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散步(代总序)

乾隆年间的一个冬天,“西泠八家”之一的蒋仁与友人在西湖边的燕天堂相聚,他们吟诗,饮酒,不知不觉喝到了黄昏。走出庭院,当时正是一场快雪之后,雪后初霁,一抹夕阳余晖照着白色的世界,显得格外澄明通透。蒋仁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伴着酒意,裹着雪情,援石奏刀,刻下一枚印章,印章上有阳文四个字:“真水无香”。

西湖在中国诗人、艺术家的心目中,可以说是绚烂绮丽的代名词,那是一个香世界:十里荷花,香气氤氲,荡着小舟穿行其中,沐浴着一片香雾,就连小船也染上荷花香气。月光下的西湖弄影,更令人难忘,一叶小舟,泛泛中流,手弄澄明,目对岸上迷离的景色,耳听丝竹之声,月影天光与游船灯火相融合,如同进入一片香梦中。

然而此时蒋仁和朋友们所见的西湖,则是另外一个世界。雪覆盖了一切,荷风淡荡的湖面不知踪迹何处,周围的绿树丛林也顿改颜色,没有了姹紫嫣红,没有了繁弦急管,没有了湖光潋滟,没有了山岚轻起,一切都在空茫中。

在蒋仁乃至中国很多艺术家看来,在两个不同的西湖中,绚烂的西湖其实是虚幻的,只是一种表面的真实。并不是说雪后西湖比荷风四面美,而是他们看到,停留在物质上的迷恋,是表相的;更不是说声色的世界不存在,而是强调对世界的执著是没有意义的;人随物转,就会被世界“沾滞”——如同一只被蜜粘住的蝴蝶,飞不了了,感官所带来的快乐究竟是短暂的,不能给人以深层的心灵安慰。唐代太湖边有一位船子和尚,整日乘小舟闲荡于五湖三泖间,他有诗道:“别人只看采芙蓉,香气长粘绕指风。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徐渭曾画一墨荷赠友人,并题诗道:“若个荷花不有香,若条荷柄不堪觞?百年不饮将何为?况直双槽琥珀黄。”船子在满眼风荷的世界中看出了虚空,文长则将一池荷香淡化为墨色,在黑白世界中置入浪漫的期待。

真水无香,反映的是中国艺术家对真实意义世界的追求,极富象征意义。中国美学和艺术观念中的大巧若拙、以丑为美、从幻境入门、叩寂寞求音等等思想,都与这一观念妙然相通。中国艺术家力求创造一个无香的世界,一个寂寞的天地(无声),一片大白若黑的境界(无色),一个虚幻的宇宙(非真),等等,都是为了寻找真实的意义世界,寻找生命的安顿之所。前人有咏梅诗说得好:“以月照之偏自瘦,无人知处忽然香”,中国艺术的梅花,在清冷的世界中,不动声息地绽放。

金农在一幅墨梅花图上题句云:“损之又损玉精神。”他从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中概括出的“损”道,的确是攸关中国艺术的大问题。两宋以来的中国艺术从总体情况上看,真可以说以“损”道来进行艺术创造,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做减法”。荡去一切形式上的束缚,从“香”的世界逃离开去,逃到无香的天国。这个无香的天国,就是艺术家所说的充满着“天趣”的真实世界,它是法尔自然的,在中国艺术家看来,这样的世界才是决定生命意义的根本,才是安顿人心的灵囿。

明代园林艺术家计成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八个字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一个纲领。它与“真水无香”所表达的思想是一致的。它含有三层意思:一切艺术都是人所“做”的;“做”得就像没有“做”过一样,不露任何痕迹;“做”得就像自然一样。这三层意思有两个要点,一是以自然为最高范本,二是对人工秩序的规避。而这两个要点又是相互关联的,它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这就是:在师法自然原则下规避人工的秩序。这是决定中国美学特色、决定中国艺术面貌的带有根本性的问题。

艺术是人的创造,却要规避人工的痕迹。因为,在中国艺术家看来,“人工”是与“天趣”相对的范畴,人工痕迹露,天然趣味亏。人工反映的是人类理性的秩序,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容易受到技巧的控制,难以摆脱既成的法度的限制,还会受到人的情感欲望等的影响,等等,艺术家在如此状态中的创造,是一种不自由的创造,不自由的创造,只能破坏人的内在生命平衡。所以,中国艺术强调由人工返归天然,即从人工秩序中逃遁,归复于自然的秩序。“无香”的“真水”所反映的秩序,就是一种自然的秩序。

从人工秩序中逃遁,是一篇中国美学的大文章。本书就是围绕这一问题而展开论述的。全书分前后两编,前编侧重从中国美学的相关命题中,谈规避秩序的问题。后编则选择一些典型的艺术形式和审美生活,分析天趣与人工之间复杂而饶有兴味的关系,它是上篇问题讨论的延伸。我的看法是不成熟的,欢迎读者诸君有以教我。

真水无香 (美学散步丛书) - 美学的散步(代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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