。他那神情仿佛使得这里的花冠、红宝石酒杯、堆成金字塔似的水果、盛宴的喜庆、惊讶面孔的红光以及被女人雪白玉臂压凹下去的那些靠垫的色彩,都黯然失色;接着,他用一种空洞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肃穆的话,给这奢华的宴会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生,你父亲快不行了。”

唐璜站了起来,对客人们做了个手势,大约可以翻译为:

“我失陪了,这种事并不是每天都发生的。”

父亲或母亲的故去,难道不是往往在生命的蓬勃兴盛之时、在纵情狂欢之际就这样向年轻人陡然袭来的吗?死神随性无常,无法预料,犹如女人的喜好一样,不过却更为忠诚可靠——死神从不欺骗任何人。

唐璜关上宴会厅的门,沿着寒冷黑暗的长廊走去。他强迫自己戴上一副面具,因为,考虑到他作为儿子的角色,他抛下餐巾的同时也抛下了欢乐。夜色漆黑。沉默的仆人把这个年轻人带往濒死者的房间。虽说仆人用灯照着路,但光线足够昏暗,使得死神能借助寒冷、寂静、昏暗,或许还借助醉酒的反应,强行把一些思绪塞进这个败家子的灵魂里;他反省自己的生活,变得郁郁思虑起来,犹如一个打官司的人出门赶往法庭一样。

唐璜的父亲,巴托洛梅奥·贝尔维代罗,是个九十岁的老人,他大半生都以经商为业。他到过东方国家的不少地方,从那里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还有,据他说,比黄金钻石更宝贵的见识。对于黄金钻石,他已经不再去多想了。 “我把一颗牙齿看得比一颗红宝石还珍贵,把力量看得比知识还珍贵。” 他曾这么笑着说。这个好父亲喜欢听唐璜讲他那些富有青春朝气的冒险故事,总是一边大把地给他钱,一边戏谑地说: “乖孩子,只管开心玩吧!” 从未有哪位老人在观察一个年轻人中获得如此大的喜悦。他凝望着如此灿烂鲜活的一个生命,感到由衷的快乐,是父爱消除了他对衰老的恐惧。

六十岁时,贝尔维代罗迷恋上了一个娴静而美丽的天使。唐璜便是这姗姗来迟的爱情的唯一果实。十五年来,这位好人一直都为他亲爱的胡安娜的逝世而哀痛不已。他的众多仆人和他的儿子都把他染上的那些奇怪习惯归因于这种哀痛。巴托洛梅奥深居在他的豪宅中最不舒适的厢房里,很少外出,甚至连唐璜也不能进入他父亲的房里,除非事先得到许可。这个自甘寂寞的隐士,如果偶尔也在他的豪宅或费拉拉城的街上走一走的话,那似乎也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但却永远无法找到。他恍恍惚惚、犹犹豫豫、心事重重地挪动着步子,像一个被思绪或回忆折磨着的人。就在他的儿子大摆宴席,豪宅里响彻年轻人的欢笑,庭院里传来马蹄刨地声,侍从们在台阶上因为掷骰子而吵闹不休时,巴托洛梅奥却一天只吃七盎司的面包,喝的是白开水。他偶尔吃上一点家禽肉,也只是为了把骨头给一条黑毛的猎犬,那是他忠实的伙伴。他对吵闹声从不抱怨。在他生病期间,如果一阵号角声或是狗叫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也只是说上一句: “啊,唐璜回家了!” 在这个世上还从未见过如此随和与宽容的父亲;结果,小贝尔维代罗,由于对父亲随便惯了,就把被宠坏孩子身上的所有毛病都占全了。他对待巴托洛梅奥的态度,就像一个任性的女人对待一个年老的情人那样,老情人对她的放肆无礼一笑置之,靠着出卖自己的好脾气和顺从去换得爱情。唐璜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少年时的情景,他承认很难找出一件父亲的和善曾令他失望的事情来。他在长廊里走着,心中生出一种懊悔之情,几乎要原谅父亲的长生不死了。他恢复了孝顺之心,好比一个小偷,在享用一份偷来的百万家财之际,重新又变得诚实一样。

很快,这个年轻人穿过父亲住处的几个高大寒冷的房间。他忍受着潮湿的空气,呼吸着满是灰尘的古老挂毯和家具散发出的浓浊空气及霉味,来到了老人古旧的房间。他站在病榻前,旁边是行将熄灭的炉火。哥特式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把忽明忽暗的、摇曳的光线照射到床上,使老人的模样显得变幻不定。寒风钻过不严实的窗户吹了进来,雪花落在窗格上,噗噗发出闷响。

这个场景与唐璜刚刚离开的场景是如此的截然不同,他不禁浑身战栗。他走近床边时,一阵强风吹得灯光突然闪动了一下,照亮了他父亲的面容,唐璜感到周身发冷。父亲的面容已然变形;紧包骨头的皮肤泛出青色,被老人枕着的白色枕头衬托得越发可怕。他的嘴巴因痛苦而扭曲,半张着,牙齿全无,不住地叹气,暴风雪的咆哮把这些叹息变成了凄凉的哀号。尽管有这些临死的迹象,但他的脸上却显现出一种惊人的力量。那双病得塌陷下去的眼睛,保留着一种奇特的定力。一个高傲的灵魂正在那里同死亡搏斗着。仿佛是巴托洛梅奥力图用临终的目光杀死一个坐在床脚的敌人。这坚定而冰冷的目光,在他那木然不动的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可怕,就像医生桌子上的颅骨一样。被单清晰地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显示出这个临死者的肢体也同样是僵直的。除了眼睛,一切都死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机械呆板。唐璜来到垂死父亲的床边,他对自己胸前戴着一个交际花送的花束,以及一同带来的宴会气息和酒味而感到有些羞愧。

“你在寻欢作乐!” 老人一见了儿子就嚷道。

与此同时,响起了一个歌女清澈而高昂的歌声。这名歌女在为宾客演唱,为她伴奏的古提琴和弦令她的歌声更加激越,声音盖过了暴风雪的怒吼,一直传到这个充满死亡的房间。这证实了父亲的判断。如果可以,唐璜将会欣然地把这些无礼的喧嚣关在门外。

巴托洛梅奥说: “你过得快活,我并不怨恨你,孩子。”

这句饱含温情的话刺痛了唐璜,他不能原谅父亲的这番好意。

“父亲,我深感懊悔!” 他大声说。

“可怜的璜儿,” 这个濒死之人说道, “我一直对你宽和慈爱,你总不至于盼着我死吧?”

“噢!” 唐璜大声说道, “要是把我的生命给您一部分,可以保住您的生命,那该多好呀!” ( “这类话我永远都可以说说。” 这个败家子心想, “就如同我说要把这个世界都给我的情妇一样。” )

他刚这样想完,那条老猎犬就呜呜叫了起来。这聪明的吠声使唐璜不寒而栗,他认为这条狗懂得他的心思。

“我就知道我可以指望你,我的儿子。”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说。 “好,你会如愿的。我会活下去,但是并不会让你少活一天的。”

“他是在胡言乱语。” 唐璜心里说。

接着,他高声说道: “是呀,我最亲爱的父亲,您确实会活得跟我一样长,因为您的音容笑貌会一直活在我心中。”

“不是这么个活法。” 这个老贵族边说边使尽全身的力气要坐起来,因为垂危的人在床头总有一种错觉,现在他就被这种错觉鼓动着。 “听着,儿子。” 他接着说道,声音因最后的这番努力而愈加微弱。 “我不想死,就像你不能没有情人、美酒、马匹、猎鹰、猎犬和金钱一样——”

“这我完全相信。” 儿子跪在床头,吻着巴托洛梅奥苍白的手,想道。 “可是,父亲,” 他大声说, “亲爱的父亲,我们必须服从上帝的意志呀!”

“上帝!我也是上帝!” 老人愤愤地说道。

“不要亵渎上帝!” 年轻人看到他父亲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嚷道。 “说话要当心,您已经受过临终涂油圣礼,如果您带着罪死去,我会永远得不到安慰的。”

“你还要听我说话吗?” 这个濒死之人咬着无牙的嘴嚷道。

唐璜沉默不语了。可怕的寂静笼罩上来。透过暴风雪沉闷的悲号声,再次传来了古提琴的旋律和美妙的歌声,尽管声音微弱得如同黎明一般。

这位濒死之人笑了。

“你弄来了歌女和音乐,我谢谢你!宴会,年轻美丽的女人,乌黑的头发,生活中所有的享乐。让它们都保持下去吧。我就要重生了。”

“他神智错乱到了极点。” 唐璜对自己说。

“我已发现了一种起死回生的方法。在那儿,看看桌子抽屉里头——虎爪饰件旁边有一个暗钮,一按就可以把抽屉打开。”

“我打开了,父亲。”

“很好!现在拿出一个小水晶瓶。”

“给您。”

“我花了二十年——”

此刻,老人感到大限将至,便使出全身力气说道:

“一旦我咽了气,你就马上把这种药水涂抹在我身上,那样我就会苏醒过来了。”

“药水只有很少的一点儿。” 年轻人回答说。

巴托洛梅奥已不能再说话了,但他还能听,还能看。听到这句话,他猛然把头扭向唐璜。他的脖子还保持着扭转的状态,就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由于雕刻家一时兴起,被注定永远朝着一旁看去。他瞪着的眼睛一动不动,十分可怕。他死去了,在失去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幻想之时死去了。他本想在儿子的心中找到一处庇护所,但找到的却是一座坟墓,比人们安葬死者所挖掘的还要空洞。他的头发也因恐惧而变得直立起来,僵直的目光似乎还有话要说。这是一个从坟墓中愤然而起,向上帝要求复仇的父亲!

“唉,老人完蛋了!” 唐璜喊道。

他只顾把神秘的水晶瓶凑到灯光下,像酒鬼在饭后端详酒瓶一样,而没有看到父亲的眼珠已经发白。那条狗蜷缩在一旁,轮番瞧着死去的主人和长生药水,就像唐璜交替打量着他的父亲和小药瓶那样。灯火照射出断续、摇曳的光芒。万籁俱寂,古提琴发出微弱的声音。贝尔维代罗以为他看见父亲在动弹,不觉心惊胆战。他害怕看见父亲斥责的眼睛里那直勾勾的眼神,就合上了父亲的眼睛,如同秋夜里关上了一扇百叶窗。他站着,一动不动,陷入思考之中。

突然,一种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像是生锈的弹簧发出的,打破了寂静。唐璜吃了一惊,差点儿摔掉药瓶。比短剑上的钢刃还要冰凉的冷汗从他的毛孔里渗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彩绘的木制公鸡从挂钟里出来,叫了三声。这是一个精巧的发明,当时的学者们都用它来定时叫醒自己起床工作。黎明的曙光已经染红了窗扉。这只古老的钟表忠实地为它的主人服务,胜过唐璜对父亲的义务尽责。这只钟是由木头、滑轮、绳索和齿轮组成的,而唐璜所拥有的 “装置” 则是人类所独有的,它叫做人心。

生怕这神秘的液体会出现什么闪失,心存怀疑的唐璜便把药瓶放回到那哥特式小桌的抽屉里。在这个肃穆的时刻,他听到走廊里有些喧闹声。混杂不清的说话声、压抑的笑声、放轻的脚步声和丝绸衣服的沙沙声,总之,是一伙嬉闹的人在试图让自己变得有秩序的嘈杂声。门打开了,亲王、那七个女人、唐璜的朋友们以及歌女们,都混乱无序地出现了,那场面就像阳光同苍白的烛光对决时,跳舞的人们突然迎来了天的大亮。他们都是按惯例来向这个年轻的继承人表示慰问的。

“哦,哦,可怜的唐璜当真看重他父亲的死吗?” 亲王凑到拉布兰比拉的耳旁说道。

“呃,他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人。” 她答道。

然而,唐璜夜间的沉思在他脸上印出的表情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安静下来。男人们肃立不动。那些女人,喝酒喝得嘴唇都干了,她们跪下来开始祈祷。唐璜看到这荣华、欢乐、笑声、歌声、美丽、生命体现在这些人身上,都在向死神致敬,他不禁战栗起来。但在这可爱的意大利,宗教和狂欢是如此地融洽,以至于宗教就是一种放荡,而放荡就是一种宗教。亲王亲切地握了握唐璜的手,接着,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了同样的神态,半是同情,半是淡漠,这场梦幻的景象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这的确就是生活的忠实写照!亲王下楼时对拉里瓦巴雷拉说:

“哎呀!谁会想到唐璜竟只是吹牛,说他自己不孝?他毕竟是爱着自己父亲的!”

“你注意到那条黑狗了吗?” 拉布兰比拉问道。

“他现在可成了巨富啦。” 比安卡·卡瓦托利尼感叹道。

“那又与我何干?” 那个骄傲的维罗纳人嚷道,她就是那个摁碎了果盘的女人。

“与你何干?” 公爵喊道。 “他有了钱,就同我这个亲王一样了。”

起初,唐璜在万千的思绪间左右摇摆,犹豫不决。他摸清了父亲攒下财产的总数后,晚上又回到死者的房间,他的灵魂里膨胀着可怕的利己念头。他看到家里所有的仆人都在屋子里忙活着装饰灵床, “大人阁下” 明天就要被安放在上面——全费拉拉城的人都要来瞻仰这稀奇的场面。唐璜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仆人都立刻停了下来,他们缄口不语,瑟瑟发抖。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说道,声音都变了。 “等我出去后,你们再进来。”

老仆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等到他的脚步声在石板地上消失后,唐璜才慌忙地锁上门,确认屋里并无他人后,便大声呼道:

“好,咱就来试一试吧!”

巴托洛梅奥的遗体躺在一条长桌上。极度的衰老和瘦弱使遗体变得像一具骸骨,为了不让人看到这令人厌恶的场面,整理尸体的人们在上面覆盖了一张床单,除了头以外,把全身都盖了起来。这具木乃伊似的尸体停放在房间中央,床单自然是紧贴尸体的,依稀勾勒出尸体的轮廓,但却显得僵硬呆板、瘦骨嶙峋。脸上已经出现大块紫斑,这表明需要立即做完尸体防腐。尽管唐璜用怀疑论武装自己,可是当他拔去那神奇水晶瓶的瓶塞时,还是哆嗦起来。他站在死者头部的近旁时,颤抖起来,不得不停了一会儿。但是,这个年轻人一贯放任自己,早被宫廷的穷奢极欲之风所腐坏。他想起了一个堪比乌尔比诺公爵 [3] 的主意,这主意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给了他勇气。仿佛是魔鬼在对他窃窃私语,他的心头回响着这样一句话: “涂在一只眼上!” 他拿了一块布,吝惜地蘸了蘸珍贵的药水,轻轻涂在尸体的右眼皮上。这只眼竟然睁开了!

“啊!” 唐璜叫了一声,手紧攥药瓶,就像梦中我们被吊在悬崖上,紧紧抓住树枝一样。

他看到了一只充满生机的眼睛,一只长在死人头上的孩童的眼睛,在这只水灵灵的充满青春的眼睛里,闪动着光亮。在漂亮的黑色睫毛的保护下,它熠熠闪烁,犹如行人在冬夜荒僻之地所看见的一盏孤灯。这只炯炯放光的眼睛似乎要刺穿唐璜。它在思索,在控诉,在谴责,在威吓,在评判,在说话——它冲着唐璜叫喊、责骂!眼睛里表现出的是最恳切的哀求,是高贵的愤怒,接着是少女乞求行刑者宽容她的恳切之情,最后是临刑的人踏上绞刑架时向他的同胞们投去的那种可怕的目光。这一小块生命的碎片竟然放射出如此多的生机,吓得唐璜退缩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敢正视这只眼睛,但它似乎从天花板和墙帷中瞪着自己。房间里仿佛播满了火、生命与智慧的光点。到处都闪烁着眼睛,冲他尖叫。

“他可能会再活一百年的!” 唐璜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拉回到父亲身前,他凝视着这只亮闪闪的眼睛,禁不住嚷道。

突然,这只智慧之眼合上了,接着又忽然睁开,似乎在表示赞同。好像有个声音在喊: “会的。” 唐璜越发感到惊恐了。

“该怎么办?” 他思忖着。

他壮起胆子试着去把那苍白的眼皮合上,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我该把它挤压出来吗?也许那是弑父之罪?” 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 那只眼睛嘲讽地眨了一下,似乎这样说道。

“啊!” 唐璜叫道, “眼睛里有魔法!”

他凑近了那只眼睛,要压碎它。一颗大大的泪珠滚落到尸体深陷的脸颊上,然后又落到贝尔维代罗的手上。

“好烫!” 他叫道,坐了下来。

这场抗争使他筋疲力尽,就像雅各 [4] 那样,他仿佛同天使搏斗了一场。

最后,他站了起来,说道: “只要没有血就行——”

接着,他鼓足所需的勇气,去实施这个让他怯懦的行动,他挤出了那只眼睛,一眼也不看就用布把它压碎。这时,传来一声低沉的哀叫,令人心惊胆战。原来是那只可怜的猎犬,它嚎叫一声死去了。

“它会知道这个秘密吗?” 唐璜打量着这只忠实的动物,心中疑惑。

唐璜被人尊为孝子。他在父亲的坟上立了一块白色的大理石纪念碑,还聘请当时最杰出的一批艺术家制作雕像。直到他父亲虔诚地跪着的雕像被沉重地安放在坟墓上,他把触动过自己内心、生平仅有的那点内疚,而且只是在身体疲惫时才有的内疚,也一同埋进了坟墓时,他才能完全感到心安。

把那位 “老东方通” 积聚的巨大财富理出一个清单后,唐璜就变得贪婪起来。他不是有两个人生都需要钱吗?他深谋远虑的目光看透了社会生活的规则,他通过坟墓去观察世界,因此也就对世界理解得更加透彻。他剖析人和事,为的是既摆脱历史所代表的过去,也摆脱法律所表达的现在,更是摆脱宗教所揭示的未来。他把精神与物质一齐投进熔炉,发现那里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从此以后,他变成了真正的唐璜。

他善于幻想生活,把年轻英俊的自己投入生活之中,蔑视世界,却又占有世界。他的幸福绝不可能是那种中产阶级类型的幸福,满足于能吃上水煮牛肉,满足于冬天有个好的暖床器,夜晚有盏灯,每个角落都有双新拖鞋。他攫取生活就像猴子抓到一颗坚果,剥掉粗劣的果壳,享用美味的果仁。诗歌及人类情感的崇高表达也够不到他的脚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自以为小人物信任大人物,于是就敢用关于未来的宏伟构想去换取我们理想生活中的那点儿小钱,唐璜决不会犯这些人的错误。他也许像他们那样,走起路来脚踩大地,头顶云天;但他更喜欢的是安逸地坐在那里,把不止一个温柔、娇艳、甜美的女人的嘴唇吻得发干。他如同死神一样,所到之处,毫无顾忌地吞噬一切,追求一种热烈、东方式的爱情和轻易到手的快乐。他只爱女人中的女人,在嘲弄中任自己的灵魂自然流露。

当一个个情妇在床上快乐得要升入云端的时候,唐璜一丝不苟、不遗余力、热烈真诚地配合着,那劲头活像一个德国大学生。但是当他的情妇愚蠢地说 “咱们” 的时候,他却只说 “我” 。他懂得如何巧妙地屈从于女人的魅力。他手腕高明,总能叫对方以为他战战兢兢、笨手笨脚,就像一个首次邀请舞伴的大学生那样问人家: “您想跳舞吗?” 但必要时他也会很凶悍,会拔出剑来击败老练的军人。他直爽中带有嘲弄,眼泪里含着欢笑,他会哭得完全像一个女人在对她的丈夫说: “给我一辆马车嘛,要不我会痛苦死的。”

对商人来说,世界就是一大包货物,或者是一些流通券;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世界就是一个女人;对某些女人来说,世界就是一个男人;对某些人来说,世界就是一个沙龙,一个小团体,一个阶级,一座城市;对唐璜来说,宇宙就是他自己!他高贵、迷人,是个优雅的楷模,他在每处岸边都曾泊过船;但他只让自己被载往他愿意去的地方。他见的越多,怀疑的也就越多。他考察人性,很快就发现,勇敢就是轻率,谨慎就是胆怯,宽宏豪爽就是精打细算,公正就是罪恶,精细周密就是优柔寡断,诚实就是计谋。他通过一种奇怪的宿命论发现,那些真正诚实公正、谨慎周密、豪爽勇敢的人,是不会被他的同胞们看重的。

“这是多么无趣的嘲弄啊!” 他喊道。 “可这并不是来自神明的嘲弄。”

此后,他否认了更美好世界的存在,对神圣的东西毫不尊敬,把教堂里的大理石圣徒雕像仅仅看作是一件件艺术品。他了解人类社会的机制,不再过分触犯现行的成见,因为刽子手毕竟比他厉害;他以对付迪芒什先生那次吵闹事件的潇洒与睿智来让社会法规服从于他自己的意志。概括地说,他就是莫里哀笔下的唐璜、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拜伦笔下的曼弗雷德和马图林笔下的梅莫特之类人物的化身——这些鲜明的人物形象都是欧洲最伟大的天才塑造的,无论莫扎特的交响乐,还是罗西尼的抒情弦乐,都不乏这些形象。在这些可怕的形象里,人类身上的邪恶力量是永世不灭的,而且世世代代这些形象都在重复出现,或表现为米拉波那样能言善辩,或像波拿巴那样,满足于不声不响的行动;或像神圣的拉伯雷那样,敢于冷嘲热讽,针砭时弊,再或像黎塞留元帅那样,只嘲弄人,而不嘲笑事;或者,也许更像我们最著名的大使那样,对人对事一概嘲讽。

但是唐璜那深邃的天赋早就把所有这些都包揽无遗了。他玩弄一切。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嘲讽,包括对人、对事物、对体制和观念的嘲讽。他曾同教皇尤里乌斯二世 [5] 就永生的问题闲谈了半小时,谈话结束时,他笑着说道:

“如果非要选择不可的话,那我宁愿信仰上帝,而不是信奉魔鬼;上帝无所不能而又心地善良,比起邪恶之妖,总是更有法力。”

“是的;但上帝要求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忏悔。”

“你老是想着赎罪券吗?” 贝尔维代罗回应道。 “为了忏悔今世的过错,我还有整整一个来世呢。”

“噢,如果你这样来理解晚年的话,” 教皇嚷道, “你可要当心被奉为圣徒了。”

“自你荣升为教皇之后,一切都可以期待了。”

话毕,他俩便去视察工人们正忙于建造献给圣彼得的宏大教堂。

“圣彼得是天才,他给了我们双重的权力。” 教皇对唐璜说, “他应该享有这个纪念堂。但有时我在夜里会想,一场大洪水会抹掉所有这一切,于是一切又需要重新开始了。”

唐璜和教皇都笑了。他们彼此会意。只有傻瓜才会在第二天同尤里乌斯二世一起到拉斐尔家,或者到可爱的玛达玛别墅去玩乐;而贝尔维代罗却要去看他以教皇的身份主持宗教仪式,以证实自己的怀疑。在酒力的作用下,德拉罗韦雷可能会忘乎所以,对《启示录》 [6] 提出异议。

唐璜六十岁时,去了西班牙定居。在那里,他以那么老的年纪娶了一个年轻迷人的安达卢西亚姑娘。但他故意既不做个好父亲,也不做个好丈夫。他早已观察到,那些我们不怎么留意的女人,反倒是更为温柔体贴地爱着我们。唐娜·埃尔薇拉住在安达卢西亚内地一座距圣卢卡斯几里格 [7] 远的城堡里,由她虔诚的老姑母抚养长大,为人忠诚温顺。唐璜看出,这个年轻姑娘是一个未长久地同情欲搏斗便不会屈服于情欲的女人,于是,他希望直到自己死时,都能让她保持纯洁。这是他晚年开的一个严肃的玩笑,布的一局棋。

鉴于自己父亲的失误,唐璜决心要演好最后一幕戏,这幕戏将发生在他濒死时的床上,所以,他要让自己晚年中哪怕是最细微的行动也都服务于这幕戏的成功。就这样,他把大部分财产都埋在自己费拉拉豪宅的地窖中,那里他很少去。其余财产都买了终身年金,这样他的妻子儿女就会很乐意让他一直活下去了。这是他的父亲早先本该耍过的一种诡计;但其实这种马基雅维利式的诡计对他而言纯属多余。他的儿子,年轻的菲利佩·贝尔维代罗,长大后变成了一个笃信宗教的西班牙人,正如他的父亲变得轻慢宗教一样,这应验了一句谚语: “父亲吝啬,儿子挥霍。”

唐璜选择了圣卢卡斯修道院的院长来教导贝尔维代罗公爵夫人和菲利佩的道德心。这位牧师是个圣人,举止得体,身材匀称,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头部长得像古罗马皇帝提比略。此人因戒斋而精神不振,苍白憔悴,一直忍受着诱惑的煎熬,就像所有的隐修士那样。唐璜这个年迈的贵族也许还想在过完他第一期生命之前,能够害死一个修道士。然而,要么是这位修道院院长同唐璜一样聪明,要么就是唐娜·埃尔薇拉有着比西班牙赋予女性的更多的谨慎或美德,唐璜只得像一个乡村牧师那样度过他的最后时光,家里没有丑事发生。有时,他以发现妻子或儿子对宗教职责的疏忽为乐趣,并断然地坚持让他们履行罗马教廷给信徒规定的所有义务。他听到殷勤的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唐娜·埃尔薇拉和菲利佩专心致志地讨论道义问题,就会感到无比欣慰。

然而,贝尔维代罗老爷尽管精心保养身体,他衰老的日子还是来临了。伴随着痛苦的衰老而来的是无奈的呻吟,他越是想起自己热血沸腾的青年和盛年时期,就越是呻吟得凄惨。对他而言,这出闹剧中最大的嘲讽就是让别人相信他所嘲笑的法律和规则,而他本人却不得不在夜晚枕着 “易变无常” 合眼入眠!这位举止风雅的楷模,这位放荡不羁的公爵,这位光彩耀人、对女人彬彬有礼而折磨起她们的心来犹如农民折弯一根柳条似的奉承者,这位才华横溢的人物,如今却身患难治的咳嗽、讨厌的坐骨神经痛和严重的痛风病。他眼看着自己的牙齿一颗颗地离他而去,就像晚会结束时,那些最为漂亮、装扮最美的女人一个个相继离去,只留下了空荡荒废的舞厅。他有力的双手变得颤抖,他优美的双腿变得颤颤巍巍。一天晚上,中风症用其冰凉的钩状爪子扼住了他的咽喉。从这命中注定的一天起,他变得阴郁而严苛。他责骂妻儿用心不诚,说他们这样耐心而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是因为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投资终身年金了。埃尔薇拉和菲利佩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反倒对这恶毒的老头儿倍加体贴,于是他衰弱的声音也变得深情起来:

“我的朋友们,我的爱妻,你们会原谅我的,是不是?我有时是折磨你们了。啊!伟大的上帝,您怎能这样利用我来考验这两个天使一样的人儿呢?我本该叫他们快乐,却反而成了他们的祸害!”

就这样,他把他们留在床边,用了个把小时,对他们施展新花样,又是表达好感,又是假装亲切,让他们把数月来所经历的暴躁与残酷全都忘掉。他成功地运用了这套父道手段,无可比拟地超过了从前他父亲对他所使的那一套。终于,他达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他被人搬到了床上,那搬运的动作就如同把一条小船驶入了一条危险的航道。

接着,死亡之日到来了。这个卓越而多疑的人,一切机能都衰竭了,只有智力还保存完好,身边站着两个他反感的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忏悔神父。但他还是快活地同他们相处。在未来的帷幕后面,不是为他燃着一盏明灯吗?这帷幕,对别人来说,沉重而无法看透,而对他来说,却是透明的,美妙迷人的快乐青春就像影子一样跳跃不定。

那是一个美丽的夏夜,唐璜感到了死亡的临近。西班牙的天空分外洁净,橘子树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星星散发出清新的亮光。大自然仿佛都为他的复活做出了承诺。虔诚顺从的儿子怀着爱戴与尊敬之情注目凝视他。大约十一点时,他表示想同这个真诚的孩子单独在一起。

“菲利佩。” 他开始说道,声音是那么温柔与深情,这个年轻人不禁幸福得颤抖和哭泣起来,因为他父亲以前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 “儿子,你听我说。”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接着说道, “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因此,我整个一生都在考虑着有关死亡的问题。从前,我是伟大的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朋友。这位赫赫有名的教皇担心我在临死前领受圣油后,由于情绪过度冲动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就赠送给我一瓶圣水,那是从沙漠的岩石里喷涌出来的。对这件从教会宝库里偷赠来的宝物,我一直秘而不宣,但我获准可以在临终时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我的儿子。在这个从未离开过我床头的哥特式桌子的抽屉里,你可以找到那个瓶子。这瓶珍贵的药水,你以后也会用上的,我最亲爱的菲利佩。你愿意用你永生救赎的名义向我起誓,要丝毫不差地执行我的嘱咐吗?”

菲利佩看着他的父亲。唐璜太深谙人类感情的表达了,看到这样的目光,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在完全的信任中平静地死去了,正如他的父亲看到他的表情时在绝望中死去一样。

“你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父亲。” 唐璜继续说道。 “我必须承认,就在可敬的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给我临终圣餐时,我想到了两种广大无边的法力不可共容,就像魔鬼的法力和上帝的法力那样。”

“噢,父亲!”

“我曾对自己说,当撒旦讲和之时,如果他不指望自己追随者的宽恕的话,他就是个大白痴。这个想法纠缠着我。所以,孩子,如果你不完成我的意愿,我就要下地狱。”

“噢,把您的意愿马上告诉我吧,父亲!”

“我一闭眼,” 唐璜答道, “也许就在这几分钟内,你就要抱起我依然温热的身体,把它平放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然后,熄灭灯——因为星光就足够了。你一定要脱去我的衣服,你一边念 ‘天主经’ 和 ‘圣母经’ 的祷文,把你的灵魂托付给上帝,一边用这圣水湿润我的眼睛、嘴唇,首先是整个头部,然后是身子。不过,我的乖儿子,上帝的法力是巨大的。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惊慌!”

这时,唐璜感到了死亡的降临,于是他以一种可怕的声音又说道: “小心拿好瓶子!”

话音刚落,他就在儿子的怀里缓缓咽了气,儿子的泪水流落到他那带着讥讽意味的焦黄的脸上。

唐·菲利佩·贝尔维代罗把父亲的遗体放在桌上时,都将近午夜了。他吻了父亲坚毅的额头和灰白的头发,然后熄灭了灯。美妙的月光洒满四周,反射进来的柔和光亮使虔诚的菲利佩能依稀看到他父亲的躯体,是黑暗中某种白色的物体。小伙子用布蘸了蘸那种液体,一面深深地祈祷,一面忠实地涂抹那颗尊贵的头颅。万籁俱寂。随后,他听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沙沙声,但他以为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他刚涂湿了父亲的右臂,就感到一只年轻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脖子——原来是他父亲的手臂!他发出一声尖厉的喊叫,小瓶子落到地上打碎了。液体流失殆尽。

整个府邸的人都跑了进来,手持火炬。喊叫声惊动了他们,使他们恐慌,仿佛是最后审判的号声震动了世界。房间里挤满了人。战栗的人群看到唐·菲利佩已经昏迷过去,却被他父亲有力的手卡住脖子不放。接着他们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超自然景象:唐璜的头,年轻而俊美,如安提诺乌斯 [8] 的头一样,那是一个有着乌黑头发、明亮眼睛和深红嘴唇的头,它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扭动着,却不能带动与之相连的骨架。

一个老仆嚷起来: “奇迹!”

所有在场的西班牙人都跟着重复道: “奇迹!”

唐娜·埃尔薇拉由于过度虔诚而不相信这可能是魔法的效力,于是便派人请来了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这位牧师亲眼目睹了这一奇迹,便决计从中捞取好处,就如一个聪明人那样,又如一个一门心思只想着增加自己利益的修道院院长那样。他宣称,唐璜必定要被奉为圣徒,他指定在自己的修道院里举行尊奉仪式。他的修道院,他说,今后要命名为 “圣璜·德卢卡斯” 。听到这些话,唐璜的头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西班牙人对这类庄严仪式的兴致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圣卢卡斯修道院庆祝 “神佑的唐璜·贝尔维代罗” 移入教堂的宗教场面之隆重,是不难想象的。这位显赫的贵族死后没几天,他局部复活的奇迹就村村相传,在圣卢卡斯修道院周围方圆五十多里格的地方都传遍了,以至于路上满是好奇的人,这情景简直就跟看戏一样热闹。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被人们在熊熊火炬下唱赞美颂的景象所吸引。圣卢卡斯修道院里的那座古老清真寺,是摩尔人建造的奇妙建筑,三百年来,那里回荡着的不是真主安拉的名字,而是耶稣基督的名字,现在它已容纳不下前来观看仪式的人群。那些披着丝绒斗篷、佩带宝剑的下级贵族,蚁群般地拥挤着站立在柱子周围,这个他们历来屈膝下跪的地方,如今连屈膝的地儿都没有了。迷人的乡下姑娘,她们的衣裙衬托出身段美丽的曲线,却把手臂交给了白发苍苍的老头挽着。而双眼放光的小伙子们发现他们挨着的却是盛装打扮的老妇。一对对陶陶大笑的情侣,由心上人领来的好奇的未婚妻,还有新婚夫妇以及胆怯的小孩子,他们都手牵着手。整个人群色彩缤纷,交相辉映,他们簇拥着鲜花,在黑夜的宁静中发出轻微的骚动。教堂宽阔的大门打开了。

那些来得太迟的人,不得不站在外边,透过三个敞开的门,远远观看着里面的场面,那场面就连现代歌剧花哨的布景也只能表现出个大概意思。信徒和罪人们都想得到这位新圣徒的好感,于是便在这个宽敞的教堂里为他点燃了无数的蜡烛,熠熠闪烁的烛光给教堂增添了魔幻般的色彩。黝黑的拱顶、圆柱和柱顶、嵌壁式的金闪银烁的圣龛、画廊、摩尔文化的回纹装饰、雕工极其精致的雕像,都在这灿烂的烛光中呈现出来,犹如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形成的奇妙影像。这是一片灯火的海洋,教堂尽头,更有金光闪闪的唱诗班席,那里的主祭坛挺拔耸立,光芒四射,堪比冉冉升起的太阳。但是,金色的灯具、银质的烛台、旗幡、流苏、圣徒像以及还愿的奉品,这一切富丽堂皇的东西,在唐璜躺着的圣骨匣前却都黯然失色了。这个亵渎者的躯体上光灿灿地缀满了宝石、鲜花、水晶、钻石、黄金以及像六翼天使的翅膀一样雪白的羽毛,它取代了祭坛上的一幅基督像。蜡烛在他周围燃烧着,发出明亮的光芒。那位仁慈的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身穿主教礼服,戴着饰有宝石的主教法冠,上身穿一件白色法衣,斜倚镶金的主教杖,作为唱诗班的首领,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簇拥着他的是他的全体教士团,他们个个白发苍苍,面无表情,这些人围着他,就像画家笔下簇拥着上帝的忏悔圣徒那样。唱诗班领唱人和教务会的显要人物们,佩戴着显示神职荣耀的亮闪闪的勋章,往来穿梭于缭绕的烟云之中,如星球在苍穹中运行一般。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钟声在乡间回响着,万头攒动的人群向上帝扯起嗓音,以 “啊,上帝” 开头,唱出了第一句颂歌。

多么崇高的颂扬声!这歌声纯洁高昂,女人们如痴如醉的声音,混合着男人们低沉有力的音调,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成巨大的音量,压过了管风琴从音管里发出的吼叫。唱诗班少年高亢的童声和低音提琴强大的节奏,使人们在这片倾泻着博爱的人类之声的动人协奏曲中,想到童真和力量的美好组合。

“上帝啊,我们祝福您!”

在这个大教堂里,男男女女黑压压地跪了一片,爆发出的歌声像一道亮光骤然闪现在黑夜里,又像一阵雷鸣声打破夜的寂静。歌声随着烟雾升腾,烟雾给教堂古雅壮丽的建筑拉起一层迷蒙的淡蓝色面纱。一切都是那么富丽、芬芳、灿烂与动听。

这时,在充满博爱和感激之情的交响曲扑向祭坛之际,唐璜出于礼貌不能不表示谢意,出于嘲弄的本性又不能不开个玩笑,于是他回应了一声惊人的大笑,接着又在圣骨匣中直起身子来。但是,魔鬼让他忽然想到,自己很可能被人看作凡夫俗子,看作一位圣徒、一位卜尼法斯 [9] ,或者一位庞塔莱翁 [10] ,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于是他尖叫了一声,叫声极其恐怖,扰乱了充满着爱的和声。他赞扬尘世,咒骂天庭。教堂连古老的根基都在颤抖了。

“上帝啊,我们祝福您!” 众人唱着。

“见鬼去吧,你们这些畜生!上帝,上帝!该死的恶魔!畜生!你们连同你们的上帝,都是何等的白痴!”

诅咒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就像维苏威火山爆发喷出的滚滚熔岩。

“啊,万众之主!万众之主!” 基督徒们齐声呼喊。

这时,那只活着的手臂伸出圣骨匣,向整个会场挥动着充满绝望和嘲弄的手势,十分吓人。

“圣徒在祝福我们!” 容易受骗的老妇、孩子和少女们说道。

就是这样,我们往往在崇拜之中受骗。有远见卓识的人嘲笑那些恭维他的人,也去恭维那些他打心底里耻笑的人。

修道院院长在祭坛前深深地弯下腰,用拉丁语念叨着 “圣约翰,拯救我们吧!” 这时,他分明听到一声: “噢,笨蛋!”

“那上面是怎么回事?” 神甫看见圣骨匣在晃动,就嚷了起来。

“圣徒在扮魔鬼呢!” 修道院院长答道。

就在这时,那活着的头猛然从死去的躯体上挣脱下来,砸到牧师黄色的脑袋上。

“你惦记着唐娜·埃尔薇拉吧!” 唐璜的头叫嚷道,同时用牙齿死死咬住修道院院长的头。

院长发出骇人的尖叫,使得众人大为惊恐。教士们都跑过来,援救他们的院长。

就在院长被咬得快要断气时,又响起了这个声音: “傻瓜,现在快说有上帝存在呀!”

注释

[1] 开俄斯酒是希腊开俄斯岛生产的名酒。——译者注,下同。

[2] 传说巴比伦王国的摄政王伯尔沙扎尔在一次夜宴作乐中,忽见一只神秘的手在墙上写了三个大字:算、量、分。一位先知说,这是上帝显灵的手,告诉你:你的日子算过了,你的罪恶称量过了,你的王国将被分割。你的末日已来临。当夜,居鲁士大军潜入巴比伦,伯尔沙扎尔被杀。

[3] 乌尔比诺公爵即费代里科·达·蒙泰费尔特罗,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最有名的雇佣兵队长之一。他在一次骑士锦标赛中不幸失去了右眼。

[4] 雅各是《圣经》中以色列人的祖先,曾与天使摔跤并取胜。

[5] 尤里乌斯二世(1443—1513),原名为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Giuliano della Rovere),于1503年被选为教皇,他致力于政教合一,鼓励艺术创作,曾保护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艺术家,并兴建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6] 《启示录》又名《默示录》,是《圣经·新约》的末卷,据说是耶稣的门徒约翰所写,主要是对未来的预警,包括对世界末日的预言。《启示录》中的许多叙述和比喻都成为基督教艺术经久不衰的源泉。

[7] 里格是旧时长度单位,约为3英里、4.8公里或2.6海里。

[8] 安提诺乌斯生于公元110年,是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的情人。传说,他长相俊美,是哈德良在全帝国范围内甄选美少年时脱颖而出的。

[9] 卜尼法斯,中世纪天主教传教士和殉教者。卜尼法斯在法语发音中会令人联想到善良得近乎愚蠢的人。

[10] 庞塔莱翁,中世纪基督教殉教者。他的名字令人联想到意大利喜剧里易受骗的傻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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