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十五

八月骄阳似火，炙烤着万物。

苏晴牵着弟弟苏夜的小手，跟随父母的脚步离开燥热冷寂的墓园。

临上车前，苏晴回头看了眼鳞次栉比的墓碑，额头的汗水低落入眼，刺激的苏晴闭上眼睛。

苏家最后一位老人也埋进了土里，对于苏志刚和宋玲玉夫妇来说再没了制约。

苏家，要散了！

黑色桑塔纳里谁都没说话，气氛压抑。

苏晴歪头看着车窗外，这个时候整座城市还萧条破旧，待到几年以后整座城市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辞旧迎新，焕发出勃勃生机，而此间的却是痕迹一丝一毫都不再有。

已经五岁智力却停留在三岁的苏夜依然是懵懂孩童，他低头专注的把玩着苏晴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翻来覆去，乐此不疲。

许是受不了车里的低气压，苏志刚熟练的打着方向盘，让车子驶向前头熟悉的饭店。

“小晴，小夜，都饿了吧，爸爸带你们去吃点东西。玲玉，你说呢？”

宋玲玉正心不在焉，父亲刚去世不久，她正回想小时候的时光，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此后父亲没有再娶，独自把她拉扯大，现在父亲也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父亲了。宋玲玉一直都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已故父亲的意思是她和母亲很像。

苏志刚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乘着红灯的间隙苏志刚侧头看了眼宋玲玉，见她脸色苍白，眼角含泪，终究是不忍心。

“算了，先回家吧。”

这时后座的苏晴动了动，她抬手摸了摸身旁苏夜的脑袋，惹得苏夜抬头看她，苏晴心里一片柔软，拍了拍苏夜的小手，苏夜歪头看了看苏晴，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又继续低头把玩苏晴纤细的手指。

苏晴看了眼前面各怀心事的父母，眼眸沉了沉。

回到位于H市北住了十几年的家里，苏晴沉默着抱着苏夜进卫生间洗澡，苏夜玩着手里的塑料水杯，安安静静的任由苏晴给他洗澡洗头。

苏夜已经五岁了，可是智力只有三岁，身体也瘦弱的如同三岁模样。这一切都源于两年前一场突发性感冒，当时的宋玲玉因为一些关于苏志刚的流言蜚语在黯然神伤，忽略了苏夜的不对劲，延误了苏夜的治疗，最后苏夜的命是救回来了，但是脑子也烧坏点，智力永远留在了三岁。

此后一年苏志刚和宋玲玉带着苏夜四处求医，终究是没有任何恢复的办法，许是那一年的四处奔波，以前活泼惹人爱的苏夜渐渐的连话都不会说了，也变得胆小，害怕见陌生人，只紧紧黏着苏晴，而苏志刚和宋玲玉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现在苏家最后一位老人的离去，让这些沉寂的矛盾再也没了制衡，即将喷发。

拿过大大的白色浴巾，苏晴把苏夜整个都裹进柔软的白色浴巾里，等到苏夜身上的水被吸干了，苏晴把苏夜从白色浴巾里放出来，拿过一旁的衣服给他一件件穿上。

随意的洗了把脸，苏晴就把苏夜带进他们共同的小房间，苏晴打开小落地电扇，轻轻哄着眼皮沉重的苏夜，很快苏夜就在苏晴的轻哼中，进入梦乡。看着那如天使般的睡颜，苏晴附身亲了口苏夜软软的脸颊。

睡吧，我亲爱的弟弟。

就像以前一样，姐姐会一直保护你，这次姐姐不会让你难受一丝一毫。

无论任何人，就算是我都不能伤害你！

轻轻拿出被苏夜紧握的手指，苏晴深吸一口气来到客厅。

宋玲玉一回到家就进了卧房，苏志刚则是静坐在客厅的木质沙发上，手里夹着根点燃的烟。

苏晴皱眉想了想，似乎十五岁之后她和弟弟就很少见到父亲或者母亲，总共多少次来着，苏晴都有点忘记他们的长相，他们似乎是老了点，但是现在他们正当壮年。

透过那一缕缕青烟，苏晴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父亲——苏志刚。

现年三十八的苏志刚是一家小规模建材公司的老板，在这个时候算得上小有资产，为人又长的高大英俊，自然会桃花不断。

苏晴不想去评判她的父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追求个人所认为的最好的生活。

“爸爸，您的烟。”

苏晴的这一声爸爸，把苏志刚从沉思中惊醒，他转头看向已经十五岁的苏晴，手里的烟快燃烧到了苏志刚的手指，苏晴只得抬手指了指。

“您的烟！”

苏志刚这才惊觉烟快燃烧完了，连忙把烟放进黑色木质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熄灭。

玻璃烟灰缸里只有那一根烟头，苏志刚揉了把脸，拍了拍身旁的沙发。

“小晴，到爸爸身边来坐。小夜睡了？”

“嗯。”

相顾无言，沉默了半响，苏志刚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拿起黑色木质茶几上的灰色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卡递到苏晴面前。苏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抬手接过，然后看向苏志刚。

“小晴，这卡里有三十万，是爸爸给你准备的高中和大学的花费。”

说着苏志刚又从灰色皮夹里掏出一张卡递给苏晴，苏晴依然抬手接过。

“这卡里现在是二十万，是爸爸给小夜的，等里面的钱花完了，爸爸会再给里面打钱。你可得替小夜保管好了。”

面对着无比安静顺从的苏晴，看着那张酷似妻子的脸，眼睛倒是像他，苏志刚张了张嘴想在说点什么，孩子太懂事太乖巧了，他终究没在说什么。苏志刚拍了拍苏晴瘦弱的肩膀，站起身往卧室里走去。

苏晴清冷的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里，一直平静的脸上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依然是这个样子！

想起以前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只不过那个时候她疑惑的询问，这才知道父母要离婚了，这是父亲给她和弟弟的抚养费。

以前的她还抱有一丝奢望，奢望着父母不离婚，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岂知留不住的人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当得知父亲再婚，并很快有了一个健全的男孩，母亲也嫁给了她的初恋情人之时，一向懂事乖巧的苏晴绝望的把所以的怒火和不甘都发泄到弟弟苏夜身上。

都是因为苏夜，都是他，如果不是他父母怎么可能离婚，怎么可能抛弃她，怎么可能不要她，那个时候苏晴哭喊着朝苏夜大吼大叫。那个时候苏夜六岁，等到苏晴回过神的时候，六岁的苏夜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如一只受伤的幼兽。

苏晴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苏夜重新接受她，至此以后再也没对苏夜发过任何脾气。

越长大苏晴也越明白，在所有事情里，弟弟是最无辜的那个，他幼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随后又吃了很多的苦，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又被父母无情的抛弃，再然后还被她怪罪。

虽然后来苏晴一直对苏夜很好很宠爱，可是那断短暂的灰色时光依然是她心里的痛。

再次打开的卧室门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苏晴，她露出一抹不解的看向拿着一个拉杆箱提着一个帆布包的苏志刚。

“爸爸，你这是要去哪？”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的要离开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家。

没想到苏晴还在客厅里，苏志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放开拉杆箱，咳嗽一声。

“爸爸要去外地出差，你在家好好照顾小夜，等爸爸回来给你们带礼物。”

“祝一路顺风！”前程似锦，从此生活幸福美满！

苏晴这话说的有点怪异，不过充满心事的苏志刚没去想什么，点了点头，抬手想再次拍拍瘦高的苏晴的肩膀，被苏晴不着痕迹的躲了开去，苏志刚侧头看了眼苏夜所在的卧房，就头也不回的提着黑色帆布包拉着拉杆箱就挥袖出门。

不一会楼下就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苏晴闭上眼就能想象到那辆黑色桑塔纳熟练的倒车，几个回合就摆正方向，随即头也不回的往康庄大道上驶去，留下一溜黑色的浓烟。

直到那汽车的轰鸣声再也听不见，苏晴这才挑眉看向母亲宋玲玉所在的卧室，她在等，等里面的人出来。

带着一顶简单的白色宽边帽，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平跟鞋，宋玲玉拉着一个秀气的白色拉杆箱，推开卧室的门出来，见到站在客厅里苏晴，宋玲玉吓了一跳。

“小晴？”

“妈妈，你这是要去哪？”

你还真是和父亲一样，都那么的迫不及待。

苏晴注意到母亲脸上化着极淡的妆容，很好的遮盖了她有点憔悴的脸色，宋玲玉秀丽的脸庞上浮起一丝忐忑，她走过去抱了抱比她高小半个头的苏晴，尔后眼睛微红，仔细凝视着苏晴。

“小晴，你知道，你外公走了，妈妈很难过，妈妈想回老家看看，路途遥远妈妈就不带你和小夜去了。你马上也要开学了，你放心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

越说到后面宋玲玉的声音越低，听在苏晴的耳朵里真是讽刺的很。

回来！妈妈，你去那边可真是够久的，久到一去不复返。

“祝一路顺风！”生活幸福，不过不要再生孩子了，我怕你照顾不好。

对于苏晴的这话，宋玲玉倒是没有在意，女儿对她一直都有点清冷，宋玲玉知道这是她自己造成的倒也无法抱怨什么。宋玲玉点点头，最后凝视了一眼长相酷似她的苏晴，没敢回头看苏夜所在的卧室就拉起白色拉杆箱有点急切的走了出去。

大门被轻轻关上，门外传来拉杆箱的轱辘声，渐渐的消失不见，四周很快安静下来。

苏晴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良久一直挺直的脊背薇薇往下垮了垮。

只不过是历史重演了一遍，但是她依然会伤感，会感到难过。

都走了，从此这个家就只有苏晴和苏夜。

苏晴走进小卧室里，苏夜依然是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苏晴眼里发酸，她的弟弟苏夜才这么小，就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她想起以前她也曾经伤害过苏夜，她就懊恼的不能自己。

“小夜，你放心，姐姐一定会保护好你，没有谁在能伤害你，没有谁，包括我自己。”

苏晴轻抚胸口，那里没有一丝跳动，有的只是隔着薄薄衣衫都能感受到的一片凸起，当然不是她的胸，这个时候的她还是平胸来着。那凸起是一个黑色的蝴蝶形状印记，隐隐有黑色的流光闪动。

苏晴闭上眼睛，默念咒语，消失在室内。

蓝天白云，黑黝黝的土地，中间一口深井，井口上空漂浮着一团白雾，里面依稀能看到有个不停跳动的红色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