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山

半夜三更，岐山之上云雾缭绕，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下起倾盆大雨。

小小的道观内，灯烛闪烁。

一个身穿青灰色道袍的少年，跪坐在地面的蒲团之上。

他看着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道人，面露不解：“师父，为什么弟子救不了您？”

老道人一向醒地早，近日潮湿多雨，他夜观天象时，在房门前的台阶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少年凌霄发现时，他已经陷入昏迷，粥水不进。

凌霄竭尽所能地用药施针，催动符咒，老人皆没有好转，气息逐渐微弱……

“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日你我缘分已尽，稍后你就下山去吧。”

说着大限将至的话，老道人眉目清明，依旧温和慈善。

凌霄忍不住跪行上前。

老道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鬓，笑话他：“你还是孩子样。”

十年相伴，他与师父已情同家人。

这一年老道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着凌霄，老道人也不忌讳谈论生死。

虽然凌霄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老道人心平息和，在凌霄的陪伴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道观不备棺椁，只有草席，凌霄含着不舍、哀痛，为师父整容收殓。

老人家鹤发童颜，不知具体的年岁，有香客说他一百有余，甚至有人说他年岁已超两百。

老道人从来只是笑笑，没有承认过，也没有否认过。

凌霄按师父以往所说，不土葬不立碑，只将他用草席一卷，抛入后山的一个无底洞穴之中。

那洞穴深不可测，以前凌霄无论把什么东西丢进去，这里头都是无声无息的。

这次也一样。

少年默默站在黑夜中，三拜过后，转身回了道观。

他的所有东西，全部收拾完仅仅装满一个小背包。

关上道观的所有门窗，凌霄背着小背包，腰系青伞，最后望了一眼收留他多年的地方，便纵身从山顶跃下。

少年的身姿飘逸，像一只飞鸟，又似一只鹰。

风声雨声呼啸而过，后半夜的山峰冰凉刺骨，如刀刮去少年的哀思，撇去了他眼角的泪。

他不再是孩子了。

凌霄的身体直直地往下坠，直看到进山的小石头牌匾，他才打开伞，翩然缓缓停落于地。

牌匾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岐山道观”几个字。

这里，也是师父与他初见的地方。

“师父，谢谢您。”

少年整了整身上的道袍，转身，执伞一步步走下逼仄的长阶，迎着大风与骤雨，往那人世间走去。

不论来去，他都是孑然一人。

凌霄下山不久，原本无底的洞穴中，却一下子乌压压地飞出数十百只蝙蝠。

那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哪里还有虚弱之态，只见他身手矫捷，飞快从洞穴中爬了出来。

等他慢慢踱步回了道观，看到一切都被收拾地干干净净，再无少年身影，老人不禁一声长叹。

＊

凌霄走到岐山下的小镇时，已是清晨微亮。

天还下着绵绵细雨，街角的包子铺是最早开门的，每次打开笼屉，都有蒸汽升起来，四下涌散。

铺子里坐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凌霄抬眼看了菜单，掏出一块钱，买两个馒头。

他在铺子里找空位坐下，吃早餐。

老板娘长得珠圆玉润，宽宽的肩膀圆圆的腰，见凌霄衣服洗得发白，是个清贫的小道士，又长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模样，便给他的位置送了一杯热豆浆，逗他说话：“弟弟怎么这么早下山来啦？刚刚好大雨咧，你穿那么点，不冷？”

整整一夜未眠未休，凌霄神色恹恹，心不在焉地捧着豆浆就馒头吃：“谢谢阿姐关心，我不冷。”

老板娘看他身形瘦弱，想起自家那闷头苦读书的弟弟来，心疼地又从笼屉里拿了个两个红糖馒头递给凌霄，说：“弟弟还在长身体呢，看你怪虚弱的，多吃点，别生病咧。”

凌霄无声地咧了咧嘴角，还没来得及说话，近处那一桌坐着的健壮男子却先开口了：“老板娘，你可真是偏心，对着这小子又拿又送的，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们？”

有两个男子搭腔起哄，说：“是啊，就是，老板娘偏心！以后我们都不来你这买包子了。”

“不来就不来！”老板娘双手叉腰，冷哼了一声，“你们也好意思，看看你们多大了，这孩子又才多大？我卖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

那健壮男子又开口了，嬉笑道：“不就是看这小子长得俊么？老板娘，小心我们告诉老板去，小心他抽你！”

“不错，这个弟弟就是长得俊。你嫉妒呢？嫉妒也没用，再投十八次胎你也是这个样！”老板娘登时涨红了脸。

“哎呦，还有脸说我，你也长得跟个母夜叉似的。你个母夜叉配的也是个公夜叉，小心老板抽死你！”

老板娘捂胸口，喘粗气：“你去，你这就去，看他抽不抽我！混账东西！”

那男子站了起来：“开开玩笑而已，怎么那么小气！”

“你！”老板娘一手指着那男子，却有些喘不上气。

专心吃馒头的凌霄这时候也感觉气氛不对劲了，尤其是刚刚给他送东西吃的老板娘一副要气倒的样子，他放下馒头，起身拍她的后背，说：“阿姐，呼吸，一口一口，慢慢来。”

健壮男子看老板娘说话间，还真喘上了，看客们都一脸谴责地看着他。他有点尴尬，笑得更夸张了些：“你这臭婆娘，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了吧。这么大反应，我什么我？你真有本事，就给我晕过去得了，看吓不吓死我！”

听男子的声音，显然还要刺激老板娘，凌霄不由眉头一皱。

男子本也要连带笑话这个小道士的，刚要开口，却触及到凌霄的视线。

小道士长得好一副眉眼，清棱棱的。

对上他，男子喉咙与气管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难受地跪倒在地。

只见他一手卡着喉咙，一手五指一缩探入喉咙便去掏里面的东西。

作呕声不止，却什么都掏不出来，眼泪鼻涕一把，一副失控难受的样子。

客人们早就觉得他刚刚的嘴巴臭，见此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冷眼旁观，认为他活该，没有一个人去帮他。

老板娘被凌霄拍后背，呼吸渐渐顺畅起来，她摆了摆手，说：“弟弟，我没事了。”

倒是见那臭嘴的男人难过地要死的样子，她既痛快，又有点害怕，踌躇着不敢靠近，小声说：“这人好像有什么怪病，可别死在我这里咧！晦气晦气！”

“阿姐别担心，我帮你带走他。”凌霄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口喝完豆浆，将剩下没有吃完的馒头全部用布袋子装好，抽紧系口绑在腰间，才一步一步走到那男子跟前，慢吞吞道，“喂，请你起来。”

有人跟他说话，专心掏喉的男人仿佛听见天籁，也不那么难受了。

泪眼朦胧时，他看到了那个小道士。

男人不禁站起身，可那手依旧堵在嘴里拔不出来。

凌霄走出铺子时，看外边还下雨，他便撑开伞，看了眼四周环境，跨步往右前方走去。

少年背后跟着一个健壮的男子，甚至男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一个小道士走，但他就是乖乖听话，不由自主地跟着。

对这样的场景，包子铺里的看客们都觉得奇怪至极，纷纷议论着：“那小道士是什么人哪！看着不简单哪！”

“这周围附近都是山，好几个道观呢，那身道袍也看不出是具体哪个观里的。”

“老板娘，你今天运气不错哩！”

“什么运气，那是老板娘好心，好人有好报！”

老板娘这时候也后怕，她知道自己的旧疾，不能动气，动气万一急救不过来，那就真的死定了。她还那么年轻，可偶尔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阿弥陀佛，还好遇见了一个好心的小弟弟道士帮她，将那烂嘴巴的男人给带走了。

凌霄并不知道包子铺的人在背后说什么，他只是循着自己记忆中的印象往前走。

在山上自给自足，他也好几年没下过山了。

镇上的变化很大，路也改动过。

男子一头雾水地跟着小道士，眼看小道士走过去，兜回来，兜过去，走回来，又不像是为捉弄他，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呃奥苦拉？”

你要去哪？

凌霄听到那喉咙间隙的古怪发音，似乎才醒过神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后边还跟着人。

小道士停下脚步，说：“我要去最近的火车站，请问你知道怎么去吗？”

“刚玩。”

当然。

凌霄点头，退到一边。

他注意到雨停了，便顺手收好伞，示意男子走前边。

“请吧。”

距岐山最近的火车站，位于望月镇东北角，为望月站。望月镇这个地方很偏僻，多山少路，所以显得小车站周围很热闹，有叫卖的小贩，还有来回巡逻的人。过往的火车每天定时定点，会在小车站短暂停留几分钟。