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日伪山西省长顾问辅佐官城野宏正率领赵瑞的伪军在晋中五县清剿八路军地方武装，战火正炽时，省长王骧突派密使送来消息，称日本已决定投降，催其速返太原，急商应对之策。就在城野宏率部顶着狂风暴雨，向太原星夜疾进时，留守太原的伪军为争夺城垣等军事要地，竟然和日军兵戈相向，动起武来。

拂晓时分，城野宏刚刚赶到南门外，不料竟遭到城头上枪炮迎候。驻太原的日本第一军司令官澄田中将怒不可遏，设下圈套，以军部点名为借口，欲将伪军军官一网打尽。

刚刚返城的赵瑞从省长王骧口中得知内幕后，惊骇不已，立即与几位袍泽密商对策。

熟睡中的城野宏被赵瑞的告急电话惊醒，得知军部要对赵瑞等人下手，立即赶往军部，力排众议，大声疾呼：赵瑞、杨诚、秦良骥等阎锡山的老部属，当初携械来降，其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借日本人的力量消灭八路军。他们与日本人，甚至蒋介石的中央政府从来就是同床异梦，只对他们的阎长官忠心耿耿。而值此日本战败之际，阎锡山最大的对手仍然是共产党，六万驻晋日军只要能智慧地利用阎锡山对共产党不共戴天之仇恨，以及与蒋介石中央难以调和的矛盾，争取到阎锡山的庇护，便可以继续留驻山西，并将山西丰富的煤铁资源牢牢控制在手中，为日本未来的复兴，保存一个取之不竭的物资基地，和一支精锐的先遣军。

众将领听罢，无不为之动容。

而城野宏此时提出的想法，与阎锡山的心思恰好不谋而合。好不容易盼来了日本投降，可阎锡山治下的山西，竟然已有四分之三地区落到了八路军手里。唯一让阎感到庆幸的是，他早就未雨绸缪，以“内应工作”的名义，派出大批军队和干部与日本人合作剿共，为他如今与八路军争夺地盘，抢得了先机。不过，阎也太清楚不过，若以自己的晋绥军和八路军单挑，自己必死无疑。

万般无奈之下，阎锡山只得把眼睛盯到了已经投降的澄田司令官的第一军六万官兵身上。

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系昔日的高材生城野宏，以他无人能敌的口才，给处于绝望之中的第一军将领们描绘出了一幅充满希望的蓝图，使他们相信，日本战败了，但并没有灭亡；残留山西，控制山西的资源，就是对天皇，对日本最大的忠诚！

与此同时，城野宏也晓以利害，成功地说服了澄田等日军将领，终止对伪军头子赵瑞下手的愚蠢行动。不仅如此，还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式和表彰大会，将一枚由天皇颁昭的金钨勋章授予赵瑞。岂料众目睽睽之下，赵瑞只接受了澄田送他的私人座骑，而退回了金钨勋章，让倍感羞辱的日军官兵痛哭流涕。

被日本人赶出太原八年的阎锡山终于回来了，整齐列队在月台上欢迎阎锡山凯旋的日军将领们惊奇地发现，在山西有着至高无上威望的阎锡山，一点也没有凯旋的大将军理当拥有的威风。他此时的打扮看上去就像个上了年纪的步兵伙夫头，身穿普通士兵的土灰布军衣，脚蹬布鞋，身上没有佩带任何表明军阶的标志。

而且阎锡山在为他举行的欢迎大会上公开宣布：“行者（跟随他到晋西南坚持八年抗战的官员）居者（留在太原当汉奸的军政官员，比如赵瑞、杨诚，前任伪省长苏体仁等），不分彼此，都是有功之臣。”大家这才明白，原来阎锡山把他几乎一半的军队和文武官员，都寄存到了日本人身边。而日本人明知阎锡山的用意，却不得不与他合作。因为山西太大，区区六万日军，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让八路军袭扰得焦头烂额，只能利用阎的军队来对付八路军，以图维持日本人的统治。

为了将这批战斗力远在阎军之上的日军官兵收编在自己麾下，阎锡山无比慷慨，给予“官升三级，兵发双饷”的优厚待遇，在生活物资上，也是不余遗力地保证日本人的要求，包括为他们设立专门的慰安所。阎锡山与日军合作远非今日始，还在抗战期间，接连遭到蒋介石和共产党重创的阎锡山，为了保存和扩大自己的势力，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正与他的部下在战场上交战的日本人……双方密使一来二去，阎日之间很快便有了“默契”。

当全国日军战俘陆续踏上遣返轮船时，唯有在山西的日军依然成建制保留着。他们堂而皇之地以警备司令部的名义颁发告示。日军巡逻队依然在太原大街上耀武扬威。有时甚至可以看到日本军人高举着太阳旗，唱着歌穿城而过。

不过，日本人的确能打，而且他们很快便让阎锡山感觉到了“物有所值”。在上党战役中，由于城野宏、岩田清一等与阎方代表的谈判正在进行中，故而战火刚燃时，日军并未参战。但是，当三万阎军被陈赓指挥的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时，日军为在谈判桌上增加己方的筹码，突然出兵，突进枪林弹雨中救出了阎军残部，并使出阴险手段，给八路军以重创。

在阎锡山的大力支持下，残留日军的队伍蓬蓬勃勃地发展壮大起来。城野宏靠着他充满激情极具煽动力的、能让听者热血沸腾、豪情万丈的“残留理论”，一跃成为残留官兵们拥戴的精神领袖。

阎锡山为了保住山西不被共产党夺去，他不得不费尽心机，将驻扎在山西的日本军队挽留下来，与自己携手应对八路军。要将六万日军，以及八万日侨中有利用价值的专业人才挽留下来，如此大的动静，不仅要瞒过近在眼前的八路军，还要瞒过美国人、苏联人，甚至包括蒋介石。再者，日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姓阎的要我们为你拼命，为你打江山，那就得把好处给足给够才行。于是，不可示人的谈判没日没夜地进行着。日本人伸手向阎锡山要的是钱、大米、白面、烟酒，鸡鸭鱼肉和年轻女人。阎锡山向日本人要的是命，当然不是杀了他们，而是把他们赶上战场去和八路军拼命。可是，阎锡山的做法，是公然违犯波茨坦公告精神的，公告规定，战败国军队缴械后，必须全部遣返回国。

首先闻讯赶到太原给阎锡山添乱，给日本人添堵的是美国人，仅仅由五个校尉级年轻军官组成的调查小组，就弄得包括澄田司令官丑态百出，尴尬不已。在这几个咋咋呼呼的美国大兵的督促下，被逼得手忙脚乱的阎锡山不得不披挂上阵，装模作样地举行了一个连记者也不允许参加的，自降国格，自取其辱的“日军授降仪式”，从澄田手中接过了指挥刀。然后第二天便恭请澄田担任自己的军事总顾问，对其待若上宾。

当然，阎锡山也安排自己的部属，千方百计忽悠这几个懵懵懂懂的美国大兵，以免他们坏了自己的好事。

美国大兵刚刚离去，八路军的代表又到了太原，而且此人正是前不久在上党把阎军打得落花流水的陈赓将军。他此时的身份是美国人主持的军调部太原执行小组的中共首席代表。

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陈赓，到了谈判桌上仍然是义正辞严，有理有利有节地与蒋介石、阎锡山，甚至包括拉偏架的美国人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大战三百回合。

当阎锡山的代表反诬八路军违犯波茨坦公告规定，收编日本俘虏向阎军进攻时，陈赓把美、蒋、阎三方代表带到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利用一个根本没有装胶卷的坏照相机，逼得在阎军中充当炮兵的日本人当着美国人的面露出了原形。阎锡山也因此大窘，不得不赶紧密令日本人秘密撤出太原城。

阎锡山与城野宏均遇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驻晋日军很快分成了残留派和归国派，而且归国派的势力远远强于残留派。为了迫使更多的日本人残留下来，阎锡山使出了软硬两手。硬，可以将三名日本军官公开游街示众后枪决，可以将日侨中的青壮年抓起来修碉堡；软，则在太原推行“尊军献肉”运动，即凡买一斤猪肉，便要捐献十分之一给日本军队，以此类推。

阎锡山对日本人无微不至的关照也的确感动了懂得知恩图报的日本残留官兵，在上党、临汾、正太战役中，残留日军都有出色的表现。但是，日本人遇上的对手是极善以小博大的徐向前。在阎共双方为争夺山西大粮仓晋中地区而进行的一场大决战中，徐向前以六万非正规军击溃了阎锡山的王牌部队--赵承绶率领的由日军旅团长元泉馨训练出来的三万山西野战军，并迫使阎锡山将晋中十几个县的八万地方部队和行政官员，地主商绅收缩到太原。此役，赵承绶和他的参谋长杨诚等数十名将军被生俘。元泉馨受重伤后命令参谋长小野对准自己的眉心开枪，小野执行命令后也当即自杀。率领留守太原的日军赶来救援的今村方策割下元泉馨和小野的头颅，带回太原，在海子边举行的追悼会上，哭声恸天。

徐向前给他的中学同学赵承绶以相当礼遇，开中灶，不允许任何侮辱人格的事情发生。包括在徐与赵谈话时，参谋人员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但是，当徐向前提出请赵承绶给阎锡山写封劝降信时，赵仍然拒绝了，作为阎军中屈指可数的几名上将，他无法辜负阎锡山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徐向前没有勉强他，伙食仍然开中灶，仍然维护赵的尊严。

徐向前将阎锡山包围在太原城里长达六个月。而阎锡山决心依仗由日本工程师指导构筑的五六千个碉堡，徐向前决一死战。

太原频频告急，连蒋介石也飞来这座赤海孤城给阎锡山鼓劲打气，除了保证粮食等物资，还允诺立即派兵增援太原。

这增援部队中的龙头老大，就是黄樵松的第三十军。全美式装备果然厉害无比，一来就给解放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但解放军有一种独门秘笈阎蒋远不能敌，这就是统战政策。第十八兵团政治部主任胡耀邦派人在火线上几个穿梭来回后，统帅上万精兵强将的黄樵松，便摇身一变脱胎换骨成了自己人。

起义的前一夜，胡耀邦原本已决定亲自穿越火线，进入太原城中的三十军司令部，与黄樵松共同指挥起义行动。没想出发前徐向前一个电话，胡耀邦留下，换成了第十八兵团侦察处处长晋夫。后来事情的发展是，由于黄樵松的亲信师长戴炳南的告密，起义行功功亏一篑。黄樵松与晋夫，三十军谍报队队长黄震宇被专机送往南京，枪杀于雨花台。

整天和赵承绶等人待在一起吃香喝辣的杨诚熬不住了，觉得不为共产党做点有意思的事实在对不起人。他到火线上拿着铁皮话筒，向着对面自己曾带过的千军万马喊话，先是有三四百人零零星星地跑过来，紧跟着他干了一件大事，仅用轻飘飘两封书信，居然把赵瑞连部队一起策反过来了。徐向前重奖赵瑞五百万，杨诚三百万，赵瑞会做人，拿出两百万，托杨诚转赠赵承绶。从此后，深处火线喊话的被俘阎军将领中，又多了赵承绶这员上将。

赵瑞带过来的起义官兵逐改编为华北军区第一独立支队，赵瑞任司令，即刻上战场杀敌。

太原城被围得最艰难的时候，军心涣散，民心惶惶，唯有日本残留军依然坚持操练，在太原的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里，每天清晨他们甚至人人只拴一条兜裆布，赤身裸体地在大街上跑步，这样一道独特的风景，让太原人叹为观止，嗨，这小日本，真他妈妈的！

在解放军攻城前夕，阎锡山再次表现出了对日本人的仁至义尽，他派出专机，送残留日军的头头脑脑们离开太原死地，赶紧飞往北平逃生。澄田中将、三浦中将、山冈少将、恩田少将等带着家属登上了飞机。城野宏和今村方策、岩田清一，以及为阎锡山管理钱柜子的河本大作（炸死张作霖的元凶），却仍然选择留下，决心以死报答阎阁下的大恩大德！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拂晓，解放军向太原城发起了总攻，阎军官兵明知大军压境，死到临头，仍在拼命抵抗。

突进城区的解放军官兵很快发现，他们的对手不仅仅是阎锡山的军队，还有一批穿着灰色晋绥军服装，面孔也和中国人无异，却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

解放军兵临城下，直攻城墙。南城墙外的解放军大炮摧击垛口，东山的远程大炮猛轰城头。阎军步重炮也不断向城外轰击。城中四处落弹，爆炸声震耳欲聋，海子中不时冲腾起既高又粗的水柱，然后跌落下来，街面上水花四溅，银鳞闪闪，大大小小的鱼儿满地乱蹦。混乱无处不在，解放军由于通讯不畅，炮兵炮击了已被兄弟部队占领的双塔寺阵地，死伤上百人。而阎军飞机则在解放军完全占领双塔寺后，仍大方地向他们空投食品，压缩饼干，牛肉罐头吃得解放军官兵满嘴流油。

“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徐端赴难，敦厚殉城。军民千万，浴血街头。同仁五百，成仁火中。”

这是阎锡山的妹妹阎慧卿在与山西省代主席梁化之（敦厚）自杀之前，发给已在上海的哥哥的最后电报中的句子。

阎锡山接到电报，老泪纵横，失声痛哭。

绝命电中提到的“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即是此后台湾大肆宣传的“太原五百完人”。自杀者是否有五百，尚存疑，但在国民党军队中出现排山倒海般的投降大潮之际，太原守军的集体自杀现象在各个战场都是极其罕见的。

残存的日本人全部被压缩到了坝陵桥复兴楼（原日军第一军司令部大楼）上，看到大楼前的操场上不断倒在解放军枪口下的日本人，城野宏和今村商量后，决定，日本人避免战斗，不作无谓牺牲。

解放军攻进太原后，残留日军一部战死，一部自杀，城野宏、今村方策、岩田清一、河本大作、菊地修一、住冈义一、永富博之等七百余人被俘，军官关入小北门战俘收容所接受审查，士兵一律被送往大同、云岗煤矿去挖煤背矿。

被俘第四天，今村方策在战俘营里服毒自杀。岩田清一和河本大作抗拒改造，病死狱中。

城野宏被判十八年，于一九六四年提前获释。

回国前，城野宏要求回太原旧地重游。向中国人民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