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顾一切

我觉得这件事情完全无法落笔，就好像我现在埋头不顾一切地冲向市医院一样没有由来，没有原因。

对的，没有错，市医院，见她，见我一直没有任何好感的她，甚至于她也对我没有一丝好感的她。

的士行驶得飞快，恐怕是我这张哭泣的脸让司机惊慌了，兴许他会想--又有人要死了。

手中的信，是由她的同桌转交给我的。

她住院的消息也是由她同桌转达给我的。

她不愿意让你知道，但是我想想，还是得跟你说。

第一，你是我的好朋友；第二，我觉得她认为你很重要。

我一直点头，一直抑制着几次想冲出来的泪水，我答应自己绝对不会再次落泪，在那个黑黑的夜晚和迷茫的清晨，但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是的，那个黑黑的夜晚，黑得看不见自己的脸。

她就坐在宿舍的床上，她睡我对床，她同桌睡我上铺。

此时，宿舍的人都走光了，回家过年，只有我和她。

我静静躺在床上，偷偷看黑夜里她格外明亮的眼睛。

她知道我在看她，但是她故意不理会我的目光，而是看落地窗外的夜空。

突然，她说话了：我，希望，明天，有，太阳。

我说：可是，明天一直都有太阳呀。

她沉默了很久，我以为她不想搭理我，便进入了昏沉沉的睡梦。

迷糊中才听到她说：我们就可以在太阳下奔跑，然后念诗，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的。

我想说这么有诗意的句子被她念得雅兴全无，可惜此时的我却已懒得开口，也许我的眼角旁边划过了几道泪珠，但是我当作是打哈欠的缘故，没有深究。

约会上了周公的我，便不知道她下半夜又偷偷去厕所里抽烟，抽了一个夜晚。

在那个迷茫的清晨，看到沉睡在一旁的她，睡得香甜。

正在我拉上裤子拉链的时候，她突然呓语道：答应我，别哭。

可是她的脸庞却惭兮兮地挂着清泪和鼻涕，我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分不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答应我，别哭。

是说给我和她听的吧。

说了那么久都没有介绍她。

她姓郑，名。

名字奇怪，据说这个的意思是坚强，所以我们都叫她龙天，就是将她的名拆开来叫。

她丝毫不介意别人说她名字的奇怪，反而是凭借名字的奇怪，使大多数的男教师第一个注意到她。

去医院的这段路途居然开始塞车，司机一个劲地回头安慰我，说：小丫头不要急，你告诉我是你们家谁出事了？我想说朋友可是想想，不对，就咽了口口水说：同学。

同学啊，很要好的吧，你哭得那么伤心。

车子向前移动了一小步。

唔。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没有想好是摇头还是点头。

于是我开始思考作为我的同学的她，和我什么时候开始有真正的交集。

寻思了半天的我，才想到，那个运动会。

可以说是阳光明媚的中午，也可以说是发生了轻微地震的那个中午，龙天跑400米。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有很多的男生来助威，可是那天没有。

作为班长的我，其实是以来终点看帅哥为深层理由，以照顾同学为表面理由，拿了一瓶红牛，来到了400米的起跑线，也是终点处。

龙天过来，看到我，先是惊讶，然后我没有等她开口，就拉过她的手说：我在终点等你哦！加油！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对的。

真的是第一次说话，她回答：我跑最后你也要拥抱我哦。

我说：好。

便看着她走向起跑线。

说实话，她跑步的半个过程我都在搜寻着帅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越过了白色边界。

也是因此认识到了韩旭。

他冲我挥手，道：同学，你不要挡道了。

啊？我说，哦。

龙天进入冲刺关头，我才回过神来。

我看她在最后从倒数第一，变成第一，然后在终点处，真的，扑向了我，抱住了我。

我用力去抱紧她，长长的黑发将我的视线缠绕。

她渐渐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我身上，我们都摔倒了，并且--她失去了意识。

她在我身上没有动弹，我一个劲地在她的耳边叫：龙天，龙天，你是第一呀，你第一呀。

我是不是只会这样安慰人，不停告诉她：你是第一，你是第一……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浓重的喘气声在我的耳边哼哧--韩旭过来说：同学，不要挡道，下面还有比赛。

当时的我没有多想，没有在意任何的形象，说：什么挡道不挡道，没有看到她晕过去了吗？你们学生会的人没有人知道帮忙吗？你这是什么态度，是生命重要还是比赛重要？你们不知道把她抬起来吗？你们还站这儿干什么？他们这才七手八脚将她抬上了担架，我边整理她头发上的杂草，边拉扯她短短的衣服，防止她肚子受凉，但是她突然握紧的手。

她握得很紧，仿佛将她的生命都交给了我，仿佛将她的生命生生地拽进我的生命里去。

我一直在说：你是第一名啊，你是第一名啊……因为我不知道等一下她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想她快点儿恢复意识，变成那个耀武扬威的她，那个在开学第一天霸占我座位的她。

是的，她不说一句话，坐在放了我书包的座位上。

然后我小声地说：同学，这里有人了。

她没有理我，没有反驳，就是不起身。

所以这不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我只好灰溜溜地扯出自己的书包，坐在后面的位置，离她有两排远。

那个耀武扬威的她，骄傲的她，怎么样都比现在这个在担架上喘粗气的她美丽一百倍。

当她被弄到了校医室门口的时候，校医吃饭去了。

她开口说话：我不要去校医室，我好了，我不去那里。

没有关系，我们去看一看，就一会会，好不好？不要！她试图起来，旁边的两个男生待在一边不言语，不帮忙。

我抱住她，让她起来。

她不停说：走，我们走……走，走，我们走……我只得说：好，我们走，走吧。

留下韩旭和那个不知道谁在那里看我们的背影，这感觉爽极了。

她还握着我的手，然后走下阶梯，她开始说话：谢谢你。

我没有说不用谢而是问她：你确定你好了？她继续往前走，过了很久才开口：我身体一直都这样，很快就好的。

没事。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如果不行，不要坚持。

就不要参加下午的接力了。

我说。

没事。

她的头发吹向我的脸，刺痛了我的皮肤。

我注视着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兴许，那个时候的我们可以称为朋友。

龙天。

下午，接力，被韩旭抱回了女生宿舍。

我倚在她的对床，看到韩旭进女生宿舍的轰动，没有说话。

此刻，我想我自己是在看一场好戏，接着是一群不知道以什么目的的女生围住了龙天。

龙天。

你活该。

我说。

她看着我，直到我躲开她的目光。

司机再一次回头：小丫头，别哭了。

人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次是同学，下次又指不定是谁呢。

我想骂闭上你的乌鸦嘴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害怕很多事情的发生，尽管我清楚它们都会发生。

龙天不是一个好女孩。

这我知道。

她抽烟，两年。

喝酒，三年。

她倒卖隐形眼镜，当模特做兼职。

所以你可以总结她了--漂亮，年轻，骄傲，霸气，坏学生。

可是我觉得，她是不是早已渐渐老去了，抑或是她成长的速度，我们怎么也追逐不上。

龙天在一个叫家的大房子里住了十五年，后来因为一个弟弟，便搬出来和一个叫奶奶的一起住。

奶奶只管每月催促她向爸爸要生活费，其他什么都不管，所以我忘记讲她的男朋友李。

那个在我印象里只有每个星期五和星期天下午来送她上下学的男生。

他们每一次都是十指相扣走过我的视线，我慢慢拖着自己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后面，时而会咬牙切齿地说：有男朋友了不起呀，明明自己可以提那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包。

但大多数时刻，我选择默默走在后面，走在落满了碎叶的道上，轻轻地微笑说：今天的太阳，真漂亮。

这么久了，和她共宿了半年，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对她的态度。

究竟是心疼，还是厌恶，是鄙弃，还是向往？当日子从夏日的蝉声拖到了秋日的长袖衫时，我就被通知，坐在这辆的士上，哭泣着，看着外面丝毫没有动静的车群。

紧接着，我开始放开声音地哭，司机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我这样的小孩。

他便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大，我听到他说：真晦气！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抓紧着她给我的信，早已经被我的泪水打湿得罢工了。

它被我汗津津的小手弄得软塌塌的，并且有一圈圈水纹。

我的泪水，我的汗。

这时候才将它小心展开，却辨认不出多少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