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马前灯火动星河(一)

第一章 风云倏烁,电百仞而飞虹

心高气傲的水侯一番招揽,希图那勇猛无敌的少年能够俯首归降;但等他表态过后,水侯心中原存的一线希望便告破灭。略停一刻,再见这强项少年双目泛红,其中渐有奇光闪动,则饶是水侯身经百战,也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一鞭朝醒言打去。

只是,电光闪耀的绝世神兵划破夜空,带着凄厉的郁烈杀气直扑醒言,看似避无可避,但当那电光初闪之时,神机灵敏的少年已然知觉,当即奋力朝上一蹿,堪堪避开这杀气盎然的神兵——“刺啦!”只听一声撕裂心肺的轻响,一道金蛇一样的电光便消失在醒言身后的夜空里。“哪里走!”一鞭打空,见醒言从马背蹦离蹿入云空,孟章也毫不犹豫,当即倏然脱离坐骑应龙,如一条入水游鱼般蹿入夜空,紧撵在醒言之后又是奋力一鞭打去。“哎呀!”

此时身在虚空,倒不似方才方便借力;感觉到脚下炽热电光射来,醒言慌忙御气朝旁一避,只觉得背后盔甲猛一下剧震,就好像一辆大车忽从身上急速碾过!

这一下剐掠重击,倒让他一下子便差点掉落海面。如此情形,若换在以前,很可能他早就被打下云去,只不过现在这张醒言可是今非昔比,不仅有神甲护身,而且陆数月来在南海博大的海天中抓紧修习,那炼神化虚之术早已炉火纯青。那次与上古冰猿无支祁生死搏杀被击得虚空浩大的筋脉气海,现在已是灵机充沛气势磅礴,运转之时,虚实相间,有无相连,仿佛与天地同源的神机周而复始,汩汩然不见断绝。

而正因如此,当张醒言有一次在海浪天风中炼气存神,正到了出神入化之时,那数千年寿龄的老龙云中君竟在这静如木雕泥塑的少年身上看出好几分飘飘凌云之意。于是这并不轻易开口赞人的老龙神,等醒言察觉睁眼见礼之时,忍不住当着身边众多的水灵神将,对醒言大加称赞,说出“我辖云中,君辖云外”之语。

因此,往日里几乎一鞭灭绝的水侯孟章,此后又连挥数鞭,只打得黑暗云空下电光乱窜,闷雷轰鸣,却始终没能给醒言造成什么致命伤处。只不过饶是这样,这十几鞭下来醒言仍是疲于奔命,只顾全神贯注在天空中乱窜,如狼奔如豕突,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上啊上啊!”只顾苟全性命于乱鞭,在呼啸的天风中艰难呼吸着寒冷稀薄的空气,这着忙逃命的四海堂主此时唯一能留存的思绪,只是在心中大声疾呼:“上啊!大伙儿一起上啊!怎么大家都袖手旁观?!”对于这样古怪的情形,出身市井的少年却不知情,此刻他和孟章在众人心目中,却并不是普通的敌对。“这是宿敌之间的对战啊!”

现在云天上的两位,一个是南海中最杰出的神灵,一个是中原大陆上最强的后起之秀,之间再夹杂上一段杀婢夺妻、争权伐国的爱恨情仇,这样旷古绝今了断恩怨的对战,如何随便容得外人插手?

于是在醒言满天遍海的狼奔豕突拼命逃窜之时,所有人却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兴奋而又紧张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个一前一后流星赶月般的身影,努力在闪烁如鬼影的电光间隙捕捉那神妙无俦的追逐身形。有好学者,甚至还期待能在这样旷古难遇的时刻悟出天地万物运行的至理!

“呀!”此时四渎一方自然个个紧张,那敌对的南海一边却还有很多人在这么想:“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传说中的龙婿妖主果然不同凡响!今日让我亲眼瞧见,也是不虚此行……只是那满身光明神甲的鬼主妖王,怎么今日开打之时,没说一句‘闻吾之名,不堕幽狱’?”

原来这些天南海中关于醒言已传得沸沸扬扬,除去其中龙宫故意散布的险恶谣言,却还有人从上回大战中醒言召唤出大批的白骨鬼灵、跟在他光明灿烂的装束之后攻掠如火,便又生出五花八门的联想。其中有一种说法是,那张醒言乃是圣灵神人委派来拔擢苦难的神子仙灵,号称“太华神子”,说是这太华神子对敌之时总是喜欢先喊一声:“闻吾之名,不堕幽狱!”则听到的,不仅活人从此超脱、不受刀兵之苦,便连这南海海底沉埋已久的冤魂鬼灵,也可脱去水怪海妖的束缚,魂灵脱去,重新做人,此后那剩下的骨架皮囊也自动为恩主服役——因此,听说过这说法的南海水灵今日便有些纳闷,怎没今天这“太华神子”开打前没喊上一句口头禅。

就在这形形色色心思各异的观战众人中,也只有那两位少女,熟谙少年一贯的习惯,一个攥紧红焰小刃,一个握牢苍云大戟,只等情势一个不对头便冲出去救援。

“哥哥应该打得过!”心已提到嗓子眼儿的龙女灵漪儿,每次听到身旁这冰清神澈的少女信心十足的猜测,心里便也半信半疑,几次都没急着冲出去。略去旁观众人津津有味观战不提,再说正在云空中打斗二人。

这时候,醒言固然逃得辛苦,那孟章却也更加着急。原来,就在刚才一番追逃中,这聪颖非常的四海堂主竟很快习惯了这样的逃跑,任孟章神鞭狠打,却也再不似开始那般害怕。凌风御虚、用心逃窜之际,虽然一时无暇出剑还击,偶尔倒也能有些余暇朝旁边观察——“呀!原来我那马儿,也和敌骑战起!”原来醒言偷空觑去,恰见自己刚刚跳离的骕骦风神马,已和孟章的黑龙坐骑战在一处。“白马黄金鞍,黑龙紫丝控”,斗得正欢的两只神骑和它们的主人略有不同的是,此刻那年轻灵活的骕骦银鬃马占了上风,一道道闪着青光的风刃冰刀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朝那位只顾向前喷火的前辈老龙飞去。

不提坐骑搏斗,再说孟章。几番打醒言不着,反见他溜得越来越麻利,心中不免有些焦躁。此刻他也已经恍然大悟:“此战不仅是胜负之数,还关系到我孟章颜面!”念及此处,久经沙场的神侯这时候反而平静下来。瞧了一眼前面在自己裂缺神鞭下逃得正欢的少年,孟章压了压心里越来越大的火气,在天际乌云边一声冷笑:“好个张醒言,怪不得往日无支祁、青羊在你手下讨不得好去,果然是比泥鳅还溜滑!只这逃命功夫,便先占了个不败之地!不过今日,算你倒霉,本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怒火冲天的水侯当即念念有词,一阵短暂而急促的咒语过后,手中那白玉八节鞭陆忽然电芒大盛,一阵刺眼的白光转瞬照亮昏沉的天地!而在下一直仰面观战的众人,原本见那两人头上的夜云犹如十万大山倒悬,黑黝黝的云峰顶头如铁锥般朝下,森森对着自己所立的大海风波,和海面那些奔涌如峰的浪涛互相呼应。但就只在一瞬,那刹那的白芒闪过之后,原本黑暗森然的海夜云空却突然间亮如白昼!原本连绵如丘的黑暗云朵,此刻却像白鲤的鳞片流布天际,朵朵白云荡荡悠悠,连在一起又好像漫天铺满棉花堆!

“发生何事?!”见昏暗的夜空忽然亮如白昼,不仅四渎玄灵一方大惊失色,孟章的本部南海的军卒也一同发愣!在这之中,也只有云中君、龙灵子等少数历经千年风雨的老神祇才猛然想到,现在这白昼黑夜颠倒的景象,应该是南海水侯耗大神力,解开他那把裂缺天闪鞭的封符,将那本质天然的八条闪电重新释放,才照得这云海天地犹如白昼!

原来,这孟章掌中的“天闪裂缺”鞭,乃世间罕有的先天神器,由居在海天尽头雷室之中的雷神铸就。雷室海渊的奇异神灵,经千万年之功,挑选了亘古以来天地间最强大最猛烈的八条闪电,按阴阳八卦之理炼化成鞭。肉眼凡胎看去,这鞭只是玉精石质,其实却蕴含天地间最为刚猛阳烈的神力。而这孟章,曾拜雷室中的神灵为师,其人又刚猛无俦,胸怀大志,便被传得这至宝神兵——可以说,久如散沙的南海众屿没能在南海龙神蚩刚、南海大太子伯玉的文治谋略下统一,却在孟章的武功下合而为一,这条负有“天闪裂缺”之名的罕见神兵有着莫大的功勋。

当然,由于这天闪裂缺以玉鞭之形已足以威震众神,而若解开它的封符又需耗费莫大的神力,因此在这上千年漫长的征战中,水侯孟章真正用到它的原形作战的机会,不过两回一次。而这次若仔细算来,应该是南海龙侯的八闪神电第三回出世。

“哼!”“张醒言,没想到你以一区区山野小人,竟有幸在本侯八闪神电之下化为灰烬,也算是走了八辈的运气,足以史上留名!”就这样转动着复杂难明的念头,威震天南的南海水侯终于施展全力,极力掐住那八条裂缺闪电的中央核心,将这一条条灿若星河的天闪雷电朝少年劈去!

……八条由上万年前天地间自然生发的电火,在沉寂了千年之后,一朝释放,便有如八条久潜深渊的巨龙一朝腾起,朝天地八方欢悦奔腾。在孟章巧妙的操控下,以他那雄健的身躯为核心,汹涌的闪电瞬间刺破昏沉的夜空,向八方吞吐出万里的电苗白焰。刹那却又永远的电光,闪亮了天地,腾耀了四海,倏然横行在众人的头顶,如一头凶恶的巨蟹,突然向四面八方探出爪牙钳螯,轻轻试探了一下,便收拢了其中七束光钳,只留一只最凶猛的电螯,朝前一往无前!

……电锋飞蹿噬处,自然是那位茫茫然凭虚御空的少年。而所有这一切,按上述条理叙来自是过程分明,只是那电光闪耀只是极目一瞬间,所有的一切谁人能看清?此时那生死真不过是一线间!

……这时候,就在海面旁观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好似黑夜亮如白昼之时,身处境中的少年却突然感到一阵寂灭。原本自如的身躯,忽如一只柔弱的小蚕即将被泰山压顶的巨石砸烂;原本清明澄澈如烁万里星空的心神,突然间一阵黑云飘过,瞬间将脑海心头太华道力生发的灿烂星河遮没。一种从未有过的寂灭的无奈的悲伤感觉如决堤的江河湖水澎湃而过,将他齐顶湮灭……

“驭剑诀!”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股不甘情绪驱动下第一个浮现心头的,却是自己上清师门中最浅显的驭剑诀!心中一声暴吼,背后那把从来若即若离的古剑“封神”倏然离鞘出剑,在醒言身后猛然上下一跳,就在背后不到半寸之处生生挡住那道激射而来的电芒!

“轰!”至阳至烈的闪电碰上幽然含光的古剑,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转瞬便在背后咫尺之遥的距离炸出一轮白炽的天日;周围的空气被这炽烈无比的闪电剑华一烘,瞬间朝外爆炸开来,猛然在这方圆百里的高空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

“啊……”这样目不及交睫间发生的天地剧变,无论四渎玄灵还是南海水族,顿时有许多力量低微的军卒被瞬间震聋了双耳刺盲了双目。惨变忽生之时,并没听到多少惨叫,那天空的巨雷掩盖了一切,而这变故也发生得如此之快,纵然眼中漆黑耳中剧痛,却一时不及反应过来!

再说孟章。“……果然厉害!”

在众人看来只不过眨眼间发生的事情,那在后操作闪电的龙侯却看得十分清晰;口中称赞一声,面上神色却更加狰狞,他口里立时急念神诀,手下扭转阴阳乾坤,顿时将那一击不中的闪电倏然收回!

“看你这次如何不死!”

到这时孟章也杀红了眼,心中其他什么仇恨念头转瞬都无,只剩下一个——张醒言,去死吧!

“不是想占鬼灵渊么?那这回便让你见识一下鬼灵渊神王灵法的厉害!”

陆在将八条闪电束成一束之后,望着手头这支环抱几有数丈的粗大电柱,孟章又默然动念,双目中异色连连,转眼后,这并拢一处的嘶嘶电柱中便悄悄多了些别样的成色。

“去!”心念动处,双手并指,巨大无比的八闪电柱应声而动,瞬间飞过千里,带着嘶嘶的吼叫,如同毒蛇般朝那刚被炸到九霄云外的少年扑去!“呃……”

不知何故,若说刚才那一条电芒飞来他还有些手忙脚乱,但此刻面对那八束合而为一的巨大光芒,他却嗅到一丝别样的气息:“哦,好像我应该狂妄悖乱,不等电芒打到,便自己碎心而死。”

冥冥中听到这样不容置疑的召唤,醒言反倒忽然平心静气,只静静立在虚空中,等待那异样的电光杀来——明晓了来意,却还这般镇静,连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而此时自己那封神剑器,也忽如闺中的处子,收敛了幽然的闪华,只静静地横在自己面前,冥冥中感觉到那份神奇,倒仿佛从容温柔的女子,微微侧身看着那肆无忌惮的电华——在常人眼中几乎一瞬而至的巨大电柱,越飞到近前,那柱头便越朝内里收缩坍塌;等快到了锋芒所指一人一剑的近前,已变得如剑锋般犀利细小;原本能够充盈天地的光芒,此刻已收缩到针尖大小。方寸之地中,原本雪白的电光已变成乌青颜色,在那锐如锋矢的弹丸之地嘶吼腾耀,似乎只等到一触目标,便撕裂而入,无论前面是天地鬼神还是巍山巨岭,都教它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呼……”就在那闪电华柱的端头收缩成一支利剑的锋芒之时,醒言在上清学到的另一招绝技也瞬间出手。御气凝神,双手凌风虚指如弹筝抚琴般随意弹动,一朵朵飞月流光便从那不动声色的剑器上飞出,鱼贯飞向那盛气而来的光柱。此后,让这会儿还能够留心观察的旁观人众目瞪口呆的是,这两位他们眼中绝世的神豪,竟好像玩起了串糖葫芦;不可一世的乌青电柱迎面刺入一朵朵雪白的光团,一片、两片、三片……直等到串上大概上百只亮白的光团,这凶猛刺来的闪电势头才渐渐止住。

而这时,云中君等少数几人看得分明,千里外那锐如利牙的闪电锋头,离那悠然临风的少年只有三四步!他那恬然关注的目光神色,甚至已被激闪的电锋映成绿油油的颜色!

“哎呀!”再说孟章,也不知何故,当他极力挥出并不停驱动的神电闪华最终违背天理地在那少年面前停住,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孟章神侯突然间心头如遭重击,喉头一甜,竟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喝……”气急攻心的南海龙侯,这时再也顾不得许多,施力将那串糖葫芦般的闪电棒槌撤回,便大吼一声,忽然就在云端化成一条恢宏的红鳞巨龙,张牙舞爪朝那少年飞去。而这时,刚才被闪电焰芒烧熔的乌云,也终于轰的一声崩溃,掠过神龙巨大的身躯,朝天下海上播起瓢泼大雨来!

“哎呀!”到得此时,刚才从容不迫的少年也觉力竭,原本充盈的太华道力已消耗殆尽,这时再见孟章化作凶猛的恶龙摇头摆尾扑来,也觉胆寒,一时顾不得细思刚才的一切,赶紧一脚踩在那支刚立了大功的瑶光神剑上,飘飘摆摆错过孟章鳞爪飞扬的锋芒,赶紧败归本队。

而这时,差不多就在他接近本阵大营时,刚才那些死活不帮忙的神将军卒,这时却如梦初醒,发一声喊一起冲上天空,帮他抵挡住那位穷追猛打的水侯。

而这时,南海一边:“……这是真的吗?!”

就在四海堂主自觉灰头土脸败回之时,那南海龙族一方却鸦雀无声,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四渎龙婿,玄灵妖主,太华神子,火神奶奶的哥哥……竟逼得主公现形?”心中呼喊着醒言新的旧的有的没的各式各样的称呼,南海一方正是呆若木鸡!

原来,虽然醒言还不十分清楚,但无论是四渎还是南海众神却都明白,这天地间的神祇妖灵只有修作人形时力量才最强。而现在威名赫赫的孟章水侯,无奈化出原形,便只能吓唬吓唬不知情的门外汉。这样现出原形想攻杀那样法术通神的少年,却只是“跳上脚面的蛤蟆”,样子吓人,不咬人!

而这时那得胜的少年却不知情,一溜烟逃回本阵,口中连道“败了败了”,正要求得众人原谅和救助,却发现除了琼肜、灵漪儿迎接,其他没人理他。这些原本袖手旁观的妖兵神将,这时却个个容光焕发,争先恐后朝他身后那条势不可当的神龙杀去!

第二章 躞蹀横行,灵兽惊以求群

在这方面孟章见识可远非醒言可比,刚才屡击不中,愤怒下化作原形扑击,前后只不过片刻时间便意识到此形愚蠢。于是,甩尾奋力一击,将数十名扑上来的妖神扫翻在地,又口吐火焰冰沫横扫一回,逼退敌军,便幻回人形,弹一弹甲胄袍襟,神态自若地回归本阵去了。

在此之后,双方主力的决战便回到正轨上来。建牙大纛招展如浪,令帜门旗摇动如林,一支支生力军似离弦之箭,在各自统帅首领的指挥下破浪出击。

这时醒言正处本部中军旗之下,在军阵中与其他部曲将佐统帅同处一线。对他来说,这还是头一回在这样规模的大战中身处一方军伍的统帅地位。于是,在流水般号令之际,偷眼朝友部军阵看看,醒言便发现在这混战初始,虽然一队队军伍次第冲击,前仆后继,看似井然有序,但那发号施令的场所却截然相反,喧闹得如同菜市场;平素尊贵威严的水神妖将这时大多抻长了脖子,扯直了嗓子呼喝,用自己最大的嗓门跟旗牌将官们吵嚷传令。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此刻已经沸腾起来的海天战场中让部下听清!

再说两军交接。此番大战,从场面上看倒也与初来南海的几场大混战毫无二致。冲锋令起,铺展数百里的海疆杀场奔腾如沸,稀奇古怪的号啸战歌震彻天地,雄健的蛟龙螭蛇蜿蜒于天际,在浓重黑云边与雷电共同舞动。法师策杖上的光华和战士闪亮的刀锋相映衬,激发出绚烂璀丽的闪电寒虹,在昏暗微茫的海天孤夜中交相辉映,映照得海天有如鬼域。纵横交错,纠缠绞杀,所有多彩却冰冷的焰火流光与急促激烈的咆哮呼喝胶着成一种奇异的情绪,带上些呛鼻的血腥之气,在这无边的黑夜中蔓延交替。

虽说,从这场面上看似乎和往日对决混战没什么两样,但具体到战斗的局部,却有着很大的不同。肉眼能看出的显著差别,便是四渎一方与陆地妖族的配合已和初来南海时千差万别!

比如,在几个月来的演练实战之中,四渎的蛟龙水鹞已教会陆地而来的鹰隼禽灵搏海冲浪之法。玄灵族的凶猛禽灵,譬如鹰、鹫、鸢、鸷、枭、雕之属,原是陆地天空的王者,其实凶猛,每回扑猎厮杀都是翅如轮转,巨大的身躯从九天而下,伸出的锋锐爪牙能一下把带盔的头颅抓碎。只不过,经过几次实战证明,陆地云空的飞击之术并不太适应海上风浪间的搏杀。因此隶属四渎的水鹞巨鸥或者蛟龙之类,便就教他们海云浪尖的冲战之法,还根据各自的特点从实战中钻研出新鲜的配合阵法。

比如,当四渎的蛟龙抵挡住南海的蛟螭之时,那爪牙锋利的玄灵战禽便在高空盘旋飞舞,每觑得空处,便笔直冲下将浪涛中正专心战斗的海族一把抓起,拎到半空,然后海浪中的水族战士心领神会,各投冰剑梭枪,将那半空中毫无借力的海族杀死。

除此以外,更有效的则是道门法术和妖灵骑军的配合。就同上回桑榆洲平叛一样,在这样动辄千万人的大战中,上清的前辈高人们弃了往日能千里取单个头颅的飞剑,合力驱动上清大型秘术“坚波固海”术,在本来风起浪涌的海场中极力辟出一片有如蒙皮的坚实水面,让那些凶猛无比的昆鸡狼骑在上面奔旋如飞,奔跑成一道巨大的漩涡。随着上清寿龄上百的绝世高人驱动,那坚固的海面越展越大,那妖灵兽骑也越跑越开,越旋越大,坚波固海术替他们坚固海面,他们又冲击四边扩展上清真人们施法的范围,两相一配合,正是所向披靡,兽骑漩涡的前锋战线,不断推进。等到了南海龙军固守的阵势前,那些犀精昆鸡狼骑已加速到如狂风一般,这时挥舞着新换的精锐刀斧砍杀,那些看似固若金汤的阵势往往是一击即溃!

除了上述这些可见的差别,另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经过这几月的拉锯鏖战,双方的势力士气已是此消彼长,和当日有了很大不同。

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开战几月来四渎龙王毫不吝啬,大派赏赐。无论本族还是友盟,明珠、大贝、灵犀、玉牙、玳瑁、翡翠,种种珍奇异宝流水般赏给有功之臣。上至将帅首领,下至普通小兵,只要立了战功,或者建了好言,全都有厚赏封赠。甚至,因为按功奖赏毫不拖欠,以至原本准备的珍宝或是新得的战利品不够分,四渎龙君便将当年孟章讨好灵漪儿送来的珍宝礼品,也从后方急急调来,充作封赠赏给有功之臣。如此一来,四渎帐下各念主恩,玄灵妖族更是受宠若惊,哪还不各效死力!

相较之下,那孟章就悭吝得多。

威震南海多年的水侯,这回却想岔了念头。孟章本以为,此番四渎玄灵跨海侵征,自己麾下的将士为了保家卫族奋起反抗,乃是分内之事。大家共赴族难,若是有功只需口头嘉奖几句便是,无须厚赠相赂。

只是,孟章并没意识到,在他南海的许多势力眼里,这四渎攻伐南海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异族厮杀,而是龙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小事而已。按着当时的理念和习惯,云中君率军大举入侵,只不过是龙族内部长辈惩戒以下犯上的小辈,从一开始,就十分合情合理——谁叫自家水侯念头想差,竟去强抢四渎公主?如此奇耻大辱,足够让四渎挑起一场战争了。而这战事谁胜谁败,和他们这些南海中下层水族又有多少关系?即使南海最后异主又如何?反正都是龙族内部的事务,自己这小小的水灵实在犯不着为这内部纷争拼命。

陆这样的想法念头,大战初始胜负未分之时,还不十分强烈;但等战局不利,南海节节败退,这样的想法便在很多人心中生根发芽,如同长草,不像开始那般拼死抵抗了。

除去这些身份相对低微的水族不以为然,那些带有龙族血脉的南海贵族也同样存在类似的念头。那四渎的老龙王,不是在檄文里说得明明白白:“愿奉伯玉为主”?可见那辈分比蚩刚老龙神还高了一辈的四渎龙君,不过是看不过孟章飞扬跋扈,想替南海另寻明主而已。龙君这样的作为,虽然略有些不符合自己这些年来唯孟章马首是瞻的习惯,但毕竟并不是什么万恶不赦之事。

因此,正因为存了这样的念想,这南海上上下下经过几月来的失败,心思已和往日大不相同。虽然平时并没多少显现,但到了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这点心理作用便几乎左右了战局!血肉横飞之际,平时只是随便想想的腹诽,等自己亲见着眼露凶光、口鼻喷腥的妖兽在海面上飞刀斩来,命悬一线之际平日那隐隐约约的想法便突然大为清晰:“哎呀,反正是别人家事何苦我去强出头?这出头就得挨刀哇!”“嗯!虽然这妖兽不是龙系水族,但别人新主毕竟是龙王女婿,这妖族算是他私人部曲,肯定也算龙族附庸!”

刀枪并举一瞬间,只要曾经存了松动念头,便立即转圜。开始只是几个头脑最灵活者丢盔弃甲逃窜,过不多久便像瘟疫般传染开,人心思变,阵脚松弛,刚刚还打得有模有样的南海龙军,不到片刻工夫竟开始后退奔逃——纵横南海数百年的龙族部伍,这么快崩溃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而到了这时,战局变化的另一明证便是,那些南海还有余力的法师极力施法,布起阴霾黑雾掩护部伍败退,而四渎一方却设法向对面照耀神光,意图让对手无处藏身。光从这一点看,便已知双方战局形势的消长。

只不过,在这样看似无力回天之时,那居在阵中被乱军裹挟着渐渐后退的龙主孟章,却依然一脸镇静,毫不着急。看他平静的神色,似是还有后手,胸有成竹。

只是,又等了一时,己方溃败之象愈加显著,孟章目睹也不免心急起来。须臾之后,神鞭电指,将几个慌不择路竟冲到自己龙骑之前的部下烧成灰烬,孟章心中暗想:“奇怪,那龙灵口口声声说今日便能成功,无论敌军如何势大也能扭转战局——可为什么等到现在,却还迟迟不来?”

“莫非这老儿诳我?”此刻孟章正是心乱如麻。稍待片刻,望着远处不断退缩的防线,还有那些狂呼乱喊不知所谓的禽兽异类,孟章心中便有些哀叹:“唉,若不是神王酣睡,不及传我神法,否则以你们这些贱类,如何能在我南海张牙舞爪!这些……”正当孟章开始在心中诅咒,却听得乱军之中从后阵传来一声呼喊:“主公休惊,老臣来也!托我主洪福,那九夔虺已被我召唤!”

孟章闻声,惊喜回头,正见阵后水灵海卒正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中间现出一物;抬眼观时,正见它体形庞硕,通天彻海,在以龙灵为首的数名法师驱控下朝自己这边辗转而来!

“那是什么?”再说大战另一方,这时借着夜空中四处乱射的神光,四渎一方也看到对面阵形大乱,三军中分处忽现一头前所未见的巨兽正分波推浪,高及云端,正对着自己这边巍然耸峙!

“那是……”一阵风刮来,吹跑数层云霾,那行动缓慢的怪兽头颅才从乌云中显现;这时包括醒言在内的众人才看清,那庞大如山的怪物身躯宛如巨蜥,皮肤光滑如镜,闪着青蓝色的油光。那探入云中的巨首霍然九分,细数竟有九头,居中一头卓然拔出,高居在上,目光灼灼;其余八首则众星捧月般环围四周。细观那九首,中间一头有如巨蛇之首,细目纤鳞,巨洞口中蛇信吐动。周围的八面却似人脸,虽然看不太清面目,但也似分了五官,至少巨口森然,望不见底,十分可怖。再看它身下偶尔浮起的巨爪,却又有些像龙爪。

看起来,这怪兽似蜥非蜥,似蛇非蛇,又似龙非龙,形貌十分特异。不过虽然不知来历,从它身躯光滑无鳞、出了水面后行动缓慢这两点可以看出,这九首怪兽应是深海生物;瞧它周围九山的模样,也不知已经生长了几千几万年。

“难道……是九夔虺?!”见到这怪物,虽然大多数妖神懵懂,但云中君、冰夷、罔象等四渎神人却立即猜想出对面那怪物来历。虽然他们从未亲见,但也曾从海族秘籍中得知,具有眼前这样特征的,正是十分稀有的上古神兽九夔虺!

原来,这连云中君也只是耳闻的九夔虺,乃是远古残存下来的深海巨灵。其形龙爪蜥身,蛇头九面,相传是上古兽神相柳的遗族。这九夔虺,身躯庞大如世间高山峻岭,自诞生之日便蛰伏于深海,初三千年以鲸鲨为食,三千年后便不再进食血肉,而以身周海底的五行灵气为食。而因为它五行之中最嗜火灵,这巨兽往往便倚住深海的火山,探出脑袋覆在火山洞口,只要里面一有熔浆冒出,便直接吮吸品味,十分惬陆意。或传它又惯以海底板块裂缝为床,每回酣睡醒来,只一张口,便直接啖食身下冒出的地心烟气熔火。

正因这样奇特的食谱习性,这历经千万年不知多少世纪轮回的九夔虺受足了烟火五灵的熏陶滋补,体内又有炼化五行精华的先天神性,因此,这大洋内绝无仅有的九夔虺若是发起怒来,九头齐喷怒光,五行焰气犹如火山熔浆爆发,威力几可翻江倒海,毁天灭地!

不过,虽然九夔虺有如此威力,但那似乎无所不在的老天爷为了平衡这天地人世,在赋予九夔虺无边的威灵之时,却给它配了一副小胆,让它自小便生性忠厚,十分善良。除此之外,九夔虺行动又极其缓慢,每日都待在海底火山群中不想动弹,正因如此,当孟章一心想拖延战局抵挡四渎如火侵袭,想到这头自己几百年前偶尔发现的九夔巨虺时,便密令自己手下最得力的臣子龙灵,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它驱赶到九井洲旁,并驱动它参战为自己助力——虽然,他对龙灵能否驯服这样的远古遗兽并未抱多少希望,但看眼前情形,似乎那智勇双全的老臣子不负己望,已将这世间罕有的怪兽驱赶来。

且不说九夔虺现身战场中众人的心理变化,再说龙灵,此刻他确在为南海的利益做最后的努力。这些天来,为了让生性胆小的九夔虺驱为己用,龙灵试过千百种灵方密法;几经实验,要不是九夔虺真个生性淳朴忠厚,以他这样搅扰,早就将他勉强算作五行精华一口吞下。

在这样艰苦卓绝的试炼中,最后龙灵发现,只要自己舍得那颗已经化炼了上千年的龙丹,灌注五行之力,悬于九夔虺中央巨首之顶,并操纵龙丹中的五行之力使之成分与九夔虺心中期待的最美味的五灵食物相吻合,再辅以龙宫操控心魂的密法,便能通过龙丹与九夔虺心意相通,指挥它为己所用!

当然,此法说来简单,实际要成功仍是千辛万苦,此时不再赘述。也正因这样的操控之法,此时若有谁飞腾于九天之上,便能发现在九夔虺那巨大如冰峰的头颅之上,还悬着一颗鸡卵大小的鲜红龙丹,正滴溜溜乱转,在云雾阴霾中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吼……”战场中瞬息数变,战机稍纵即逝,即使此刻有蛟龙雄鹰高翔于九霄之上,也来不及去发现那九夔巨颅之上还有颗十分细微的精华龙丹。那龙丹驱驰的九夔虺一经在战场中现身,便一反常态,背倚着九井洲,九张巨口中五行光气喷薄而出,九道方圆数里的光柱雷飙电射,带着巨雷之音,包裹天地五行中最凄厉的杀机朝天上海下汹涌而至,将那些躲避不及的前锋战士瞬间吞没,尸骨无遗!

这样的剧变,就连老谋深算的云中君也没算到;而那远古遗留的异种怪兽光气如此犀利,一时几无破解之法,因此这四渎玄灵上下,自九夔虺喷出第一口灭绝光气之后,便只能四散逃窜,躲避那无所不在的凶光狂浪,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到了这时那南海龙军竟出乎意料的反败为胜,原先高歌猛进的四渎玄灵盟军,眨眼工夫后便死伤惨重,转眼竟只有逃命的份儿!

此时,那九夔虺光浪喷处,便连四渎玄灵最杰出的将领神灵也只能极力组织部卒逃避,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而经过这片刻一边倒的战斗,战场中所有妖神人众都已经知道,那九夔虺口吐的光气犹如巨炮猛浪,威力着实巨大。若是那飘卷百里的光飙碰到身上,只有身具莫大法力的妖神才能勉强逃过一命。那些灵力低微的妖兽水灵,则几乎在光浪及身之时便立即殒命;随着攻来的光气五行之属不同,要么浑身发青被冻毙,要么全身如泥块般散碎,或是犹如遇上最炽烈的火气,在绚烂的九夔光华中化作白光一道,瞬间焚化消散。

“醒言!”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夔虺喷杀的间隙云中君忽奔近醒言,急急说道:“醒言,那九夔虺着实难当,正面不能接近。你若仍有气力,快率精兵从侧后九井洲迂回到它身后,看看有无破解之——哎呀!”

话音未落,一束九夔光气分裂而成的火苗风卷而至,从云中君脸前刮过,差点把他胡子烧掉。于是也不及多说话,老龙王便护着麾下众人朝旁急急避命。

见得这样,醒言也不多言,便手一挥,领着本部人马如风卷雷袭般从侧后向九井洲薄弱之处杀去。

……醒言挥兵出击,四渎老龙君百忙中望了他远去的背影一眼,口里吐出刚才躲避毒火夔烟憋着的一口气,却是忍不住跌足叹道:“晦气!刚才紧急,倒忘了跟他嘱咐,成则可以,不成也别拼死力。毕竟不让我孙女守寡才是首要事体!”只不过,急着组织防御稳住阵脚的老龙君,这回担心却是多余。那带着琼肜小娃一同出发的少年,从来都能审时度势,最信奉的一条便是“安全第一”!

第三章 遐路思漫漫,流波发悲音

话说战火纷飞之间,醒言领了云中君之命,仓促间带领身后几支精干骑军跟随自己向左前方杀去。那方正是九井洲东北侧,乍看起来营盘稀疏,不难攻破。

冲锋的骑兵如风飙般卷出,踏海分波一路杀戮,不一会儿工夫整支队伍便接近了南海龙军的大阵。

也不知是否先前被杀得胆寒,还是这东北侧翼真就是薄弱之地,当醒言一马当先,带着狂呼乱喝的望月犀骑、辟水苍狼还有彭泽巴陵的水师龙骑奋勇砍杀,一路上竟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敢死队般的队伍如旋风刮过,转眼就从咸涩的海水中奔上九井洲的沙滩,登上这素有南海龙域“第三道门户”之称的大海洲。激动之际,少数赤脚步行奔跑的士卒根本感觉不到满沙滩碎贝石砾戳脚的刺痛。

一待登上滩岸,醒言迅速朝四下望望,竟发现这偌大的九井洲稀疏的林木间,只有零星的堡垒木寨,蕨叶椰林之间更多的是一片片小湖。这时天空中战火烟光如流星般拖曳,映照得这些静谧的小湖变换着各种颜色。相比这岛上稀松的防御,倒是天空中布满凶恶的黑蛟,在低垂的云天下游弋流窜。看着这漫天的龙蛇,想必也是南海为防范有人从背后偷袭九夔虺。

此刻事情紧急,也由不得这批突击队伍细细侦察考虑。简单环顾一下四方,醒言便立即挥兵穿林而过,直对着西南那只巍然天际的神兽急速前进。

暂按过醒言挥兵急行不提,再说九井洲西方的浩大战场上,此刻战局已是一边倒的情形。威力强大的九夔虺喷吐不停,五彩缤纷的光华如瀑布般流泻百里。光瀑飞流之处,人神非死即伤,场面十分惨烈。面对这样强大到无法形容的神怪,什么经验法术都不起作用,生与死的结局,只决定于离那物是远还是近。

在这一夜,所有在飞火流光中挣扎呻吟的生灵,第一次明白,也许这天地间最不可抗拒的力量,仍不是自然之力。以前见得地震袭来,火山喷发,那种吞噬毁灭一切的巨大力量似乎已是超常卓绝。但现在那踞海崩云、傲视遐迩的怪兽毁灭一切的能量喷薄而出,便好像让以往记忆中所有的自然伟力相形见绌。上古遗存的稀世灵兽,就像一只梦境中巨大的蟾蜍,撑天卧地,闪电般吐出斑斓瑰丽的光焰灵舌,一点点将广阔的天地吞食肚内。

在这样无可抗拒的伟力面前,原本占尽优势的四渎玄灵顷刻间只能奔逃保命。等九夔神虺的喷吐稍稍告一段落,略略歇息之时,一直战无不胜的四渎玄灵大军已向后退出三四百里。原本近在咫尺的咽喉要地九井洲,现在已是遥不可及。

到了这时候,无论换了谁都不可能再有心进取,所有幸存的将士,只能听从龙君的命令一边筑起临时防线,一边救护伤者。而这样仓皇撤退之时还能稳住阵脚意图反击,还多亏那位最近刚加入的人间道士。“三景道人”赵真人,自九夔虺出现便一直静静观察,等四渎大军稳不住阵脚开始后退时,他便挡在大军之后,施展出他平生最拿手的“三景”法术,在苍茫的海天夜色中幻出月轮呈瑞之景、日耀洞明之景、星芒焕宝之景。

灿烂华丽的幻术一经施展,左右铺陈几有百里;照耀洞明之际,竟似乎能转移九夔虺的注意力。许是那亘古未闻的海兽在昏暗的深海待得久,虽然自己能喷薄出绚烂无比的光焰,但似乎对特别明耀之处仍是天生的畏惧。等赵真人施展出日月星三景法术,这四渎玄灵的大军逃奔之处便照耀得宛如星河倒泻、日月齐明,仿佛海天又回到先前水侯神兵天闪映如白昼的时候,只不过现在更加华美柔和。就这样,面对那个雪白灿烂的所在,九夔虺竟一时迟疑,尽管龙灵极力催逼,却仍是有些发愣,忘了攻击。

而这时,先前已被杀溃的南海龙军也并未乘胜追来;已失了不少士气的将士,目睹神兽之威,现在只想仗着它取胜,并不愿轻易追击。一时间,这胜败倏忽变化的昏夜战场中,竟出现一个相互对峙的僵局。

略过战场上短暂的僵持不提,再说醒言。轻骑登上九井洲,穿过几处林木,那巴陵湖的水灵便向他禀报,说刚刚经过的两三个湖泊水都不深,若是骑军直接从中涉水而过,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听得这样报告,醒言心想此刻正在不测之地,应当速战速决,便立时下令直接从林间湖泊涉水而过,不再转弯绕行。

如此涉湖而行,果然大大加快行军进程。过不多久,越过林木树梢观瞧,那九夔虺巨大的背部已似袒露在面前。等到了这时,醒言等人果然看出些古怪;九夔虺那巨大的背影里,正有五六位宽袍大袖的法师悬在半空,大约就在九夔虺腰部的高度凌空作法。

五六人中中央那位,似是众人之首,醒言看起来还有点眼熟。现在那人正缄口闭目,手指拈成奇怪的形状,头顶中逸出橙红光华一道,直射顶上云天。周围五人,犹如花开五瓣,簇拥着中央方位作法,个个头顶灵光闪烁,鲜艳的光束在空中弯成五条圆弧,一齐注入中间那法师头颅。

见此情形,不用明言大家也知道,只要想办法让那六名术士的做法中断,那九夔巨兽便很可能失去控制,停止攻击。

“向前!”一声令下,骑军如利箭离弦般轰然启动——谁知就在这时,陡然生变!

陆只不过一瞬间,热血沸腾作最后冲锋的突击队伍,每个人耳中只听“呼”一长声风响,便两眼一黑,身子一空,仿佛忽从万丈高楼失脚,猛可间坠落深渊,只觉得战骑四脚踏空,直吓得魂不附体!

“这是哪里?”突然陷落异处,神魂甫定,便全都慌作一团;本能地睁大眼睛四面环顾,却只看到漆黑一片,犹如黑夜再次降临。只有壮着胆子摇动几下手臂,那寒凉柔顺的感觉才让自己确定——自己正落在冰冷的水里!

异变陡生,起初的胆寒静默过后,所有陷落之人便一齐呼喊,想确定是不是只有自己失足。于是,在一阵喧闹得如同集市却又叽里咕噜含混不清的嘈杂声过后,所有人大致确定,这回掉落冷水陷坑,差不多是全军覆没!

“举火!”起初的喧闹过后,众人终于听到主帅冷静的声音。听到这样的指令,大家好像立时安心;队伍里能在水中施术发光的士卒,便按照军中举火规条在水中发出各色的冷光。听得号令,紧随醒言的琼肜也对着手中握紧的朱雀小刃念叨片刻,让它们也亮起幽幽的红光。一直陪同的灵漪儿这会儿却没来,先前她正要跟醒言一起冲出,却被一批负责保护公主安危的四渎将士拼死拦住。

再说众人。“这里是……”

借着次第亮起的光亮,众人终于看清周围的景象,顿时便大惊失色!原来,也不知中了什么古怪机关,现在众人所浮之处,似一条海水通道。往前望望,看不到头;朝后瞅瞅,也望不见出口。再朝四边看看,便发现无论头顶脚下还是四周,都是一层青黑色的水壁厚膜。现在有光亮映照,那水膜烁烁闪动,上面不停有波光竖着流过,犹如涟漪迅速扩散,转眼便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罢了!”目睹此景,刚才鏖战中一头烟火不及细想的少年统帅,这时才恍然大悟,想通为什么先前一路并没遭到像样的阻碍。原来,那稳踞九井洲的南海龙军中不乏高人,正张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有精锐前来入彀。念及此处,醒言便后悔不已!

不过,此时也不是什么后悔自责时候,况且先前事态那样紧急,为了拯救大军,本来就是明知陷阱也要硬着头皮向前,拿死马当活马医。现在既然真被困进陷阱,那最紧要的还是想想如何突围。在这样深不可测的水阵中待久了,一来延误战机,二来恐怕那些只是懂些粗浅水术的妖灵有性命之忧。

因此,转眼醒言便撇过万般杂念,和众人一起冲撞柔韧万端的水壁厚膜未果之后,便开始在这冰寒刺骨的水阵中小心跋涉,转过无数的岔路,探寻脱困的路途。

无处不在的海水透过盔甲战裙传来刺骨的寒意,冰冷晦暗的水色中又似乎潜藏着无尽的敌意。一路前行时,灵觉敏锐的妖族水灵感觉到,那远处朦胧的黑暗中隐藏着无数毒色的眼睛,正默默窥视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这时候,队伍中那微弱的光华还能给大家一些暖意,但片刻之后等他们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仅有的光明也被泯灭,惊恐的身心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原来,在这看似无人把守的怪阵当中,竟隐藏着专冲着光亮攻击的巨鱼。带着光辉前进的队伍不过行出数步,在迷宫般的水道中摸索过四五个岔道,便忽有上百条巨大的怪鱼呼啸而出,朝着光亮之处疾扑。刹那之后,伴随着一声声诡异的鱼啸凄厉的惨叫,原本整齐的队形便被撞得七零八落,皮糙肉厚的士兵被撞断肋骨,有不少还感觉到针扎一样的刺痛,显见是被什么骨刺扎到!

……

在这阵忙乱中,有不少彭泽巴陵的水族认出刚才攻击的怪鱼,原来是鱼。听他们一顿诉说,醒言和诸位妖族战士才知道,原来这鱼和鲨鱼是近亲,一向有“深海鬼鱼”之名。平时,这鱼便神出鬼没,善于掩藏于海水沙地之中,可以几天几月不动;一旦发现猎物,便张开翅膀一样的宽大双鳍,在海水中犹如飞鸟般掠过,用尾上的毒针刺迷猎物,将它们捕获。

不过,据这些水卒说,虽然那鱼游起来也很快,但绝不会像刚才那样带着撕心裂肺的呼啸闪电般飞来。看起来,这些应该是这南海军中特意训练的异种。

因此,遭了刚才这轮伤亡,队伍中所有光亮全都灭去,众人陷在一片黑暗中。没了反光,刚才还烁烁泛光的水壁已完全看不见,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如同被扣在黑铁锅底。

“嗯,虽然看不清路,但总好过刚才被怪鱼刺杀!”陷在一片黑暗中,虽然周围更加神秘叵测,但那些凶狠诡异的鱼也不再出现,便让众人惊心动魄之余,还有些庆幸。只是,他们高兴得还是过早。就在灭掉所有光亮、只在黑暗中摸索之时,却发现远处竟渐有光亮,初时模糊不清,过了一阵便渐渐分明。等飘飘摇摇浮到近前,大家才发现,原来那光亮是一只只透明的发光水母,在无边的黑暗中散发着缤纷的光辉,或淡绿或粉红,或鹅黄或浅紫,如悠悠然飘在黑空中,犹如朵朵被风儿吹在空中的晶莹小伞。

“好美啊……”晶彩纷华的水母飘来,许多陆地来的士卒觉得十分新奇,还个个在心中赞美;谁陆知转瞬之后,那熟悉的厉啸之声猛又响起,数十只车轮大小的巨闪电般袭来,顿时又将许多人击倒!而在这之后,充当指路明灯的绚烂水母,飘近众人面前时也突然爆裂,无论原来什么光色,现在全都化作一绺绺微微泛光的绿烟,在众人周围缭绕拖曳。这绿烟,显然是剧烈的毒素,带着某种类似烧焦杏仁的苦味,转眼又让十几个猝不及防的士卒颓然踣倒。这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眨眼工夫醒言他们需要照顾的伤卒又多了十几个。

于是在此之后,只要那些光色晶莹的好看水母在远处一露头,便立即被队中的法师施法销毁。不过即使这样,那有毒水母死去流出的毒素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中渐渐飘散开来,难闻的异味萦绕左右,之后又毒倒十几个已经受伤的士卒。到了这时,时间已似乎过去很久,随着绿惨惨的毒烟渐渐蔓延,众人心中的焦躁情绪也越来越明显。

“该怎么办?”作为众人首领,醒言此刻最为着急,心中念头急转:“要不,我一人奋力冲出?虽然刚才和孟章斗法,气力仍未恢复,但借着骕骦马的冲力,恐怕也能脱身而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先去把那几个南海术士的法阵给破掉。”

心中升起这念头,粗想想还不错,但转念一琢磨,却觉得十分不妥。此刻自己毕竟是主帅,正是众人主心骨,若是自己一人脱出,留着其他人困在此处,万一最后全军覆没,他实在罪无可恕。况且,显然那南海早有准备,光凭自己一个人冲出去,恐怕只能送死。既成不了事,又没把握救大家,这样的吃亏事显然不能干。

就这样,表面强自镇定的少年其实心乱如麻,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里如同开了锅一样!

正在此时,军中那位向来少言寡语的随军谋臣罔象,却忽然开口,略带些疑惑地向醒言禀告:“少主,老臣倒忽然想起一事。”“嗯?何事?”

事情紧急,醒言也顾不上什么客套礼节。只听罔象禀道:“是这样,老臣虽见这眼前水阵古怪,似乎前所未闻,但若细究其理,却发现和当年那位九井洲主最擅长的法阵相像。这法阵,老臣还记得,应该叫作‘九幽绝户阱’。”

“九……”听得老神之言,醒言忽觉十分郁闷,“九井洲”、“九夔虺”,还有这“九幽绝户阱”,似乎今日自己十分不宜这十少一的数字。心里哀叹,口中却急问:“老将军既知这法阵来历,不知可有破阵之法?”

“这个……”见醒言一副急切盼望神色,罔象略一迟疑,似有些不忍心,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说道:“老夫汗颜,此阵乃九井洲主绝学,从无外人知晓破解之法……不过少主也不必担心,以我等战力,这绝户阱一时也害不了我等性命。只要我们耐心巡察,总有一天能被我们找到破绽!”

“……”

罔象这颇为自信的老持沉重之言一出,众人听了犹如大夏天当头被浇下一瓢冰水,心都凉了半截。心烦意乱之时,几乎没人注意到老水神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只是……奇怪啊,这阵法得临时催动才行。可是据老夫所知,那九井洲主当年,不是因罪被贬谪流放吗?还……”

罔象自言自语,那银鬃白马上的少年却忍不住横剑大叫一声:“罢了!难道我张醒言,今日便要困绝此处?!”几月来的潜移默化,自觉十分谦卑的少年绝境中一声断喝,气势着实威猛。就在这时,黑暗中却忽有人大声惊呼:“看!那是什么?!”正是:沧海谁青眼,绝地晚波明!

第四章 欢乐和颜,飘飞陛以凌虚

听得惊呼,众人立刻朝四处看去,便见右边水壁忽现一抹异色。初时看不清楚是何颜色,等过了一会儿那光亮渐渐清晰,便见那水壁后莫测难名的黑暗幽深里,有一道两三丈高的淡蓝光影,正在黑暗中飘飘荡荡,透过水壁荡漾着阵阵幽光。

虽然此行跟随醒言杀来的二三百骑士,都是精锐的妖兵灵将,但到了这时,除了那老练成精的老臣罔象、平生只畏惧哥哥生气的小女娃琼肜,其他如醒言、彭泽少主陆等人,差不多都已是惊弓之鸟。一见光影浮现,诡谲不明,他们立即攥紧手中兵刃,屏息观察那怪影如何行动。

须臾之后,便见那波光大动,听不到任何响声,那众人瞩目的亮蓝怪物已破壁而出!

到了这时,有那眼尖的才看清,原来这软绵绵左右漂摆的长蓝物事,却是只乌贼章鱼一样的怪鱼。身躯半透明,如伞罩一般圆转蓬松;遍体氤氲着幽蓝的光气,其中浮动着星尘一样的亮银光点。身下则是千百条细长如鞭的触须,一色儿也是银蓝相间熠熠放光,在空明中胡乱挥舞。

不用说醒言等人神经早已绷紧,如何会对这气势汹汹的怪鱼客气?等遍体蓝辉的怪鱼破壁打来,各样法术光华早已如缤纷乱雨般急骤击去,一阵“嗡嗡”乱响之后,那怪鱼早被击成碎片!

但即使他们手段高强瞬即歼灭怪鱼,人群中仍是惨呼一片。有不少士卒被幽蓝怪鱼尸体四下纷飞的残片击中,竟像被烧红的烙铁打中,伤处火烧火燎,剧痛直入骨髓。转眼之后,有不少人已开始呼吸困难,显见中毒。

而在这之后,这群误入深海迷阵的妖兵水灵,又遇到许多闻所未闻的攻击。比如,以为一路只有些石头,脚掌踏过之时那石头却突然成活,一条条满身锐刺的毒鱼凶狠刺来,转眼又中毒。或是幽暗莫测的水壁之后,突然有巨大触手横扫而出,将猝不及防之人齐腰卷住,转眼拖进无尽的黑暗之中。在这些防不胜防的奇异攻击中,前后才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醒言带来的二三百名妖兵水灵,已经折损过半,虽然死者寥寥,却大都伤痕累累;最倒霉的是,已将一路遇到的毒物毒素全都中齐。虽然,这些妖兵水灵或是皮糙肉厚,或是本就善抵水毒,一时还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不能尽快找到出路,转眼必死无疑。

在这样极端艰难的情形下,濒临绝境的兵卒们又努力摸索过一个一个岔路,淌过不知多少条危机四伏的水道,却始终没什么头绪。“水无常势”,这水中的迷阵果然流转不息,种种岔道通路常转常新,醒言他们始终都没看到任何相同两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往日几乎战无不胜的队伍,实已陷入绝境。

只不过,这群陷入绝望中的人们,其实并不知道,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幽暗奇阵中,却有一人始终在一旁窥伺。这个金甲白袍的高大战将,一直潜在一团飞旋的水流中,在阵壁之外紧随着陷阵的敌人;开始只是关注陷阵敌军的动向,但在听了阵中少年那句横剑悲愤之言后,他心中便有些疑惑:“张……醒言?”看来此人似乎听过醒言大名,自此之后便更加紧随,努力在阵里那群纷乱的敌人中捕捉那少年的面目。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这阵外金甲战将最终确认:这个将帅打扮、下马左顾右盼横剑而行的少年,正是他熟识之人,张醒言!

也差不多就在这之后,过不多久,正当醒言带着队伍摸索着蹀躞前行时,忽又听得有人大叫:“瞧!那是什么?!”再闻惊呼,众人更是毛骨悚然,一齐朝那声音所指方向看,却见远处黑暗的流水中,又随波逐流漂来两点幽蓝之物。“又是毒水母?!”

见那青幽幽的蓝光与先前怪鱼差不多,众人毫不迟疑,一经发现便有数十点寒芒飞出,划破黝黑的流水朝那两点蓝光扑去。

“慢!”就在这时,那全神贯注的少年却突然喝阻,手下古剑一扬,一片灿烂的剑光炫然卷出,将那数点夺命的寒光瞬间击散。“众位且稍住,那二物似有些古怪,待我前去探来!”说着话,醒言辟水行出数武,已朝那两点悠然漂近的蓝辉倏然而去。见他上前,老水神罔象点点头微微示意,战力强大的彭泽少主也跟了上去,防止三军主将、四渎公主的心上人有什么意外。自然,那琼肜不待长胡子老爷爷吩咐,也早已翩然破水而去,站到哥哥身后。

等靠得近了,醒言等人这才看清,原来这两只正在黑暗海水中浮浮沉沉的幽蓝之物,左边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晶莹水球,中间包裹着一个花朵,仔细分辨是一个蕊叶纤然的碧蓝花朵。右边那物,却有些奇怪,看样子是两根木条,靠得很近,一根完整,另一根从中断裂,呈“——”字形。两根看似普通的木条,却在幽暗里荧荧放着蓝光,还不停翻滚;盘旋滚动之时,两根木条总保持着平行姿态,中间断裂的那根,无论翻转如何迅疾,却始终安然无恙。

看见这两物,醒言心中便犯了嘀咕。很显然,以他神识,立即便判明,这两物并无恶意,看样子并非凶器,却像两个谜题。

“这是……”从饶州的季家私塾启蒙,一直到罗浮山千鸟崖上饱读经书,醒言早不是那个只知混食的市井少年。这样谜面,如何难得住他。只略一思索,他心中便大致有了答案。

醒言忖道:“这左边之物嘛……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萼巧承情,左边这幻影之花,应是兰花了。只是这右边两根木条又作何解?”

陆沉吟之时,他身旁彭泽少主楚怀玉,还有那个琼肜小女娃,也跟他一起参详。那楚怀玉,总往水上事物联想,便始终不得头绪;琼肜倒是颇有所得,觉得眼前一个不过是屋里拿来当摆设的兰花水晶球,另一个则是双木筷,只是其中断了一根,正属哥哥千叮万嘱不要随便往回捡的破烂物事。当然,虽然很快想出答案,但连琼肜自己也觉得太过简单,便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且不提他二人;再说醒言,心中继续紧张思忖:“这兰在水中,那该解为……”

既然两物同时出现,那便该对比一下之间有何不同。稍一观察,便觉得那裹住兰花的晶莹水球颇有寓意。显然,这兰花本就高手造就,即使在深海之中也不会轻易漂散,外面这层致密的水球,并非只作保护之用。这么一想,他便豁然开朗:“水?水主润泽,这左边之物……润兰?!”一想通这关窍,脑海中便如一道闪电瞬间照亮,醒言顿时有了答案。水涵兰花,是为润兰;那右边两根木条便不是什么筷箸餐具,而是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为阳爻,“——”为阴爻,由二木做成,相较晶兰水球又稍大,那组合起来正是——“樊!”“樊川润兰?!”

脱口喊出这俩名字,眼前两只提示之物,忽如通了人性,在眼前上下微微浮动,似是点了点头,然后便悠然向旁边漂去。

“跟它走!”醒言当机立断,立命军卒跟在这两只寓意“樊川”“润兰”两位故人的奇物后面走。绝境之中,只能如此逢生;身处危机四伏的深邃海水里,也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而之后那罔象老水神,听得醒言“樊川”之语,也立时惊悟,告诉他这樊川正是南海镇守九井洲的旧洲主;九幽绝户阱,正是计蒙后裔樊川水神的拿手秘技。看来,那孟章为了应付眼前战局,又将这往日获罪的旧将起复了。

听了罔象之言,醒言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紧随二物前行之时,他还在心中庆幸,庆幸果然善有善报,今日能脱困厄,全是拜当年好心所赐。念及此处,醒言自然在心中拜谢各位上清祖师,并赌咒发誓,以后要更加勤修道德!

闲言少叙。直到这时,有了高人相助,大家才发现,原来铜墙铁壁一样的迷宫,忽已变得千疮百孔;不少看似没什么通路的水壁,水球爻卦到处竟豁然洞开,凭空生出一条道路供人通过。并且,这一路上有惊无险,偶尔碰上几条看似凶猛的海鱼,全都只是一瞥而过,并不前来袭扰。原本七拐八弯有若盘肠的幽深迷宫,他们用了不到半刻工夫便已顺利通过。

等出了水阵,醒言发现他们正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困境之中,几乎闷绝,一朝脱离,所有人都大口呼吸,觉得格外舒畅。喘息之时,那些中毒较深的伤卒已被妥善安置,各个绑紧在通灵的兽骑上,以期能和大军一起行动。

就在众人整顿喘息之时,醒言也没闲着,前后左右紧张地环顾,看看有什么敌人踪迹。

看得一回,不仅杳无敌踪,便连那指路的恩公樊川也踪迹不见。险地不敢多留,见不着樊川,醒言便只得抱拳向四周团团一拜,算是谢了他指路之恩。

到得这时,他们这群突击骑兵已离九夔虺十分接近。虽说“望山跑死马”,那九夔虺比寻常山脉还高,但现在不须凝神运目,便能看清那庞硕异兽暗蓝皮肤上不易察觉的深紫花纹。这异兽原本远处看着光滑的皮肤,现在一瞅,发现也有许多沟壑一般的纹路。看来,他们应该已经离九夔虺很近了。

靠得近了,终于看清那位高高在上中央作法的老法师,醒言一眼便认出正是见过几面的老龙灵。

“哈,将他击倒就成了!”在无人的小树林中,醒言紧紧盯着那个极力作法的老龙灵,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在高山一样蹲踞的异兽背后,他还不知此时四渎玄灵的大军已退到安全地带,正和南海龙军僵持。并且,眼前这个摩天坐海的九夔虺也不似开始凶恶,巨洞一样的九头虺口中半晌工夫才喷出一团光焰,在忽明忽暗的海天夜色中流窜百里,有如身长万丈的灿烂灵蛇。

“打倒他们就成了!”这念头差不多是所有人的想法,当即这支二三百人的队伍便悄悄向林外前进,意图一举奔出,突然发难,将那异兽发狂的根源彻底消灭!只是,当他们自觉悄无声息地冲出树林之后,全体上下包括醒言在内,看清眼前景物,一时竟全都傻眼!原来,此刻在他们面前,数百面绚烂的旌旗迎风招展,数十镇披坚执锐的武士严阵以待,中间更有数十名黑袍法师各持法杖,同千百名甲士一齐注目,朝他们这边冷冷瞪视。

“原来刚才不是风声!”到得这时,大家才知道,刚才在林中听到的那呼呼的声音,并不是林外海岛猛烈的夜风,却是林外风卷牙纛的猎猎旗声。

“失败了!”

一见眼前阵势,醒言便知道现在自己最该做什么。眼珠一转,他便仰脸朝正对陆面龙灵那边看看,左手却在身后做了个手势。然后他右手宝剑一举,朝正前方挥兵直指!

“来了!”眼见醒言这拨人冲来,一直严阵以待的南海龙军兴奋中又带些紧张。虽然,按他们军师老龙灵的神机妙算,此际无论谁来,只能是以卵击石。但这会儿忽然有不少人认出对面那一马当先的神甲小将,正是传说中的张醒言,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不少人,包括几位久经战阵的神将,想起这小邪神之前种种匪夷所思的战绩,便忽然觉得身上筋骨有些不得劲,一股寒气蹿上后脊梁,十分别扭。

不管怎样,该来的还是要来。所有守株待兔的精锐龙军,一瞬间全都攥紧手中利器;那些辅助攻击的法师术士,各种凶险的法术也蓄势待发,只等那批送死的敌军冲到合适方位。

谁知,出乎这边所有人意料,那批狂呼乱喝奋不顾身的敢死队伍刚刚稍稍冲近,还没等自己这边动手却忽然转了方向,在那位为首少年的带领下竟朝北面军阵薄弱处急转而去。

刚开始,南海龙军还以为他们要从北翼薄弱处攻击突破,谁知眨眼之后,那支刚刚还异常凶猛的敌军毫无恋战之意,只从侧面一窝蜂般杀开一条血路,便冲进浅滩海水中朝远方奔去!

到了这时,所有布阵的龙军精锐才明白,那个威名赫赫的四渎龙婿太华神子带领的突击部伍,竟根本没存什么破坏军师作法的念头;打一开始,便专心只是想逃!

想通这点,哭笑不得的龙军战阵迅速朝北面敌人逃跑方向追击,意图将他们一举歼灭!

认真说起来,虽然北翼并非孟章大营所在,军力相对稀疏,但毕竟是紧靠九井洲,那沿路的浅滩海水中如何不军卒密布。只是,醒言这支骑军果然个个精悍,要说从刚才那千军万马中杀到龙灵子近前将法阵毁掉,绝无可能,但如果只是下定决心想逃,则除非真有上百名高强的神将蓄谋已久,一齐出手,才能将他们阻住;像这样毫无组织的就地阻拦,根本挡他们不得。

因此,在醒言、琼肜、罔象、楚怀玉等人拼力施法砍杀之下,这两三百人的骑军很快便冲出重围,泅入冰凉的海水中,拼命朝西边本阵方向逃去。

这一路上,在醒言指挥下从西北逃出的这批人还拼命向南靠近,因为那边正是九夔虺喷吐奇光烈焰之处;醒言看出,从九井洲倾巢出动的追兵,似乎也忌惮九夔虺光焰,追击时并不敢如何向南迫近。

就这样,虽然这片海域上喊杀震天流光乱舞,但醒言等人从南海龙军本阵杀进杀出,竟没多少损伤便已逃出数十里地!而这时,那些正在三四百里外勉力支撑九夔虺光焰、按云中君之命静观待变的四渎玄灵军阵,也看到他们这批仓皇逃出的敢死队伍,当即千百个早已待命的战骑蛟龙如离弦利箭般射出,躲避着四处飞洒的流光电雨,朝对面急赶接应。

这时候,正是风声、浪声、梭镖利箭破风声、流光烈焰穿云声、威吓鼓劲叫战声,声声搅作一团,惊天动地;旗响、马嘶、人语、妖嚎、龙吟、蛟鸣,种种怪叫纠缠一起,将这方圆百里的战场闹得沸反盈天。

似乎这大战,从昨晚打起直到现在才到高潮;不论其他,光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气势,便比以往任何一场大鏖战都要惊人。

在这样震天动地的厮杀鏖战声中,醒言也是手忙脚乱。驱马逃在众人之后,一边要运起残存的太华道力,施展师门别名“大光明盾”的旭耀煊华诀,将清幽的光膜流布众人身后,抵御漫天飞来的神虺华焰、法术光流,一边还要飞剑如龙,斩杀任何方向袭来的敌军战卒。

“哈哈!”正在边打边逃之时,喧闹沸腾的海天中忽然回荡起一阵清亮无比的笑声,瞬间压过所有的声息。闻得大笑,醒言一惊,循声一瞧,却见原是那作法驱虺的老龙灵已和法阵一起转到西侧,正在九夔虺的半腰处朝这边大笑。醒言看得分明,纷乱战火中占尽上风的南海老军师长髯飘飘,傲骨英风,一边继续作法,一边在漫天流窜的烽火烟光中朝自己这边苍然说道:“张家小儿,怎的走得如此匆忙?不如留步,和老夫叙一叙旧谊。”听得龙灵之言,醒言脚底跑得更快,口中却也运功恢复:“龙家老汉,多谢多谢!只是本将军一天征战,肚中饥饿,还是先回去充饥,叙旧之事以后再谈。”自他这一言答罢,双方骂声便轰然而起;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清听不听得懂,双方所有闲着观战的士卒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朝对面叫骂不停,一来发泄心中怨气,二来给己方将士鼓劲。

且不提双方骂战蜂起,再说醒言。乱军之中回头朝西望望,他不禁心中暗喜:“快了!再挺一阵子就能和援军会合了!”

刚才这一阵汗流浃背地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已逃出上百里;回头望望也渐渐看清那些援军的面目。醒言心中欣喜,看看基本没什么危险,便也转过身去,和部众们一起专心朝西疾奔。照这速度,估计不过半刻工夫,他们便会遇上援军的先锋。

陆只是,经历这么长时间艰苦鏖战已有些晕头转向的上清堂主,奋勇逃命之时,却渐渐觉得周围的风声有点不对劲起来。

“咦?”“怎么那声息小了?”

断后奔逃之中,醒言忽然发现,原本乱成一锅粥的苍茫大海,不知怎么竟在自己耳边渐渐平息。喧声震天的海天战场,渐渐竟只听得见风声水声。

“这是怎么了?”随着这渐渐静谧的海天,前面那些奋力奔逃的部属,居然也渐渐放慢了速度。队伍中越来越多的妖兵水灵,在如此紧急之时竟止步驻足,回过头来,专心朝自己头顶后方观瞧,也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不要命了么!”醒言被他们带慢速度,心中抱怨一句,却也情知有异,便跟着军伍一起停下。这一停,朝左右一看,他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何时,一直跟在他身边飞跑的琼肜,此刻竟踪迹皆无!“难道刚才匆忙,失陷后方?!”醒言额头冷汗涔涔,不顾仪态,赶紧朝四下大声呼唤寻找:“琼肜!琼肜!”刚喊了两声,却忽有发愣的部属朝他身后指指,示意他看看身后。“嗯?”

醒言赶紧转身朝后一看,却见海面一片黑茫茫,别说琼肜,就连刚才追迫甚急的敌军,此时也都渐渐停了水迹浪踪,一起如呆头鹅般朝他们身后那东边观看。

“琼肜……”朝东方一望,醒言便立即发现那女娃踪迹。黑空中看得分明,那个不谙世事、事事跟随的小琼肜,身畔正带着两团烈烈飞舞的朱雀光火,竟就在那渊渟岳峙一般的怪兽身上!

“琼肜……什么时候去那儿啦?她要干吗?!快回来!”醒言冷汗淋漓,张口欲呼,却又不知会不会惊动那凶恶怪兽,只张了张嘴,却又停住。这时候,不仅他着急,对面那敌军也面面相觑,一时忘了攻击。所有人抬头望着东边云端那个方向,视线紧紧盯着已到了九夔神虺脖子的小女娃。这时所有人耳边渐渐只听得见风声浪声;云边偶尔还有看呆的蛟龙鹰隼,忘了飞腾,掉坠云空,在半空中好一番翻滚挣扎。不提三军愣怔,再说琼肜。

飞鸟一样的身姿转眼就到了这“大蜥蜴”的颈项,天真烂漫的少女一边在九夔虺身上寻找能够落足的纹路,一边樱桃小口念念有词:“道可道,沿着跑!”活用往日醒言教的道家经典,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眨眼就来到九夔巨虺的头顶。

说来也奇,相对这巨兽,琼肜便如一粒微尘。但在她踩踏之时,脚下这通天彻地、不可一世的远古异兽,却似乎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张口结舌,一时竟忘了继续向身前那些微小的生灵喷吐郁积的灵火。

“到了!”这巨兽头顶也太过宽阔,宽阔得如同自己门派的飞云顶。琼肜又费了好些劲,借了一只火鸟之力,才翩然飞近云边那颗滴溜溜放光的橙红“丸果”。“不可!”

到得这时,便连傻瓜也知道这倏然攀登的少女是何用意;见她伸出玉样的藕臂,此刻已低低在下的老神灵一声惨呼,试图阻止。当然,此时那位高高在上专心采摘的少女,绝听不见底下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转眼之间,那颗醒言等人处心积虑都破坏不了的法阵之源,就被她握在手心里。

“摘到了!”摘到心目中的佳果,琼肜嘻嘻笑着从九夔虺巨大的头颅上奔下,一溜烟般朝哥哥那边飞跑而去。直到这时,那个刚刚同众人一样惊呆的九夔异兽,才如梦初醒,朝这小小异物飞离的方向,无意识般吐出口中蓄积的最后一口烈焰光火。

“哎呀!烧着了吗?”划空而过的烈焰流光,仿佛送人远去的好风,在琼肜身后一路延展。烽烟光气的锋头,正是那位做成大事的小女娃,虽然担心着身后的裙裾,但掩盖不住一脸得意的欢笑,在一片火急火燎中离哥哥越来越近。

“醒言哥哥,给!”就这样,千百年日月精华内外兼修性命相连的神异龙丹,就这样被少女轻易地递给她哥哥;而那受丹之人此时却早无往日的精明机灵,脸色僵硬,只如机械般接过小妹妹这颗意外的赠礼。

“琼肜?”“真是琼肜?”

“这真是自己在荒山僻壤随便认来的异族小女娃?”

对这位心智聪灵的少年来说,忽然之间,仿佛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这笑逐颜开的少女成了唯一的问题……

陆这时,琼肜见敬爱的兄长沉吟不语,遂低了声音,歉然说道:“哥哥,这丸果是有些小,不够哥哥半口;可是哥哥饿了,琼肜现在只能找到这颗,先垫垫肚子,等回去再多吃……”这时,沧海雾浮,洪波渐起!

仙剑问情陆:天人永殇 - 第二十一卷 马前灯火动星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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