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瓶

让·艾卡尔

让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小片靠海的土地。土地周围环绕着松树,松枝低声回应着海浪拍岸溅起水花时发出的细语。松树下的土壤是红色的,深红色的泥土与海湾碧蓝色的海水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忧郁的紫罗兰色,在静谧的夜晚令人产生幻觉和遐想。

这片土地上生长着玫瑰和山莓。附近的漂亮姑娘会到让的家里来买些水果和鲜花。这些水果和鲜花如同她们的嘴唇和脸颊般娇艳。玫瑰、姑娘们的嘴唇和山莓都如此娇嫩,如此美丽。

在海边,在山脚下,在让种在屋门旁的那颗橄榄树下,他幸福地生活着,一年四季都能从白色的墙壁上看到橄榄树那如长矛一般的蓝色影子。

橄榄树旁有口水井,井水冰凉而清澈。这里的姑娘们,脸颊像玫瑰,嘴唇似山莓,她们一早一晚都会拿着陶瓶去井中取水。她们的头顶铺着一层软垫,上面放着跟她们一样圆润纤细的陶瓶。她们用裸露着的美丽手臂扶着陶瓶,她们高高扬起的手臂就像是陶瓶上的把手。

让观察着这一切,欣赏着,为自己的生活祈福。

姑娘们从让的水井里取水,品尝他的山莓,嗅着他的玫瑰的芬芳。只有二十岁的让,深深地爱上了这群漂亮姑娘中的一个。

他告诉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姑娘,她像井水一样清纯,像山莓一样怡人,像玫瑰一样香甜。

姑娘听了之后笑了。

他又对她说了一遍,姑娘冲他做了个鬼脸儿。

他又对她唱了一遍,姑娘却嫁给了一个水手,水手带着她去了遥远大海的另一边。

让伤心地哭了,但他依旧热爱美好的事物,依旧为自己的生活祈福。有时他会觉得美好事物的脆弱和短暂恰恰为事物的美好增添了光彩。

一天让偶然得知他地里的红土是上好的黏土。他用手捧起一些红土,拿井水将土微微浸湿,然后塑成一个朴素的花瓶。制作过程中,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些跟圆润纤细的古希腊水罐一样美丽的姑娘们。

他地里的土壤的确是上等黏土。

他做了一个制陶转轮。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黏土,依着房屋的墙壁建了一座窑炉,他开始制作起小陶瓶来装山莓。

他的制陶工艺日臻成熟,周围的花匠们都到他这里来买这些鲜亮多孔的陶瓶,它们拥有动人的红色和圆润纤细的形态,山莓还可以存放其中不受挤压,它们在绿叶的庇护下安睡着。

绿叶,红罐,山莓,它们的形态和色彩让每个看到它们的人都感到欣喜;城里市场上的买家只认装在让做的圆润纤细的陶瓶里的山莓。

现在有更多的美丽姑娘来到让的土地上。

她们会拿着一个个芦苇编成的篮子,里面装有红色的刚刚烧制成形的空陶瓶。然而现在的让无所欲求地看着她们。他的心永远都在遥远大海的那一边儿。

他继续加深拓宽他田地里的沟渠,他从沟渠里挖取黏土,他想象自己装山莓的陶瓶着上了不同的颜色:有时是玫瑰色,有时是蓝色或紫罗兰色,有时又是黑色或绿色。

这些颜色各异的黏土令他想起那些让他眉喜眼笑的最迷人的东西:植物、花朵、海洋和天空。

之后在制作陶瓶时,他会选择颜色深浅不同的黏土,精心地把色彩融合在一起。这些经过数百年光影交替才形成的色彩,顺从着他的意愿,并在片刻间按照他的想法作出了改变。

他每天会制作数百个这种盛放山莓的陶瓶,他在陶轮上塑造它们。陶轮在他灵活的脚下转动着,如同太阳一般。一堆不成形的黏土被放在陶轮的中心,在他手指的触摸下,突然像百合花瓣一般绽放开来,它们延伸着,扩展着,或放大或缩小,完全听从于他的心意。

这个富有创造力的陶工对黏土充满感情。

他仍会梦想着自己最倾心的事物,他将他的想法、回忆和意愿都诉诸手指,他的手指——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做到的——会把神秘的生活法则传达给黏土,而这些法则即使最聪慧的人也无法定义。陶工让卑微的工作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优雅。在陶瓶的弧线与色彩中,他投入了年少时的回忆,或是一支盛开的花朵,或是天气的某种色彩,或是喜悦,或是悲伤。

休息的时候,他会边走边紧盯着地面,端详着悬崖、平原和山坡上土壤的不同颜色。

他打算制作一个独一无二的、无与伦比的陶瓶。在这个陶瓶中,他的眼睛所凝视过的脆弱而美好的事物,他内心所感受过的短暂快乐,以及他那因希望而产生的甜蜜的痛苦,都将得以永存。

怀揣这个梦想之后的他充满了力量与活力。

然而,他决定放弃这份报酬优厚的工作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尽管这份工作的确让他积蓄了一小笔财富。但是日渐衰老的他不再从早到晚地蹬轮工作了。他任凭其他陶工做出了成百上千的盛放山莓的陶瓶。昔日的主顾们也忘记了去让家的路该怎么走。

年轻的姑娘们依旧来这里寻求欢乐,为了冰凉的井水、玫瑰和山莓。但是培育不良的山莓已经枯萎,玫瑰花藤也变得杂乱,它们爬到了高墙上,对着路上的游客吐露着满是尘埃的花。

只有井里的水同过去一样,冰凉充盈,足以带给让无限的青春与欢乐。

只是年轻人开始嘲弄让。对让而言欢乐变成了嘲笑。

“啊,让大师!你的窑炉难道不再燃烧了吗?你的陶轮,让大师,还能再转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那令人惊叹的既如绽放的玫瑰,又似串串山莓的美妙绝伦的罐子呀?用你的话说,是如同我们的嘴唇一样动人的陶瓶?”

现在的让年纪越来越大,让老了。他坐在井边的石凳上,在橄榄树那蕾丝花边一般的树荫下,在他那片空旷的土地前。地里的土壤都是上好的黏土,却再也长不出山莓或玫瑰。

让曾经说过: “我生命中有三样东西:玫瑰、山莓和嘴唇。”

这三者都抛弃了他。

年轻姑娘的嘴唇,甚至是孩子们的嘴唇都变得充满了嘲弄。

“啊,让老爹,你像蚂蚱一样活着吗?从没有人见过你吃饭,让老爹!让靠喝凉水活着。这个老头儿又重新变成了小孩儿。”

“傻老头儿,如果你真能做出那个陶瓶的话,你会用你那漂亮的陶瓶盛什么呢?它连你水井里的一滴水都盛不了。还是去把你的鸡舍粉刷一下再做几个水罐吧!”

让沉默地摇了摇头,只用一个善良的微笑回应所有的挖苦与讥笑。

他善待动物,并且同穷人分享他的干面包。

他的确很少吃东西,但他却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折磨。他很瘦,但是他的身体结实健康。他那弯弯眉毛下的苍老双眼,注视着世界,依然发出春天般清澈的光。

IV

一个晴朗的早晨,让的陶轮随着他的脚有节奏地运动而旋转着。让在制作一个陶瓶,一个他长久以来通过自己心灵的眼睛所看到的陶瓶。

水平的陶轮像太阳一样随着他有规律的脚步运动而转动着。陶轮不停地转动,黏土罐上升,下降,扩大,变成了一团不成形的泥巴,即将在让的手中重获新生。最终,黏土被一下子塑成了一朵看不见根茎的出人意料的花朵。

它尽情地绽放着,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托着它将它放入精心准备好的窑炉里,在那里火焰必定为它美丽的外形增添虚幻和决定性的色彩美。

让一夜未眠,他小心翼翼地调节着窑炉里的火焰,以便做出色彩深浅相宜的陶瓶。

破晓时工作必须完成。

这个年老垂死的陶工,在他荒芜的土地上,面对日出的光芒举起了他亲手制作的精致的陶瓶。这个陶瓶凝聚了他渴望实现的、完美和谐的、漫长的人生梦想。

他一直渴望能把世间所有美好事物那短暂的形态和色彩注入这只脆弱的陶瓶的形态和色调里。

哦,上帝啊!一个奇迹产生了!阳光照亮了它圆润纤细的曲线。它的着色无比精美而且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它通过老人的双眼唤醒了他的灵魂,把他青春最甜美的欢愉、黎明的天空以及日落时海面上那忧郁的紫罗兰色的波涛展现在他的面前。

哦,它是艺术奇迹,它是人生的缩影,让幸福得以永存!

卑微的艺术家对着太阳举起他这脆弱的杰作——这朵他纯朴心灵的花朵;他用颤抖的双手举着它就好像要将它献给那创造原始之美的未知神灵一般。

但是他的双手,非常虚弱还颤抖着,突然陶瓶掉了下去,就如同他摇晃的身体把灵魂丢了一样——陶工的梦想,同他自己一起摔在地上,化作一地碎片。

它现在在哪里呢?这个只存在了瞬间的艺术品,这个只能被太阳和卑微的艺术家看到的陶瓶。它肯定是存在于某个地方,它把那纯洁幸福的神圣梦想在片刻间化为了现实!

陶瓶(短篇快看) - 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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