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不堪1

大明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杭州城内，数千居民拥作一处，议论纷纷。只见那宫港口被重兵把守，容不得一人近前，正中早已设下一处高台，一名彪形大汉身着红衣，手持虎头钢刀，怒目而视。十余丈外，搭下一处暖棚，棚下数名官员危襟正坐，身畔皆有重兵护卫。那正中一名官员，一脸正气，不怒自威，正是浙江巡按使王本固，此人自嘉靖二十一年考中进士，出任地方，罢免贪官，惩办豪绅，革除暴政，又奖励农桑，提倡捕捞，兴办学校，美赞遍于遐迩。传到嘉靖耳中，自然大为赏识，王本固得以连连高升，如今代天巡狩，都检浙江大小政务。

眼看已近正午，提刑按察使司言道：“大人，时辰到了。”王本固微微颔首，身旁卫士见状，起声呼道：“带犯人上前。”话音甫落，便见数名衙差将一名重犯押出，径直来到法场之上，衙差双手一搡，便使那犯人跪倒在地。王本固言道：“汪直，汝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夷，肆行攻劫，东南绎骚，海宇震动。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今日恶贯满盈，还有什么遗言要讲？”只见汪直抬起头来，森然一笑，道：“我一生纵横海上，无人敢于争雄，海外之夷皆受我指使，今日落到你等腐儒手中，也是老天灭我，倒也作罢。”王本固闻言，冷笑道：“临死之人，尚敢出此狂言。左右，还不于我拖去斩了。”众军士齐声呼号，威势震天，早有差役将汪直拖到断头台上。那刽子手将钢刀缓缓举起，只待令下，便将汪直斩杀。

王本固正要下令，忽听一声疾呼：“刀下留人。”众人心中一凛，暗道：“此人好大胆子，竟敢搅扰法场。”循声望去，旦见一虬髯壮汉，身着武官军服，快马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飞身下马，快步上前，军汉识得此人，也不拦阻，只见壮汉来到王本固面前，俯身拜道：“浙江都督同知俞大猷拜见巡按使大人。”原来此人便是浙江名将俞大猷，此人武艺绝伦，又是忠肝义胆，久经战阵，立下赫赫战功，早已名噪天下。王本固官职虽小于俞大猷，然其为巡按使，当是代天子巡狩，各路官员无不恭敬有加。加之有明一代，重文轻武，武将地位远远低于文官，是以俞大猷见了王本固，仍需礼拜。王本固本是忠厚之人，早闻知俞大猷威名，对其极是欣赏，神交已久，见其来拜，忙起身搀扶，和颜道：“俞大人何事匆忙，待斩了汪直这奸贼，再行叙旧。”不料俞大猷两眼一瞪，大声言道：“臣从福建公干回来，听闻大人欲斩杀汪直，不知是真是假。”王本固笑道：“然也，今日倭酋伏诛，普天同庆，今晚本官摆酒设宴，一来以示庆贺，二来为大人接风洗尘。”不料俞大猷摇头道：“大人，汪直杀不得。”王本固不由愕然，言道：“俞大人近年力战倭寇，令名远扬。今日我等擒了这罪魁祸首，大人何以为之求情？”俞大猷道：“汪直恶贯满盈，罪当处死。然海外群寇，皆听其号令，留得汪直，彼等必不敢轻举妄动，可保海疆安靖。若杀了汪直，数万贼寇，各自为王，再无人可以节制。到时北至辽东，南至南海，万里海疆，倭寇随处都可登岸，我等防不胜防，只恐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望大人以苍生为念，暂将汪直收监看押，待禀告总督大人，再行定夺。”

俞大猷不提总督倒也罢了，一言之下，王本固勃然变色，冷冷道：“看来俞大人眼中只有总督，从未将本官放在眼中。”俞大猷自知失言，当下赔礼：“下官粗鄙浅陋，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海涵。”王本固哼了一声，不作言语。俞大猷又道：“只是汪直着实杀他不得，还望大人三思。”王本固闻言，厉声言道：“诛杀汪直，上承天意，下应民心。本官早已奏请圣上，请得圣旨，言直背华勾夷，罪逆深重，命我等就彼枭示，汝若不服，自可取去一看。”俞大猷见状，不敢再有言语，垂首道：“圣上既然颁旨，下官怎敢妄言乱语。还望大人不计下官冲撞之罪。”王本固哼了一声，回到席中，言道：“时辰已到，将汪直斩首示众。”

那汪直一直未有言语，听得王本固发令，不由仰天长叹一声：“我死之后，此地必大乱十年。只叹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黄山脚下早已绿意盎然。朝雾初起，山间云雾缭绕，自显神秘莫测，时有山鸟飞歌，清脆悦耳。黄山东麓云谷寺前，一个小沙弥正在扫洒。忽而听得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正见一个少妇，荆钗裙布，胸前挂着一名婴儿，身后背着筐子，正自赶路。那小沙弥认得是山下农户张元的妻子谭芸，施礼道：“冯婶，一早便来么？”谭芸含笑道：“今年茶叶长势甚好，早些摘采，卖个好价。”小沙弥道：“冯婶又要带孩子，又要劳作，好生辛苦。”谭芸笑道：“有劳小师傅挂念，咱乡下人家，粗手粗脚，那有这多讲究。”说笑间，早已走过山寺。

这黄山乃闻名天下的茶叶之乡，尤以银钩、祁红、毛峰、猴魁等茶名噪于世，当地乡民多以种茶为生。谭芸背着茶筐，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甚是安祥。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此际山间的景色份外清幽，心情更为平静。走了片刻，来到自家茶园，只觉有些倦了，便捡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了下来。正要倾听山间鸟语，却闻得一人骂道：“他奶奶的，在这山中转来转去，那里是个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