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棠古镇

2009年，夏。

桑楸回到东棠镇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炎炎七月，日头正烈，青灰色的小镇泛着白光，古老的运河上铺着稀疏的苔藓和荷叶，在阳光下微光麟麟。新刷的白墙明晃晃的，眼睛来不及躲闪，被刺得眯成两条缝。

桑楸拾石阶而上，过小石桥，进到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两边是矮矮的旧式民居。有的人家把洗好的衣服挂在屋檐下，衣服上的水滴滴到青砖路上，砖上连续出现几个深色的水印，很快又消失了。

闷得没有一丝风，刘海湿达达地贴在脸上。桑楸抬起手遮挡阳光，摸摸滚烫的半边脸。刚刚大巴车朝着一个方向跑，太阳逮着这半边脸使劲晒，现在看起来竟跟阴阳脸似的。

“大巴车那车套多久没洗过了……”桑楸直到走进老街，那股子反胃的劲儿才消散了一点，心里直犯牢骚，“空调的出风口脏兮兮的，还挂着丝，吹到鼻子里跟闻屁一样。都是历史文化名镇了，周边的交通条件就不能讲究一点么？”

暑假没到，又不是周末，街上游客寥寥。桑楸在石板条路上呼呼走，白T恤加牛仔短裤，背上一个松松垮垮的双肩包，装扮像极了游客。没有汹涌的人潮遮挡，她置身老街就显得特别醒目。路边的一些铺子还没有开，窗户用长条木板挡着，有一些在营业的店铺，店员都在门口坐着，看到有人过来，欣喜地抬头，一看是桑楸，笑着打招呼——

“呀！小楸回来啦？”

“小楸毕业了吧？这是回来继承家产了呀！”

一路泛泛地打着招呼，脸上堆着笑，脑子里装着问号，肚子却早已咕噜噜叫唤。路边馆子里熟悉的家乡味儿钻到鼻子里，步子不由地慢了。

桑楸决定先去吃饭，就去以前最常去的胡家老店。一想到吃，桑楸更觉肚子饿，便加快步子，在逶迤向前的石板路上向前走，越往里走越是安静。偶尔遇上几个手扛相机的游客，在几处古老的宅子门口拍照。商会，巡检司，明清时盐商的大宅子……

桑楸拐了个弯，走了一条小巷子。这条路离她熟识的胡家老店很近，墙高路窄，又多了几分凉快。

东棠古镇老街北起北大街，南达黑鱼塘，沿着京杭运河的方向，阡陌交错，有几十条小巷弄。宽的可并排两辆电瓶车，窄的只能走一个成人。一条南北向的古条石街最热闹，可因为小镇刚成了历史文化名镇不久，店铺并没有全部开起来，不少老房子还在修。

桑楸看见一抹紫色的人影从身后穿过，拐进左边的巷子去。因走的快，纱裙的裙角飘起，跟着主人飘进去，就像小动物刚收起了尾巴。

“二嫂？二……”

张玉婷似乎没听见，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桑楸几步追上去想叫住她，却发现她走得更急，匆匆忙忙像在躲谁似的。桑楸觉得有些奇怪，刚刚二嫂明明是从她身后过去的，竟然……没看见她？还是她连自己的亲二嫂都认错了？

桑楸没再追，先去胡家老店吃饭去了。

胡记饭店门口凉气扑出来，桑楸一个激灵，爽快了。她跨过有些古旧的门槛，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胡叔，开着空调怎么不关门？”

“得开门做生意呀！”伴着懒懒的男声，柜台后一个中年男人转过身来，看见桑楸有些惊讶，随即恢复神色，“欸？小楸？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桑楸笑，“胡叔，鱼汤面，加个煎蛋；一笼包子，要几样混在一起的；再要一瓶可乐，冰的。”

“喝了鱼汤还要喝可乐呀？”

“那不一样。”

桑楸说着，顺手把背包放在桌旁一条长木凳上，从桌上抽纸巾擦汗。纸巾很薄，放一张在脸上很快就化了，化成烂纸屑糊在汗涔涔的脸上，平添了几成狼狈。她连抽几张叠在一起，继续擦汗，那几张稀疏薄透的纸巾瞬间在手中变成小小的一团。

桑楸一把将它们扔在桌下的垃圾桶里，转身去包里翻自己带的纸巾。

“你一个人吃得了？”胡老板没走开，脸上挂着笑，藏蓝色的T恤被他撸到胸以上，露出大半截肥花花的肚子，“羡慕小年轻还能喝可乐，可你瘦的，都喝到哪儿去啦？”一笑，下巴上的肉便跟着打颤。

胡老板是江南地区常见的小骨架，吃胖一点肉就都在肚子上，腿细脑袋小，只有肚子圆滚滚的。也不知是不是肚子一大就累赘，他像很多男人一样喜欢摸肚皮，见是游客会控制一些，见是相识的老乡，大都是不掬小节的。

东棠地处鱼米之乡，男人大都举止斯文，就算大热天衣服上处处汗迹，脱掉上衣露膀子的男人也不多，摸肚子都是隔着T恤。当然也有不少不掬小节的，赤着上身，时不时对着肚子拍几拍，生怕旁人注意不到他们毫无可取之处的身材。

上头要好好建设小镇形象，反复教导他们要文明，可收效甚微。热啊！怎么办？风一见到小镇就像野鬼见到关云长似的，全部止步于小镇外了，一到夏天镇里就像闷锅。所以文明的总文明，随意的还随意，一年太短，肉眼看不到有什么改变。

桑楸把手臂一弯，肌肉立现，她按了按硬梆梆的肱二头肌，“看到没？不瘦，我成天锻炼，结实着呢！”

“你脸上几个白点子擦擦。”胡老板一点都不为自家提供的劣质纸巾而难为情，而且，他似乎不想马上走开，“回来怎么不先回家看看？”

“先吃饱饭。再说这个时间回家也没饭吃了呀！”

“哦，好，呵呵……”

胡老板朝后厨喊了两嗓子，特意交待鱼肉多放点，完了便晃到门口，朝路上瞅了瞅，又挪回来，把桑楸对面的长凳摆成横的，坐下，一只手撑在木桌子上，腿叉得像要分家似的，望着门外，跟桑楸聊起了天。

“这几天游客又少了，生意不好做……”他先叹了一句苦，话锋一转，“你吃完赶紧回家去，你爸找你说不定有大事呐！你刚进城没遇见谁吗？”他神秘地笑笑，摸肚子的手顿住了，“你是在南京念书的吧？念的啥专业来着？”

桑楸眼珠子转着：一下问这么多，你倒是让我先回答哪一句？咳！小镇虽也不小，可终究是没啥秘密啊！尤其是像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四方大门内，大街小巷里，马路新闻十发通畅。我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套话的倒先来了。

眼见着胡老板有闲聊的兴致，桑楸既好奇又警觉，但她回不回答不要紧，拦不住胡老板想问。

桑家的故事这几天风风雨雨的，主人公都送上门来了，不套点话亏得很呐！

“英语专业。”桑楸只答了这一问。

“哦……”

其实桑楸学什么专业在胡老板耳里毫无意义，也记不住，等下次再见，下下次，还会再问很多次。“你爸他……你怎么突然就回来啦？”

“有游客了好像……”桑楸连忙打断他的话，嘴巴朝门外努了努，“胡叔，看到那两人了没？咱打个赌，我说这两人铁定会被骗，你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