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本1

4月14日,一个快乐而又晴朗的春天的早晨。五点钟,我们离开了彼得堡。来送行的除了我的家人[1],还有米柳科夫一家[2],以及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和卡佳[3]。我们的旅行愉快而顺利。在第三站上我们喝了几口茶,不过茶水太烫,以致费佳没能喝完自己那一杯,生怕耽误上火车。晚饭在卢加吃得很差【因为什么都做得糟糕透了】。途中任何特殊的事件也没有发生,只是我夜间一再陷入某种危险的沉思,不乐意回答问话,或者说话声极低,总之是显得急欲进入梦乡。一路上我睡的时间很长,而费佳几乎没怎么睡觉。凌晨两点我们来到了维尔诺。位于博利沙亚大街上的加恩宾馆的侍役立刻朝我们跑过来,帮助我们坐上马车,就向宾馆驶去。在宾馆的大门口,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熟人巴尔索夫[4]叫住了我们。他说,他便住在这里,在维尔诺,六点钟一定来我们这儿,带我们去游览市容。沿着各式各样的楼梯,我们被带着看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可是所有房间都脏得吓人。费佳简直想去另一家宾馆了,但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房间,我们便在其中住了下来。然而,宾馆的侍役都是一些可怕的傻瓜,无论你怎样按铃,他们也不答应。还有一件怪事:他们当中有两位都没有左眼,费佳因此想到,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独眼人的薪水要低一些。

吃过午饭,我们便去游览市容。城市相当大,但街道都窄,人行道上都铺着木板,房顶上盖着瓦。今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所以城里面处处都很热闹。更经常遇到带着自己的犹太女人的犹太男人,犹太女人们披着黄色或红色的披肩,戴着头饰。这里的出租马车非常便宜。游览使我们很累,便雇了一辆马车,为了一个小钱,马车夫就拉着我们跑遍全城。到处都在准备过节:所有街道上都可以看到圆柱形复活节大面包和鸡蛋奶油甜面包。波兰天主教堂里挤满了教民。我们去了位于博利沙亚大街上尚未完工的俄罗斯尼古拉教堂,在那里拜祭了覆盖圣体的经麻布。接着去了伊万诺夫大街上的波兰天主教堂。然后又看了十字架和维利亚河。河流相当湍急,虽然不很宽,但站在河岸上遥望远方的山峦,看十字架和公墓,景色很美,特别是夏季,当花繁林茂的时候。看了大桥,然后又看了乔治广场上的小教堂。它是为纪念平息波兰人的反叛而建造的,很美,〈一个词无法破译〉也很轻灵,【其尖顶】格外让我喜欢。七时许,我们回到家中,喝够了茶,我便躺下睡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突然想到,当宾馆里的人都去做晨祷的时候我们可能会遭到抢劫。于是,他便用行李箱或桌子把所有的门都顶上了。夜里,差一刻两点,他癫痫病发作,很厉害,持续了十五分钟。早晨,我在七点钟起床【喝茶,喝咖啡】。我出去买来了圆柱形鸡蛋奶油面包。要价三个金币(四十五戈比),可是三十五戈比就卖给我了。大面包烤得很好。给了我们一些奶渣和两个鸡蛋。后来我又喝了些茶。全部旅店费〈无法辨认〉将近八卢布。当我们完全收拾停当时,进来一个犹太人,要我们买他点什么东西。我们忘记带肥皂了,我便决定买一块肥皂。一块淡黄色的肥皂收了十五戈比。他的另一个伙伴建议我们买他一幅圣像,据那人讲,为这幅圣像他付出了十五卢布,他现在却以异常低廉的价格出售。但我们拒绝了。慢慢地在我们房间里聚集了许多犹太人,都是来为我们送行的。每个人都与我们告别,争着为我们往外拿行李,最后,其中的两个人讨要了小费。我们上了马车,已经走出了好远,一个犹太人突然跑着追上来,要卖给我们两个琥珀烟嘴。我们把他赶开了。

在火车站上我们等了好久好久。我们买的是二十六卢布三十五戈比一张的直达柏林的车票。我们乘坐的二等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得以睡了个好觉。五时左右列车驶过科夫诺。这时城里正有火灾发生,我们站在桥上就看得清清楚楚。车到科夫诺之前,需要两次穿过隧道,第二次我们在地下走了将近十分钟。科夫诺过后,我们迎来了一条河。河很小,但出奇地蜿蜒曲折,不断改变自己的流向,忽而向右,忽而向左,以致列车至少有三次或四次从河上驶过。八时左右,我们来到了埃德库宁。在这里【费佳几乎和列车员吵了起来】我们吃了在俄国的最后一顿午餐。(总的说来,车站很少,因而,让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我们吃得也很少。)(我们还剩有一些俄国的零钱,我们便努力把它们花在这里。)我们在车厢里坐定之后,来了一位官员,显然是德国人,他相当粗鲁地问道:“你叫什么?”费佳几乎与他吵了起来,告诉他说,他大概是德国人,应该这样问:“您怎么称呼?”后来我们拿到了自己的护照,就向埃德库宁驶去。在这两站中间有一座桥梁,它将俄国的与普鲁士的领土隔开。【马上就出现了】一座有德国风味的车站,很大,装饰豪华,花园里还有亭子。我们下了车,到大厅里去检查行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兑换他剩下的俄国货币,似乎还有四十来个卢布。行李箱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经打开了旅行袋,这时检查员走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禁运的东西。我回答说,没有。他就没有动手检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样:在半俄里以前还在说俄语的人们都讲起了德语。【我们走进大厅,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旁边。】埃德库宁车站很漂亮,房间都有上下两排窗户,异常整洁,工作人员【格外】勤快。人们都在喝着什么,有的喝咖啡,有的用大杯子喝啤酒。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卢布,就告诉了费佳。我们便到办公室去兑换。(我忘记写了:他的三十九卢布换成了三十二个塔列尔。)可是,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们被告知,可以去小卖店换。在小卖店里我们买了烟卷,费佳还为自己要了一杯啤酒。十点半,去往柏林的铃声响了。我们被安排在了可以吸烟的车厢里。同我们坐在一起的还有某【一】位犹太人,一开始他同我们用德语交谈,后来看到我们用德语回答有困难,便改用俄语。

开车后不久我便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因此】后来费佳告诉我,我睡过了普鲁士。我既没有看到我们夜间驶过的柯尼斯堡,也没有看到马林堡。清晨我们驶过了维斯瓦河、埃尔宾,以及许许多多的德国城镇与村落。德国村庄里大部分是石头房子,可是我不喜欢它们的结构。首先支起木质横梁,【然后】再用石块把它们围起来【,结果,起码在我看来,样子不好看】。所有房舍都用树条编织物围着,夏天这些树条上便爬满了野葡萄藤。波美拉尼亚是一个相当荒凉与丑陋的地方,既没有森林,也没有山岭。【一路上不管做什么都要付普鲁士小银币。甚至就连我假如要去某个地方,也必须付一个小银币吉尔布。】在埃尔宾附近我们驶近了大海,因此我们越是往南走,自然景观就越漂亮,【不时】有长满云杉与松树的山岗进入视野。还有一条条白杨夹峙的林荫大道。后来又驶过了德国的戒备森严的丘斯特林要塞。然后便是奥得河畔的法兰克福。在这里我们喝了咖啡(费佳还为我多付了款)。上路后我们一直喝咖啡,应该说实话,咖啡很不好。可是,又根本无法喝到茶水。【从这里】我们改变方向,向柏林驶去,似乎是在七点钟来到了这个对于我来说是第一座的外国城市。一位德国人在车厢旁边迎接我们,塞给我们一张写有“联手宾馆”的房间号的纸条。我们同意了,便去取我们的行李。这里的墙上处处都钉着写有“小心小偷”的牌子。大概这里小偷太多了,必须随时提醒。等行李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们的向导把我们带到一辆马车旁边。这是一辆不大的四轮轿式马车。我们坐上去,又过了几分钟,送来了我们的行李,我们便出发了。费佳一直在竭尽所能地痛骂德国人,甚至我都听腻了。

柏林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太坏,街道相当窄,据说,所有外国城市都这样。房子较高,是三层楼房,跨度不大,房顶上盖着刷子似的东西。这里完全不用铁皮屋顶。大街上有许多广告柱子,周围都贴着海报,【形形色色的】销售与娱乐活动的广告。马车载着我们几乎穿过了整个城市。看到了施普雷——一条非常丑陋的小河,【匆匆】看了皇宫,皇帝的纪念碑,但都是走马观花,现在记忆中几乎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联手宾馆”在米特尔大街上,离椴树街心花园不远,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我们被带进了房间。房间费是一塔列尔十吉尔布。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按照习惯,又开始痛骂【一切】:骂德国人,骂宾馆,骂天气。我们要求喝茶。给送来了,但不是茶炊,欧洲根本没有茶炊。送来的是放在酒精灯上烧的茶壶。送来了晚饭和Zeidel啤酒。这里床上放的不是棉被,而是羽绒被,相当厚,真不明白,这样热他们怎么能睡觉。【我们要棉被,他们给了。】我们房间里生着炉子,因为冷得吓人。护窗板已经取掉。我们很早就躺下了,我最晚不到九点钟。我睡得很实,甚至费佳来我这儿都不知道。

今天,4月18日,我在八点半醒来。今天下的雨不大,但好像下了一整天。柏林人都开着窗户,他们坐在屋里,从窗户往外看。我窗户下面有一棵椴树,已经披满了嫩叶。(这里的护窗板安在外面,就是临街的那面。)今天我看见一条大狗拉着一辆小车,车上载满了牛奶罐。费佳说,这里都这样做。雨还在下,可是我们还是决定上街,去看看这座城市。我们来到椴树街心花园,走进银钱兑换处,兑换我们的五卢布的金币。一枚五卢布金币换五塔列尔十六吉尔布,别处则给五塔列尔十五吉尔布。但我们没有兑换,便继续往前走。路上费佳告诉我,我的手套很糟糕。我生气了,说我们最好别在一起走。他扭头就往回走,我则向皇宫走去。我走了好久,看见了大学,城堡,建筑科学院,军械库,歌剧院,路德维希教堂。甚至走到了勃兰登堡门。它是柱廊式建筑。雨一直下个不停,德国人都惊讶地望着我:这个不打伞的女士竟若无其事地走在雨中。同费佳的争吵使我极度不安。我往窗外一看,看到费佳将一双手插在兜里正往家里走,好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他进屋之后,我高兴极了,我们于是和好如初。然后我们叫了午饭。给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端来了六个名目繁多的菜,按材料都是很贵的,【最后上来的是摊鸡蛋和两枚橙子。】这些菜收了我们一塔列尔,就其数量来说很便宜。午饭后费佳开始喝茶,我则出去买书,或者一幅画,作为来到柏林的纪念。(我忘记了,费佳给自己订了一件大衣和一条裤子。答应六点钟【把裤子】给他送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立刻去德累斯顿了。)我买了两幅画,沿着弗里德里希大街走了很远才往回走,到家时已经六点。我迟迟不归,费佳焦急万分,担心这样一来我们就赶不上火车了。侍役乔治走进来对我们说,我们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我们最好不要再做走的准备,否则,如果我们赶不上火车,那就更糟;最好是他明天一清早就叫醒我们,我们白天赶到德累斯顿。我们同意了。费佳去俄罗斯澡堂洗澡,我在家读。他很快就回来了,(说对澡堂还满意),我们喝够了茶,费佳付账,又要了一杯啤酒。我们付了十三塔列尔。侍役答应早晨叫醒我们,但只敲了两下门,费佳听到了,可是又睡着了。五点半他叫醒了我,六点钟以前我们就做好了一切准备。锁好箱子,我们就坐马车去火车站。我们到得很早。在这里我买了去欧洲各地的列车时刻表与交通册,付了十个吉尔布,费佳买了《城市导报》。乘务员非常殷勤,安排我们坐进了特别车厢,那里只有一位姑娘。大概他是想从我们这儿得到点什么回报【,但他的打算落空了】。

从柏林到德累斯顿二十五迈伦(将近一百七十五或一百八十俄里)。我们七点差一刻启程,十一点四十分到达。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丁香花和稠李,都已经枝叶扶疏。大概是在勒德劳吧,费佳把一杯咖啡给我端进了车厢,让我异常高兴(【我是如此之蠢】,为这类丁点琐事笑逐颜开)。在这个车站那位姑娘下了车,来了一位萨克森青年,是容克地主吧,我说不准,只是他蠢得吓人,不停地抽马哈烟。到了德累斯顿。费佳去雇马车,花了二十二吉尔布。(贵得吓人。)我们的行李来了,马车跑了起来。我们的车夫很想让我们住在“维多利亚”宾馆或“不列颠宾馆”,不过我们要求他把我们送到“柏林城”宾馆去,这是亚诺夫斯基[5]给我们介绍的宾馆。车夫拉着我们穿过全城,在广场这个市中心最好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人立刻拉响了【某个】铃,旅店侍应生们向我们跑来。我们要了一个普通房间。沿着某些通道和〈一个词无法破译〉,我们被带上三楼,大概以后未必还能找到我们的房间(二十九号)了。房间【(笼子)】非常细窄、狭长,贴着红色壁纸,有两个面向广场的窗户,很贵(一塔列尔十吉尔布一昼夜),而且不舒适。然而我们还是住了下来,要了茶。茶送来了,就那么一点,还非常淡,简直没法喝。我们匆匆整理了一下,就去看美术馆。美术馆离皇宫很近,在剧院对面。门票要五个吉尔布(十五)。我们走进美术馆,先是几乎跑着在里面转了一圈,费佳搞错了,把我带到了霍尔拜因[6]的圣母前面。一开始我很喜欢它。【后来我们进了老馆。】(美术馆被一个大亭子分隔成两部分,亭子里摆放着绣画。在一部分的尽头陈列着霍尔拜因的圣母像。拉斐尔的圣母——在另一端。)费佳终于把我领到了西斯廷圣母面前。至今为止,没有一幅画,像这幅画一样,使我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印象。这是何等之美呀,在这张圣洁的脸上有几多清纯与忧愁,在这双眼睛里有几多温顺与痛苦啊!费佳在她的微笑中发现了忧伤。(这是一幅很大的画,镶在镀金画框里,外面盖着玻璃。是的,几乎所有名画都在玻璃下面,以免损坏。)距此不远处摆放着天鹅绒坐椅,是为观众预备的。这里的观众不很多,但他们总是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圣母画像。我不喜欢圣母抱在手中的孩子。费佳说得对,他的脸完全不是孩子的脸。圣西斯图画得很好,一张绝妙的老年人的脸,面对她充满了景仰。我完全不喜欢圣卡捷琳娜,虽说看样子她也是美女,她安排得很有戏剧性,过分庄重,姿态也不自然。天使中我最喜欢右面的那个,他带着那么美好的表情向上望着。【我们很快便走出了美术馆。】从美术馆出来后我们去了布吕尔露台[7]。这是一座建造在易北河上的很大的石头露台,上面种了许多树(【似乎是】椴树)。这里建有两个咖啡馆。我们稍微走了走,便回家了。我是因为要换皮鞋,这双皮鞋【太】挤脚。我们决定在下面吃午饭,就在我们的宾馆里,吃“一点钟午餐”。(这里有个怪习俗,在一点钟的时候用午餐。如果有人想晚些吃午饭,他就应当要份饭,这略微贵一些;而如果有人想让人把饭给他送到房间里去,则必须付双倍的钱。)我们在下面,在公共餐厅里吃了午饭,不过,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这里我们喝了Luatenheiner(十一)。(费佳为此骂了我。)天气出奇地晴朗,总之我今天幸福得吓人!午饭后,我们徒步在市里寻找能给我买到帽子的店铺。(这里人们都戴稻草编的圆帽,只有我一个人戴着丝绒高帽。)不过,我们看到的都很不好,我们下不了买的决心。我们来到了“林荫之路”。这是一条林荫大道,很长,林木茂密,在这里散步的人非常多。很多房子上都写着:“这里出租带家具的房间”。我们去了几个地方,但德国人愚蠢得令人难以忍受:将一个牌牌儿钉在楼房的大门上,却不想着把这样的牌牌儿也钉在住宅的门上,所以你没有任何办法搞明白。最后,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终于找到两间出租屋,在三楼上。我们上去了。原来,要出租的是两间相当大、整理得很漂亮的房子,一个月要二十塔列尔。后来让步到十八塔列尔。然而,我们觉得德国女房东过于时髦且太善于阿谀奉承,便说明天再答复是否租用。从女房东那儿我们得知,可以在皇后陛下的女时装师那儿买到帽子,就在“维多利亚宾馆”对面。我们就到那儿去了。一开始,一个德国女人指给了我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但我们终于还是找到了。她那里的帽子不是很多,其中我相中的那顶是最好的(比较朴实,是白色的,用粗稻草编成,帽边和贴近面颊处有几朵玫瑰,后面带两条丝带)。向我们索要七塔列尔,后来让价为六个半。我把旧帽子留给她,她答应给我把它送到“柏林城”宾馆去。从这里我们去露台【喝咖啡】。在露台我们要了咖啡,【给我们端来了】。似乎收了我们五吉尔布。这是一个美好的傍晚,夕阳西下,远处,在围绕着城市的山岗上,各种风格的城堡与房舍清晰可见。一般说来,易北河在这一时刻是非常美妙的,甚至就连向来不认为城市会是美好的的费佳,这时候也说,这儿很好。然后我们拾级而上,来到餐厅。今晚这里有音乐会,节目很多。有人建议我们进去,门票微不足道(确实,才两个半吉尔布),但我们更愿意散散步,下次再听也来得及。今天晚上的露台我非常喜欢,尤其是在易北河右侧的那部分。我们从露台上下来,在花园里漫步,走在易北河滨河大街上,【在涨潮时刻河水偶尔会漫到这里】,寻找迈科夫[8]所说的物美价廉的饭店。然而,在滨河大街上没有找到。费佳现在无书可读,我担心他会寂寞。在什么地方他看到了《往事与随想》,很想读。但使他备感遗憾的是这要花去两个塔列尔。我恳请他买。趁商铺尚未关门,我们赶紧从露台上下来。【我们找了好久,但就是找不到,而且】,德国人【可怕地】糊涂,糊涂到了极点。最后,在某个商店里有人告诉我们,《往事》没有,但有《北极星》,有两本[9],要三个塔列尔。无书可读,我们就买了,然后回家,以便能尽快喝到茶。总起来说,我今天异常幸福。费佳非常随和,从不发火,从不争辩,始终乐呵呵的,似乎也非常爱我。我早早地就睡着了,可是,当他来我这儿要躺下的时候,我和他聊了好长时间,【一再接吻】,他称我为优秀的女人,是上帝的使徒。说他非常爱我;愿上帝保佑这种状况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这天晚上我们走了许多路,这打破了费佳的习惯。他很少走路。

4月20日(5月2日)

我起来得相当早,然后就开始洗脸。这吵醒了费佳,不过他没有生气。(总的说来,这些天他对我非常大量。)早晨我写信,然后我们就去找住房。在约翰尼大街有几个出租住房的海报。我们走进一家,这里出租两个房间:一间很大,另一间小的是卧室。要六塔列尔,它的窗户都对着一个丑陋不堪的街心花园,【仅仅】看它一眼都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尽管便宜,我们也没有租这套住宅。于是我们又去街道对面找,找到了一套两个房间加一间卧室的。在二楼上。(这里的楼层不像咱们这儿这样数:二层算一楼,三层叫二楼。)这里有两个大房间,家具很像样子,还有间卧室。租金为十七塔列尔,带卧具、餐具,等等。我们的女房东是瑞士人,又高又瘦。我们给她交了一个金币的订金,答应今天就搬过来住。从这家出来,我们遇上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个头【很】矮,看样子有八岁左右。她在卖擦脚垫,三吉尔布一条。这个姑娘出奇地美。黑头发,黑眼睛,皮肤黝黑,面庞端正,简直就是画中人。我问她叫什么,多大啦。她说她叫阿马莉亚,十四岁。我们看她看得简直着了迷,她则一直对我们微笑。费佳给我五吉尔布,让我给阿马莉亚。我这样做了,她非常满意,表示感谢。我问她从哪儿来,邀请她去我们那儿,去房东太太那儿。【她答应了。】后来我完全忘记了路,我们长时间转来转去,寻找布吕尔露台,一位德国女人还指给了我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一般来说,如果向德国人问路,那么他,第一,什么也不明白;第二,肯定会胡编一通。)费佳开始按捺不住了,指责我〈一个词无法破译〉不认识路,仿佛我就应该知道似的。我们走了好久,终于,【费佳问人,经人指点】,我们来到了露台。今天异常冷,寒风吹得令人难以忍耐。我们坐了一会儿,就去了美术馆。今天是免费日(星期四),不收我们门票。我们刚进美术馆,我立刻就看到了陈列在第一展厅的牟利罗的圣母。一张多么令人惊叹的脸,色彩多么温柔!【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圣母的婴儿,——面目表情异常可爱。这次我们只是草草地看了一下。在提香的画作《基督》[10]面前我们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幅妙品,用费佳的话来说,足以同拉斐尔的圣母相媲美。【这张】脸表现出了惊人的温厚、庄重、痛苦……在另一座展厅里有卡拉齐的一幅画——年轻时的基督[11],【一张绝佳的脸】。这一次我看到了华弗曼的几幅画。其内容一般不外乎厮杀与狩猎,或军队的驻扎,但画面上一定会有骑手和马。随后又看到了法国华托派的画,它们表现的是十八世纪的贵族与宫廷太太。【每个侯爵都在向心仪的女士大献殷勤。】服装画得雍容华贵。克洛德·洛伦带有神话【或圣经】内容的画。后来我们再一次去看霍尔拜因的圣母,可现在我【已经】不喜欢这个圣母了。这是地道的日耳曼人的典范,自负而傲慢(看那个下巴)的圣母,毫无温顺的内涵(这是我的看法)。[12]

从美术馆出来后,我们去露台吃午饭。这里的午饭可根据菜谱自选,收一个塔列尔。我们要了两份午饭。给我们上了六道各式各样的饭菜,最后是甜点,包括两种冰激凌,橙子,糖果,奶油饼干,葡萄干和核桃。所有这一切仅收一塔列尔。费佳喝了杯咖啡,我们往家走,以便搬到新住宅去。我们在这里住了一天,收了我们四塔列尔十吉尔布。我们雇了个搬运工,让他用车子推运我们的什物,我和费佳不远不近地走在他的后面。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我们的新家是七号。他停下脚步,开始搬我们的东西。我跑步上楼,已经打算按门铃了,这时突然想了起来,这是第一个住宅,我们看了,但不想租住。我下了楼,让搬运工继续往前走。我们几乎走完了整整一条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们的住宅,最后,在街对面看到了出租两个房间的海报(怪事,我怎么能忘记这个地方呢)。【我们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房子。

稍事休息,我和费佳就出去买东西。我们再次来到我们的广场,在施密特那儿买了一些茶叶(两个塔列尔,给了〈一个词无法破译〉),糖(每磅六吉尔布),咖啡(烤熟磨碎的,十二吉尔布,原来很糟),柠檬(一吉尔布)。答应给我们送到家里去,我们就去买果浆、橙子,还要去一趟药店。橙子这里论磅卖,每磅十吉尔布。一磅恰好给了四个橙子。哪里都找不到果酱,甚至不明白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东西。费佳在药店里买了【蓖麻油和】卡尔斯巴德矿泉水。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去了面包店,买了些面包和蜜糖饼干。一路走来,我累得要命,巴不得赶快到家。不料,我们突然得知,我们在商店里买的物品什么都没给送来,我们遗忘在“柏林城”的衣服倒是给送回来了。毫无办法,再累也得去施密特,勉强走到了,却得知他们早就送出来了。最后,我们美美地喝足了茶,费佳坐下来读书,我赶忙躺下睡觉。当费佳来躺下睡觉时,他给我讲了他自己发生过的一件非常好笑的事。他要去某个地方,走出住宅以后,不知道锁的结构,就把门关上了(而只要门一关上,也就锁上了,要开门,就必须按门铃)。费佳回来了,推了推门,门不开。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看到——很冷。他决定按门铃。按了一次——谁也没听到,又按了一次,——厨娘和房东听见了。姑娘问道:“谁在那儿?”费佳答道:“我。”两个德国人悄声交谈,慌乱地问:“这可能是谁呢?”她们大概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么晚了,谁还能来他们这儿呢。于是又问:“这个我是谁呀?”费佳把事情仔细说了一遍,这才放他进家。(他今天多么招人喜欢呀,非常爱我,上帝保佑总是这样吧,那我会多么幸福呀。)

4月21日(5月3日)

今天阴得厉害,冷得不像是五月天,这样的天气在我们俄罗斯倒是经常有。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记事本上记东西,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当费佳告诉我【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我甚至都不相信。细雨停了片刻,我们便去布吕尔露台吃午饭。我们想要——他想要一般的份饭,而我——想按菜谱点菜,但这不可能,便两个人都要了份饭。给我们上的是六道饭菜【和甜点。喝了】Niederheimer葡萄酒。午饭后等雨停了才回家,路上还去了商店,费佳在店里看见了《滑铁卢》[13],但他没有买。到家后费佳想起来没烟了,又一个人去买烟。后来我们闲坐了好久,他读书,我则躺在他的背后(这是我从童年起就喜欢的地方)。

4月22日(5月4日)

今天又下雨,十分无聊。【两个】背着书包的女学生从楼房旁边跑过。我写了一上午的信,后来发现小图章找不到了,我们便决定明天再把信送走。毫无办法,即使下着雨,也还得去吃午饭。今天又去了露台上的“望楼”。看来,命运就是如此。但我们要的不是正规午餐(两个人的午餐这里要一塔列尔),而【不过】是份饭。午饭仅仅省下二十戈比,而费佳却没吃饱。后来我们喝——我喝可可,他喝咖啡。可可十分浓,跟果羹差不多,喝着甚至有些恶心。从露台下来,我们去施洛斯大街寻找55年的《北极星》,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在这家书屋里我们看到一本《丹尼斯·瓦西里耶维奇·达维多夫的札记》,我们就买下了它,因为费佳还没有读过[15]。走过阿尔特·马克特,快到“维多利亚宾馆”了。它离我们仅两步远。我们去了迪德里赫夫人那儿,给我买了一顶帽子。她主动答应给送来,可是至今还没送到,于是我们便自己去拿。然后又去了法国咖啡馆,买了喝茶时吃的各种小馅饼。

5月5日(〈4月〉23日)

今天又是阴天,但可能不会下雨。费佳今天怒气冲天,我不知道他生谁的气和为什么生气。我也很恼火。早晨我头疼得非常厉害,什么也做不了。费佳写信。两点钟我们出门去找邮政总局。先是打听到我们约翰尼大街上的邮政分局在哪儿。在那儿我们送了信。(三封信,要了我们十二吉尔布,合三十六戈比,——这非常便宜。)后来我们又去了在邮政广场的邮政总局。是一位邮递员把我们送到那里的(两个半吉尔布)。我们问存局待领处有没有我们的信。回答说,没有。后来我们去找便宜些的饭店。但不管我们去哪儿,到处都一样:都是吃份饭。有一家饭店男人还多得吓人。只好又一次去露台。我们又吃了一顿出色的午饭,午饭期间还听了音乐,是望楼上在开音乐会。望楼就在我们餐厅下面。再也没有比隔着两三个房间或隔着地板听音乐更糟糕的事情了。传来的只是一些拨弄人神经的声音,【什么】完整的旋律也听不到。喝过咖啡之后,我们到市里去闲逛。城市在星期日和在一般节日里都呈现出一副极为郁闷的模样。商店全都关门,街道上空空如也,我不知道,这时候德国人都躲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全都在睡觉,或者都去做客了,只不过今天市里格外空旷和忧郁。我们买了烟卷,要了我们四吉尔布(十二戈比),这些烟卷在彼得堡值二十五戈比,足足贵一倍。越往远处走,烟卷越便宜。我们在阒无行人的街道上走了好长时间,已经快到家了,才想起来,我们还没有喝茶时吃的东西。我们又继续走。这次好像故意似的,一个好的小吃店也没碰上,结果我们走了好久,才买到一点什么吃的。到家后,我的头还是疼。我立刻就躺下,睡得很香。

5月6日(〈4月〉24日)

今天天气好极了,很温暖,几乎有一点热。我们去美术馆。在这里我们久久地望着雷斯达尔的风景画,华弗曼的沼泽、墓地、道路和别的一些画作,更多的是战斗的画,不是狩猎,就是比武或打仗,但一定有战马与士兵参加,硝烟使观众看不到他们的全貌。后来又看了华托的画。他是上世纪的宫廷画师。他主要画一些宫廷生活的愉快场景,其中某位侯爵在追求【某位】光彩照人的美女。这些画充满了生活气息,面部表情丰富,服装画得完美。我们在下面走了很长时间,后来又到了楼上,这里我们一次还没有看过,这里陈列的是当代画家的画,还有一些古画。这里我喜欢的最好的展品是画信的那幅画。[16]画得是那么自然,我从远处竟当成是真粘在那里的信了(还有笔和系信的绸带)。已经是四点了,铃声强迫我们离开。(我忘了:在拉斐尔的圣母旁边有一个外国人,也许是希腊人、亚美尼亚人,或者是法国人,他显然是在赞赏圣母,一会儿跳起来跑到画品前面,一会儿把双手放在胸前,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又沉重地叹息。最后,他站好,再一次走近看了一遍,这才迅速走出展室。)从美术馆出来后,我们去了【一个著名的地方,从那儿有另】一条回露台的近路。一开始我们在犹太教会堂附近寻找,看那里是否有饭店,但那里只有一个很脏的小酒馆,结果我们只得去“望楼”吃午饭。又要了一份午饭。我们的“外交官”(一个很像外交人员的侍役),不满我们的批评:一碗咖啡要五吉尔布,想报复我们,该给我们五吉尔布,却给了一枚两个半吉尔布的小银币。可是我们骗了他,把这枚小银币当作小费给了他。然后我们去了另一家饭店,在那里喝了咖啡(两个半吉尔布),从那儿去了邮政总局。我们自然并未指望拿到信件,只是因为无事可做就去了。不料那里已经有帕沙[17]和妈妈的来信。我喜出望外。然后我们在市里漫步,走到了它的尽头,看到了田野与布拉格铁路。最后,已经相当晚了,我们才非常疲惫地回到家中。

〈5月〉7日(〈4月〉25日)

又是美好而炎热的一天。我们去了美术馆(费佳先去法国咖啡馆读报纸,说他很快就来美术馆找我)。我走了好长时间,主要是参观陈列着德国派绘画作品的那部分。我们几乎还没有来过这里。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没来之前我徜徉了好久。我让他看一个画得非常好的老头。从美术馆出来,我们去找便宜些的午饭。在一条大街上我们发现了一个牌子:“交易所和文学书室”。我们去了。我们问:“你们有份饭吗?”——:“有。”——“怎么卖?”——“有七个半的,十个的,十二个吉尔布的,最贵的十五吉尔布。”我们经不住诱惑,就决定在这里吃午饭。我们要了十五吉尔布的两份午饭。一开始他们根本不明白我们的要求(这些德国人蠢得可怕)。我只得长时间地给他们讲,我们想要什么。给我们端来了【极难喝的】汤,完全是凉的,后来又上来了通心粉、火腿,然后是牛肉丸子(这丸子更是无比难吃)、鸽子肉,再就是布丁,但布丁(是那样恶劣,)简直无法往嘴里送。费佳一再问他们,是不是就这些了,又给我们上了奶酪黄油、葡萄干和核桃。费佳喝了Niedersteiner葡萄酒。总之,这顿午饭是那样差劲,我们无比后悔自己的轻率。(看得出来,命运女神想让我们总在露台上吃午饭。)从这儿出来我们去给我买大衣。一开始我们隔着窗户先把所有店铺看了一遍,然后才决定走进去。我们进了市里一家最好的商店。先要看用厚丝绸面料做的上等大衣。给我们看了非常好的东西。我们挑了两件,询问价格,得知其中最贱的索价二十七塔列尔。我们惊叫了一声。我决心不买,但费佳坚持要买,那件好的他还价给二十二塔列尔(违背我的意愿)。后来又给我们看了稍差一些的衣服,我选了一件漂亮然而没有任何饰物的短上衣,不过面料很好。这一件索价十二,然而十一塔列尔十吉尔布就可以卖给我们(按我们的汇率,将近十四卢布)。我们去买毛呢衣服,进了两三家商店,原来都是次品。后来,在阿尔特·马克特找到了我们需要的:颜色较深的,较便宜些的。这是一件用深色带斑点的面料做成的短上衣,很厚实,扣子很美。要七塔列尔,但六个半就卖给我们了。后来我们还买了两副手套(每副一塔列尔五吉尔布)。我们精疲力尽地来到露台,在望楼上吃了冰激凌。结果费佳感到腹内阴凉,为了暖肚子,又给自己要了咖啡。在这里听了选自不同歌剧的音乐,非常优美。(下一次我们将在楼下吃。)后来我们又去了G.处买了烟草,这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住地。我和费佳长时间坐着聊天。(他打算离开这里。他估计这天夜里癫痫将要发作,不过,谢天谢地,没有发作。)〈4月〉26日(〈5月〉8日)

早晨我们【去】买了矮腰皮鞋。一双皮鞋索价三塔列尔五吉尔布。卖皮鞋的德国女人们【万分】惊讶,说我的脚太小了。她们商店里的鞋大得吓人。我们去邮局,那里的人们说,没有我们的信。从邮局穿过花园到了东林荫大道,我们还从未到过这里。这里有一座池塘,几条通向山上直到茨温格尔宫[18]的林荫路。

天热得要命,我们找长凳子,但这里长凳子很少,我们只好冒着溽热坐在剧院对面。后来我们向露台走去。路上我们看到,有一座黑尔比希饭店,就在易北河上(这就是迈科夫给我们说过的那家饭店)。我们走过去,询问后得知,有四道菜的午饭这里要二十吉尔布,五道菜的要二十五吉尔布,比露台上便宜。我们决定在这里吃午饭,但先去露台上坐一会儿。四点钟的时候我们来到饭店。给我们上的饭菜相当好,但还赶不上“望楼”的。不过价码差别也不小。费佳要了啤酒。只有一个甜点不好,即浇汁布丁。吃过午饭,我们到这家饭店的楼下去喝咖啡。这家饭店就在易北河上,相当大,【窗户上】有非常好的玻璃和镜子,易北河的风光一览无余。下面,就在河岸上,有个小平台,人们在那里喝咖啡。我们就来到了这里。给我们送来了咖啡,但是糖放得太少,因此费佳只好要求再加一些糖,后来向他多要了整整一杯咖啡的钱。我今天非常快活,非常幸福。费佳也很快活,不断开玩笑。我们坐在离易北河两步远的地方。那儿有一位【戴眼镜的】小老头正在钓鱼,但【很】怪的是他不盯着水面。他大概以为,当鱼被捉住的时候会大声喊叫的。我一直在哈哈大笑,坐在这里的女士们都惊讶地看我。我很喜欢这里。这里有许多德国女人,她们来这里,在新鲜的空气中,一边喝咖啡,一边缝或织什么东西。从这里我们去铁路,询问列车几点钟去莱比锡。必须经过老桥。我们不认识路,是沿着左侧走的。一位年轻的【非常漂亮的】警察向我们走来,异常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们应该到右侧去。他【很】高兴,在这一天中他终于有机会批评批评什么人了。人人都那么品行端正,看着都觉得好笑——不急不躁,不苟言笑,以致他这个可怜的警察无人可弹压,只得在桥上郁郁徘徊。我们来到了新城,该市的另一半[19]。这里比先前的那一半要寂寥得多。它显然荒芜许多,商店较少,一副落寞的样子。我们从日本式皇宫[20]旁边走过,据说,这里收藏着非常美丽的日本花瓶和大量的珍贵瓷器。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火车站,问了该问的事,然后往回走。但已经不再走老路,而是穿过位于河畔的日本皇宫花园。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特殊称道的东西,就是有一些花坛。可是有一条林荫路从花园通往一条偏僻的街道,克尔纳大街。在该街二号的墙上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在这座房子里曾经住过德国诗人克尔纳”[21],在他这座房子里,甚至还住过他的朋友弗里德里希·席勒。这位伟大的诗人曾沿着这条狭窄的、不很漂亮的街道散步!我们再一次走上老桥,来到露台。【在这里我们又要了。然后】我们决定牺牲五个吉尔布,哪怕只一次,来到楼下听他们的音乐会。【这里它】从五点开始。现在是八点钟,也就是赶不上开幕了。不过都一样,坐下吧。需要买点什么,好有事可干,免得寂寞,而且大家都在喝或者吃东西。我要的是咖啡,费佳要了柠檬汁。不料柠檬汁竟是糖浆水,甜得过分。他又要了冰激凌,后来又要了咖啡。我想,我们一定引人注目,因为我们一直不是喝就是吃。这里所有的桌子都被各式各样的太太或者军官们占着,军官们一伙一伙地围着两张桌子坐着。他们当中比较蠢的,一定在后脑勺上留一道发缝〈一个词无法破译〉,【没有这样梳头的】。其中有一位阿谀奉承之徒,是个小伙子,他显然在他们中间溜须拍马,力图进入他们这个圈子,跟他们一起向他们的长官点头致意。在我们的对面坐着一家人,一位恶狠狠的先生,一位懒洋洋的太太,和两个女儿。我们等了又等,中间休息结束了,奏响了施特劳斯的某个圆舞曲,接着是选自不同歌剧里的卡德里尔舞曲,《唐璜》[22]里的第一个舞曲。第一部分结束后,我们走了。这样荒唐的音乐不能听得太久。我们沿着莫里茨林荫路走。如果走这条街,我们住的地方离露台不远。我忘了。我和费佳称作外交官的那个侍役把我们骗了,他的外表是那么庄重。【他多收了我们两个半。】真的,应该说明白,这里的仆役尽量利用硬币的不易辨认,所以经常把两个半吉尔布的硬币当成五吉尔布给人。我们的“外交官”就是这样干的。可是,费佳把他叫来,揭破了这一点。他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还了钱,红着脸匆匆告退,以后从我们身边经过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他在心里一定在恶狠狠地骂我们。费佳改变了主意,明天不走了。他星期三,15日,再走。

〈4月〉27日(〈5月〉9日)

【早晨我在十二时醒来,[在梦中]我们吵了架。可是后来我们和好了】。我们女房东五岁的小儿子死了。可怜的房东太太伤心欲碎,伊达和房东太太的女儿格尔特鲁达也哭。今天上午我们没在家。费佳去法国咖啡馆读报纸,我去设法打听可以借到俄文书的图书馆的地址。我很快就得到了我需要的东西,便回到了家中,为的是读我在费佳衣兜里找到的信[23]。(这事当然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这样做。)读完信,我非常激动,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浑身发冷,战栗不止,甚至还哭了。我怕他们旧情复燃,怕他对我的爱消失不再。上帝呀,不要让不幸降临到我的头上吧!我极度难过,这么一想心脏简直就疼痛不已。上帝呀,千万不要这样,失去他的爱对于我来说太沉重了。

我刚来得及擦掉眼泪,他就回来了。看见我之后,他很惊讶。我说,我肚子疼(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他会回家的)。然后我告诉他,我难受,我打颤。他要我在床上躺下,十分担心,一再问我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他还爱我,每当我出点什么事的时候总是异常焦虑。)说我不应该吃东西。(竟想用饥饿治疗精神痛苦。)我们按照这个地址去找图书馆,很快就找到了。这里的俄文书不超过二十本,但大都是禁书。我们借了55年和61年的《北极星》[24]。我们留下两塔列尔的押金,并问如何收费。图书管理员答道,俄文图书当然要贵一些,所以他每周收两个半吉尔布(七个半,非常贵!)。帕赫曼公共图书馆在维尔德鲁费尔大街上。拿着书走路太远,我们就先把书送回家。从家里又去吃午饭,还是在昨天那家饭店里,不过要的不是啤酒,而是一般的本地酒。萨克森葡萄酒口感不好,酸得吓人,然而便宜——十二个半吉尔布一瓶。甜点还是那种布丁。午饭期间我一直闷闷不乐。费佳一再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有告诉他。他十分担心我的健康,庆幸他今天未走。今天将有雷雨〈一个词无法破译〉,【雷雨正在袭来。我们来到】露台上的咖啡馆,我们要了——我要了咖啡,费佳——先是冰激凌,然后是咖啡。这时一个小男孩儿走到我们跟前,卖“紫罗兰”,一吉尔布一小束。我给了他两吉尔布,主要是为了给他点钱,而不是买花。费佳说,花香得很优雅,但是我伤风得很厉害,什么也闻不到。我们还未走到林荫路的尽头,雨就下起来了。我赶忙跑回家,我们决定哪里也不去了。我们正在喝茶,给我们送信来了。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警察局来人了,(应当说,这里的警察局很怪。把我们的护照收了去,留在局里,给了我们一个萨克森警察局发的证件代替护照)。然而,这封给退休中尉陀思妥耶夫斯基[25]的信是某位做化妆品生意的商人寄给我们的,希望我们成为他的买家。后来我感到异常忧伤。(总的说来,我今天不幸得可怕。)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费佳招呼我两次,后来就自己来到我跟前。【后来,当】我道晚安后躺下,他【也】来道晚安,后来又拿着蜡烛,来看我是否在哭。显然,他担心我发生什么事。【我】觉得,他【有些】怀疑我知道了信的事,因为他问我是否猜忌他。我回答说,我嫉妒我们在露台上见过的那个英国女人。今天夜里的雷雨令人恐怖,巨雷隆隆,大雨点啪啪地落下【落在我们的街道上,撼动着大树】。

〈4月〉28日(〈5月〉10日)

今天,为了去俄国教堂,我起来得比较早。我想为爸爸做些施舍。房东女儿格尔特鲁达主动要带我去。我们经过DohnaSchlag[26],来到一座房子前面。“教堂就在这里,”格尔特鲁达对我说。我让她指给我看。她领着我来到一个门前,上面有一个牌子:“俄国神父加诺夫斯基”。我拉响了门铃。有人给我开了门,我问走出来的这位先生,俄国教堂在哪儿,他指着一扇门说,在那儿,又问我要做什么。我请求允许讲俄语,然后说了我的心愿。他回答说,教堂每逢星期日与节日开门[27],届时十一点有日祷。我说,我星期日来,就走了。可怜的房东太太,她非常悲伤。她的孩子昨天晚上被送到了太平间,因为按照他们的法律,不允许把死者停放在自己家里,要送到墓地去。

两点钟我们走出家门,不知道去哪儿好,就决定去美术馆。我们溜达了好久,只在我们喜欢的画前面驻足。后来去了邮政局,但还没有信。从那儿去了露台,在“望楼”吃午饭,因为费佳不愿意再在黑尔比希吃没有冰激凌的午饭了。菜给我们上得很慢,看来这里不尊重我们。我们旁边坐着一对德国夫妇和他们的孩子。父亲母亲吃,可怜的孩子只能看着他们,我想,他一定饿极了。吃过午饭,我们离开那里,坐在饭店大门旁边,俯视易北河。全市的人都在我们身边经过,从露台的老人们老态龙钟,愁容满面。他们是去免费听音乐的。一条轮船在缓缓移动。(应该指出,所有当地的轮船都是老式结构,还都具有一个特点:它们一会儿靠岸,一会儿离岸。这我们看过已经不止一次了。)在露台上坐够了,我们去了大花园。它在我们这一侧。我们沿着DohnaSchlag走,然后向左转弯,再向右转弯,就进了一座小树林。入口处有一家饭店。这里人很多,主要是老头老太太,和大量的孩子。(总起来应该说,德累斯顿孩子多得吓人,——举目所见,都是孩子,孩子在奔跑,孩子在童车里,孩子在怀抱中。)我们走了进去。应当要点什么。我要了咖啡。上的咖啡很不好,似乎是用大麦做的。费佳要了啤酒。旁边有个男孩儿在沙堆上玩,他玩得很投入,根本不把人们放在眼里。我们很喜欢他。费佳有糖果,他很想送给这个男孩儿。一开始费佳叫他弗朗茨,弗里德里希,男孩儿不走过来。后来费佳自己走近男孩儿,递给他糖。可是男孩儿难为情。他又走向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同样腼腆,拒绝接受糖果。这个男孩儿玩了一会儿,跑回家去,把一位老太婆叫出来了,可能是他的祖母。他指着我们对她说,这位先生走近他,要给他纸。祖母笑了,一再向我们鞠躬,后来便带着孩子回家了。我们打听动物园在哪儿。人们告诉了我们。去动物园有大道,路边上有牌子“骑马专用”,还有马车用大道,最后是人行道。多么怪异的秩序呀,甚至让人感到遗憾,——为什么不让人随便走呢;一定要划定界线,在哪儿步行,在哪儿骑乘。在去动物园的路上,我们遇到一家饭店正在演奏乐器,有整整一个铜管乐队。赏听者多得吓人。女士们纷纷看我。我们不好意思不买票。费佳去要了节目单,收了我们五吉尔布。原来已经在演奏第十个节目,而一共有十二个节目,结果我们听到的乐曲很少。侍者不断到我们这儿来,我想,他们一定感到惊讶:我们怎么什么也不要买呢。我们坐了一小会儿,一曲波尔卡没有听完就回家了。我们迎面遇到许多去大花园散步的人。在路上我头疼得厉害,就比费佳早一些回了家。

4月29日(5月11日)

费佳睡醒之后心情不好。刚才跟我吵了一架,我请求他不要这样大喊大叫。他便怒不可遏,把我叫作[可恶的坏女人]。这把我乐得够呛,但我故作姿态,装成生气的样子,不再同他说一句话。这看来使他异常懊恼。后来我穿好衣服,告诉他,我要到蔡比希[28]那儿去,就走了。我顺路走进了【一家】古物商店,这里有许多萨克森瓷器,相当便宜,比如,各式茶碗,两三塔列尔一个;绘有华托画的碟子,瓷器质量很好,画也很好,两个塔列尔一个。店员答应让价,三个碟子要五塔列尔。这就更贱了。然后,极好的茶碗,八塔列尔;盛水果的盘子,八塔列尔。我同一位年老的德国人交谈,他表示惊讶:我德语说得这样流利,这样好,说一开始把我当成英国人了。他好像是个非常善良的老头儿。他说,这些东西如果在迈森厂家买,要多花一倍的钱,而且萨克森旧瓷器估价还要高得多。我答应会再来。他送我〈一个词无法破译〉,说很少有外国人德语说得像我这样好。【然后】我去找蔡比希。他住在城市的边缘。我沿着湖岸走了好久好久,从一条肮脏的河沟旁边走过,从圣安妮教堂旁边走过,顺便喝了欣贝赫伦矿泉水,最后,边走边问,总算来到了阿蒙大街。这是一条很长很宽又没有人的街道。热得吓人,甚至很闷。我找到了蔡比希的住宅,按响门铃,女仆告诉我,他不在家,他一般五点以后在家。我告诉她我从谁那儿来,也许我还再来,就走了。这次的路我觉得近了一些。我去了邮局,问有信没有。我想,我们可能把找信的那个军士烦坏了。我们每天来问:“有信吗,有信吗?”没有信,我回家。路上我给费佳买了一条带子(三个半吉尔布)。【到家后,】费佳还坐着,眉头紧皱,我什么也没有跟他说。可是【后来】,他开始穿衣服的时候,我决心结束斗气,就问他,是不是想一整天都不跟我讲话。我又一次成了全部罪过的根源。不过这没有什么,只要不吵架就好。

我们走出家门,还不知去哪儿吃午饭。费佳忽然想要去大花园吃午饭。便问车夫,那里有没有饭店。车夫说,那里的饭店好极啦。那儿离我们的住处相当远,我们一次也没有坐车去过,全都是步行。总算到花园了,由于卡缅斯基中尉[29]死了,这一次没有音乐。游人很多。建议我们按菜单就餐,并把我们引到了一个厅里。但我们不想在那里吃饭,因为德国人是异常好奇的民族,他们会盯着我们,看我们吃些什么。我们走进了小卖部旁边的那个厅。门口坐着四位老太婆,其中一位很是老迈,还带着一条小狗,一定十分富有,因为其他三个老人竭力照料她,为她拿垫子,拿大衣,搀着她坐到。她们就坐在大厅和花园之间的通道上。我们穿过小卖部,吩咐给我们上饭。这个厅相当大,有乐队,有拼镶而成的大镜子。我们的饭上得很慢,大概是想让我们的胃休息一会儿。费佳只好两次去提醒他们,——让他们不要这样慢。作为糖点,他们没有冰激凌,给我们上了些布丁。我们拒绝了。还给我们上了些干馅饼。他们想派人去最近的糖果点心店买冰激凌,但我们决定亲自去,请他们指给我们道路就行了。他给我们指路,给我们讲了好长时间,可按照德国习惯,指的路还是不对。费佳一路上不停地骂德国人愚不可及。当我们遇到一位萨克森骠骑兵之后,费佳满腔怒火,开始骂萨克森王,说他养四万禁卫军有什么用。我答道,既然有钱,为何不养呢。(不过,他养不养近卫军我绝对无所谓。我这样回答,只不过为了说几句话而已。)费佳气得吓人,这次连我也牵扯进去了,说既然我愚蠢,就不要放任自己的舌头。我有时候就这样替德国人担待罪责。我们先找到一家堂饮酒铺,德国人正在里面喝啤酒。我们被告知,糖果点心店还在前面。我们总算找到了它。我们要冰激凌,回答说:“马上。”我们在门口附近坐下来。我请费佳给我揪一朵栗树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栗树花。这种漂亮的花相当长,有一股香味。这里【大概】禁止揪花,费佳冒了可能因破坏社会安宁罪而被逮捕的风险。冰激凌上来了。同“望楼”的冰激凌相比,这里的糟得不可救药,几乎完全化了。我们走。费佳又骂开了:林荫路为什么这么直,这里为什么有座池塘,这为什么,那为什么——简直把我烦透了。我急切地希望,这倒霉的一天赶紧结束吧。大花园里有一座夏日剧场。在大花园里还有射击的靶场。一个德国人站在柜台旁边拼命地射击。确实,这是一位出色的射手,几乎每次都能正中靶心,迫使铁人头一再从地下冒出来。我们也走了过去。费佳想试一试,我从来不知道他以前曾射击过,【笑着】对他说:“你打不中。”这反倒使他受了刺激,于是他拿起了枪。第一枪他正中目标,一个骠骑兵从地下冒了出来。他几乎隔一枪打中一弹,然后骄傲地对我说:“怎么样?”接着补充说,这再一次证明了一个古老的思想:妻子是自己丈夫的天敌。我同他争论,他不想听,坚持自己的说法。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露台。在露台我喝咖啡,费佳吃冰激凌,又喝咖啡。坐了一会儿,我们走到栅栏旁边,开始看落日。这时候我们又因为晚霞吵了起来,费佳又骂了我,我们便怒冲冲地起身回家。在路上我痛苦得无法忍受,哭了起来,并告诉费佳,说我这几天很不幸。(这是实情,由于那种人所共知的状况我的心情很不好。)我们走到莫里茨林荫路的尽头,费佳去买烟卷,我差不多是跑着回了家。我还未来得及走进卧室脱衣服,费佳就到了。(原来,他同样也急匆匆往家赶,不知道我【这是】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办。)我稍微哭了一会儿,心里舒服一些了。费佳说,我肯定是因为寂寞,我们太离群索居,一定要我喝一点蓖麻油,说这样就会过去。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说我一定是后悔嫁给了他,等等,说了不少傻话。同时还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两位老人的故事:他们没有儿女,却十分难过,忧虑,担心如果他们的孙子们死了怎么办。我平静下来了,决心把自己那些虚无的怀疑抛弃,等确实值得哭的时刻再哭。后来,我们喝够了茶,我(到另一个房间)往窗外看。费佳过来看我。他对我说,他不再来向我道晚安了,免得叫醒我。因为三天来道别后我总是好久不能入睡,昨天更是一直坐到五点。但我恳求他不要这样做。

4月30日(〈5月〉12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费佳醒后我问他,我可否去教堂。他同意,我立刻穿好衣服就走。教堂在博伊斯特大街,离我们家很远。我来到时日祷快要结束了,正在唱《我们的圣父》。作为家庭教堂相当大,圣像壁右侧的圣母像画的是拉斐尔的圣母(这一点费佳很不赞成)。他们唱的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某种非常怪异的曲调,就如同唱浪漫曲一样。神父就是我那时候看见的那位(尤什诺夫斯基)。教堂里有许多衣着华丽的俄国太太。日祷结束时大家开始纷纷走向十字架。墙边站着一位盛装的太太,她傲慢而自信地点着头,走进了通往神父房间的门。大概这是他的夫人:牧师妻子——到处都是牧师妻子!相遇的熟人们彼此致意。他们先用俄语问好,然后就开始说法语;可能是在这里不习惯讲俄语。这里的俄国人都极丑,长着翘鼻子,脸上布满雀斑。我十二点到家,费佳还在喝茶。【后来】我们坐下来读书,四点钟我们来到帕赫曼图书馆,它的门上写着,星期日一时开门。我们敲门,图书馆的女主人为我们开了门;我们借了三期《北极星》和【费尔巴哈】,交了两个塔列尔的押金。必须把书送回家。顺路我们去了库尔穆兹,买了海枣(十四吉尔布一磅),红醋栗果浆和咖啡(十五吉尔布)。我们把这些都送回家,就去露台吃午饭。“外交官”迎接我们,(所有侍役都给我们鞠躬,像对待老相识那样)。午饭不错,但作为对费佳的惩罚,外交官向我们宣布,冰激凌没有,因为都卖完了。【后来我们】来到凉台上——费佳要喝咖啡,读《独立比利时》报。【后来】费佳非要到下面去听音乐不可。【我们】来到下面,交了五吉尔布。我们刚刚坐下,费佳又说,我们最好走,他们演奏得都很糟糕。我尽力说服他,听了舒伯特的《小夜曲》。这个乐曲我非常喜欢。我们又坐了十来分钟,在露台上走了走,就回家了。晚上费佳服用了蓖麻油,又对我说,我非常美丽,他今天一直在欣赏我。这些话对于我来说弥足珍贵,我带着极大的满足感把它们记录下来。

5月1日(13日)

今天我九点钟起床,想起来没有肥皂了,就去买。挑了一块椰油【皂】,交了两个半吉尔布。洗衣女工来了,送来了衣服,要拿到钱:洗衣费总计为十四吉尔布。很便宜。【这】合每天洗衬衣的钱为二又四分之一个吉尔布(七戈比)。在我整理衣服的时候,她不想浪费时间,就走了,我只好让侍役把衣服给她送过去。【昨天我们】在市里溜达,看见大量形形色色的残疾人,有的驼背,有的两腿向外翻,有的长着罗圈腿;总之,德累斯顿是一座多残疾人的城市。这是我看到的最丑陋的市民,所有老年男女简直都令人厌恶,真不想看到他们的丑样子。今天费佳闷闷不乐;这是因为这里十分让他厌烦。他说,我们开始【变酸,甚至我和他〈的手?〉都开始】〈发胖?〉,比如,他的右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原来戴摘随意,三天前戴不进去了,而今天,过了两天,连左手也戴不进去了。这使他很难过,我却高兴。他打算后天走[30],那么我们需要把我们的旅行袋送去修理,因为那上面的锁头又坏了。【我们去了。】离我们不远处有位白铁匠,可是他说,这个活儿他做不了,让我们去找钳工。幸好他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答应我们今天就修好它。放下手中的包袱后,我们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来到了博利沙亚大街后,费佳为出行买了肥皂和香脂(四吉尔布)。后来又走进了领带商店,费佳给自己买了一条小领带。这里的领带相当贵,不比彼得堡便宜,但款式要丰富许多。从这里我们去了邮局,凭我的想象,【那儿的】那位威武的职员一定被我们麻烦坏了。他每次(听到我们的姓名后)总问是Д还是Г,然后宣布,没有给我们的信。真扫兴。真不知道还到哪儿去。后来决定去火车站,打听去迈〈森〉的列车几时开。路相当远,天很热,我非常饿。最后走到了,但什么也打听不出来,一片混乱,简直可怕。不过总算得知,最快的列车两点三刻发车。车站上有饭店,费佳建议在这里吃午饭。我同意了。这里可以同在“望楼”一样,用塔列尔买,可我们要的份饭,连同Niedersteiner,(在这儿合二十五吉尔布)两塔列尔五吉尔布。可是后来,我们的侍役,也许因为我们退回了他的不合格的甜点,想报复,就骗我们。一开始他对我们说,一个金币可换五塔列尔十吉尔布,当我们要求换十五吉尔布时,他的骗术更高明了:他给了四个看着完全一样的硬币,三个盾和一个十吉尔布的硬币,后者与盾非常相似。傍晚,当我们去库尔穆兹商店买蜡烛和橙子时,这个骗局才被揭破。那么,他骗走了我们三十戈比。(我忘了说,我们经老桥去火车站的时候,一辆拉着大机器往街道上洒水的马车赶上了我们。我刚跑进桥上的避让处,整个人行道上就被洒遍了水。一位未来得及躲开的女人衣服全被浇湿了。这把我逗乐了,可是,我们刚走到桥的尽头,那辆洒水车【又】迎面而来,差点没浇到我们身上。【所以】我在心里拼命骂德国的制度。)【这次我们顺利地过了桥,没有招致警察对着我们喊叫。】当我们离开火车站的时候,迎面遇上大群大群的人们。他们站在那里,显然在等候什么。我问一位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说,这里将运送某位奥地利将军去墓地。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费佳,他无情责骂德国人的好奇。要我相信,俄国人民绝不会愚蠢到跑着去看某位将军的葬礼。我回答说,哪里的人民都是好奇的,在娱乐活动很少的城市里,人民为什么不跑着去看婚葬礼仪呢。我们穿过日本花园和【穿过】柯尔涅洛夫大街,来到有一个什么人的塑像的广场。【简直是有意安排,】这时候正巧有一个仪式:各式各样的部队演奏着葬礼进行曲从前面驶过。【那么,至少我以为是】。等送葬队伍过去后,我们往自己的家走去。回家尚早,我们顺便买了烟卷,便向露台走去。我们不想去听音乐会,就在上面坐下来,要了咖啡。此前我们刚刚因为俄国人吵了架。他说我愚蠢,这逗得我一阵大笑。(一般来说,我没法生他的气;有时候想装出严肃而气愤的模样来,但只要看他一眼,一切愠怒便烟消云散了。)侍役给我们送来了小白面包,很香,当他来收钱的时候,要八个吉尔布。费佳给了他十吉尔布,他找给了一个半吉尔布,也就是说,直接扣除了半个吉尔布。为了让他认错,我问他,这是五芬尼,就是半个吉尔布。听了我的话,他快活地龇了龇牙,拿起五芬尼就走了。结果,我更吃亏了。我和费佳正在吵架(可这算什么吵架呢!),但是,无论他还是我,都不能不哈哈大笑。我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一句话无法破译。〉侍者见我笑,自己也放声大笑了。费佳要我相信,这是侍者在笑我,笑我被他骗得巧妙利落。这些侍役都是骗子,他们就是这样骗人的。在这儿坐了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去望楼散步。没想到这里竟有一大株粉红色的玫瑰,非常漂亮,正在盛开。漂亮得费佳总想把它们偷走。【我让他晚上来,那时候就可以揪个够。】我们沿着莫里茨林荫路,走进了库尔穆兹商店。在这里我们的侍役的骗局被揭露了,费佳照例痛骂德国人和德国硬币。店员出于礼貌,自然表示同意。

回到家里,时间还早,才七点钟。我们坐下来读书。我带着极大的兴趣读了《叶卡捷琳娜·罗曼诺芙娜·达什科娃公爵夫人》这篇文章[31]。我要说:这是什么样的女人,这是多么强大而丰富的个性啊!后来我和费佳聊他的出行。【在我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一想到,他走后这里仅剩下我一个人,就立刻感到浑身发冷。那时候我将做什么,简直不能想象——我会非常寂寞,忧郁;没有他,我将独自坐在这枯燥的三间房子里,【真的,】我【似乎】无法生活在世界上。我劝他不要想我,我不会生病,我不会出什么事,一切都会顺利的。他请求我每天都给他写信。我将愉快地这样做,——这会是对我的某种安慰。后来他【对我】说,看来同他分离开对我来说非常轻松,看来我不爱他。如果说我高兴他走,这根本不是为了去赢钱(对此,说老实话,我不太相信),然而我发现,他在这里开始委靡,变得焦躁不安。这可以理解:总是一个人,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他可以说句话的人。幸好我们还能找到一些书读,否则我们会寂寞死的。到那儿去是他的热望、他的心愿,为什么不满足他呢,否则,这会在他的脑海里萦回,使他不得安宁。他稍事消遣,就会像从前爱我的那个人那样回到我的身边,虽然现在我也不能抱怨他不爱我。晚上我们读书,一连数小时地聊天,有时候他看看我,或我看看他,都总带着甜甜的微笑,总是高兴的。我们在这个晚上谈了许久。他说,如果他在那里能赢钱,就来接我,我们将在那里生活。那将多么美好啊。不过,我不知道,也许这不现实,也许,最好根本就不要到那儿去。后来,【晚上】我坐下来写信,写了四十五分钟。已经十二点了,费佳说我该睡觉了,于是开始深情地告别,然后我才去睡觉。然而,简直是故意添乱,我已经三夜睡不好觉了:先是久久不能入睡,而当费佳来与我道晚安,把我叫醒,又驱散了我的睡意,又有两三个小时不能入睡。费佳【因此】想养成不同我道晚安的习惯,但我劝他别这样做。(费佳今天晚间【又】服用了蓖麻油【因为昨天喝的对他未起作用】。看费佳怎样喝这种讨厌的药很有意思。这里面我也发挥着一定作用。把一切都摆到桌子上:蓖麻油,凉水,两个茶匙,一个橙子和果冻。我拿起茶匙,倒上水,竭力不【让水】洒出来,费佳倒上蓖麻油,从我手里拿过去茶匙,一口喝下,然后差不多是把茶匙扔到我手里,再做一个绝望的手势,大叫一声,抓起橙子和毛巾,开始贪婪地吃果冻。然后对我宣布,说我不能想象,这是什么恶心东西,再也没有比这种药更难喝的了。)我长时间在床上折腾,睡不着:一会儿床响一下,一会儿隔壁房间里的猫闹动静,“嗷——”地叫唤一声,费佳来的时候我刚有了点蒙胧睡意。后来同他聊了一会儿,再后来就很久很久不能入睡,乱翻身,把床弄得咯吱吱响,以致我宽厚的费佳最后对我说,我不让他睡觉。我自然是做出呼呼大睡,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5月2日(5月14日)

今天我九时左右起床,忽然想起来,今天应该给妈妈写信。第一,我想每星期给她写一封信;第二,要催她们快些寄钱来。在这封信里我放进去了给玛莎的字条,因为至今尚未给她写过一封像样子的信。等信写好,费佳已经醒了。我告诉他,我要跑着去一趟邮局,马上就回来,说完就走了。真的,我回来得很快,他由此得出结论:他待我很严厉,我非常听话,【“所以就飞得这样快”】。喝完茶之后费佳宣布,药没有起作用,必须再喝一次,就到药店买药去了。我跟一切嫉妒心重的女人一样,醋性大发。我立刻断定,他肯定是要去找我的情敌。我迅速坐上窗台,冒着跌下去的危险,将望远镜对准他远去与应该回来的方向。我的心已经体验到不幸弃妇的全部痛苦,我的眼睛由于过分专注于凝视开始充满泪水,而费佳一直不露面。突然,我偶尔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看见我的费佳正乖乖地往家走。我迎接并当即把我的行径全部告诉了他。有趣的是,假如我是一个爱吃醋的女人,而且在这里吃醋——难道能因德国丑八怪伊达或是房东太太吃醋吗?【因为他又服用了泻药,便耐心等它发挥效力。而药效有了,】他变得那么虚弱,躺下便沉沉睡去,睡前告诉我,让我一小时之后叫醒他。我脑袋里出现了一个荒诞念头:他有可能就此死去。我去瞧了瞧,见他活得好好的。四时三刻我叫醒了他。他穿好衣服,我们便冒着大雨去露台吃午饭。然而在这里我们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们再也不来这里吃饭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四个侍役正在隔壁房间里玩牌,在这个房间里,不算我们已经有了两位客人,招待的只有一个“外交官”。进来一位萨克森军官,“外交官”立刻向他扑了过去。费佳敲了一下桌子,“外交官”未动地方。费佳又敲了一下。他非常不在意地听了,道歉之后又到军官那儿去了。我们开始吃午饭,吃的不是正规午餐,而是从食谱中点的便餐。我们要了汤,他刚听完,就去端汤。等我们都吃完了,他还在一趟一趟地给军官上饭菜。费佳又敲了一下桌子,侍役看来不高兴了,相当粗暴地说,他在这儿,能听见,所以没有必要敲桌子。随后送来了葡萄酒。费佳还要了牛肉饼和〈一个词无法破译〉。稍后侍役来了,送来一份〈一个词无法破译〉。我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道,我们只要了〈一个词无法破译〉。费佳解释怎么回事,那个人说,马上就好,便走了。费佳气得要命。他说,应该马上就走,不能姑息这种侍役。我为他们辩解,因为我很想吃东西。费佳说很遗憾,他不是单身一个人,等等。侍役【又】来了,给我们送来一份牛肉丸子。这终于把费佳气炸了。他气恼地要求结账,侍役说一共二十九吉尔布。费佳给了他一塔列尔,没有从桌子上收起找回的零头钱。我们非常生气地走出了饭店。我没有像费佳那么愤怒。我感到好笑的只是我们没吃成午饭。我请求费佳不要动肝火,他不听,开始大骂【,甚至还“呸”地吐了一口】。我们到水上去吃午饭,可是我对费佳说,如果他还这样怒冲冲的,我最好是回家去。于是他便对着我大声吼叫(他说,这是难受得叫了一声)。这使我非常气恼,便回家去了。【在路上我为自己买了两个吉尔布的馅饼。】后来我想起来,在家一定会很寂寞,最好是去邮局,问一问有无新消息。我就去了,可是没有信。我买了些烟卷,就回了家。伊达告诉我,费佳刚才在家,在房间里溜达了一会儿,就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我非常担心,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可是往窗外一看,看见他正在往家走。我非常高兴,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迎接他。他面色惨白,垂头丧气,看得出来,这事使他十分沮丧。他说,他立刻就追我。【到家来】找我,我不在。他又到露台去,想我是否为了显示自己的独立自主,到露台什么地方吃饭去了。【我们又吵了一会儿嘴,】他就来叫我去吃午饭。我们穿好衣服,已经只好是冒着大雨去了。去哪儿呢,——我想,已经是晚上八点,在哪儿也吃不到午饭了。我们道边上有“维多利亚宾馆”。我们进去了。那里整理得井井有条,桌子上有许多报纸杂志。我们要了食谱,订了三样饭菜。但区区这点东西就要了我们两塔列尔十吉尔布。假定这些饭菜都做得很好吧,可价格也是贵得吓人。一个肉饼——十二吉尔布。哪儿见过这样贵的呢?从那里出来后我们去吃冰激凌。应该说句公道话,在哪儿也没有这里这样好的红色冰激凌,而且价格也不太贵。

晚上九点吃完饭,我们回家,不料今天是个吵架的日子:我打开伞,但不会像有远见的德国女士那样拿着,碰到了一位本分的德国先生。为此费佳对我大声吼叫,以致我懊丧得浑身发冷。应该把旅行袋子从铁匠那儿取回来,可他的铺子已经关门,怎么敲也无人给开。在家里喝茶的时候我们又吵了架。我非常友好地走过去,想跟费佳谈谈明天启程的事,可他没弄明白,几乎对着我喊了起来。我自然无法忍受,也对他喊,喊完就去了卧室。然后就是后悔,就是抱怨自己的不幸,抱怨性格不合,以及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是是非非】。

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乱翻,携带着自己的不幸瞎跑,而它事实上又不存在,这是何等愚蠢的事啊。当这卑陋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对吵架开始厌烦了。夜里费佳没有来叫醒我,同我道晚安。这是坏兆头,不过,这也许是好事,否则,我们有可能又要吵起来。费佳不是明天走,而是后天。

5月15日(3日)

我于九点起床。正下着暴雨,天空阴沉沉的,也就是说,这雨要下一整天。今天五点多钟的时候,伊达把门敲得吓人。我们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猜到了。两天前我们让她清晨早一点叫醒我们。费佳回答,说我们醒了,她便走了。后来我又睡着了。费佳醒后齿龈脓肿,【鼻子下面和】左脸肿得吓人,以致大大扭曲了他的面孔。我叫醒他,责怪他昨天【晚上】躺下睡觉时没有叫醒我。他很惊讶,说不仅叫醒了,我还与他说了话,【他还一再吻我,甚至吻我的肩头】,我还非常清醒地回应他的交谈。天哪,我一点也不记得这天夜里我醒过这回事。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好事,我甚至在睡梦中也依然被自己卓越的丈夫爱着。

因为费佳今天绝对走不成了,第一,因为有病;第二,因为天气。所以我们决定在家吃午饭。为此,我们派伊达去小饭馆给我们买饭。趁此机会我去取旅行袋,把它拿回来,再去帕赫曼图书馆取图书目录,以便为费佳选书。途中我顺便去了照相馆,买了三张德累斯顿的风景照:美术馆,监狱和霍夫基兴(三吉尔布一张)。一位戴红色小圆边帽的先生向我走过来,让我看许多小画片。我同他谈了起来,问【他】,为了看看萨克森的瑞士,我们该如何走。他给我讲了很长时间,说了许多地名。我向他表示感谢,不过我说,十分遗憾,这些名称我会忘记的,最后还是到不了瑞士。他极为殷勤地拿来笔,给我画出了一整张路线图,很详细,还标明哪里需要停留,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家。走前我【一再】感谢他,非常满意,我终于知道我们可以到哪儿去了。

【后来我】来到图书馆,说明情况,得到了图书目录。随后买了烟卷,便回了家。费佳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给他讲述了同德国人的谈话。后来我再次出门,已经是去取书了。路上我兑换了三个金币。给了我五塔列尔零十五个半吉尔布(两个多吉尔布兑换三个金币)。在图书馆选书用了很多时间。这里顶多有三十来本俄文书,大都是禁书。他还给我搬出来一些目录上没有的书。我想,这些书会更有意思?原来这是《大龄孩子用语法》,还有什么《姑娘日记》,波捷欣的《贫穷的贵族》[32],以及一些完全没有查禁过的书(还有一些类似给儿童看的环游世界的书)。这使我想起,有一次我和费佳去过一个书屋,希望能买到《北极星》。这是古旧书店。首先,我必须叫醒(真正叫醒)在这里做收售书籍生意的老者(可怜的人啊,他在读一张政治报纸的时候睡着了)。他跳了起来,迷迷糊糊的,一开始听不明白我们的意思。后来,得知我们要买俄国的禁书,他说,他有这样的书。便起劲地在书柜里翻腾(我们一直等着),从里面神秘地扯出来一本玛丽娅·罗斯托夫斯卡娅的《谢尔吉耶夫硫黄矿泉水》,里面还附有它的用法。我们告诉他,这样的书白给我们也不要,就走了出来。

我的图书管理员告诉我,八天后他们将进一批新书。我借了他们现有的几本。可是当我把书拿给费佳看时,他把书翻了翻,说这里面没什么他可读的,如果我当时选别的书拿就好了。我主动提出把这几本书还回去,但是想先吃午饭。伊达给我们送来了汤,【是一种浓浓的粥,】后来又送来煎牛排和牛肉饼。牛肉饼有一股异味。我敢用脑袋打赌,这不是牛肉做的,而很可能就是狗肉。这个想法使我不得安宁,我只得放弃吃它。还有糖渍小苹果,也不好吃。吃午饭的时候我和费佳凑成了如下的诗句:

伊达总是总是不见人影,

她总也拿不来牛肉饼……

还有其他类似这样的诗句。

至于我的寻书之行,费佳说,这简直就是滑稽歌曲:“丈夫睡懒床,妻子跑书行。”午饭后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互相说一些温存的话。费佳躺下睡觉,让我在喝茶之前叫他。我则又跑去找书。这一次我选了三部《往事与随想》,为我自己选了《悲惨世界》[33]。后来我和费佳溜达了好长时间,非常恩爱地交谈,相互表白爱情。已经十二点了我才躺下睡觉,但还是久久不能入睡。最后【勉强】睡着了,可费佳很快又叫醒了我,我们又吻了好长时间。(他今天兴奋得吓人。)

5月16日(4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把我叫醒的是一首很动听的军乐曲。一团普鲁士士兵正从我们家旁边经过。这是因为一位王子降生了。每逢这样的日子一般都要有Reveil,即早晨军人踏着军乐曲在城里游行。我又稍睡了一会儿,便起床去买茶叶。我们茶叶用完了。后来我叫醒了费佳。费佳醒后很亲切,这种情况很少,因为半醒不醒的他是一头“真正的野兽”。我和他聊了很长时间【,还吻了他的脚】。然后他起床,我们喝了茶水和咖啡。他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怪诞的念头,我们的一位债主把自己的诉状寄到了国外,因为欠债,在这里将把他关进监狱[34]。这有可能发生。因为有过把【债务】转到国外的事。他陷入了沉思,在房间里徘徊了好久。一点钟我们离家,他没有拿皮箱,拿的是装满各种衣物的旅行袋子。

下着雨,我们走到街角,雇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拉着我们刚走几步,费佳就对我说,他拉着我们去的不是那儿,是去另一个地方。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相信,就应当这么走。在开车前一个半小时来到车站。给了车夫六个吉尔布,他非常满意。这时我想起来了,在来德累斯顿的时候,费佳雇马车到“柏林城”花了二十二吉尔布。我们甚至觉得很好笑,那时候我们太没有经验了。来到了候车室。在这里遇上了那个骗子。【费佳指出,他骗过我们,他脸红了,但不肯承认骗人。】我们要了汤和牛排,转眼就都吃光了。吃饭中间费佳不时去看售票口是否开了。我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读报,读关于我们卡缅斯基将军安葬的报道。在这张桌子旁边还坐着一位漂亮的德国人,也在读报纸。后来我和费佳喝完咖啡,费佳招呼我去车站。我站起来,稍微慢了一点,因为要捡起费佳给侍役留在桌子上的一吉尔布。我想惩罚一下他早先的欺骗行为。费佳买完车票以后,开玩笑地问我,我给这个年轻的德国人说什么了。这个荒唐问题让我笑得要死。这个德国人我第一次见到,却突然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对我说,这事虽荒唐,他却有百分之一的怀疑。于是我就给他讲了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相信了我,还是继续怀疑有什么事。这时候费佳给我讲了一个相当可笑的故事。他去男卫生间,同他一起去的还有另一位德国人。他们推开门,看见里面有一个女人。他们退了出来,在门外等候,一起议论这种混乱现象。突然又有一位德国人直接扑向门口,开了门,立刻又跳了回来。那位女士一直还在里面坐着。就这样,在卫生间旁边集合了六个男人。最后,女士出来了。这是一位老太婆。这些男人马上扑进去抢占地方。

一个老头走到我们跟前,建议我们买他裹在纸里的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礼貌地拒绝了。然而,他固执地又一次走近了我。我们在站台上溜达了很长时间,【这时】突然铃声响了,费佳应该上车,我们甚至没来得及道别。车厢里坐满了人,一共八个。他坐在一位年龄很大的老头旁边。我站在车窗旁边,对着费佳笑。费佳微笑着指指胸膛(表示爱),又竖起四根手指,——他四天后回来。我对他说【我爱他】,他说谢谢。我看着他,满眼是泪,我便立刻离开了车窗。他警告我不许哭。【可是】列车一开动,我心里【立刻】那么悲伤,我便走到一旁,号啕大哭。可后来发现人们都望着我,便裹起头巾,走出了车站。一路上我还在哭,不过后来还是逐渐使自己平静下来了。

我走新桥,铁路经过这里。这座桥长得吓人,我想,比尼古拉大桥还要长。我沿着奥斯特拉林荫路走,进了一家面包店,又很快出来,去了邮局。我预感到将会有她的来信。我非常高兴,费佳不在,我能够读这封信。我为这封信交了六吉尔布六芬尼。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的字体,便不露声色地往家走。我急匆匆回到家中,心里异常激动,【从什么地方】拿来刀子,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这是一封非常愚蠢和粗暴的信,没有显示出这位女人有什么特殊智慧。但我确信,这件事使她极其恼火,在信中表达了她的委屈。(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封信寄自德累斯顿。)我读了两遍信,信中把我称为布雷尔金娜(一点也不幽默,很笨)[35]。我走到镜子前面,看到我整个脸都是红一块紫一块的。后来我取出他的皮箱,仔细查看他的信件。【(在这里还找到了一封普拉斯科维亚的回信〈没能破译〉[36]。我把它撕了。)】其中许多信我以前读过。后来我出去买火漆。我走进商店,买了一个小本子(五吉尔布),纸(一芬尼一张),和一块火漆。后来又买了浆糊,刷子和各种珠串。我想用这些珠串给我的上衣做饰件。【后来】我回到家中,开始整理这些信。

当我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房东太太来我这儿闲坐。她是一个相当乏味的人,不断地〈一个词未能破译〉,但有一点爱惹是生非。比如,她称我为守活寡的女人。她在我这儿坐了半天,竭力盘问我,费佳去哪儿了。我没有给她说实话。她在我这儿喝茶,建议我买菲利普的茶,他在阿尔特·马克特专门卖茶。然后我们长时间谈论去年普鲁士与萨克森之间的战争[37]。城市被占领了。一开始曾打算从大花园那里炮击它,所以可怜的房东太太怕得要死,担心房子被炮弹炸毁,她把自己的孩子们藏了起来。在这里深受人们爱戴的萨克森王被迫逃到波希米亚。城市被普鲁士人占领了,他们至今还在这里。这就是我在露台上见过的那些红领子军官。【他们后脑勺上的头发都梳得分开一个缝。】穿蓝制服的是萨克森人。房东太太说,这里从战场上运回来的伤员和阵亡的人多得可怕。她这里就借住过【士兵】,两个人住了一星期,有时候住两个多星期,所以她们为这场战争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全都急急忙忙地逃离了城市。她长时间给我叙述自己的不幸。我很难与她交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她祝我晚安,便走了。可是,过了五分钟她又回来了,说她妹妹想见见我。我请她来。她妹妹四十岁左右,是个寡妇,以前我觉得她是一个爱发表长篇大论的人,现在我却非常喜欢她了。她是一个很活泼好动的人;她教授各种语言,说(如果不是撒谎的话)她有时候一天上十一节课。但是,(尽管如此)她却从不伤悲,反而对我说,她完全满意自己的命运。她给我讲述了自己的生平,然后又讲某歌唱家瓦赫特[38]的生平,他从一个普通马车夫成了欧洲真正的明星,他如何同自己的妻子离婚,以及他的一些家庭状况。我还忘记说了,她带来三本纪念册,让我看了许多照片,其中有一个她曾给上过课的女歌手,现在她倒了嗓子。据她说,这位歌手出奇地不幸,一开始在童年因为贫穷而受尽苦难,后来,她富了,成了名人,又因为丈夫不忠而备受折磨。最后,作为不幸的极致,失去了自己的歌喉。她大谈剧院,告诉【我】她冬天经常在剧院包厢,让我下星期跟她一起去剧院,要我相信,德累斯顿剧院是崭露头角的演员的好舞台,德累斯顿的观众很严格,他们的褒奖极受重视。她的邀请让我十分高兴,我们商定去看《威廉·退尔》[39]。后来我们还聊了很长时间,原来她还是一个大哲学家。【最后,】十一点左右,她睡觉去了。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十分害怕,这倒不是我怕什么,而是太静,太空旷。我开始读书,一直读到一点,后来我检查了所有门窗,才在费佳的床上躺下来。在床上还读了好长时间。后来熄灭了蜡烛,但一直到三点还是不能入睡。一直想象,费佳怎样坐车,他怎样癫痫发作,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不幸。

一八六七年日记 - 第一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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