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异端之学,欲人鳏旷以求清净,其究不至无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可知已。是编也,始乎“贞”,令人慕义;继平“缘”,令人知命;“私”“爱”以畅其悦;“仇”“憾”以伸其气;“豪”“侠”以大其胸;“灵”“感”以神其事;“痴”“幻”以开其悟;“秽”“累”以窒其淫;“通”“化”以达其类;“芽”非以诬圣贤,而“疑”亦不敢以诬鬼神。辟诸《诗》云兴、观、群、怨、多识。种种俱足,或亦有情者之朗鉴,而无情者之磁石乎!耳目不广,识见未超,姑就睹记凭臆成书,甚愧雅裁,仅当谐史。后有作者,吾为裨谌,因题曰《类略》,以俟博雅者择焉。

江南詹詹外史述

情史序

情史,余志也。余少负情痴,遇朋侪必倾赤相与,吉凶同患。闻人有奇穷奇枉,虽不相识,求为之地,或力所不及,则嗟叹累日,中夜展转不寐。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尝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有人称赞名号,信心奉持,即有无数喜神前后拥护,虽遇仇敌冤家,悉变欢喜,无有嗔恶妒嫉种种恶念。又尝欲择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传,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而落魄奔走,砚田尽芜,乃为詹詹外史氏所先,亦快事也。是编分类著断,恢诡非常,虽事专男女,未尽雅驯,而曲终之奏,要归于正。善读者可以广情,不善读者亦不至于导欲。余因为序而作情偈以付之。偈曰: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性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若有赋害等,则自伤其情。如睹春花发,齐生欢喜意。盗贼必不作,奸宄必不起。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义。倒却情种子,天地亦混沌。无奈我情多,无奈人情少。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吴人龙子犹序

卷一情贞类

范希周

建炎庚戌岁,建州贼范汝为因饥荒,啸聚至十余万。次年春,有关西人吕忠翊,受福州税官。方之任,道过建州,有女十七八岁,为贼徒所掠。汝为有族子名希周,本士人,年二十五六,犹未娶。吕监女为希周所得。希周知为宦家女,又有色,性复柔和,遂卜曰,合族告祖备礼,册为正室。是冬,朝廷命韩郡王统大军讨捕。吕氏谓希周曰:“妾闻贞女不事二夫,君既告祖成婚,则君家之妇也。孤城危逼,其势必破。君乃贼之亲党,其能免乎!妾不忍见君之死。”引刀将自刎,希周急止之曰:“我陷贼中,原非本心,无以自明,死有余责。汝衣冠儿女,掳劫在此,大为不幸。大将军将士皆北人,汝既属同方,或言语相合,骨肉宛转相遇,又是再生。”吕氏曰:“果然,妾亦终身无再嫁理。但恐为军将所掳,誓不再辱,惟一死耳!”希周曰:“吾万一漏网,亦终身不娶,以答汝今日之心。”先是,吕监与韩郡王有旧。韩过福州,辟吕监为提辖官,同到建州。十余日城破,希周不知所之。吕氏见兵势甚盛,急就荒屋白缢。吕监巡警之次,适见之,使人解下,乃其女也。良久方甦,具言所以。父子相见,且悲且喜。事定,吕监随韩帅归临安,将改嫁女。女不欲,父骂曰:“汝恋贼耶?”吕氏曰:“彼虽名贼,实君子也。但为宗人所逼,不得已而从之。在贼中,常与人作方便,若有天理,其人必不死。儿今且奉道在家,亦足娱事二亲,何必嫁也。”

绍兴壬戌岁,吕监为封州将领。一日,广州使臣贺承信,以公牒到将领司,吕监延于厅上。既去,吕氏谓吕监曰:“适来者何人?”吕监曰:“广州使臣。”吕氏曰:“言语走趋,宛类建州范氏子。”监笑曰:“勿妄言,彼自姓贺,与汝范家子毫无相惹。”吕氏嘿然而止。

后半载,贺承信以职事复至吕监厅事,吕监时或延以酒食。吕氏屡窥之,知实希周也。乃婉诉其父,因饮酒款熟间,问乡贯出身。贺羞愧曰:“某建州人,实姓范,宗人范汝为者叛逆,某陷在贼中。既大军来讨,城陷,举黄旗招安。某恐以贼之宗族,一并诛夷,遂改姓贺,出就招安。后拨在岳承宣军下。收杨么时,某以南人便水,常在前锋,每战某尤尽力,主将知之,贼平后,遂特与某解繇。初任和州指使,第二任授合州监,以缺远,逐只受此广州指使。”吕监又问曰:“令孺人何姓,初娶再娶乎?”范泣曰:“在贼中时,掳得一官员女为妻。是冬城破,夫妻各分散走逃,且约苟全性命,彼此勿娶嫁。某后来又在信州寻得老母。现今不曾娶,只有母子二人爨妾一人而已。”语讫,悲泣失声。吕监感其恩义,亦为泣下。引入中堂见其女,留住数日,事毕,令随希周归广州。

后一年,吕监解满,迂道之广州。待希周任满,同赴临安。吕得淮上州钤,范得淮上监税官。

范子作贼,吕氏从贼,皆非正也。贪生畏逼,违心苟就,其实俱有不得已者焉。既而鳏旷相守,天亦怜其贞而终成就之,奇哉!

盛道

赵援姜,资中盛道妻。建安五年,道坐罪,夫妻闭狱。子翔,方五岁。姜谓道曰:“官有常刑,君不得免矣!妾在,何益君门户。君可同翔亡命,妾代君死,可得继君宗庙。”道依违数日,姜苦劝之,遂解脱,给衣粮使去。姜代为应对,度道走远,乃告。吏杀之。后遇赦,父子得还。道虽仕宦,终不再娶。

羊角死生之义,不谓见于闺阃。

祝琼

德兴祝琼妻程氏,生二子,曰萃,曰英,母子悉被姚寇虏去。琼不爱重赀,遣人赎之。寇不满意,第许赎其长儿萃,而犹执程氏与幼儿。程氏泣谓赎者曰:“吾终不辱吾夫”。至盘田坐麦畦中,指寇大骂。寇怒而毙之。越三日,有族人过其地,见小儿走入麦畦中,就而视之,见程氏尸在。死且三日,又值大暑,面色如生。而儿三日无乳不死。族人归报琼,琼疾趋收其尸,抱其子归。琼亦终身不再娶。

天台郭氏

郭氏天台人,嫁为某卒妻,殊有姿色。千夫长李某心慕焉。会卒远戍,李日至卒家,百计调之,郭氏毅然不可犯。夫归,具以白之。一日,李过卒家,卒忆前事,怒形于色,亟持刃出,而李已脱走,诉于县。案议持刃杀本部官,罪当死。置之狱中,郭氏躬往餽食。闭户业绩纺,以资衣食。久之,有叶押狱者,尤有意于郭氏。乃顾视其卒,日饮食之,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髓。忽传有五府官来,盖斩决罪囚者。叶报卒知,卒谓郭氏曰:“我死有日,此叶押狱未有妻,汝可嫁之。”郭氏日:“汝以我色致死,我又能再适以求生乎!”既归,持二幼儿痛泣而言曰:“汝父行且死,汝母死亦在旦夕,我儿无所倚,终必死于饥寒,今将卖汝以活性命。汝归他人家,非若父母膝前,仍自娇痴为也。”其子女颇聪慧,解母语意,抱母而号,引裾不肯释手。遂携二儿出,召人与之。行路亦为之堕泪。富室有怜之者,纳其子女,赠钱三十缗。郭氏以二之一具酒馔,携至狱门,愿与夫一再见,叶听入。哽咽不能语,既而曰:“君扰叶押狱多矣,可用此少答之。又有钱若干,可收取自给。我去一富家执作,恐旬日不及见君也。”饮泣而别。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是水极险恶,竟不为冲击倒仆。人有见者,报之县。往验得实,皆惊异失色,为具棺敛葬之,表其墓曰“贞烈”。宣抚使廉得其事,原卒之情,释之。富家遂还其子女,卒亦终身誓不再娶。

始以色采动人,累夫于死。卒能以节动人,脱夫子死。世之娶妇,每求美而不求贤,其自为亦拙矣。

长安大昌里人,有仇家欲报之而无道。劫其妻父,使要其女。父呼其女而告之。女计念:不听,则杀父,不孝;听之,则杀夫,不义。欲以身当之,应曰:“诺,夜在楼上,新沐头,东首卧,则是矣。妾请开户俟。”仇家至,断头持去,视之,乃其妻头也。仇家痛焉,遂释,不杀其夫。此女不忍其夫,宁自忍也。郑雍姬之见偏矣哉。

罗敷

邯郸秦氏女,名罗敷,嫁邑人王仁。仁为赵王家令。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敷善弹筝,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其一解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其二解云: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素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其三解云: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晳,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干人,皆言夫婿殊。”

一解,极慕己容色之美。末解,画出一个风流佳婿。夫妇相爱之情,隐然言外。赵王闻之,亦不觉惭矣。

李妙惠

李妙惠,扬州女,嫁与同里举人卢某为妻。卢以下第发愤,与其友下帷西山寺中,禁绝人事,久无家音。

成化二十年,有与同名者死京城,乡人误传卢死,父母信之。居无何,岁大饥,维扬以北,家不自给。父母怜李寡贫,欲夺其志,强之不可。临川盐商谢能博子启,闻其美且贤也,致币请婚。李自缢者再,公姑患之。时李之父在外郡,训乡学。李母偕邻妪劝谕殷勤,防闲愈密。李日夜哀泣,闻者为之堕泪。既知势不可解,乃勉从焉。缄书与父诀,词甚惨。及归谢家,抗志益笃。谢之继母,亦杨州人,与李有瓜葛。李即跪请,愿延斯须之命,终身为主母执役。因坚侍母旁不去。谢故饶婢妾,未及凌犯。居数日,李复恳请为尼,母姑唯唯。度还乡无复之耳,于时(是)启船先发,而母及李继之。至京口,舟泊金山寺下,母偕之上寺酬醮。有笔墨在方丈,李取题壁间云:

一自当年拆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彭泽晓烟梦归宿,潇湘夜雨断愁肠。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款其后曰:“扬州卢某妻李氏题。”卢后会试登甲榜,捷音至扬州,父母乃知子存,然无及矣。

弘治元年,纂修宪庙实录,差进士姑苏杜子开来江右采事,未报,复使卢促之。过家,知妻已嫁,恐伤父母,不敢言,然亦未忍别议,遂行。道出镇江,登金山,见寺壁题,不觉气噎。问之寺僧,曰:“先有姑媳过此,留题去矣。”卢录其诗以去。至江右,密筹之徐方伯。方伯曰:“咸艘逾千,孰从觇察?纵得之,声亦不雅。盍以计取乎!”乃选台隶最黠者一人,谕以其故,令熟诵前诗,驾小艇,沿盐船上下歌而过之。越三日,忽闻船中女声启窗唤曰:“此诗从何得来?”隶前致卢命。李大惊曰:“扬州卢举人,其死已久,尔欺我也。”隶备述如所谕语。叩父母及妻名,一一不爽。李遂掩泣曰:“其我夫矣。始吾闻歌已疑之,恨未有间。今日商偶往娼院,母亦过邻舟,故得问汝。汝归可善为我辞。”因密致之约,挥手曰:“去,去!”隶归报,其夜,依期舟来,遂接李至公馆,夫妻欢会如初。商赀具付母主其出入,母转以委李。及商归,检视,历历分明,封志完固,叹曰:“关羽昔逃归汉,曹公时不追,而曰‘彼各为其主’,此亦为其夫耳。贞妇也,可置之。”弘治二年也。

卢下帷发愤,不必绝家音。其父母且从容问耗,亦不必汲汲嫁妇。天下多美妇人,商人子亦不必强纳士人之妻。全赖李氏矢心不贰,遂成一片佳话。

卢夫人

卢夫人,房玄龄妻也。玄龄微时,病且死,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后人。”卢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龄,明无他念。玄龄愈,礼之终身。

按梁公夫人至妒。太宗将踢公美人,屡辞不受。帝令皇后召夫人,告以“媵妾之流,今有常制。且司空年暮,帝欲有所优诏”之意。夫人执意不回。帝乃令谓之曰:“若宁不妒而生,宁妒而死!”乃遣酌卮酒与之,曰:“若然,可饮此鸩。”然实非鸩也。夫人一举便尽,无所留难。帝曰:“我尚畏见,何况玄龄!”人谓房公为怕妇,抑孰知感剔目之情也。

金三妻

昆山舟师杨姓者,雅与金姓者善。金姓者死,有子曰金三,年十七八,窭甚,将行乞。杨见而怜之,因招入舟收养之。既久,杨夫妇以其力勤也,爱之甚。杨无子,有一女,年亦相若,因以妻三。岁余产一女,逾睟盘,病死。三哭之甚哀,成疾,日渐尪羸阽危。杨夫妇始悔恨,骂詈不绝。一日江行,泊孤岛下,杨谓三:“舟中乏新,不得炊,可登岸拾枯枝为爨。”三力疾去,则弃三挂帆行矣。三得枯枝至泊所,失舟所在。知杨弃己也,恸哭欲赴江死。既又念,岛中或逢人,冀可救援。转入林,行至一所,见戈戟森森,列卫在焉,为之骇愕。徐侦之,无所闻。渐就问,寂无人,仅有八大箧,封识完好,竟不知为何。盖盗所劫财,暂置此地。三乃匿戈沟中,再临江滨,适有他舟经其地,三招之来,曰:“我有行李,待伴不至,可附我去。”舟人许诺。遂即携八大箧入舟。行抵仪真,问居停主人家,密启箧视,皆金珠也。即其地售值得如千(干),服食起居非故矣。既收童仆,复将买妾。一日过河下,杨舟适在,三识之,杨不知也。三乃使人雇其舟,去往湖襄贾。辎重累累,舳舻充(牜刃)。

先是杨弃三时,女昼夜啼哭不欲生。父母强之更纳婿,女不从。至是三登舟,舟人莫敢仰视。女窃窥之,惊语母曰:“客状甚似吾婿。”母詈之曰:“见金夫不有躬耶?若三,不知死所矣。”女遂不敢言。三顾女,佯谓舟人曰:“何不向船尾取破毡笠戴之”。盖三窭时,初登杨舟有是言也。于是妻觉之,出相见,与抱哭,欢若平生。而杨夫妇罗拜请罪,悔过无已。三亦不与较。寻同归三家焉。未几,会剧寇刘六、刘七叛入吴。三出金帛募死士,从郡别驾胡公,直捣狼山之穴,缚其渠魁,讨平之,功授武骑尉,妻亦从封云。事载《耳潭》。

申屠氏

申屠氏,宋时长乐人,美而艳,申屠虔之女也。既长,幕孟光之为人,名希光。十岁能属文,读书一过,辄能成诵。其兄渔钓海上,作诗送之曰:

“生计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连天。往来酒洒临江庙,昼夜灯明过海船。雾里鸣螺分港钓,浪中抛缆枕霜眠。莫辞一棹风波险,平地风波更可怜。”

其父常奇此女,不妄许人。年二十,侯官有董昌,以秀才异等,为虔所识,逐以希光妻昌。希光临行,作留别诗曰:

“女伴门前望,风帆不可留。岸鸣蕉叶雨,江醉寥花秋。百岁身为累,孤云世共浮。泪随流水去,一夜到阃州。”

入门,绝不复吟,食贫作苦晏如也。居久之,当靖康二年,郡中大豪方六一者,虎而冠者也。闻希光美,心悦而好之,乃使人阴诬昌重罪,罪至族。六一复阳为居间,得轻比,独昌报杀,妻子幸无死。因使侍者通殷勤,强委禽焉。希光具知其谋,谬许之。密寄其孤于昌之友人。乃求利匕首,怀之以往,谓六一曰:“妾自分身首异处矣,赖君高谊,生死而骨肉之,妾之余,君之身也,敢不奉承君命。但亡人未归浅土,心窃伤之,唯君哀怜,既克葬,乃成礼。”六一大喜,立使人以礼葬之。于是希光伪为色喜,装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吃首刺之帐中,六一立死。因复杀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诈谓六一卒病委笃,以次呼其家人。家人皆愕,卒起不意,先后奔入,希光皆杀之,尽灭其宗。因斩六一头,置囊中,驰至董昌葬所,以其头祭之。明旦,悉召山下人告之曰:“吾以此下报董君,吾死不愧魂魄矣。”遂以衣带自缢而死。

此妇是谢小娥一流人。方知劓鼻断腕,尚是自了汉勾当。彼甄皇后、巢刺王妃、朱氏辈,反面事仇,真禽兽不若矣。

王世名妻

王生世名,武义人。父良,为其族兄俊殴死,巳成讼,而伤暴残父尸,复自罢仇。从族尊者之议,割亩以谢,则受之。而岁必封识其亩值藏之,人不知也。仇以好来,亦好接之,不废礼也。已而,阴铸剑,镂曰“报仇”,自佩之。其绘父像,亦绘持剑者在侧。人问之,曰:“古人出必佩剑也。”凡四五载,得游泮,兼抱子矣,始谓妇俞曰:“打此呱呱,王氏之先不馁。所以隐忍至此者,正有需也。今固死日。上有太夫人,下有婴儿,贵在汝。”遂仗剑出,斩仇头于蝴蝶山下。归拜母曰:“儿死父,不得侍母膝下矣。”尽出其所封识之值及剑,自造县请死。是日,邑小无不人人发竖者。尹陈君伤之,令且就闲室,以闻于诸大吏。诸大吏以属金华尹汪君决之。汪君廉得其状,益用惋悼,曰:“法必视其父尸。父伤重,则子罪缓。”盖欲生之也。生曰:“始惟不忍暴残父尸,故自死,不然仇死耳。岂有造罪弥天,而复失初志者?何愚也。今日宜自杀,造邑庭来受法耳。但母恩未断,暂归别母。”汪君纵之归,而身随之,犹欲伸法如前议。生友两邑诸生数百人,皆怂恿之曰:“必如议。”乃生已不食,触阶死矣。两尹皆为下泣,诸生哭声振天。当生之饮恨于嘻笑,而誓必死也,他人不知,俞独知之,曰:“君能为孝子,妾能为节妇。”生曰:“节何易言耶!”妇曰:“安见女而非男者?”生曰:“已属汝堂上怀中矣,何死为?”妇曰:“为君忍三岁,逾三岁,非君所能禁也。”逾三岁,妇果绝食死。始其家欲以生柩归窆,妇不可。至是以双柩出,合葬焉。直指马君以其事闻于朝,旌其门曰“孝烈”。

他人不知,俞独知之,俞必可与为密者。俞知之而不止之,是能明大义,不为情掩者也。夫忍五载而死孝,妇忍三岁而死节,慷慨之谊俱以从容成之。卓哉!

惠士玄妻

惠士玄病革,其妻王氏曰:“吾闻病者,粪苦则愈。”乃尝其粪,颇甜,王氏色愈忧。士玄嘱王氏曰:“我病必不起,前妾所生子,汝善保护之,待此子稍长,即从汝改嫁矣。”王氏泣曰:“君何出此言?”数日,士玄卒。比葬,王氏遂居墓侧,蓬首垢面,哀毁逾礼。常以妾子置左右,饮食寒暖,调护惟恐不至。岁余,妾子亦死,乃抚膺呼曰:“天乎,无复望矣!”遂自经于墓侧。

其生其死,必不忙错。或言贞妇不必死者,固也。顾死,岂不贞者所能办耶?昔有妇以贞节被旌,寿八十余,临殁召其子媳至前,属曰:“吾今日知兔矣。倘家门不幸,有少而寡者,必速嫁,毋守。节妇非容易事也。”因出左手示之,掌心有大疤,乃少时中夜心动,以手拍案自忍,误触烛钉,贯其掌。家人从未知之。然则趁情热时,结此一段好局,不亦善乎!

从二姑

从二姑,为宣化里人从必达女,适赵璁。两家皆田舍儿,曾不闻醮(谯)诫语。乃其倡随和睦,殆出天性,乡邻贤之。越六年,璁病且死,目其妻而不能言。二姑泣曰:“将毋以妾为念乎?当与君同穴耳!”于是璁目始瞑。二姑抚尸哭之屡绝,其姑力慰不解,誓以死殉。姑因嘱一老婢密护之。二姑知姑意,为节哀。既葬璁舍东隅,朝夕持浆饭哭奠焉。闻者为之哽咽。未几,私告其婢曰:“幸善视吾姑。吾夫待我暝暝且旬日,今得以身与之试黄泉,蓐蝼蚁,死无恨矣。”语毕,逆不复食。寻以他事绐婢出,即闭门,解其绖,缢死室中。姑与婢破壁放之,无及矣。死之日,年才二十有四。其始哭之恸,曰:“妇死吾儿也!”因举其丧,与璁合葬。

同穴之盟,不食其言,女中之荀息乎!

狄阿毛妻

高氏,嘉定狄阿毛妻也。配狄一月,患痈疽,高吮之,不愈,死。高抱尸恸哭,三日不纳水浆。家贫火葬,火炽,高便跃入火,姑救出之。高恨不得从夫地下,取夫骨啮吞之。父母惊异而谋疾嫁,恐迟之则死也。漏言于高,高归舍即断发,其夕竟雉经。

从二姑与高氏,皆田舍市井家儿耳。乃其捐生殉节,盖世胄读书知礼义者之所不能为也。嘉靖间,有司奏请故相靳文僖继夫人旌典,事下礼部,仪曹郎与靳有姻(女连),力为之地。宗伯吴山曰:“凡义夫、节妇、孝子、顺孙诸旌典,为匹夫匹妇发潜德之光,以风世耳。若士大夫家,自应如此,彼生受殊封,奈何复与匹妇争宠灵也!”会赴直入西院,遇大学士徐阶,阶亦以为言。山正色曰:“相公亦虑阁老夫人再醮耶?”阶语塞而止。呜呼!使吴宗伯之说得伸,从二姑辈必不冥没于地下,而民风庶有兴乎!

泖湖谢氏

泖湖谢氏,松江巨室也。国初被籍没,坐诛。妇有美色,给配象奴。妇绐奴曰:“待我祭亡夫,刀从尔。”奴信之。妇携酒饭,至武定桥哭奠,赋诗云:

“不忍将身配象奴,自携麦饭祭亡夫。今朝武定桥头死,一剑清风满帝都。”

遂拔剑自刎死。

史五妻

史五妻徐氏,定远人,年二十八,元末,五为百夫长。至正十二年五月,暴兵至县,五巷战死之。明日,兵退。徐氏求其夫于积尸之中。血渍身衣,众莫能辨。徐氏因忆其夫尝佩一绣囊,于是细辨而得之,知其为夫尸也,口吮手足及绣囊上血,载之以归。令匠氏治棺甚大,众莫测其意。棺既成,遂沐浴缢死尸旁。乡人义之,与夫同棺而葬。

王氏妇

至元十三年冬,元师渡江至天台。有千户掠得一王氏妇。夫家临海人,妇有美色。千户尽杀其舅姑与夫,欲强胁之,不可。明年春,遂驱以北行。至嵊县清风岭,妇仰天窃叹曰:“吾知所以死矣。”即啮拇指出血,题诗崖石上:

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女抛男逐马来。

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料得几时回?

两行清泪频偷滴,一片愁眉锁不开。

回首故山看渐远,存亡两字实哀哉!

写毕,遂投崖死。后杨廉夫感其事,题诗云:

介马驮驮百里程,清风岭上血书成。

祇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

后,廉夫无子。一夕,梦一妇人谓曰:“尔知所以无后乎?”曰:“不知。”妇人曰:“尔忆题王节妇诗乎?尔虽不能损节妇之名,而心则伤于刻薄。毁窃节义,其罪至重,故天绝尔后。”廉夫既寤,大悔,遂更作诗曰:

天随地老妾随兵,天地无情妾有情。

指血啮开霞峤赤,苔痕化作雪江清。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三月子规啼断血,秋风无泪写哀铭。

后复梦妇人来谢。未几,果得一子。

杨之诗,意但刻薄耳,非显然毁谤也,而犹蒙幽责如此。况月娥星女,帝妃洛神,种种污蔑,当得何罪!

徐君宝妻

宋末,岳州徐君宝秦某氏,被虏来杭,居韩蕲王府。自岳至杭数千里,虏数欲犯之,而终以计巧脱。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将即强焉。度不可脱,乃谓曰:“俟我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未晚也。君奚怒焉。”虏喜而许之。遂严妆焚香,祝毕,取笔题《满庭芳》一阙于壁上,赴池水死。其词云: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檄,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邓廉妻

沧州弓高邓廉妻,李氏女,嫁未周年而廉卒。李年十八,守志设灵,凡每日三上食,日临哭,布衣蔬食六七年。忽夜梦一男子,容止甚都,欲求李氏,睡中不许。自后每夜梦见,李氏竟不受。以为精魅,出符咒禁,终莫能绝。李氏叹曰:“吾誓不移节,而为此所挠,盖吾客貌未衰故也。”乃援刀截发,麻衣不濯,蓬鬓不理,垢面灰身。其鬼又(乃)谢李氏曰:“夫人竹帛(柏舟)之操,不可夺也。”自是不复梦见。郡守旌其门闾,至今尚有节妇里。出《朝野佥载》。

独腕尼

播州宣慰杨应龙叛,赣兵杨炯陈(阵)亡。讣至家,妻柳氏殓其衣帽,自缢者屡,皆为人觉,不死。豪家儿慕其姿色,争委禽焉。柳不可。姑利厚赀,潜许之。万历庚子六月,豪家来娶,姑逼使升舆。柳大诟曰:“奴子无知犯我,我岂为狗彘行!”豪怒,自入牵其手。柳佯曰:“姑徐徐,俟我更衣行耳。”乃跽向天曰:“吾实不幸,夫死,吾腕为人污矣。”即引利刃断去其腕,豪惊遁。自此祝发为比丘尼。

海昌董氏

海昌董氏,二十嫁为朱俊妻。三载夫亡。生子鉴,甫周岁。董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或劝曰:“子在而殉夫,沟渎之谅耳。”乃强起饮食,昼夜哭不绝声。闻者怜之。戴大宾(字寅仲,莆田人,年十四探花及第)吊以诗曰:

望夫归,夫妇定何时?儿啼夫不闻,妻哭夫不知。此身不惜化为石,汝儿无母当怨谁?芳草年年青,吁嗟夫兮归不归!

又云:

儿勿哭,儿哭伤母心。汝翁弃汝去,汝母爱汝不敢嗔。何日儿当言?何日儿当步?母养儿兮苦复苦,吁嗟儿兮莫作潘郎负阿母!

后鉴果能树立。当道为表其闾曰“慈节”云。

章纶母

温州乐清章文宝,聘金氏,未成婚。纳妾包氏,有妊,而文宝得疾且死。金氏闻,请往视,父母不许。金氏坚欲往,文宝一见即逝。金氏为棺殓之,抚妾守丧。妾生子纶,亲教读书,通四书大义。复遣就外傅,竟第正统元年进士,官礼部主事。先欲疏请复储,恐贻母忧,未上。金氏闻之,谓曰:“吾平日教尔何为?汝能谏死职,我虽为官婢,无恨也。”纶遂上疏,忤旨,杖几死,禁锢诏狱。金氏怡然。纶天顺二年复官,终养金氏。尝自为诗见志,诗曰:

谁云妾无夫,妾犹及见夫方殂。谁云妾无子,侧室生儿与夫似。儿读书,妾辟(纟卢),空房夜夜闻啼乌。儿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黄泉下。

后纶官至礼侍。

一见之情,胜于百年。且不怨纳妾而能诲子,闺中大圣贤也。

歌者妇

南中有大帅,世袭爵位。有歌妇色美,与其夫自北而至。帅闻而召之。每入,辄与其夫偕,更唱迭和,曲有余态。帅欲私之,妇拒不许。帅密遣人害其夫,而置妇于别室,多其珠翠,以悦其意。逾年,往诣之,妇亦欣然接待,情甚婉娈。及就榻,袖中忽出白刃,擒帅欲杀之。帅惊逸,妇逐之,遇二奴阖其扉,乃免。旋使人执之,已自断其颈矣。

此女中高渐离也。惭离为友,此为夫。祖龙之杀荆卿也,宜也。歌者之死,不更冤乎!颈且可断,岂珠翠所能媚哉!

金兀术爱一小卒之妻,杀卒而夺之,宠以专房。一日昼寝觉,忽见此妇持利刃欲向,惊起问之,曰:“欲为夫报仇耳!”术嘿然,麾使去。即日大享将士,召此妇出,谓曰:“杀汝则无罪,留汝则不可。任汝于诸将中自择所从。”妇指一人,术即赐之。此妇亦大有意思。惜乎不肯拼一死也。然则为歌者妇愈难矣。

美人虞

项王籍,有美人名虞,常幸从;有骏名骓,常骑之。及军败垓下,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间四面皆楚歌,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歌数阕。歌云: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和云: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王泣数行下,谓姬曰:“善事汉王!”姬曰:“妾闻忠巨不二君,贞妇不二夫。请先君死。”项王拔剑,背而授之,姬遂自刎。姬死处,生草能舞,人呼为“虞美人草”。

卓稼翁(名由,建阳人)题苏小楼辞云: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气都休。

余谓以籍之喑哑吒咤,千人自废,而虞能婉顺得其欢心,虞真可怜人哉!籍之雄心,已先为虞死矣,虞特以死报之耳。死为舞草,为谁舞耶?杨用修谓其柔细可爱,名“娱美人”,讹为“虞”耳。龙子犹有诗云:

陈平逃去范增亡,独有虞兮伴剑铓。

喑哑有灵须讼帝,急时舞草变鸳鸯。

随清娱

清娱,姓随氏,平原人,从太史令司马迁,侍姬也。年十七,归迁。迁凡游名山,必以清娱自随。后随至华阴之同州,而迁召入京师,留清娱于同。已而迁陷腐刑,发愤著书,未几病卒于京。清娱闻之,遂悲愤而死。州人葬之于某亭之下,忘其名,厥后,唐褚遂良刺同州,清娱乃感梦于遂良,具言始末,云:“上帝悯其年寿未尽,因命为此州之神,庙食一方。然图籍未载,世人莫有知者。以公为一代文人,求志其墓,光扬幽懿。”遂良欣然从之。

长卿氏曰:“随娱为龙门姬,甚艳。十七随龙门游名山,甚韵。独处同州,悲愤而死,甚冷。千百年而魂现于文士之手,甚香。清娱至今如生也。龙门于是乎不腐矣。”

邺中妇人

窦建德常发邺中一墓,无他物,开棺见妇人,颜色如生,姿容绝丽,年可二十余,衣服形制,非近世者。候之,似有气息,乃收还军养之,三日而能言。云“我魏文帝宫人,随甄皇后在邺,死葬于此。命当更生,而我无家属可以申诉,遂至幽隔。不知今乃何时也。”说甄后见害,了了分明。建德甚宠爱之。其后建德为太宗所灭,帝将纳之,乃具以事白,且辞曰:“妾幽闭黄壤,已三百年,非窦公何以得见今日,死乃妾之分也。”遂饮恨而卒,帝甚伤之。出《神异录》。

自魏迄隋,几三百年。此妇之齿长矣,而妍丽如昨,岂盖棺乃却老方乎?他记载美娘事,鬼亦增年长成,又何说也?傥所谓失归者与?抑人妖与?独其守窦公之节,硁硁不渝,是可录耳。

张宁妾

张宁,字靖之,号方洲,海宁人。正统间进士,以汀州知府引疾归田。有二妾,一寒香,姓高氏;一晚翠,姓李氏。年可十六七,皆端洁慧性。公老,益爱重之。及病将革,无子,诸姬悉听之嫁,二氏独不忍去,因泣请曰:“妾二人有死不贰。幸及公未瞑,愿赐一阁同处,且封钥之,第留一窦,以进汤粥,誓以死殉公也。”遂引刀各截其发,以示靡他。公不得已,勉从之。乃寂居小阁,绝不与外通声问。及公卒,设席阁中,旦夕哭临,服三年丧。不窥户者五十余年。嗣子曰嘉秀,字文英,举嘉靖己丑进士。其锦旋日,二氏语之曰:“妾等犬马之齿,已逾七旬,他日相从先公于地下,庶可无汗颜也。”文英感谢,即日令启钥而出之,则皤然双老媪矣。亲戚莫不怜且敬焉。遂为奏闻,旌之曰“双节”。

二姬之所难者有三:少艾,一也;为妾,二也;无子,三也。况听嫁业有治命,前无所迫,后无所冀,独以生前爱重一念,之死靡他。武之牧羝海上十八年,皓之留金十九年,遂为旷古忠臣未有之事。而二姬禁足小阁,且五十余年,其去槁木死灰几何哉!情之极至,乃入无情。天纵其龄,人高其义,寒而愈香,晚而愈翠,真无愧焉。狐绥之歌辱其夫,艾豭之歌辱其子,明河之歌辱其年,以视二姬可愧死矣。

绿珠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也。唐武德韧,削平肖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石、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磵,磵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谷制园馆绿珠。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崇自制《明君歌》以教之,又制《懊恼曲》赠焉。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女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縠,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毅然作色曰:“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见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复返。崇竟不许。秀怒,乃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遽堕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广里,近狄泉,在王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袆,有国色,善吹笛。后入宋明帝宫中。

本传云:“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村、昭君滩,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间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迩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岂非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云:

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痕瘢。

又与(以)不完具者同(而惜)焉。

噫!石崇之破,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沈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又以每邀燕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导与大将军敦,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气色。已斩三人,丞相劝敦使尽。敦曰:“彼自杀人,与我何与!”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过杀人,焉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

绿珠之堕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陷,石勒掠进贤,获焉,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中。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庚肩吾曰:

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

李云操云:

绛树摇欢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

江总云:

绿珠衔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殁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姬侍,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忠烈凛凛,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忘仁义之行,怀反复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图,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炅(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戚大将军妾

大将军戚公继光,其夫人威猛,晓畅军机,常分麾佐公成功。止生长嗣一人,亦善战,置在前队。军法:反顾者,斩。偶与敌战败,反顾,公即斩之。于是将士胆落,殊死战,复大胜。夫人以是不无少恚,而妒亦天性。公每入幕,目无旁瞩。或教以置妾别业者,果匿数姬,生三子。夫人每握刀突至其地,绝无影响。盖于曲房通别室,其扉墙砖,巧于合缝,见墙不见扉,惟公独入之耳。久之,以一子托言某孝廉子,丐为继嗣,即令孝廉处以西席。夫人大安之。一日念无子,涕出。有小妮子发前事,夫人大怒,纳兵往攻之,而一卒不令出,恐有泄者。孝廉急属一卒逾重墙报公。公召诸将问计,或曰:“愿以死迎敌。”或曰:“早避之便。”公曰:“皆非也。”乃自袒跣,跪迎夫人。诸姬披发席藁,各抱其子请死,而请以子尝刃。夫人令抱儿起,皆送还家,日;“首祸是老奴。”令杖之。公即伏受,杖数十,门外将卒喊声大举,乃已。箠挞诸姬最毒,罢归。由是公不得轻出。既与姬绝,令尽箧其所有,各从所适。诸姬计曰:“弃妾非主人意,何忍违之。”乃轻装适他郡,披剃为尼,匿女僧家,梵诵至十余年。夫人殁,始归,各拥其子。然诸姬子,夫人皆子之,亡恙。

大将军为妾受杖,妾之箠挞为不痛矣。能夫其夫,竟克子其子,节义亦何负于人哉。

情史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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