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神女云兮初度雨(一)

第一章天翻云浪,飞鸟若登龙门

太守遇鬼发疯之事,并没在郁林郡掀起太大的波澜。在太守府刻意隐瞒下,郡中的普通民众,只隐隐约约听到些风声,但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而那些消息相对灵通的官宦士族,虽然开始听到的消息活灵活现,但渐渐地,那些消息来源便开始语焉不详。到了最后,便众口一词,说他们主人只不过是月夜吟诗,吹了邪风,感染上一种少见的风寒。虽然得了这病,开始会发些谵语,但只要深居简出,静心调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于是,由三位偶尔路过的外乡客掀起的风波,就这样在郁林郡中慢慢平息。而郁林郡合郡的民众,最后却反而因祸得福。那些看起来是因郡太守生怪病才推行的恶政,过不多久便重新被白郡守当初的德政代替;而邻郡支援的赈济灾粮,现在也源源不断地运来。到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老百姓至少已经不用饿肚子了。

当然,这些诚心称赞的老百姓并不知道,郡中所有这些拨乱反正之事,并不是出自那位到现在还如痴如醉的太守之手。白太守府中现在主事之人,便是那位在地牢中逃过一劫的谋士许子方。这位老成持重的昌宜侯谋士,已将事情的整个经过派人禀报给侯爷;现在他受侯爷之命,暂在太守府中替那位疯痴的郡守打理郡中一切事务。

现在出了这事,白世俊当初那个勾结粮商,低价囤粮,然后再人为造灾、抽取民间财力的计谋,自然就寿终正寝。略过这些细节不提。这时节,在离郁林郡遥远的京城中,繁华街巷中有一处气派肆非凡的高宅大第。现在这高门宅院,幽静庭院深处的一间僻静明堂里,宅主人正居于其中。这位脸色沉郁的宅主人,正是王侯贵族一流;虽然现在居于家中,但仍是一身金冠玉带,袍光粲然。

此时,他那张不怒自威的方正脸上,正是面沉似水,默默听着手下谋士的谏言:“启禀侯爷,小侯爷这次得怪病,显然蹊跷。依学生浅见,应该是白小侯走错方位,冲撞了神鬼,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听了谋士之言,昌宜侯仍是静默不语,神色阴郁。见他这样,旁边又有其他谋士出言安慰:“侯爷,依我看,白世子此劫怕是命中注定。这次应了劫也好,将来必有后福。”听得此语,一直面色阴沉的昌宜侯却忽然开口,怒喝道:“荒谬!我昌宜侯从来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你们这些读书人,如何也相信那些江湖羽士?他们只不过是信口胡谈,危言耸听。术士之言如何能信!”昌宜侯一口气说到这儿,他旁边那几个心腹手下,倒反而放了心。原本他们心中还一直惴惴不安,见主公一直不说话,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发作。要知道,那昌宜侯的异姓世子白世俊,素负雄才,一直被侯爷倚为左右臂;这次听他出事,昌宜侯定会发雷霆之怒,难保不会殃及池鱼。现在,听得侯爷只顾痛骂那些蓄养在地方上的术士,这几个京城的谋士顿时安心。

而那盛怒之下的昌宜侯,怒叱完这几句,心气也渐渐平息下来。望了一眼身前这几个神态恭敬的谋士,位高权重的昌宜侯却叹了口气,诚恳说道:“几位先生,这偌大一个昌宜侯府中,也只有你们知我。”“本侯怎会像那位只会无为而治的大哥?我昌宜侯,从来只信人力,不信神鬼宿命之说。那些苦心延请的术士,在本侯眼里,只不过是纳入彀中,为器之用。真正要成就大业,还要靠你我智慧,还有那三军将士效命之力!”

说到这儿,素性沉静的昌宜侯终于完全平静下来。捻着颔下三绺美髯,望着幽堂窗外的绿叶青枝沉思一阵,昌宜侯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嗯,世俊吾儿,为父一向知你爱慕我那位公主侄女。今日你变成这样,为父也有责任。若不是因为京城情势复杂,要将你外放地方,也不会发生现在这事。”

“好,既然此事或多或少因本侯而起,那本侯便成全俊儿这个愿望,让那倾城丫头嫁你冲喜……”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缓。但细声碎语之际,却让他身前那几个幕僚谋士,听得有些不寒而栗。其中有忠直之人,觉得主公这念头甚是无谓,还有不少隐患,于是便忍不住直言提醒:“侯爷,此事虽只是儿女私情,但事涉公主,实是非同小可,恐怕这会……”闻得谋士之言,昌宜侯毫不生气。赞许地看了这位李姓谋士一眼,他便捻须说道:“李军师请放心,正是因为她是公主,才不会有任何问题。想我昌宜侯,一心为天下苍生筹谋;大事若成,区区一个前朝公主,如何还在话下!”“还有那上清宫,一个出身粗鄙的堂主道士,居然敢冒犯我儿,烧他行苑。若待我查实,定要好生利用,让罗浮山中那些实力不俗的清修道士,一个个为我朝廷所用!”说到这里,原本心情郁郁的侯爷竟然高兴起来,脸上容光焕发,仰天长声大笑,惊飞窗外树间几只鹂鸟。正在这时,却忽听门外院中一阵响动。昌宜侯眉头一皱,赶紧出厅察看,见得有几个心腹亲兵家臣,不在各处尽职守卫,却一齐聚到院中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何事,心情已经转好的侯爷便踱步过去。喝开人群一看,才见得地面青石砖上有只黑鼠,已是肝脑涂地,肝肠寸断。

见了死鼠,昌宜侯一问,才知原来刚才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十几只老鼠前后衔尾,连成一串,在院中招摇而过。于是便有敏捷家臣,捡起石块奋力投掷,立让那为首硕鼠横死当场,其余则四下逃散。

见得这样,原本心神已复平静的昌宜侯,却是脸色数变,捻须不语。约摸愣怔了半晌,他才摆摆手,吩咐手下将这只死鼠,好生安埋到院角花树下。

暂略过万里之外那些庙堂之谋不提。现在那几个刚被谈论的少年男女,正跳离樊笼,朝北面漫无目的地行去。

醒言他们脚下的这条道路,正蜿蜒在一片巨大的草野之中。朝四下望去,绿色的荒草随风摇摆,翻滚如浪,就如同一望无涯的大海。这无边草海中,又有高大树木三五成林,树冠蓬蓬,郁郁茂茂,就好像分散在碧海中的孤岛。

在这风吹草低之时,连那青天上的云彩,也好像渐渐靠近了夏草葳蕤的大地。偶尔举头望望,便看见那些大团的银白云朵,好像伸手可及,仿佛再飘一阵,就会从天上坠落。

眼望着无边无涯的青青草色,脸拂着碧色原野上吹来的沁人清风,醒言胸中郁积了十几天的闷气,霎时间一扫而空!

长路漫漫,百无聊赖之际,醒言便注意到路边时时拂衣的碧草,已偶尔带了些赭绛的颜色。看来这眼前的盛夏,就快要接近尾声;天高云淡的清秋,马上便要来到。

见了草间这一抹秋色,细数数,自己三人从罗浮山下来已快接近半年。只是,在这半年之中,好事做过不少,苦头也吃过许多,但大多都和此行目的搭不上边。而肆离开郁林郡之后这几天里,更是一事无成。几天中,除了抢了几个强盗,偷了几个小偷,糊弄了几个骗子,其他几乎一事无成。

“水精前辈啊,您到底跑哪儿逍遥去了?”跋涉几天之后,上清堂主终于又开始琢磨起这个头等大事来。思前想后,醒言忽觉似有所得:“呀!以前我们只管往水草肥美处寻找,也许并不十分正确。想那飞云顶水之精,乃是五行之中的精灵;它所到之处,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变化。那些一向河川密布、水汽充足之地,反倒未必就是现在水精栖身之处。”

“嗯,也许以后我们该多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前后天候变化异常……”心中思索着如何完成师门之命,不知不觉,醒言脚步便慢了下来。等心中思想略有所得,准备把这想法告诉雪宜、琼肜时,却发觉那两个女孩儿,已经远远走到前头。见得这样,醒言便朝她们喊了一声,让她们缓下脚步等他追上。刚刚呼喊过,他就见那两位明眸皓齿的姐妹,在碧蓝天空下一时驻足,回头望他;那两对明眸之中,汪然如水,柔顺的长发则随清风飘舞,在白云衬托下相对而飞。

于是,见惯二女姿容的少年堂主,此刻在蓝天白云之下的碧野清风中,看到她们白裙飘飘、相傍而立的模样,不禁一时心动,只觉得眼前的情景宛如图画。

走得这么多时,醒言现在也觉得有些疲倦,便顺便叫过二女,在路旁那片芳草坪上歇下。

在芳草坪中仰面而躺,两手交叉在脑后,头枕青草,四肢舒展,醒言觉得惬意无比。等躺倒仔细观看,才发现今天这头顶的云空格外好看。碧蓝的天穹,宛如雨后初霁,正透出瓦蓝瓦蓝的颜色;蓝天上一团团白云连接如山,将夏日遮在云后。面对他的白色云朵,被背后的阳光一照,便在中间现出几分暗色,愈往四周愈加白亮;到得云边,便仿佛染上一层银粉,在如洗蓝天中勾勒出各样肌理鲜明的白丝绒画。

“那些白云之后,现在会不会正有仙人飞过?”望着蓝天上的云朵,醒言正是神思悠然。“嗯,不管如何,现在我也算道术略有小成,也能在天上飞过。”

想到自己御剑飞行之术,醒言便不免想起前些天那个匆忙的夜晚,自己带着居盈,居然能一口气御剑飞出三四十里。看来,若是将自己逼急了,那些平时不怎么精进的道法,便常能超常发挥。

“哈哈,若是以后道法修为没得进展,就要请琼肜小妹妹出马,让她闹得个鸡飞狗跳!”

在心中玩笑一句,不知何故却又联想到居盈。一想起前些天那次耳热心跳之事,醒言就又如中了他鬼仆的魔法,整个人变得如痴如醉。自然,和往常相同,出身寒门的堂主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对比起双方的身份地位来。

只不过这一回,这样一贯愁苦的患得患失并没有持续多久。不知是碧野风清,还是云空如画,没多久醒言心中便突然豁然开朗:“哈!这样胡思乱想,真个是庸人自扰!”

“我与居盈姑娘相处,一向都是顺其自然,只做水到渠成之事。我与她所历患难,大多都只知她是居盈,不知她是公主。”

“现在劫波历尽,于我而言是公主真心喜我,又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些刁蛮公主,要着人来砍我头颅——嗯,我若是大好男儿,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以后若有再见之机,顺其自然之外,再注意些礼法便可。”

心结一朝破解,醒言正是欣然欲啸。只不过正在这时,却忽听耳边响起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唱。侧脸一看,原来是琼肜蜷卧身旁,小脸儿正对着蓝天咿呀歌唱。

她这歌声,婉转甜糯,甚是好听,却又听不太清在唱什么。于是听了一阵,醒言转过脸去,问琼肜所唱歌词。

见哥哥相问,小琼肜却羞红了脸面,不唯不告诉他歌词,反而还停下来不肯再唱。见她这般古怪模样,醒言有些莫名其妙。饶是他心思灵透,也猜不到这小女孩儿的古怪心思。原来,小丫头现在正想着,自己这自编的曲词,比居盈姐姐唱得差了好多,有些丢脸,又怎好意思说给哥哥听?

见她不肯再开口,醒言只好又仰首呆呆看天。只不过,才等了一会儿,那个天真幼稚的小丫头忘了刚才的顾虑,重又开始哼唱起来。这一回,她醒言哥哥偷偷留意一下,发现这小丫头软糯的歌声中,大多是“云儿”“花儿”“鸟儿”这些简单词语,并不能听到完整的词句。

只是,就在小女孩儿这样含糊不清的甜软歌声中,不知不觉醒言却沉沉睡去……这一天,就这样平淡度过。到了晚上,他们几人便留宿在一个名叫“蟠龙镇”的镇子上。神清气爽的四海堂主,从镇名中得到联想,忽记起自己已有好多日没再找那位龙宫公主。于是一番沐浴更衣之后,他便将那位四渎龙女从清水莲花中请出。

等这位多日不见的灵漪儿姐姐从玉莲中冉冉而出,小琼肜还没来得及上前叫人,便见到这位龙宫里来的姐姐,从莲中飘然而下,略有几分心急地跟堂主哥哥说道:“醒言!这次又等了这么久才找我!”

“我正要给你送张请柬来,如果你再想不起找我,我都要自己飞来!”

说这话时,原本说话明快的四渎龙女,焦急中竟还带着几分娇羞。“请柬?我的?”

肆望着静室烛光中这位风姿绰约的龙女,醒言有些不明所以。

第二章 腾驾碧廖,或言仙路可期

灵漪儿这忸怩之态也只是转瞬即逝。定了定神,她便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道:“醒言,你听说过南海水侯吧?”

“是啊。”醒言想了想,又不太敢肯定,便出言确认:“是不是那个绘你画像、时时观摩的南海水神?”“……是啊。”灵漪儿闻言含羞轻啐一口,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嗯,就是这个无聊的南海三太子孟章,前些天派人来请,说是他灵蕊宫中海昙花开,要请各路仙人好友前去赏花。赏花之期,定在明晚。我们四渎龙宫,也得了两张请柬。”

“本来这种交游,一直都是浮游将军护卫我去;但这回,我想请你陪我,也好让你这个道门堂主开开眼界,看看五百年只开花半旬的海昙是何模样。”

“原来如此!”听了灵漪儿之言,醒言也很是兴奋。要知道那南海龙宫,与四渎龙宫相比定然又是另外一番气象,自然能大广见闻。只不过,兴奋之余,他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灵漪儿:“那我俩明晚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原来,他想着那南海龙宫,离此地少说也有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要费得几月几年。正在担心之时,灵漪儿仿佛看出他心思,便冁然笑道:“醒言莫担心;南海花宴定在明晚,我俩乘龙马之驷去,便可朝发夕至。”此时灵漪儿似已到了众人瞩目的筵席上,言谈举止变得无比优雅端庄。见她这么说,也不像在开玩笑,醒言便放下心来,一口应承道:“好,那本堂主就恭敬不如从命。后天能回的话,还能赶得上和琼肜、雪宜一起中秋赏月。”

见他答允,灵漪儿芳心大喜,赶紧将一封银光湛然的请柬递给醒言。在醒言细看请柬时,灵漪儿便转脸跟那两位好姐妹说话:“琼肜、雪宜,快过来。这回来,我给你俩每人都带了件小礼物!”于是,琼肜便从她那儿得了一双蟠龙金钏,雪宜得了一支凤头珠钗。收受礼物之时,琼肜是先接下然后再甜甜言谢,雪宜则是推托一阵,在醒言首肯下才婉转收下。于是接下来,这三个女孩儿便开始相帮着佩戴首饰,并探讨起服饰心得来。

琼肜得到的这对光灿灿的金钏,看似尺寸偏大,但等她戴上手腕,那圆转成镯的金质蟠龙便自动收缩,恰与她玉臂相契。而雪宜那支珠钗,珍珠粒粒浑圆光润,幽光暗生,显然并非取自寻常珠蚌。

见灵漪儿几个人说得热闹,醒言看过请柬后,也过来打趣凑热闹:“琼肜妹妹,你看你灵漪儿姐姐多偏心;你和雪宜都有礼物,我却没有。”说罢,醒言便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谁知,他这话刚说完,那灵漪儿立马便转过身来,喜滋滋接言道:“就知你要这样说!”

“喏,这只荷包给你!”说着,灵漪儿就从纤腰间解下一只香囊,大大方方地递给醒言。“这是……”

醒言接过灵漪儿递来的香囊,放在手中看了看,发现这明黄香囊丝光柔然,入手甚轻。举到鼻边嗅嗅,便闻到有幽香扑鼻。而这香囊上口边,又缀着两只明珠,正璀然放光。

见了这两只明珠,醒言觉得似与雪宜珠钗上缀着的那些相似,只不过稍微大些。问过灵漪儿,才知道这珠钗香囊上的珍珠,乃是南海鲛人之珠。听灵漪儿说,那居住南海的鲛人,平时甚难动情;一旦泣下,眼泪便凝结成珠。不唯明珠得自鲛人,这香囊的丝物,也是南海鲛人所织,名为“鲛绡纱”。他们明晚要去的南海龙域中,便有一座宫殿名为“龙绡宫”,乃鲛人纺织龙纱之所。

听完绡纱鲛珠来历,醒言又闻得香囊中馨香逼人,不似寻常荷包中薰衣草叶、茉莉干花的香味,于是便问灵漪儿其中所填何物。听他相问,灵漪儿赞他鼻灵之后,便告诉他香囊中所充之物乃是“龙刍草”。

听得龙刍草之名,醒言立即想到,似乎这草乃是传说中的仙草,如果被马吃了,就能令它一日千里;特别的,据说这龙刍草,乃是寻常香草经了龙的口水点化而成——想到这典故,虽然醒言很想问问灵漪儿是不是真是这样,只不过,偷偷瞥了瞥龙公主檀口樱唇,权衡一番后他还是把这好奇心生生按捺下。

不过,这番察言观色,却让他发现灵漪儿脸上竟有些嗔色。见得这样,醒言慌张想道:肆“莫非灵漪儿她有读心术?知道我在琢磨她口水?”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那龙女却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他:“醒言,你快看看香囊上绣的花纹怎么样!”听她这么一说,一直只顾查看荷包材质的四海堂主,才注意到香囊表面还有一幅图纹。

仔细看看,醒言发现与上次罗帕不同,这回灵漪儿香囊上绣的是几抹云水远山,中间有几只翩翩飞鸟,倒也活灵活现。看来,灵漪儿丫头已吸取上回教训,没再绣鸳鸯荷花,而转去绣自己熟悉的湖景。

不过,虽然如此,香囊上这几痕纹样还是有些写意。于是醒言便诚心感谢,谢谢灵漪儿把她绣的第一个荷包送给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灵漪儿却有些赧然,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其实这只香囊并不是她缝的第一个,之前还做了两三只,只不过要么针脚粗疏,要么绣得不满意,就都铰毁了。

听她这么说,醒言大呼可惜。见他惋惜模样,灵漪儿却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告诉他,原来开始时她也想着把那几个失败的香囊藏起来,留个纪念。可是后来想一想,觉得藏在哪儿都不保险;万一将来有机会被醒言翻到,便要拿来取笑她……

心中想着自己当时的心思,饶是灵漪儿性情爽朗,也禁不住霞飞满面。见她忽然脸红,醒言不知所以,却也不好意思问她。又闲聊一阵,见醒言翻来覆去地观看香囊,显见十分喜欢,灵漪儿便决定下次要再给他做样女红,以巩固自己的技艺。征求一番意见后,灵漪儿便采纳了琼肜小妹妹的建议,准备给醒言绣只钱囊。

“嘻,这样他才会最珍惜!”听了她们的决定,平日惜财的四海堂主便有些尴尬。于是当灵漪儿问他钱囊上要绣些什么标记时,醒言便郑重建议,希望在钱袋上绣上这么一行字:“身居名利之场,心游道德之乡”。

只不过,这句虽好,却稍微长了些,一时让法术高强、女红薄弱的龙族公主犯了难——这两句加起来,竟有十二字之多,恐怕她一时也绣不来。于是最终决定,索性就绣“张醒言”三字。

这样的琐碎事情,醒言与灵漪儿几人竟谈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中,便已经到了戌时。忽觉窗外夜色浓重,灵漪儿叮嘱几句后,便恋恋不舍地隐去。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就在旭日初升不久,原本云翳稀疏的天空中,忽然有一道云光掩至。须臾之后,正在客栈小院中与二女交代事宜的四海堂主,便见得昨夜的龙女盛装而来,自空中翛然飘落,瞬间便已站到眼前。这时节,醒言已跟店主人说过,将这院落中的厢房全部包下,以防被闲人窥见。等再次看到灵漪儿,醒言才发觉,今天是自己头一回看到她穿出这样流丽飘华的宫装。绣饰云鸟之纹的璀璨华裙,正笼住她窈窕的身形,雪白的丝裙如流云般委地。华裙之外,罩着一袭冰纨银纱,几若透明,如一团烟雾般笼罩在她的裙裳上。肩头上,披着一领银色的云锦披肩;行动时,则有两条长长的粉绿裙带无风自舞,在她身畔飘拂成相对的纹样。而她额前那抹鲜红的宝石璎珞,则为她在仙逸姿容之外,又衬托出几分特有的华贵气息。

正在呆呆观看时,却不防那个如仙如圣的少女,轻启朱唇,笑语盈盈道:“张堂主,能乘云与我游乎?”于是静寂的中庭中,忽涌白云如蒸;雾鬓冰纨的少女,伸出纤纤素手,拉住如梦如迷的堂主,须臾间,二人已在一片白云缭绕中冉冉升上天去。升入云光之前,已经一身仙丽宫装的灵漪儿,仍不忘扮了个鬼脸,跟地上举目相送的二女俏黠告别:“琼肜、雪宜,我们走了;一日之后,我便把堂主还给你们。”

等她和醒言一起升入天上迷蒙的白云中,那位在地上翘首送别的小琼肜,便扯了扯姐姐的衣袖,说道:“雪宜姐,我们进屋去看哥哥布置的经文吧。”琼肜这么一说,那位梅雪精灵才如梦初醒,牵着妹妹的手儿,一起回转屋中去了。再说醒言,被灵漪儿拉着一起飞到云中,然后便见到烟雾弥漫的白云中,竟半掩着一辆银光闪闪的精美马车。装饰华美的银驷,就像一只豪华的座椅。与灵漪儿一起坐到其中,四下无遮无挡,正好用来观景。马车的云虡画辕之前,则是四匹神骏非常的白马,鬃毛如雪,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杂色。

与寻常马匹不同,眼前白马四足上,覆盖着细密的银光鳞甲,仿佛是画影中常见的龙鳞。等灵漪儿娇叱一声,这几匹神驹便四蹄生云,拉着二人在云雾虚空中朝南方疾驰而去。

等龙马之驷飞动,灵漪儿见醒言仍目不转睛盯着那几匹神驹,便笑着告诉他:“醒言,这几匹马儿,便是我家豢养的龙马。”

“哦?龙马?”听得灵漪儿说话,醒言这才如梦初醒。

肆见他一脸好奇,灵漪儿便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醒言你不知道,在那云梦大泽的深处,有我们四渎龙宫的牧场,名为‘流云牧’。流云牧中,放养着许多珍禽异兽。这些龙马,便是流云牧中我们四渎龙族的战马。”“这些龙马,若用来作为战骑,神勇非凡,在神仙妖魔之中都非常有名。”其实也无需灵漪儿太过夸许,见着眼前这几匹奔驰如电、无翼而飞的神驹,醒言早已是看得说不出话来。等他惊艳之情略息,这龙马之驷便已穿云破雾,在云层之上疾驰起来。这时醒言才发觉,原本在地上看到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云彩,现在看来竟如有实地。放眼朝四周眺去,看到车下的白云就像是绵延万里的雪原,到处白光闪烁,雪丘连绵。奔若霆电的龙马,鳞蹄飞踏云霾,正好像在雪原上驰骋一样,蹄足溅起阵阵烟云。

不过这看似连绵无边的云雪之原,不多一会儿便被风驰电掣的龙马奔到尽头。踏上另一块云雪丘原之前,在无尽虚空中,龙马足下自行腾起一团冰雪之尘,踩踏着朝远方继续疾奔而去。

见着这样的情景,正被高天长风拂面的少年,一时间却恍然若有所悟!

看见他这种若有所得,却又半信半疑的模样,心如冰雪之灵的灵漪儿便嫣然一笑,在他耳畔轻轻说道:“你应该会的。”

——这一声细语,宛如一声惊雷,炸开滞涩的神思,猛然间让醒言恍然大悟!水到渠成,心神所至,醒言周围立时环满用龙宫神术“冰心结”凝成的冰雪烟云。

只是,虽然福至心灵,瞬间顿悟,但毕竟现在身在不胜寒凉的高处,醒言仍不敢轻易离车,去试施驾云之术。

“嗯,还是等以后到了地上再慢慢试。”虽然不能遽为施展,但腾云驾雾之术一朝想通,醒言心情也是无比舒畅。心旷神怡之时,便和同车少女专心欣赏起身边美景来。这时候,灵漪儿已喝缓了龙驷,他们二人身下的车驾正在无边碧廖中缓缓前进。腾驾在这万里云空之上,放眼四望,正是宇宙澄寂,八风不翔。原本地上看到的蔚蓝,现在已沉淀到白云之下;头顶的天穹,正现出淡薄的青色。广袤无垠的云空中,只剩下他们这二人、四马、一车。忽然间,醒言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置身于极大极广极清极宽的天穹,眼看着瞬息万变的白云苍狗,一刹那间,仿佛自己已能穿过遮蔽千年的迷雾,看清横亘今古的悠远光阴。那些永不歇绝的岁月,竟似乎随着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霾,倏忽间便在自己眼前流逝无踪。恍惚中,这位只不过出身饶州山野的少年,却仿佛看到一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正在这样心凝神释、浩如飞翰之时,第一次飞腾玉宇的少年,忽似承受不了这样看透沧桑的错觉,竟一个不稳,朝身旁倒去。于是只听得轻轻一声娇哼,那位同样也是神思渺然的神女,在最初的惊悸过后,用自己的柔肩将少年默默承住。

过得一些时候,等醒言清醒过来,发现眼前窘状,便道歉一声,重又端坐而起。只是,过不多久,他身边那女孩儿便悄悄倚来,将螓首轻轻靠在正襟危坐的少年肩上……当西天的红日沉到云下,火烧云将半天映得赤红如血之时,灵漪儿的龙马之驷便来到波光浩渺的南海上空。这时灵漪儿已按低了车驷,让龙马拉着醒言和自己,一起奔翔在南海万顷波涛之上。

对于醒言而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浩瀚无边的海洋。当他第一次看到大洋模样,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有水泊能和天一样广大。水光廓潦的鄱阳湖,已是无风起浪;而这脚下延展无边的海洋,更是涛奔如马,浪涌如墙。

俯首朝下望望,心志坚强的四海堂主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而在这惊涛骇浪之中,偶尔还看到,一处方圆数百里的海面上,竟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惊涛骇浪席卷如飙,一条条巨大水柱直立如山,奔舞如兽,竟仿佛要挣脱海洋的束缚,想朝云天上的车驾直直撞来。

恍惚之中,身处高空之上的少年,竟觉得好像有湿漉漉的水珠劈面洒来。正当醒言见了大海飓浪,感叹造物神奇之时,那灵漪儿却自言自语轻轻说道:“嗯……难道是汐姐姐正在施法?”就这样在浩渺无涯的南海上空飞行了大半个时辰,那轮从云中坠落的夕日,便落到海面之上,将湛蓝的海水映照得如染丹渥。看了看四周景物,灵漪儿便告诉醒言,他们已经快到达南海龙神之域。这时候,正在海风中贪看四下景物的少年,却忽然指着远处惊讶问道:“灵漪儿,那是什么?!——是海市蜃楼吗?”原来,就在那水天浮光相接处,暮色朦胧的波涛之中,竟忽然浮现出一座雄伟的楼城,影影绰绰,檐垛隐然,正在远处波涛中半沉半浮。听醒言惊问,灵漪儿转脸朝他手指方向略略一看,便告诉他,那座城楼并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南海龙神的八大浮城之一。“八大浮城?”

第一次听说,醒言一脸好奇。只听那四渎龙女继续答他:“是的,这八大浮城,是南海龙神爷爷建来守卫海疆的。与我家四渎水府不同,这南海龙域,并不十分太平。”“也许你还没听说过,在这南海波涛的深处,还有一处神秘的鬼域,名为烛幽鬼肆方,其中有烛幽鬼母,手下悍鬼无数。鬼母鬼众,经常侵扰南海生灵,于是为保水域平安,龙神爷爷便在千年之前筑起八大浮城,可以在南海之内迅疾漂移;浮城之中,又有八大神力高强的海神,号为‘龙神八部将’,各镇一方,以御鬼族侵凌。”

显然,作为龙族公主,灵漪儿对这些龙族轶事比较熟悉,跟醒言这一番讲述可谓如数家珍。而对醒言来说,虽然他以前的经历已算不凡,但现在他强烈感觉到,自己之前所有经历,似乎加起来还比不上今天一天所见的丰富。

眼望着远处波涛中漂荡不倒的伟丽城堡,醒言在心中暗暗忖念:“嗯,等以后我能御剑万里,也要带琼肜、雪宜她们来开开眼界!”心中转念之时,这位上清道门堂主,浑没注意到,就在他们这龙马之驷离那浮城越来越近时,他左手上的那枚“司幽”冥戒,忽然间一阵幽光游动。“到了!”

浑然不觉的女孩儿,欣喜地叫了一声,便驱使着龙马之驷从空中飞落,眼见就要分波而入。

只是,就在此时,他二人却忽听得“吧唧”几声,猛然有东西从天而降,正摔落在他们身边的海波之中。

而他们身边的这片海波,此刻已被夕霞浸染得流光溢彩,一派平和,浑看不出丝毫险恶。

第三章 乘月步林,偶入不复之地

当醒言与灵漪儿到达苍茫南海之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波光浩荡的海面上,好像跳荡着千万条金色的鳞鲤。此时海风浩荡,正吹得灵漪儿青丝拂面,吹得醒言青衫猎猎作响。

到了南海龙域,灵漪儿正要按下龙驾分波而入,却听“吧唧”几声,忽有一物从天而降,摔落在一旁的波涛中。

醒言、灵漪儿两人闻声看去,见那正在波浪中挣扎翻滚之人,却是位青帻赤衣的老者。在他旁边,则是两只硕大的水鸟,正肚皮朝天。看它们扁嘴宽蹼的样子,就像是两只体形放大的野鸭。见有人落水,醒言立马就要跳下海去救人。正要起身,却发觉身旁少女竟浑若无事,只顾在那儿捂嘴偷笑。见得她神情古怪,醒言知道有异,便也捺下性子静观其变。等嘻嬉笑过一阵之后,灵漪儿才开口向波涛中喊道:“流步老神仙,今儿你也来赴会了?”话音未落,忽见那个原本在波涛中狼狈挣扎的老者,突然弹身一跃,眨眼之间便挺立在他们车驾之前。待他刚刚立定,还未来得及答话,灵漪儿瞅瞅那两只巨型鸭兽,便接着好奇地发问:“流步仙,这俩水鸭儿是你的新坐骑?”听得灵漪儿这话,正在波浪尖上飘摇站立的赤衣仙人,脸上却有些尴尬。等定了定神,他才欢然回答:“不错,四渎龙女果然好眼力!这两只神鸟,确是本仙刚换的新坐骑。不过它们不是水鸭儿,而是唤作‘蛮蛮’。”刚说到这儿,那两只重又浮游海面的水鸟,便一先一后地“蛮蛮”叫了两声,似乎正在佐证它们主人的话。瞧着这两只善解人意的蛮蛮鸟,流步仙抚着颔下须髯,扬扬自得道:“哈哈,小公主你有所不知,这比翼而飞的蛮蛮鸟,很是难得,幸好让本仙赶在南海宴席之前找齐两只。就是配合还稍有些不娴熟,害得本仙人跌了个小小跟头。”听了这话,醒言留意打量了一下,才注意到流步仙口中的那两只蛮蛮鸟,竟都只有一翅一目。难怪,眼前这赤衣仙人说一定要找齐两只。

等流步仙呼喝起新坐骑,两足分踩入水而去,灵漪儿才告诉醒言,原来这流步仙也是个古怪仙人,虽然他最擅神行之术,却偏偏喜欢去驯化一些奇禽怪兽来代步。只不过,相对他瞬息千里的神行仙术而言,流步仙向以自负的驯兽之技,实在只是一般。依灵漪儿看来,就说这亲近兽鸟的程度,流步老仙就连小琼肜也不如。

就在灵漪儿说着这些神仙之间的琐碎事情时,醒言却还想着刚才那一目一翅的蛮蛮鸟,觉着真是乾坤之大,无奇不有。

遇上流步仙后不久,醒言与灵漪儿所乘的龙马之驷,也分开水波,向南海龙域的深处驶去。与在云空中相比,到了水中,车驾前那四匹龙马更是矫健如龙。还没等醒言看清四周景物,便忽见车前神驹猛然奔弋向前,将他们连人带车撞向前方一处透着蓝色光亮的气团。然后,只听得“哗”一声空鸣如在冥冥中响起,他们这驾车驷,便在千万朵散如飞花的亮蓝气泡包围中,撞入一处奇异所在——“这就是南海龙宫。”

灵漪儿在耳旁吐气如兰,轻轻告说。听得此语,眼望着眼前璀丽延绵的贝阙珠宫,口鼻呼吸着似水非水似气非气的清肆霭,醒言仿佛又回到上回初入鄱阳泽底四渎龙宫的时候。而这时,他看到玉贝铺成的海底甬路边,那些瑞彩流芳的翠绿海藻叶上,清清柔柔,竟仿佛流动着一层淡月的光辉。见到这月华一样的光彩,醒言下意识地抬头望望上方。这一看,却让他猛然一惊。原来,此刻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水色;相反地,在这离海面有万仞之遥的水底,却和尘世间一样,头顶上覆盖着一片广袤空明的淡蓝穹空。蓝色天穹中,也和人间一样,悬挂着一轮微白的月轮,正散射着柔柔的光辉。“莫非这水底的神宫仙阙,都建筑在另一个世界之中?”看了这海底的乾坤,醒言若有所思。不知不觉,他们便到了一处玉石牌楼前。到了此处,醒言看到牌楼前那排顶缀明珠的玉石柱上,系着不少古怪神兽,其中有些似虎似豹,正暴躁地蹦跳不已。到得此地,灵漪儿便同醒言下了龙车,将龙马放到旁边那片琪藻林中觅食,然后她便轻拽醒言衣袖,说道快要迟了,催他快行。于是在这样奇异的空间里,足不点地地飘忽向前,掠过不少相貌奇特的人物,不多一会儿,醒言便与灵漪儿来到一处珊瑚林掩映的白色宫阙前。

看那宫阙的式样,飞阁挑檐,好像和人间的殿堂没太大差别。只是那建筑的材料,不是琼砖便是贝瓦,让整个宫殿都流光熠熠,瑞气纷纷,照得周围的五彩珊瑚林,都好像涂上一层晶润的珍珠光彩。据灵漪儿说,这处白辉耀映的宫殿,便是今晚赏花宴游之所——灵蕊宫。

到了灵蕊宫外的珊瑚林旁,一直急急向前的四渎小龙女,却忽然停了下来,请醒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查验一下她衣饰有何不妥。等验明无误后,这四渎公主才放心地和她同伴一起朝那灵蕊宫门款款行去。

入了贝阙之门,那门边迎客的妖鬟刚报了声“四渎公主灵漪儿到”,醒言便听到毫光晃目的宫殿内,立即响起一声大笑,然后便有一个男子的雄浑声音欣喜问道:“是灵漪儿小妹来了吗?”话音未落,醒言便看到一个雪袍金甲的伟岸男子,正从宫厅之内朝他们走来。等他走到近前,醒言才看清这个威风凛凛的金甲神人,如按世间眼光来看,也就是将近三十的年纪,看相貌,长得颧骨高耸,隼目鹰鼻,凛凛有狠厉之气。虽然此人相貌并不英俊,但配合着高大的身形,却是不怒自威,流露出一股罕见的勃勃英气。站在此人面前,饶是醒言往日胆大,此刻也禁不住有些凛然之意。

只是,他身旁那位少女,却习以为常。见那男子迎来,却不直接答话,而是依礼略略侧身,福了一福,然后迎着那男子热切的目光,语气平和地答道:“原来是孟章水侯。请问祖龙爷爷最近身体可好?”“……咳咳!”

听了灵漪儿之言,那盛装而来的南海水侯却有些尴尬。略停顿一下,他才有些无奈地说道:“灵漪儿妹妹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叫我爹爹祖龙伯伯就好。论辈分,他可是和你爹爹洞庭君一个辈分……”

听他这番话,再看这南海水侯的神态,醒言忍不住暗暗惊奇:想不到这威猛非常的南海龙神,在和自己同来的这个女孩儿面前,却变得这样温顺。言谈举止之间,竟还有几分进退失仪,似乎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见得眼前这情形,醒言这才想起来,好像灵漪儿曾跟他提过,说什么四海之内,谁不知她四渎龙女向来冷若冰霜,冷脸待人。以往每当她提起这个,醒言看看她半含娇嗔的俏脸,便依旧嬉皮笑脸,只当笑话来听。谁知,见了今日这排场,恐怕这丫头往日所言也是不虚。

正回想往事有些出神,忽听眼前水神有些迟疑地问道:“灵漪儿,不知这位是……”

“他啊!”听孟章问起醒言,灵漪儿忽然春风满面,嫣然笑答:“他叫张醒言,是我水府附近的一个邻居,现在罗浮洞天的上清宫中修习道法,法力很是高强!”

“……”忽见眼前神女笑靥如花,秋波流转,水侯孟章一时看得痴了,倒忘了答话。过得片刻回过神来,回味一下,才知道眼前这剑眉星目的青衫少年,只不过是个修道的凡人。想到这点,孟章也顾不得和醒言见礼,便跟灵漪儿关切说道:“妹妹怎么可以这样不当心?如果没有浮游将军护卫,万一路上遇上鬼魔怎么办?”听得孟章关心之语,灵漪儿却有些不愉,微嗔道:“哎,孟大哥太过虑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妖魔鬼怪!”虽然知道南海水域常遭烛幽鬼怪骚扰,但看着孟章在赏花宴中仍是一身戎装,灵漪儿便觉得有些怪诞。不过,听了她这样反讽,孟章却恍若不觉,内心里只顾为那声“孟大哥”而暗自欣喜不已。

正在这时,忽听厅角某处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口角,灵漪儿便对眼前愣怔着的水侯说道:“水侯大人,你别光顾在这儿说话,还是去招呼你的客人吧。”说完,她便和醒言一起,在宽广殿堂中找到一处玉案坐下。等安坐下来,他二人肆便注目朝那争执之处望去。

这一望,灵漪儿却脱口说道:“呀,原来又是夫诸、鸣蛇吵架!——如果是我,便不会把他二人同时请来。”“呃?”

听灵漪儿这话说得古怪,醒言有些不解,便好奇问道:“夫诸、鸣蛇是什么神仙?为什么不能请他俩一起来?”见他疑惑,灵漪儿耐心解说:“醒言你不认识他们。这两人我知道,是一双死对头。那夫诸,本相是个长着四只角的白鹿,善能召唤大水;而那鸣蛇,则是条四翼白蛇,有致大旱的法力。”说到这儿,灵漪儿幽幽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本相都是白色,却为何一见面就像冤家一样吵架……”“咳咳!”虽然见闻不如灵漪儿广博,但听了她这声迷惑不解的幽幽叹息,醒言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当然,这吵架的热闹他俩也没看得多久。等那威严的南海水侯一过去,这场莫名其妙的临时争吵便自动平息。

听了主人建议,那两位能召水致旱的冲动神仙,便都离开那个不约而同看中的风水宝座,到厅中重觅得相互远离的座位坐下。

闲言略过。等到了灵蕊宫中安坐下,醒言才知道,很不凑巧,以南海水侯的神力,竟也算错宫中那株五百年才开花一次的金海昙花期。原来,据孟章刚刚掐算,还要过得一两个时辰,那株金色的海昙花才会绽开。因此,灵蕊宫中的整个赏花筵席,也要推迟一两个时辰才开。

听说筵席要推迟,那些仙子神女也淡然处之。反正他们都是尝尽天下美味之辈,从无肚饿之虞,筵席晚开,也只是晚些享用南海龙宫的美味珍馐而已。

于是这大厅中,顿时热闹起来。应邀赴约的仙人们,听说时辰还早,便各个找到自己的交好神仙,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自然,其中少不得流步仙高声大嗓地传授如何驯服神兽仙禽。而他身边,竟也聚着不少不知底细的好学仙人,在那儿虔心倾听。

见各样姿态不凡的仙子神人三五成群地交谈,初入其间的上清堂主自然竖起耳朵,希图能听到什么修仙炼道的良方。不过这样的倾听并不能太专心。他身边那女孩儿,几次谢绝南海水侯的邀请,只顾和他兴高采烈地交谈。

这样的闲谈并没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仙姿艳逸的女神过来,呼灵漪儿过去一同探讨重要事宜。虽然,眼光敏锐的少年看到那几个庄重仙子的手中,只不过藏着几个品式奇特的饰物,但听得灵漪儿问他意见,他便也点头答允。

见他无甚异议,灵漪儿便离案而去。虽然,那些姐妹也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相谈,但隔了这么久,也有些想念,一起叙叙话儿也好。等她加入到那群绫带飘舞的仙子之中,灵漪儿才发现,姐妹们的第一个议题,竟是拷问她和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关系。

略去这些神女的玩笑闲话不提。醒言坐在厅角的玉石桌案旁,旁观灵漪儿和那几个神仙女子的交谈,才知道她们毕竟不同凡人,便只是谑笑之时,也自有一股端庄静穆的神气。

“嗯,在我见过的女孩儿中,大概也只有居盈、琼肜、雪宜,才有这样的神气……”另外,也只有当灵漪儿走到一群容仪仙婉的仙子之间,醒言才发觉,原来这四渎小龙女,竟真个好看!置身在那些美貌仙女之中,灵漪儿也仍然是秀色出群。这么一看,也难怪那位南海水侯会偷偷命人画她的挂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静坐一隅,过了一阵他就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又等了一会儿,醒言便站起身来,想去灵蕊宫外的那片珊瑚林中四处走走,看看海景。走出了贝阙宫门,来到旁边那片流光耀彩的珊瑚林中,醒言便在其中信步闲踱起来。就这样在淡蓝清霭中随意闲走,看着那些在空明中漂浮展动的海藻,不知不觉中,他便已走出好远。等看完珊瑚丛中一朵晶莹的花朵,醒言记起时间似乎已过去大半。只是,等他直起身来,在海树林中转了几圈,这才猛然发觉,他迷路了……不过,幸好自己会那瞬水之术,即使在这海底奇异的气息中也能漂移自如。于是醒言便跳到珊瑚林上空,朝着那散发明亮毫光之处迅速漂游而去。

只可惜,等他到了那处明亮的所在,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处布满海苔的珊瑚礁岩旁,有一个大如床席的珠蚌,壳中珠大如拳,白光灿然如银。等他走到近前,那只千年珠蚌便遽然闭合,顿时周围又是一片黯然。

如此几次三番,不知不觉中,这初入南海龙域的少年已离灵蕊宫越来越远。

正心急如焚地寻路之时,醒言忽见前方又有一毫光毕现之处,似是灵蕊琼宫之所,于是便赶紧拈着瞬水诀,一头朝那处冲了过去。

只是,等他法诀施展完毕立定身形,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宛如梦幻的陌生之处。

而这时,在这片四围山环如屏的入口之处,有两个直立的雪色巨蚌,忽然同时开启。洁白如雪的蚌壳中,各有一位执剑女子,正相对而视。过得片刻,其中那个绿衣蚌女,疑惑地对同伴问道:“姐姐,你刚才有没有感应到,是不是有什么人闯入了禁地?”

第四章 娇雨非淫,昵朝花而结梦

在琼枝交错的珊瑚林中信步徜徉,不知不觉竟忘了归途。等飘身上了林端,却因为习自灵漪儿的瞬水诀倏来倏往,醒言一时把握不住,竟离当初的灵蕊宫越来越远。

瞬水之时,偶然间忽见前方似有一片清光,醒言便也顾不得许多,一头便往其中冲飞而去。

等到了其间,醒言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一片水色清蓝的湖谷之中。四围里,山礁耸立,雪色的海底山岩宛如雪玉屏风,环绕在波平如镜的海底清湖四周。而呈现在眼前的这片淡蓝湖水,纯净得仿佛不含丝毫杂质,不必聚目凝神,便可清楚看到浅滩水底那一蓬蓬青绿的水草。远处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叶小舟,在清澈的湖水中静止不动,仿佛悬空镶嵌在那里。

映着下面这片蓝汪汪的湖水,现在水底龙域上空那一轮月华,也好像染上一层淡蓝的颜色,照得眼前这一切朦朦胧胧,迷迷离离,四处都好像氤氲着一层淡蓝的雾霭。

乍然置身于这片如梦如幻的清蓝奇境当中,见到前所未见的美景,醒言一时呆住,竟忘了寻找归路。

在这近水之湄的银色沙滩上闲行几步,醒言忽看见远处的湖畔生长着一株巨大的花树。缀在那株花树上面的寥寥叶片,在海月之中闪耀着碧色的珑光,仿佛是一片片名贵的翡翠;翠玉叶间,又开着玉色的淡黄花朵,花瓣修长,宛如瓜片。举目观赏一阵,便看到常有花片无风自落,坠地时琅然有声,真如玉石造就。

见得海底奇花,醒言便不自觉走近观看。

渐渐走得近了,目光随着那些飘落的花瓣,醒言忽然发现,就在这株巨树的根部,还攲倚着一位雪色湖裙的女子。清幽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落到她身上只剩下斑驳的光影,远远看去毫不显眼;而这静谷无人,他开始竟丝毫没有察觉。

见得有人,醒言这才想起,既然迷途,便可向她问得归路。心中起了这念头,他便加快脚步,朝那湖畔碧树下走去。

此时,他脚下所踩的银沙,细软洁净,饶是他快步行走,仍是只发出沙沙的轻响。一直到他靠近,那位树下少女仍然没有发觉有人到来。

等走得近些,醒言这才看清楚,那位侧倚青苍树干的白衣少女,一头乌发披散如瀑,上面简略地簪着一朵粉色的花朵。裙衫遮蔽的腿儿,侧蜷在湖水之中,偶尔动动,便朝四周点出一圈圈涟漪纹路。她手中,则持着一只花环;看起来这花环还未完成,少女便不时从眼前湖水中捞起头顶花树上飘落的花朵,全神贯注地编织手中花冠。

虽然,此刻离那女孩儿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醒言还是看得出来,那少女身姿娇娜,滑洁的轻纱裙衫下曲线婉转,想来也应是一位可人儿。

等到了近前,那位专心编织花冠的少女,还是没发觉有人到来。站在她身后又等了一会儿,见她丝毫没有反应,醒言便只好上前,拱手一揖,和声问道:“这位仙子姐姐,打扰了。”“现在我不小心迷了路,您能不能告诉我灵蕊宫该怎么走?”彬彬有礼地说完,他正等着女孩儿答话,却不料面前这位一直静处的少女,竟仿佛听到晴天一声霹雳,手中花环失手落入湖中,整个人弹身跳起,浑身颤抖,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咦?”见女子这样惊惶举动,醒言满脸迷惑,心说道:“奇怪……我刚才这说话声,并不太大吧?”

虽然疑惑,但见那白衣女子反应出奇激烈,也不知是起了什么误会,醒言赶紧出言补救:“仙子在上,请恕我刚才唐突。其实今晚我是来赴南海花筵,不小心迷了路,所以才恳请仙子指点路途,实无他意。”

听他重又说了一遍,那白衣女子,终于略略平息了颤抖的娇躯,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呀!”这一回,却换得少年大惊失色!看清这窈窕女子的颜面,饶是醒言心性沉静,仍忍不住脱口一声惊呼,然后“噔噔噔”倒退几步,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站稳身形。而见到他这般惊惶模样,那女子却是一脸平静,仿佛已经是司空见惯。再说醒言,等稳住身形,定了定神,才想起刚才举动甚是失礼,于是便试图道歉:“抱歉,我刚才……实是因为……”往日口才敏捷的少年,讷讷说到这儿,却是口角嗫嚅,再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去。原来,就在刚才,等这位曲线玲珑的女子一转过身来,醒言朝她脸上一瞧,却发现这青春年韶的女子面颊上,竟纵横交错着几道黝色的青纹,宛如乌云遮面,将原本少艾的容貌破坏殆尽!许是和预想的相差太大,毫无思想准备的少年自然惊惶失措。

与她脸上这些陋纹相比,女子足下那交合的龙鳞鱼尾,倒反而没能吸引少年多少注意。

等刚开始本能的惊慌过去,醒言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这举动有多失礼:肆“唉,即使貌如无盐嫫母,也非她本意。我刚才这般举动,肯定会让她好生难过。”

心中忖念,再努力朝那女孩儿脸上看去,便发现她虽然神色平静,但在那几道侵入肌理的乌纹中,一双清如湖水的眼眸深处仍掩饰不住深深的哀伤。

见得如此,醒言心中大为惶恐。他的出身甚为低下,两年多前一直被人呼来喝去,最能体味这样被人轻视的悲哀。于是,还等不得心神完全镇定,醒言便急忙跟眼前女孩儿道歉:“实在抱歉!我刚才竟作出如此劣行。请姑娘恕我无知,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原来我认识邻村一个女孩儿,她脸上也有一块胎记,有些难看。但后来,她还是靠着媒妁之言,一样嫁了个好人——”急切说到这儿,醒言才猛然惊觉,自己言语间还是围绕着眼前女孩儿最忌讳的容貌说事,实在不智。觉察到这点,他顿时噤口不言。无语之时,小心翼翼地看看眼前少女,却发现她仍是一脸的黯然。见得这样,醒言顿时满心后悔:“唉!想我平日说话顺溜,怎么到这时,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心中后悔,他脸上便满是尴尬惶恐。此时,他并没留意到,在听了自己这番笨拙的安慰话儿之后,那位纹翳满面的少女,眼眸深处却起了些难以言喻的变化。不知不觉中,她那袅娜的身形,又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于是,那位只顾着惶恐的龙宫访客,忽看到身边平静如镜的湖面异变陡生——仿佛得了某种神秘的感应,原本清若琉璃的湖水,忽然间动荡不停。转眼之后,整个清湖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千百道硕大的水柱挣开湖面束缚,冲天炸起,仿佛要冲刷到天上那轮蓝月。

一时间,他身边湖水如沸,涛声如潮,巨大的浪头朝湖畔奔涌,仿佛马上就要将少女和自己一起吞噬。

见得这样凶险情景,正无由道歉的少年,却反倒顿时来了劲头!“姑娘别怕!”

一声断喝,他便一个箭步挡在女子身前,面朝着凶猛奔涌的湖波,发出一声连绵不绝的清啸。顿时,在他这声音节奇异的清啸声中,满湖澎湃的波澜顿时平息了激烈的动荡;冲天而起的涛柱波墙,现已变成千万个水做的小人,正随着少年的啸音在湖面上曲折舞蹈。

过得一阵,这原本横空而过的凶猛湖浪,便散作霡霂轻柔的雨水,大如珠,小如雾,随风而至,拂面沾衣,让湖畔这两人陷入一片清凉之中。

原来,对法术理解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的少年,以啸声杂糅四渎神术“水龙吟”“风水引”,将突来乍至的漫天波涛,化作了回风水舞。

就在这漫天雨雾之中,醒言又转过身来,在雨丝风片中躬身深深一揖,然后挺起身形,一双明亮的眼眸向眼前女子注目而视,语气温柔地问道:“在下上清张醒言,敢问仙子芳名?”“……”

听他问起,眼前女孩儿只是默然无语。正当醒言迟疑之时,却忽听得“咔嚓”一声,平地响起一声霹雳,直震得他心神俱颤。等定下心神再去看时,却发现眼前已失了少女所在。

“呀!这龙宫的女子,果然神奇!”见得刚才女孩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手段,醒言满腹惊异。只不过在那惊奇之余,还是隐隐有一丝遗憾:“唉,可能她还是有些恼我……”

虽然只是觌面相逢,素不相识,但在善良少年的心中,却还是有些怅然。惘然怅立一阵,正当醒言要回转身形,准备离开这偶然奇遇之地,却忽然看到眼前那片风潮退去的银色沙滩上,宛然文着两个娟秀的字:“汐影”。

……等告别这片偶然踏入的湖谷,跟路遇的龙宫侍女问明道路,重又踏入那金碧辉煌的贝阙珠宫之时,醒言心中却还在回味刚才那片雾霭鎏蓝的湖谷,还有那谜一样的少女。

“嗯,汐影,好名字。”正当他非梦非觉、如醉如醒之时,身畔忽响起一个欣喜的声音:“醒言,终于找到你了!刚才去哪儿了?再过一刻,海昙花就要开啦!”

仙剑问情肆:血色神魔 - 第十三卷神女云兮初度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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